“你这样说,皇后…”

他打断我:“她算什么皇后,除了在皇额娘面前装出一副贤淑模样,心里歹毒的很!你以为你是怎么从马上摔下来的!”

我想了想,说:“好象马鞍不稳…”

“什么不稳!”他咬牙切齿的动作象是要择人而噬的野兽一样:“马腹下的攀带根本早就被割断了一大块,只有一点点头发丝儿似的还连着,刚骑上去没有事,但是只要马一快跑起来,肯定就会崩断!”

我安静的听着,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可是,又怎么能说一定是皇后呢?”

“不是她是谁?在宫里的时候她就三五不时的暗示,说你这里不妥那里不当,甚至还扯上…”他声音一下子拔高,然后又强抑制下来:“朕已经都一一查问过了。李成蹊和淑妃喜月都说你长途赶路身体不适,原来就不想骑马,皇后却一味挤逼刁难让你非骑不可!她若不是,若不是…”顺治显然不善于控制音量,声音不知不觉又变大了:“玄烨和澄儿又聪明又乖巧,很得额娘欢心。她早就坐不住了,就是前两年那件事,她也肯定是…”

我轻轻拍抚他的手背:“你缓着点瞳,别反倒把自己急坏了。我这不是没事吗?”

顺治反过来牢牢握着我的手,斩钉截铁的说:“你放心,我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静思九十八

玄烨也被抱了进来,同喜月和顺治一样,也是顶着红红的核桃似的两只眼,一见我就嚎啕大哭,怎么劝也止不住。

我一只手抱不住他,又劝又哄,他死死扯着我的袖子就是不松手,凭人怎么劝也非得在我跟前待着不可。

“额娘…呜呜…额娘…”

他哭来哭去,也只会反复的呼唤我,紧紧的拉着我不放手。我想这一次他是真的吓坏了,失去的恐惧大概第一次被这个孩子觉察体会。我是那么的爱他,舍不得他。

如果可以,真的希望他永远也不要学会,体会这些。

但是不可能…

每个人都要在痛苦和挫折中学会自己原本不懂的东西。成长原来就是象蝉一样不停褪变的过程,每一次都会令人精疲力尽,九死一生。

外面有人回话,顺治安慰我几句,起身出去。玄烨哭的倒气噎哽,喜月轻轻替他拍背,又拿了厚褥子给我垫衬着。

“娘娘觉得身上怎么样?”

我点点头:“没什么了。”

她垂下头,过了一会儿才说:“娘娘怎么这么不当心。”

我看着她,她没有抬头。把哭得有些晕沉,已经昏昏欲睡的玄烨抱起来轻轻放在我身畔,拉过被子盖着他,低声说:“三阿哥从前天也没正经睡过一会儿,东西也是劝了又劝才吃的。娘娘太平无恙,真是大喜事,要是再昏睡半天,八成三阿哥也会病起来了。”

我的手慢慢抚摸玄烨的脑门和小辫子。他的头发也有点散乱,可见这一天一夜,所有人都不是太平安生的。

喜月的表情,让我心里总有点不安。觉得她和平时不大一样,可是,又说不上来一个准确的概念。

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的声音又哑又沉:“皇后那边怎么样了?”

她顿了一下说:“上上下下的人都看管起来了,还有织造监的,马监的,连同那天一起的侍卫们…从娘娘被送回营里来,皇上龙颜震怒,下令不等回京就开始审问了。”

玄烨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我的指尖沾到他的眼泪。

这个孩子,将来可能会有非凡的际遇和人生,但是现在他只是个无助稚弱的孩子,他的眼泪和所有的孩子一样,也是这样脆弱的。!

“我上马的时候,就猜到,或许会…”我低声说。

喜月抬起头来看着我。

“最近这些日子太平静了,平静的我觉得非得出点什么事儿不可。而皇后屡屡的明里暗里的使劲儿,不光我看得到,皇上看得到,别人也一样看得到。能在这时候推一把手,让我摔伤摔死,顺便把脏水泼皇后一身,这人的时机卡的很准啊。”

喜月吃惊的问:“娘娘早就知道那,”她压低声音:“那马鞍有问题?那你怎么还能…”

我看着儿子胖胖的睡脸。和以前那种天真的,毫无忧虑的表情不一样。他虽然睡着,但是眉头还是皱着的。

这样的事情,以后可能还会发生。针对我的,针对他的,针对澄儿的…

他的无忧无虑的童年,也许就要结束在这里了。

“我虽然不知道马鞍是不是一定有问题,我只是觉得,应该会出点问题,所以,从骑上马就在小心戒备。而且我出去骑马之前,已经用布带什么的把能裹的地方都简单的做了一点防护,坠马的时候,也本能的做了一点点保护自己的措施…”

“不管那下手的是谁,总之,这结果,现在看来也还是值得的。”我轻轻抬了一下左臂:“皇后这一次之后,应该可以算是废了一大半了吧…”

喜月又垂下头,沉默不语。把干净的纱布带一层层的挽好缠起,放在干净的棉布上面,然后再缠,一轴轴的码的很整齐。

我注视着她,过了一会儿,轻声问:“你猜,是什么人下的手呢?我猜着,不是皇后。”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娘娘猜着,可能是谁呢?”

我摇头:“我想不出,可能的人太多。你也知道我想这些很笨,很少能猜得出来人心。你和我不一样,你比我细心又聪明。你说说看。”

她手上的动作慢下来。

“不知道皇上有没有审出来什么,真的问出主谋什么的来,不知道是不是和他猜想的一样,真是皇后主使…”

我望着帐子顶上垂下的一条绳结。大概这两天人人都忙疯了,也没人注意这绳结散下来的事情。

喜月低声说:“真的是皇后也罢,是旁人也好,总有法子遮掩的滴水不漏的,怎么会一审就审出来了呢?宫里面远远近近的多少无头案,哪一桩哪一件是水落石出清楚分明的?”

我有点疲倦的感觉,她问:“娘娘要喝茶吗?”

我摇头:“算了…谁知道茶里干净不干净呢,别刚刚醒过来,又误喝了什么茶再睡过去。”

喜月扑通一声在床前跪了下来,声音发抖:“娘娘…”

我微微欠起身,声音小的只有我和她能听到:“我骑马出去会出事…你也早就猜到了是不是?”

她象是中了定身法一样,跪的直挺挺的半晌不动,我以为她不会开口的时候,她却低声说:“是。”

我心里一沉,急忙追问:“难道…是你?”

最后两个字,我的声音也忍不住发颤,心脏象是被一只大手牢牢揪住,气都喘不通顺。

她仰起脸来拼命摇头,嘴唇抿得紧紧的,脸色苍白。

我又问一次:“真不是?”

她把头靠在我膝上,呜咽着说:“不是奴婢,可是奴婢知道了却没有说…奴婢真的没想到娘娘会骑的那么快,伤的这么重…奴婢若早知道,若早知道,怎么也不能让娘娘就…奴婢罪该万死!”

我松了口气,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不是就好。你别哭,不是你的错。我也猜着了,可我还是骑上去了。说起来,咱主仆两人想的都差不多。你想的是顺水推舟,我想的是将计就计,没什么差别。”

她抬起脸来,一张挺干净的脸上又是眼睛又是流涕的,真是一塌胡涂。!

我拿了一边的纱布给她擦泪:“行了别哭了,跟花猫似的。让人看见会疑心的。你怎么知道的?”

她把纱布接过去自己擦脸,低声说:“娘娘不知道…凡是娘娘和小格格的衣裳用具,奴婢都要亲手一一的细摸过,闻过捏过。凡是吃的东西,都得先让人尝了看了,绝对要太平无事。那马鞍一开始做的时候我就去瞧过,那时是没有事的。后来做好了送来,上面覆了绣帔又滚了锦边什么的,奴婢趁着人都没注意的时候也伸了一下手,马鞍的皮垫衬下是没什么,环扣也是严丝合缝的,但是下面奴婢用力一扯,就…就摸着那皮系带有裂口了。”

我听的睁大了眼:“你倒真细心啊。”

她努力深呼吸:“奴婢想着有这么多人跟着,娘娘以前又总是说骑术很好,想必…不会出什么大的岔子。而且奴婢也看着娘娘出去之前身上多少缠了些东西,总觉得,总觉得…奴婢要是早知道娘娘会骑那么快的马,就是杀了我我也一定不会让娘娘上那马的!这两天奴婢心里跟油煎刀刮的一样。要是娘娘有什么长短,我就是粉身碎骨我也赎不了罪!娘娘…我,我实在对不住你…”

我摇摇头:“不怪你。我不是说了吗,我也估摸着会有问题,可我还是骑上去了。再说…我现在也没什么了,就受点了轻伤。”

她努力平定情绪:“可是太医说情形很险哪,要是,要是…娘娘摔到了头,又或是摔断了腿…那也是…”

“不是都没有么。”我们这么压低着声音跟耳语似的交流了一会儿,我说:“好了,不说这个了。”!

她说:“是,娘娘躺着吧,躺着省力些。”

她扶我慢慢躺下,我想起来问:“那匹马呢?”

喜月动作顿了一下:“前天皇上就…让人杀了。”

我停了一下,又问:“那些被审的人呢?”

她声音更小了,有些迟疑的说:“我也不是太清楚…反正,除了皇后娘娘,淑妃和其他几个随扈的妃嫔也都…织造监好象上上下下都用过刑了…”

这些事,都会发生。

虽然不是我操纵的,但是我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而且,这些,都只是开始。

静思九十九

顺治的意思表现的很明确,无论皇后承认不承认,他的处理意见就是一个字“废”!

废后容易不容易?让谁说都不会说出容易两个字来。现代的夫妻离婚,只要有一方不同意你也没法顺顺当当的离成。更何况皇后不光是皇帝一个人的老婆,她还是国母,又代表着一股强大的政治势力。顺治上一次要废掉我这个皇后身份的时候,我没赶上,不知道他是怎么折腾的。不过我换药的时候,腿上长长的擦伤涂着深色药膏,看起来非常狰狞,他的表情很阴郁,同时,估计他废后的决心也更强烈了。

审了一天,织造监——也就是做马鞍子的,绣马帔的,十来个人里面有一个自尽的,一个受刑不过死掉的。马监那里情形还好些,没一个死的。那些被隔离起来审查的侍卫们,大概待遇还算好一点,虽然也好不到哪儿去,但是总比这些象蝼蚁一样的太监和杂役们稍微好一些。

这件事只会牵连的越来越大。

左臂绑的很结实,这时候的太医们也很懂得骨伤得固定包住等待康复。顺治轻轻摸了一下,那种小心翼翼的劲头儿,象是怕气吹大了就会惊起了浮灰一样。

我觉得他真是…

象只笨拙的大狗。

就象一开始对他的观感一样,他一直都在成长改变,只是,他的速度很慢,跟不上我的要求。

成为母亲的我,一瞬间从看热闹的少女心态,变成了踏踏实实的,一个母亲的心理。但是这个人,他的目标却更复杂得多,他的第一目标,应该是要做一个成功的皇帝,其次才是一个男人,一个父亲,一个丈夫。

他有太多女人,太多孩子,太多要做的事情,要考虑的顾忌…

我能占的位置,其实不大。

也许他愿意张开更大的空间来容纳,但是…

我一直拒绝再走进去。

我用我的道德标准要求他,他不理解,也不服气。所以他一直在强调,他和景福宫一开始是因为怜悯,后来则是因为要和我赌气。而且就在赌气的那段时间,他也没有将自己的承诺付诸实践,他一直也没有按照他答应乌云珠的,让她再怀上一个孩子。

他前几次说的时候,我都当没听到,后几次再听的时候,一边听一边腹诽,不是你没有给,是没来得及给吧?乌云珠早早的坏了事,现在大概在宫里哪个发霉的角落里等着终老病死。

他把脸贴在我的手背上,松驰下来的背一点也没有平时那种皇帝的气势了。

很累了吧?

总遇到这种事,我也觉得很累。!

但是这是权力和风光的代价,站在比别人高的地方,就得承担的比别人多。

开了废后的口,以后的麻烦,还多着呢。

我轻轻摸着他光滑的头发,还有那根我一直觉得滑稽的辫子。

我对他的要求太高也太多了吧?所以在发现我得到的不完美不完全的时候,变得那样彻底的失望和愤怒。

他和我受的教育不一样,对他来说,能给我的已经是最多。

而我却觉得远远不够。

这是我们的根本矛盾,我们的观念不一样。

我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包容让步,他认为给我的已经足够关爱荣宠。

我认为我们应该忠于自己的爱情和爱人。我骨子里根本还是希望一夫一妻制可以在我和他这里实现。

他认为他能给我的已经都给了我,而我想要的实在是太霸道太不可理喻。他从小就受一夫多妻制的教育,他就生在这个环境下,而且他还是皇帝。

我不想失去,也不敢付出。

他想要的太多,然而他给出的却太少。

至少,他无言的温存,比任何言语都让我觉得这一刻,很安心。

尽管不知道下一刻,又会有什么风雨和暗算。

但是这一刻,我知道我和他都是真心真意的依偎在一起。

大张旗鼓来围猎,但是除了第一天,皇帝就彻底的心不在焉了。随扈而来的亲贵们也没个傻子,都知道皇帝的后院起火,个顶个的识趣懂得夹起尾巴做人。

“去吧。”我一只手替他结上扣子:“别跑远就是了。”

他捏着我手指头,一副留恋着,不想走又放心不下的表情。

“去吧,我没事儿。你走了,我就睡一会儿觉,等你回来了,我再起来。”

他笑:“懒得你吧。”

我也笑了:“这会儿不懒什么时候懒呢?回去了可没有这种一睡一整天不用起身的好时光。”

他再恋恋不舍还是走了,虽然一步三回头。

我这边刚坐下,打算一下今天做些什么事儿。结果什么还都没打算出来呢,小术子又一溜烟儿的跑回来跟我说,皇上让我哪儿别去什么也别干,就在床上养着,今天外头风大,别受了寒伤好得更慢了。

我有点哭笑不得,混熟了也了解我的脾气,小术子说起话来有种自己人式的熟稔。把皇帝的话传达完毕自己又添上:“皇上都上了马了,又让我师傅一溜小跑回来传说话呢——”

我只是笑,喜月用梳子敲了一下他的头:“行了,你的嘴倒是越来越会说了,不知道的以为你出门前儿肯定擦了两斤的猪油在嘴上呢。”

小术子嘿嘿笑着揉脑门儿。

喜月问:“得了,看你跑的也够喘的,回来油茶煮好了我给你留一碗,你记得过来喝。”

小术子喜动颜色,高高兴兴的应了一声:“是咧,我回头准来,喜月姐姐可给我留好了。”

他出去之后,喜月说:“娘娘要不要再躺会儿?”!

我摇摇头:“躺得骨头都长了霉了,我想起来走动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