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目光转开,板寸撩起前襟,缓缓的跪了下去,低声说:“不孝儿子见过母亲。”

她点一点头说:“起来吧。”然后对我说:“我们进屋去说话吧。你这身体还虚,在外面当心受了风。”

小澄儿站在一边,吮着手指看着太后。她和太后的感情没有那么深,看她的时候有种陌生的距离感。

喜月过来扶着我,玄烨扶着她的手,上了台阶,进了屋。

喜月麻利的去端了茶过来,我捧过来递给她。

“看你的脸色还是不太好,”她把茶放下,拉着我的手:“还这么瘦。”

我微笑:“病去如抽丝,会好的。这些天已经可以自己下地了,吃东西也汪必人再喂。大概再过一个月,就全好了。”

好点点头。

我的目光在玄烨身上流连,他也用一双亮晶晶的带水气的眼睛瞅着我。

“玄烨还听话吗?一定很让您操心吧…?”我对着她说话,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我的儿子。他的脸盘也没有以前那么圆了。上次没有仔细看他就又睡了过去。他现在的样子当然与三岁的时候不一样。那会儿的脸是圆嘟嘟的肉乎乎的,现在却显出了轮廓,眉毛浓了,眼睛清了,一定也念了书,那种神态气韵,那种眉眼顾盼,都很不一样。

他是个大孩子了。可是,也还是个孩子。

他晚上睡觉的时候怕不怕黑?会不会做恶梦?是不是还象我以前嘱咐的那样,坚持喝牛奶和锻炼身体?太后对他和气温柔耐心吗?身边服侍他的人尽心尽力吗?

他…他一个人好吗?我真的…

孝庄太后说:“你们娘俩儿都弄得跟花猫脸似的,去擦擦吧。”

我心中一喜,站了起来:“是。”这是给我们机会单独在一起,可以说点贴心话了。

我伸出手,玄烨跳过来挽着我的手。小澄儿拉着我另一只手。我向喜月注目示意一下,又回头看了一眼板寸,然后拉着玄烨进了里屋。

我们母子说私房话,外面那对母子,也有不少的话要说吧。

他们会说什么?我不知道,我想,应该会比我和玄烨的对话要复杂——

玄烨有模有样的扶着我在床边坐下,头靠着我,小澄儿挤过来,挨着我又紧紧贴着她哥哥,一又大眼睛象葡萄似的转叫转的,说:“哥哥,我想你了。”

玄烨抱一抱她,说:“我也想你了。”

小澄儿拉着他手:“那,哥哥,你就别走了好不?咱们一家人在一块儿。阿玛额娘,你和我咱们在一起。”

他眼圈儿立刻红了,鼻尖也发红,嘴唇抖啊抖的,在澄儿期盼的目光下,却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好字来。

“哥哥,好不好嘛!”小澄儿拉着他的手这样撒娇。

她经常这样,想晚睡会儿,想晚起会儿,想多玩一会儿,想多吃糖的时候,总是这样跟人撒着娇,说,好不好嘛。以前那些请求,她大多数都可以达到目的。

但是,玄烨却已经和她不一样了。

这个孩子在一重重的磨难和变故里,在与父母分离的时光里,在太后身边,在那座复杂的紫禁城里,已经被打磨改变成了一个智慧的,早熟的,会独立思考并且懂得世事道理的,少年皇帝。

小澄儿得不到回答,困惑的拉着他的手,有些委屈的嘟起了嘴。玄烨咬住了唇,看看我,又看看澄儿。

我胸口闷的难过。气喘不顺。他的眼光,澄儿的眼光,象是两把小刀子一样,一起扎进我心口最脆弱最柔软的地方,疼得我肝肠寸断,真恨不得能张开手,象他们还小的时候那样,把他们全护在手臂下面,不让他们受一点儿委屈和风浪…

“澄儿,不要闹。哥哥不是不想答应你,可是他有不能答应的理由啊…”

我把他们两个一起抱住,低声说:“哥哥有哥哥要做的事…因为你们阿玛不能做了,所以哥哥要挑起这副担子…而且,哥哥留在宫里,和皇奶奶在一起。皇奶奶在一起。皇奶奶也有年纪了,哥哥得照顾她啊。”

玄烨在这时露出了六岁孩子该有有稚气,他拉着我的衣襟,把头深深的靠近我怀里,声音很小,有点抖:“额娘,我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

我心被紧紧的揪起。我的孩子,我又怎么舍得你?在这个时候,我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我爱他,我舍不得他,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来换他的安全和幸福。

可是,我们如今,已经被远远的隔在了一条河的两端。

这条河,叫做权利。

他靠了一会儿,却反过来安慰我:“额娘身体能好起来,就好了。我在宫里的时候,也天天去小佛堂里为额娘念一段经。只要你身体平安康复,就是我见不到你,也觉得安心和欢喜的。”

我觉得一团气噎住喉咙,紧紧搂着他。

他越是这么早熟懂事,我的心疼的越是厉害。

静思119

我问他:“你和皇奶奶处得还好吗?”

他点点头:“很好的。”

我抱抱他:“来。咱们坐近点儿,好好说会儿话。”

他接过我递的手帕,把脸擦干净,还很有长兄风范的把小澄儿的脸也给顺手擦了,两个人一边一个靠着我,小澄儿把鞋子脱了,在我们两个人身上爬过来爬过去。

我絮絮叨叨的问了好多问题,吃的好不好,穿的怎么样,乳母是不是还跟着他,身边服侍的人尽心不尽心,有没有碰见什么为难的事,朝里有没有人对他不好等等。

他都拣好听的说,听他这么一描述,好象那里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而是一座人人都是真善美的天堂花园。

这孩子,太懂事了。

我小声和他讲话,小澄儿在一边儿把我的头发捞过去编小辫儿,还不忘时不时的抓抓她哥哥的衣襟,看样子是怕他趁自己不注意就跑了似的。

“额娘虽然不能在宫里时时的看着你,但是,额娘不会去离你太远的地方。这里虽然不能常住,但是我们不会离开京城很远,你的消息,我时时会留心。一年之中,也总能找着机会和你见面。”

他只是点头,紧紧拉着我的手。

“你要走的是一条很难的路,但是你也要知道,你能做的事很多,可以左右许多人的生死,所以,每做一个决定都要慎重。要多学,多看,多问…”我其实不想说这些的,我很想紧紧抱着他,告诉他我有多舍不得他。我想把他就这么偷走,不再还给太后,很想就这么…

可是,这个孩子,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长大了。

他有责任感,他已经有了事业心。他已经决定了自己未来要走的路,认清了方向,并为之努力。

这一点,他不象我,也不象他那个没本事的只会冲动的爸。

他更象他奶奶,象那个意志坚如钢铁的孝庄太后。

她把玄烨要过去教养的时候,我也就可以隐隐猜到,今天这样的场面,一定会到来。

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命运吧。

我跟他约定好,如果我让人给他送信,应该怎么送,信上我决定用英语画押,再与些关键词之类的。至于我儿子懂不懂,我一点不担心。反正现在北京城里已经有洋教士了,汤若望就是其中一个。玄烨很乖巧,告诉我说他本来就在学英语。虽然他不喜欢,觉得说起来很别扭又不够好听,但是多学点东西总没有错,教他念书的师傅就说,艺多不压身。

我有很多话想一骨脑儿的告诉他,告诉他鳌拜这家伙将来会作乱,告诉他吴三桂会造反,告诉他将来他得平三藩,收台湾,亲征准噶尔…

这些事一件一件的都会发生,但是现在却只能闷在我一个人的肚子里。

但是无论如何,儿子,妈总是在你身边不远的地方关心你,支持你,虽然我不够聪明,我也会尽力为你想办法,做事情…就算什么忙也帮不上,可是我的心,总是和你在一起的。

哪怕你不象历史上的康熙那么有本事,最事碌碌无为,你也是我的儿子,是我的心肝宝贝。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的流逝,太后没有要在这里用午饭的意思,他们要回去了。

我摸着玄烨的头,告诉他记得我说的,还有,要听皇奶奶的话。他红了眼圈,用力的点头。

小澄儿刚才让喜月骗到外面去玩了,如果她在这里哇哇大哭,那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有现在这么镇定。

最后我给太后下跪行礼,她没有扶我,就这么受了一个礼。她真的很强悍,是天生适合政治生活的女人。

我做不了她那样的人,但是我非常佩服她。

而且,我的儿子,以后等于和她在那高高的权利金字塔顶端,相依为命。

一对祖孙,老的老,小的小。

但是他们比我们坚强。比我和那个到现在都让我就不清道不明的家伙加起来还要坚强得多。我们是一对不合宜的候鸟,只是错停在皇宫那个地方。那里的气候让我们颤抖,无论如何都不能适应。

板寸的眼圈儿也是红的,不知道太后聊了什么,也许没有我和玄烨说的这么多,这么伤情。但是,也一定是难过的。

他把我扶起来,然后玄烨正正经经的跪下来,给我和板寸磕了三个头。是太后让他这么做的。

我也明白她的意思。很让人伤感。

他们走的时候,不让我们送,我想大约是不想让人注意吧。

午饭端来,我没有胃口。玄烨一走象是把我的精魂儿也一起带走了。我想着他们这会儿走到哪儿了,是不是已经进了城,或是已经进了宫…不知道他中午吃了什么,下午做些什么事…不知道他会不会也这样想念我。

不过,这个孩子,会不会象历史上那个康熙一样呢?娶好多妃子,生一堆一堆的儿子…

这么想的时候,我冷不丁的打个哆嗦。

板寸兄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

儿子,你…不会真和历史上那位一样作为和性格吧?

那啥,我,我真的没有…那个心理准备…

不过一想到大把的穿越文里,那些个秀色夺人情深义重的四四啊八八啊十三啊十四的啊那些个阿哥…这么一来,有可能都成了我的孙子,我这心里…真是说不出来的复杂啊…

不行,下次再逮着机会见玄烨,我一定得告诉他。儿子们的教育工作要抓好抓牢,不能光想着读书夺位啥的把人都读傻了,看女人的眼光一个个差得不行了,逮个平头正脸儿的穿越女,一群人就象非洲难民抢粮食一样一哄而上!

静思120

小澄儿回来发现玄烨已经成为走了,哭闹了好一阵,怎么哄都不行,最后筋疲力尽的睡着了。

我和板寸讨论将来的计划。我不想离得很远,但是要留在北京城里的话,板寸的形象一定得变变才行。我决定,反正以前别人见他他都是一张光净脸,于是给他下达了一项任务——把胡子蓄起来,越粗犷越走形和本人越不相象越好。要知道北京城里的权贵太多,抬头低头都能碰见好几个,这位板寸兄要陪我一起留在京城里,不做点乔装打扮可不行。

本来我也设想过,塞外啊,江南啊,漠北啊,海外啊…真是路宽地广海阔天空。

可是儿子就象捆在身上的一条绳,我哪能那么潇洒走一回啊。

而且话说回来,北京城里水深路广,我和太后还不算断线,总之,也能算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吧。开个什么铺子,做点小生意,替我儿子观察风向,时不时的找机会见一面,看看能不能帮他点什么忙…或者,把我知道的事情提前的,呃,给他打打预防针…

唔,我的如意算盘是打的不错,不过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得从长计议。

喜月是个好帮手,帮我出谋划策的。板寸就只会在一边当壁花,笑笑笑,除了笑你就没点别的建设性意见了?

其实,我也不能对他太苛求,他已经改选得不错了。起码,他现在吃喝穿用都比我还不讲究,脾气根本就象是已经打磨光光了,我话里话外的讽刺他肯定听出来,可是他一点也不计较,照样象弥勒似的笑眯眯。

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喜月说的一点没错。箱笼啥的都是我的,都是我的私房。板寸兄除了衣服书本啥的,竟然就没有别的行李了!我靠!他出宫的时候是不是就打算当和尚的?竟然这么两手空空身无长物的就出来了!再说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抬,不会生意不会买卖不会种地不会劈柴挑水养活自己,除了当和尚,干别的恐怕都会饿死。

人家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照我看,真是百无一用是皇帝啊。

东西很快就打包收拾好了,在京城里也找到了落脚的房子。是个做不下去生意的人转让的,里外两进,七间屋,一个前院儿一个后小院儿,足够我们住的。

只是,真要走了,还觉得有点舍不得这间和尚庙的后院儿了。

这张床,这顶帐子,这屋里简单的摆设,这个小小的枯燥的院子,连院子里的歪脖儿树都让我留恋不已。

板寸兄离开皇宫的时候,就没有一点舍不得的情绪吗?

也许,有。

也许没有。

毕竟我们在这里过着实在的日子,我把这里不嫁。但是皇宫…那不是任何人的家。

我们最后还是安静的离开了。他拉着我的手,行李打包装上了车。我们就这么离开。

和一段过去告别,再奔向一个未来。

小澄儿拉着我的手,问:“额娘,我们要去哪儿?”

我笑笑,没说话。

她又去缠板寸,那位一样懂得什么叫沉默是金。只是笑,拿着点心和玩具哄女儿,也没有给她答案。

我们都只能向前走。

我看看身边这个男人。

他算不算好男人呢?不嫖不赌不抽不打老婆,应该不算坏男人。

可是他还不懂得爱,不太懂得如何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他甚至不会赚钱养家。可能一大段时间都要我去想办法赚钱养他才对…

但即使这样,我还是觉得,有他同行,这条路,应该不太难走,也不会太难过。

因为,在我需要的时候,他可以给我安慰和温暖。

在他需要的时候,我可以给理解和温情。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他笑笑,我也笑笑。

我拉着他的手,小澄儿安安静静的含着糖窝在我怀里。听着外面赶车的小术子和喜月说话。他们也在考虑着实际的问题,到了新家,他们都做些什么,如何开始新生活。喜月的声音很轻快,带着一种无忧无虑的劲头儿。

骡车晃动着,驶向一个全新的,需要我们共同去努力的未来。也许有风雨,有挫折,有悲欢离合以及艰难无限。但是我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害怕。

这不是一具结束。

这是一个开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