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脚象是扎了根一样牢牢钉在在上,一步也不向前迈。

不能过去!

别过去!

静思106

我眨眨眼。

周围很安静,我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张人脸。很清瘦的一张脸,眉目也很清秀,不过美中不足的是,他顶着个光头。

我张嘴想说话,结果发现嗓子跟沙纸一样糙,白张了一下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那人端了杯不知道什么水过来,我顺从的喝下去,觉得嘴里又苦又涩又臭的,别提多难受了。

我想动,结果发现我全身上下的骨头都象生了八百年的锈一样,一动都动不了。

他把碗放下,又凑过来说:“别动别动,你躺得太久,郎中说,就是醒过来,也得慢慢活动开了,适应了才能动弹。”

我咳嗽两声,虽然说话还象破风箱漏风的动静,但是好歹有点气流声了。

“你——光头?”

他抬起手来摸摸脑壳,自己也笑了:“是啊,我落发了,不过你放心,我还没皈依,我想着——你总有一天,肯定会醒的。”

说完最后一个字,他的眼泪掉了下来。那滴水珠在空中划了一道亮光,就归于寂寞。忽然想想刚刚还在下的雨,一道一道闪亮的雨线,哗哗的水声把天和地都淹没了——我已经分不清哪是梦,哪是真实。

好象都是梦,又好象都是真实。

我问他:“我睡了多久?”还是那种风箱漏风的气流声。

他比出三个手指头。

“三个月?”

“三年。”他轻声说。

三年?

可是我——感觉上,我只离开了三个星期,甚至,还要短的时间。

恍惚着,我真的回去了吗?还是只是做了一个清晰的,真实的梦。

那么现在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吗?是不是一个苍茫的幻觉?

这会儿我突然想起庄周。

庄生晓梦迷蝴蝶。

到底蝴蝶是真的?还是庄生是真的?

这个问题,做学问研究思想的人都弄不明白,我也不指望能弄明白。

庄生就庄生,当庄生的时候就三顿吃肉好好睡觉。

蝴蝶就蝴蝶,变成蝴蝶了,就可劲儿的采花蜜糟蹋春天。

反正一个宗旨,既来之,则安之。

我的精力不够,没说两句话就又睡了过去。

临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不知道我再睁开眼的时候,是又看到这个光头古人,还是会看到我房间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管。

结果醒来的时候,日光灯管没有见。

也不止一个光头守在床前,还有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儿,拖着条小猪尾巴似的辫子。另一个是嘟着嘴的女孩儿,梳着娃娃髻,扎着粉蓝的绸带和绢花。两个孩子眼睛都很亮,水汪汪的。

我愣了一下。

我印象中我的孩子没这么大啊——

然后我想起来他说,我睡了三年。

丈夫?真奇怪,我不觉得他是一个可以顶起丈夫这两个字的人。

但是孩子,的的确确是我的孩子。

我试着扯扯嘴角想跟孩子笑笑,但是不知道睡了三年的人肌肉僵硬萎缩到什么地步。两个孩子都不捧场,大的那个眨巴眼,掉金豆。小的那个哇一声嚎起来。不是哭,是嚎!很响亮的声音,跟以前老实宰小猪一个动静,撕的人耳朵和胸口都发疼。然后这只胖猪妹就扑的一声跳到了我身上来,我在她震耳欲聋的哭声里,还很清楚的听见了自己不知道哪几根骨头咔咔响的声音,真可怕,不会断了吧。

但是更可怕提我得安慰这个不知道是不是想要我的命的凶手——只不过安慰不成功。我想抱她,手抬不起来。想安慰,又说不出话——

啊,我终于明白了做一棵树的痛苦——尤其是有个胖妹吊在树上要把树压垮的时候,痛苦啊。

怪不得管不能动的人叫植物人。果然是植物的感觉,这个词实在太确切了。

静思107

比她稍微瘦一点点,但是分量可能更重的男孩儿也想扑上来,只不过他犹豫了一下,又被胖妹抢了先,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拉着我的手。

我说话还是那个嘶嘶的气流声,跟蛇吐信子似的:“玄烨——”

他用力点头,然后拼命咬着嘴唇忍着不哭出声的样子,一下子就把我击垮了。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脸上流了下来,我重复的喊他:“玄烨,玄烨——”

我怀里的胖妹不乐意,大概是觉得被忽视了,用力的蹭了一下,我胸口一紧,气喘不上来,眼看要翻白眼,幸好她爸光头一手把她拎开了放一边去了。

三年没见,一切都大变样。

皇帝老公变成了光头老公。

胖儿子变成了稍有帅哥轮廓的白胖儿童。

最夸张的是我女儿,再培养一下完全可以去练日本相扑——呃,不知道相扑这运动有没有女子参加。

两个小的不善于表达,女儿就只会哭,儿子抽抽噎噎的,喊了几声额娘,继续哽咽。光头坐在一边,太阳光透过窗子,照在他闪亮的脑门儿上——让我有种错觉。

光头真的没出家吗?

可是看这种清冷的淡然的样子,怎么跟和尚似的啊?

我现在这种情况,唯一运转自如的就是眼珠子。

别的什么情况也打探不到。

不过这会儿有人端着盆水进来,我睁大眼。

又看到个熟人。

喜月姐姐啊——

她放下水盆,惊喜的快步走过来,无奈我身边被团团围困,她杀不进重围,只好站在外围跟我四目相对,又抹小又要笑的非常狼狈。

“娘娘。”

我在有限的范围内,尽力的点了点头。

真让我安慰,大变样的孩儿他爹,象是吹气球一样长的这么大的孩子——唯一没有变的,就是喜月了,让我觉得总算踏实一点。

就是不知道其他人其他事,变成什么样了?

静思108

和以前,每一次倒过霉之后的情况不大一样

那时候我醒来看到的第一人,如无意外都是喜月,或是其他宫人,婢女。

但是这一次,睡睡醒醒,都可以看到一个锃亮的光头——,我对光头绝对没能歧视的意思,人家陈佩斯,葛优大叔啊,不都是光头么?但是,这个家伙的光头,我实在是看不惯…

我睡的都没了时间概念,只是再一次睁开的时候,注意到他身上穿的,不是皇帝应该穿的正服,常服,甚至,不是一件应该出现在他身上的衣裳。有点象和尚们穿的罩衣,只是样式稍稍不一样。

还有,我躺的地方,也绝不象是永寿宫,甚至不象是宫里的屋子。

宫里的殿室屋顶都很高,躺在那样的地方,总有种寂寞的,无法保暖的感觉。可是现在这间屋子,很干净,陈设简单,可是绝不是宫中的建筑应该有的格局。

我眼珠滴溜乱转,光头把我扶着轻轻坐起来,拿东西给我垫在身后让我靠着床头。我的声音比前几天好多了,虽然哑一点,但是能发出声音来,就是一大进步!

我想问的问题很多,儿子和女儿为什么只那天露了那一次面?他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子?其他人都哪里去了?我们现在在何处?到底这三年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串串的疑问,可等到光头一副体贴状问我:“你想说什么?”

我张口居然冒出一句完全不是刚才想的问句:“你的头…谁给你剃的啊?”

他愣了一下,然后一笑:“我自己。”

我猜也是,敢给皇帝剃光头,不光是有很大的胆子,还得有那个命等着孝庄太后来收拾他。

我瞅啊瞅的,他居然明白我心里在琢磨什么,轻轻拉过我的手,在他的光头上摩挲了一下,笑着说:“喏,就是变样的。”

我也忍不住想笑,可是胸口一动,就剧烈的咳嗽进来。

他的表情立刻变了,过来替我拍背抚摸顺气,又倒了水端过来。

我咳的两个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胸口憋闷,浑身象是散了架,充分印证了乐极生悲这句话是多么的有道理。

他坐在床边,低声问:“好些了么?”

我点点头,还是半死不活。

转过头向外看,窗户敞着半扇,阳光显得特别灿亮。

“这是…哪里?”

“在西山。”

我也猜着不是宫里。但是,我不记得西山有行宫。

仔细去闻闻,分辨出空气中除了药香,茶的味道,一些我熟悉的气息…还有一点,别的什么香气。

有点象…庙里点的香。是在西山附近还是西山上的庙宇里吗?

难道他不用做皇帝了?就这样天天待在庙里面…

可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啊,这话我是明白的。

忽然想起——历史上的康熙,似乎也是六岁登基的。

现在在宫里面,肯定得有个皇帝吧?那,那么…

我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他立刻惊慌起来:“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打断他:“玄烨呢?”

他愣了下:“在宫里。”

“我问你,玄烨呢?”

他慢慢转过来,看着另一边。他知道我问什么,等了一会儿,他终于给了我答案:“他现在是皇帝了。”

我脑子里有好一会儿都是空白的,他这句话声音很轻,可是威力却很大。

这个人啊…

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他。

我推想一下,大概应该是,我在那次秋猎中受伤,一直昏迷不醒。然后他一副情圣表现,对我不离不弃,甚至削了头发,踢了龙椅,把我带到这和尚庙里来养病。然后,玄烨这可怜的孩子,这变成了比光头本人年纪还小的皇帝。我记得顺治当皇帝似乎是在八岁。玄烨倒好,五六岁就当上了。

这个人,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他。我早就知道,也早就了解。

他就算再怎么改,骨子里率性妄为,不顾责任的本性,是绝对改不掉的。

他对我的用心,我不能说不感动。

可是,他把自己老妈,自己的工作,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全都一甩手抛开,转而由小玄烨来承担这一切…

我瞪着他,不知道是该先夸他“痴情”,还是先揍他一拳比较好。

我起先有点闪躲,后来就跟我对视上了,眼睛显得很清澈坦然。

我的怒火还没烧起来,就先让他与以前判若两人的形貌给灭了一半下去。他瘦的厉害,所以我第一次睁开眼看到他,根本不敢相信就是他。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在慈宁宫里,他根本就是个带着嘟嘟婴儿肥的小胖。

现在他瘦的两颊都有些凹陷,眉骨也显得很高,嘴唇,鼻子,眉毛跟眼睛,和过去相比,完全成了两个样子。

想说的话,堵着一句也说不出口。

最后我轻声问:“那,你现在就是先帝了?”

“是啊”他很平静的回答:“顺治皇帝,已经不在这世上了。从我们离开紫禁城,皇宫里就永远不再有你和我这两号人物。”

我是列所谓,一个被废的皇后,现在不过是个半死不活的妃子。

以前,有的时候,我曾经想过,可以离开那牢笼似的皇宫,去外面的天地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但是却没想到,躺了这么久之后,一觉醒来,这个梦想竟然变成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