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那几个老头儿,天天走着来去自己手脚都净在打哆嗦。指望他们看病?净开些吃不死人的药给你。”

“那也总得避避,皇后既然盯上了…”

“我一换才落人口实呢。”

喜月把我的簪子戒指什么的收进盒子里,嘴唇又动了一下,没说什么,过去把粗大的蜡烛吹熄了,只留一枝细细的在帐角里,我睡床上,她在地下铺了睡。

我躺下了也没睡着,想了想白天的事儿。在外面扎营到底不象在宫里一样,在宫里的夜,静的没一点儿声息,让人没来由的发慌,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和血脉流动的声音。这里不一样,风声,远远的马嘶声,风卷着旗子和帐子的顶布啪啦啪啦的响声,远远近近的,让人觉得心里有些飘忽,但却比在宫里还显得踏实。

喜月在地下翻了个身,我轻声说:“地下凉吧?你上来咱们一块儿睡。”

她小声说:“那不成。”

我笑:“有什么不行的,两个人焐一块儿比一个人暖和。”

“那我也不。”她声音虽然低,话说的却很清楚:“保不定这一焐,就焐出什么对食儿的话来了。”

我愣了一下:“怎么?有这话?”

“眼下是还没有,再说,娘娘的宠多盛啊。我不过是想着,没事儿的时候得防着有事儿,省得…就比如李太医那事儿,娘娘听我一句,宫里头没有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的话,说的人一多,没事儿也变成有事儿了。”

我唔了一声,她说:“娘娘快睡吧,再说话又口渴。”

一夜里好象做了好几个梦,印象都很深,可是早起来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一点。只是觉得有点惆怅,好象是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

外面人喧马嘶的折腾了一阵,然后大概是拔队走了,钉了掌的马蹄踏在地下,虽然离着无,还听见沉闷的隆隆的声响。我没盘髻,就扎了两条辫子,喜月一边替我结头绳一边笑:“娘娘这样儿倒好象刚进宫那时候——真的,一点都没变样儿。”

我摸摸脸,看着镜子:“好象胖了些。”

“哪有,娘娘进宫来的时候我记得清楚,就是这样儿的,脸儿就象当季的苹果似的,薄,红,又显得脆亮。”

我笑:“你倒会夸人。”

外面传话说“李太医来了。”

我说:“请进来吧。”

他进来请了安,拿出个打好的包,说:“想着娘娘要用,所以把药称好了,分开包着,这会儿煎,早膳前就喝一碗更好。”

我点头:“多谢你上心想着,起这么早。”

他说:“臣这毛病——换了地方就不容易睡实。再说也不算早,那边的猎队都开拔了。”

我问:“怎么李太医没随扈去猎场?”

“今天安排的不是臣当值。”

听着外面有女人喊了一声:“三阿哥慢点儿。”

喜月赶紧掀帐帘,玄烨象个肉团儿一样跑进来。他穿裹的整整齐齐,在宫里太后亲手给他预备的小甲袍小披铠,还有顶小小的盔帽,顶上的红缨子飘啊飘的浓的象团火在跳。我一看就笑了:“哎呀,小将军来了!”

他本来还跑,一听这话马上煞住脚,挺起小肚子来,扬着下巴“咳咳”的清嗓子,学着戏台上武将的声调儿喊:“来人,备马呀——”

我把他抱过来:“备什么马呀?你还没有马鞍子高呢。”

“有的!”他瞪眼:“我刚才来的时候还看到他们抱了一副鞍子呢,我可比那个高。”!

我笑:“是是是,可是也没有这么威武的马能衬上你这么威武的小将军啊。”

他搔头,然后转移了注意力开始玩我的辫子。

“早上吃东西没有?”

“没,我和额娘一块儿吃。”

粥和菜,还有点心什么的都摆了出来,李太医要告辞,我说:“都来了,一块儿吃了走吧。”

他忙推辞:“娘娘,臣…”

“好了,也不是在宫里,不用穷讲究。”我摸摸玄烨的脸儿:“玄烨说是不是?留李大人跟咱们一道儿吃吧。”

玄烨就咯咯笑:“是,人多热闹。”

虽然人没走,但是他到底也没有吃什么东西,喝了一碗粥,把喜月给他夹的肉末儿饼吃了一块,就肃着手直直的坐在那儿,玄烨的吃相让太后给培养的很好,吃的快可是一点不难看,烧饼渣也没有溅的到处都是。

我看着他吃,自己也没吃多少东西,外面好象打翻了什么东西,喜月出去问了,回来说:“盆翻了。”

但是等李太医走了,玄烨也让奶娘牵着手带出去玩了,她才说:“娘娘,好象是有道人影儿站后面听帐里动静儿,小术子一出声给惊走了。”

我手里的线团本来就乱,听完她这句话,再低头看,更没头绪了。

“娘娘,您别再不当回事儿了。那边都恨不得…”

我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停了一下,说:“刚才有人来回话,说是给娘娘挑了两匹性子温顺的良马,是皇上吩咐的,鞍子备上了,是绣帔叠绵的,请问娘娘打算什么时候去试试。”

我点点头:“知道了,这会儿就去。”

静思九十六

马是好马,就算我是大外行也看得出来,雪白神骏,全身上下没一根杂毛,配着颜色鲜亮的马鞍,站在那里的诱惑一点不比什么现代的新款名车差。

可是无论名车也好,名马也好,对我这个既不会驾驶又不懂骑马的人来说,实际意义都不大。

古人云:赶鸭子上架。

我现在是要硬着头皮上马。

那匹马性格似乎真的很好,我走到跟前,轻轻用手摸了它一下,它没什么不悦的反应。

一边宫女太监跟着,牵马来的那个侍卫跟在后头,跟我夸这马怎么怎么好。

我大着胆子多摸了它几下,听见后面的动静,回过头来。

皇后也出来了。她穿着大红的骑装,脚蹬马靴,头发辫得也简单俐落,鬓边戴着两朵茶杯口大小的鲜花,打扮得与平时完全不同。那种刻板呆滞的样子一点也找不出来,很有几分草原儿女的英气。

她那匹是枣红马,大红鞍鞯,也正衬她的打扮。淑妃也来了,她穿着一身雪青色的衣裳,马是匹黑马。

打招呼的时候大家还都显得很亲热,然后淑妃就很直接说:“静妃娘娘,咱们一起出去遛遛,我可憋坏了,多久都没摸马鞭子了!”

我说:“你们骑吧,我可能是来时候坐车累着了,提不起劲儿来。”

她点点头,倒也没勉强。皇后却说:“难得来,静妃也别推辞,我看你挺好的。再说,兴许骑马疏散疏散,反而会觉得舒坦些呢。”

淑妃眨眨眼:“皇后,静妃她…”

皇后瞥她一眼,根本没让她把话说出来:“你自己玩儿去吧,不是早就等不及了吗?”

淑妃露出不满的表情:“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在这里我愿意,我就在这儿呆着了。”

皇后抿了一下嘴,这个表情有点阴郁,和她的打扮很不一致。

不过淑妃也反过来缠我:“静妃,就骑一会儿,咱不走远。其实啊,我看你也没有什么,脸色挺好的。是不是放心不下三阿哥?这个你还操什么心哪,他那儿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得跟皇上的帐子一样严实了,你就别多操心了。”

她这话好象不是说给我听的,玄烨那里保安措施我当然知道用不着她来重复,在场的人也没有不知道的,只不过,有人听了这些话,脸色显得更加阴郁沉闷了。

后宫里亲姐妹也就是这样,象贞贵人和乌云珠,再比如淑妃和皇后。

我摸摸马鞍,那边淑妃的马已经牵过来,我以为她要踩马蹬上马,结果有个太监马上跪下,她踩着人背,很容易的就上了马背。

我愣了一下,也有个太监已经走过来,动作很纯熟的趴跪在我的马前,背挺的板直,显然训练有素。

我扳着马鞍,踩着那个的背,翻身上了马。

心里不是不害怕,但是,真站在马前面的时候,又觉得没有什么可怕的。

脚踩进马蹬里,身体坐直,一手拉着缰绳,一边有人把马鞭递给我。

有种奇怪的感觉,就象我第一次来到这个身体里的时候,那些掠过眼前的幻象,第一次张口说话的时候流利的吐出来的满语和蒙语,身体骑在马上虽然刚开始还有点僵硬,但是很快就好象找到了熟悉的频率和感觉,就象…就象是以前学会了骑自行车,那种平衡的感觉只要找到了,就再也不会忘掉。哪怕十年八年不骑,再摸上车把还是会自动的想起来自己应该如何驾驭。

我做了两个深呼吸,让自己放松下来,太监牵着马沿着营地的边沿向前走,淑妃早就打马跑远了,皇后也上了马,跟我离得不近不远,保持着一段固定距离。

我渐渐觉得自己似乎找准了感觉,身上的马儿似乎可以理解我松一下缰绳是想做什么,轻轻磕一下马腹又是想让它做什么。我示意那个小太监放开手,然后让马自己朝前走。绕出了横栅之后,白马放开四蹄缓缓的向前慢跑。

我没有让马跑的很快,然后果然,皇后跟了上来。身旁的侍卫远远的跟着我们两个,没靠得太近。

“姑姑。”

我有些惊讶的回过头看她,她冲我笑一笑,笑容里面一点暖意也没有。

“我们一起遛一会儿吧。”

我对她也笑笑,没说话。

马跑的比刚才快了一点,频率仍然很轻松舒缓。

“我从小的时候就知道姑姑,他们说你是科尔沁,不,是整个草原上的第一美人。那时候我们姐妹几个总让人给我们做和你一样的衣裳,要用和你一样的东西。好象这样的话,我们也就变成了和你一样的美人。后来,你做了皇后,很多女孩子都又羡慕又嫉妒,包括淑莹和我在内。不过,我却觉得很绝望,因为你成了皇后,我就不可能追得上你了,皇后只有一个,别人再想学也学不来,也做不了。”

我没出声,马跑的比刚才快多了,颠簸起伏也比一开始显得剧烈。

她的声音还是很平板:“后来又不一样了,你被废了,我和淑莹进了宫。我们都想做皇后,淑莹比较笨,她做不来。”

“我做了,可是我觉得我好象还是没有得到我想要的。”

我说:“你想要的太多了。”

她摇头,放开了让马快跑,然后她说:“不,因为我想要,都已经被别人握住,我如果想要得到,就得去夺过来才行。”

我的马也跟着跑得快了起来,皇后狠狠的催马,似乎要把我远远超过甩开,大风把她鬓边的花也吹掉了。

两匹马要爬上一个小坡的时候,忽然间我失去了平衡,天旋地转中,我迎来了大地对我的包裹。只有一瞬间的痛,眼前就变成了黑暗。

静思九十七

“娘娘。”

我看着眼前哭肿了一双眼的喜月,嘴角动了一下,想笑又没能笑出来。

“…哭…”什么呢。

只说出一个字,喉咙里象塞满了沙子,发不出声音来。

“快,快服药。”一边的宫女提醒,喜月急忙说:“是,快把药端来,让人去通报皇上,娘娘醒了。”

我和受伤吃药,还真有缘。

我感觉一下,好象浑身都很麻木,但是左臂疼的厉害。

可能骨折了。

真险,没摔断脊椎,摔成白痴,或是摔断两条腿,也该算我运气了。

从马上掉下去的时候,我似乎本能的做了一个抱团的翻滚动作,避免头啊什么的直接撞到地上,这个动作还是以前在学校里,那个爱打篮球的高个子室友教我的。她有次参加校际比赛回来,兴致勃勃的跟我比划对方撞她的时候她马上做了保护动作,所以虽然看起来被撞到,所以其实没伤到什么。

喝了药,又漱了口,我轻轻咳嗽几声,感觉内脏似乎也很健全,咳嗽起来也不太难过。

喜月在一边一副忙碌状的收拾东西,趁空在脸上抹了几下,再回过头来的时候脸上倒是干净了,可是眼睛那么红,怎么看也不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三阿哥呢?”

“三…”她刚说了一个字,帐帘一掀,进来的人身上挟裹着风,简直让人分不出是他冲进来还是风把他吹进来的。

我还没看清楚,身体就被重重的圈抱住了。被挤到的胳膊的伤处立刻疼痛着叫嚣起来,我闷哼了一声,这个不知道是想表达激动心情还是想搞二次谋杀的家伙赶紧松手,一连声问:“怎么了?碰着了?哪里疼?传太医来!”

真是急惊风。

我还觉得他的脾气已经改了不少了,可是现在看,还是原来那样子,没半点儿长进。

一边喜月赶紧劝:“皇上,娘娘刚醒,身体还弱着,先让太医给看看吧。”

皇帝的眼睛也是通红的,我不知道我昏睡了多久。不过我多少能猜出来,他和喜月煎熬的时间,应该和我躺在这儿的时间一样长。

我有一肚子的问题,但是不知道先问哪一个。

结果等他想起来我是伤者,把我小心翼翼的放回枕头上之后,马上自己噼里啪啦的就开说了!用说字来形容不恰当,准确的来说他是在发泄情绪,先是臭批了一顿太医医术不怎么样害得我躺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

一天一夜,嗯,解决了一个我想知道的问题。

然后说起我的伤势,左臂果然受伤不轻,但是还好据太医讲是骨裂不是骨折,另外腿上有些小外伤,没伤到骨头不算严重。

又解决了一个我想知道的问题。

太医进来了,而且一下子进来了三个。我记得随扈好象应该就只有四五个太医,这么说一大半都集中到我这里来了,李成蹊和我自然很熟,其他两个有点面生。诊过脉,又问了两句,下了论断是我得好好调养起码一个月,当然,听这意思是绝对没有生命危险了。

我松了口气,一边喜月和顺治表现的比我还要欣慰。

等太医下完结论,立刻就被摒退下去,连帐子里其他伺候的人连同喜月也都退出去了。

他坐在床边,又一次把我抱住,这一次用一力气轻多了,小心翼翼的,大概终于意识到我是个病人,不适合动静太大的折腾。

等他终于放开手,眼睛有点不安又带着急迫的打量我,好象怕我变成泡沫化为乌有一样。

我也打量他。脸瘦了,也黑了。眼睛里都是血丝,嘴唇干裂出了好几道口子,唇角还冲起了水泡,可见这两天过得一定很上火,胡子拉茬的样子,脑门儿处青青的,怎么看也就是落魄两个字的最佳形象代言人。

“那个女人…”他咬牙切齿的说:“这次我绝对不能再姑息她。”

我抬起头看着他,没说话。

“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本来就不该让她进宫,更不该册她为后。”顺治握着我没受伤的那只手,我可以感觉到他手掌微颤却努力在克制,显然情绪激动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