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停电,蜡烛就成了最好的伙伴,点一枝白蜡,在下面写作业,看书,打牌,玩耍。遥遥的夜晚黑沉沉的看不到其他光亮,每家的窗子里,都会透出一点昏黄的光晕来,让人觉得心里慢慢的松软,踏实。

就象现在。

刚才在日落之前讨论的那些沉重往事,一层层无形的压力盖过来,压在身上。现在似乎被这简单的米粥的香气驱走,被这一点闪烁不定的烛光照耀的烟消云散。

他把东西收起来,又端了水来。他自己做这些事情,显得非常顺手。

他把盆端近我,我洗过脸,拧了一把毛巾,问他:“你就一个人这么出来了?一个太监和侍卫都没有带?”

他替我用手提着头发以免沾湿,说:“小术子执意跟着我…不过我没有让他服侍,他也落了发,住在寺里另一边。”

“他也来了?”

光头说:“是啊,他说他师傅也想来的,只是没有他来这么方便容易。他做徒弟,当然替师傅分忧。”

脚浸在热水里,很舒服。

他说:“你的腰还弯不下来呢。这又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没帮你擦洗过。这三年…”他没再接着说,不过言下之意已经很明白了。

我视线往下瞄,看着光头蹲在那儿替我搓洗脚板,心里的感觉很难说得出来。

别说这个时代了,就是搁着现代,我老爹也从来没给我妈洗过一次脚——而且不光洗脚,有时候喜月不在,按摩腿脚手臂也是他来代劳。

我真的没想过,这家伙可以改选的这么好,这么彻底。

他搓洗的很仔细,然后用布替我擦干,再扶我躺下。

这屋里一直是摆着两张床的,我睡的这张宽敞柔软,他睡的那张铺在窗户下面。等把我安置好,他又去打水来自己洗了,铺床,抱过枕头,然后吹灯躺下。

我听见悉悉簌簌的他脱衣裳的动静,然后上床的时候木床还响了两声,接着是躺下之后,还翻翻身找姿势,真是声声入耳啊。

我躺了半天,也翻了两次身,可是就是没睡着。

他忽然说:“怎么了?”

我说:“你也没睡着?”

“嗯。”

屋里挺安静的,风吹着窗户上的纸,嘶嘶的轻响。

我问:“你那边冷吗?”

他说:“不冷。”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的,忽然看到乌云珠手里拿着一根血淋淋的簪子朝我走过来,一步一步越逼越近,我惊惶的很,又觉得委屈,被她当成最大的敌手,可是我却没有做过什么啊。我想喊喊不出,想动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根半尺长的簪子一下子扎了过来。

我“啊”的一声叫,一下子睁开了眼。

一片安静昏睡…

吓死我了,原来只是做梦…

眼前亮光闪了一下,接着蜡烛被点着了。

光头端着灯,衣服都没披就过来了:“怎么了?不要紧么?”

我说:“我…做恶梦了。”

他把烛火放在床头,在床边坐到下来,揪着袖子替我擦掉额头上的冷汗。

“梦见什么了?”

我抿了一下嘴,没说话。

他露出了解的眼光,也没有再问,把话岔开:“不要紧的,只是梦。”

我点点头,对他说:“你去睡吧,我没事儿。”

他走过去拿了外衣披上,又走回来:“我在这儿坐坐,你睡着了我再走。”

他的手伸过来替我掖被子,可是夜里清冷,他的手也冰凉冰凉的。

我往床里挪了一点儿,说:“你上来坐吧。”

我好象是愣了一下,但是也没说什么,脱了鞋子,坐在我的外面。我把被子分他一半盖着。

“想什么呢?”

他说:“说实话,什么也没想,脑袋里空空的。”

我也是一样,很纯粹的放松的躺着。

“不知道…玄烨这时候,在做什么?”

“应该也睡了吧?”

过了一会儿,我问:“那天我见到他…是你通知他来的?”

“嗯。他自然也对你的情况关心的很,我带你离宫的时候,他硬忍着眼泪不哭,站在那里目送我们…”

我想着那情形,转过脸把眼泪蹭在枕巾上,用镇定的声音说:“我想…再见见他,行吗?”

他伸手来抚摸我的头发:“好,明天我让人去送信儿给他。”

“太后会不会不答应?”

他停了一下说:“不会的。你不用担心。”

上次玄烨也的确出来了,他出来做什么当然太后是知道的。那么看,太后的确是没有阻拦的意思。

但是,光头究竟是怎么让太后答应的呢?我印象里,太后可绝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光头自己剃了头发,带着我跑到和尚庙里来半隐居半修行,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过得了太后那一关的。

不是不想问,但是,又怕一问…又象上一次问那个刺客问题那样,从头到尾的要听一个无比漫长辛酸的故事,重点却给模糊的一句带过,那可真不值得。

我快睡着的时候,他说:“有段日子,我也总做恶梦。”

我迷迷糊糊的问:“什么梦?”

他的声音很轻:“都不一样。有时候是梦见我在跑,后面有许多看不见脸的黑影在追赶我。我知道被他们追上一定会死,吓的拼命的逃跑,可就是甩不掉…”

“唔。”

“还有一次,我梦中看到你在一个很陌生的地方,那里的房子街道和人都很奇怪…我们大声喊你,你却听不到,看不到。你在那里好像有别的名字,过着无拘束的生活…我很害怕,我想你也许再也不想回到这里来了…”

我含糊的又嗯了一声:“不早了,你也睡吧。”

他答应着,然后好象是次熄了蜡烛,我们一起躺下来。

后来我想,其实我们要的都只有一点点。

就是这种时候,身边有一个人陪伴着你,仅此而已。

静思117

我一面计划着以后的去向,总不能一直寄住在和尚庙里。一面积极的等待着玄烨能抽身来和我们见一面。

不管怎么安慰自己,但是从此和儿子要见面,是很难的一件事。

小澄儿这几天来只要一问我:“哥哥呢,哥哥什么时候来?哥哥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我心里就象刀割的一样疼,可还得撑住了安慰她,哥哥要做大事,不能和我们一起。她似懂非懂,但是大约也看出我的样子不自然,没有再接着追问。

对光头不是不抱怨的确。但是抱怨又能怎么样呢?

事情已经如此,而且,与我所知的历史,也大致相仿。

喜月悄悄告诉我外面的传言,被传说是红颜祸水的没有我什么事儿,传言里顺治皇帝迷恋的的确是有汉人血统的董鄂氏乌云珠,不过她去世后没有象我知道的历史一样被追封为皇后,甚至连皇贵妃也没有,还是按照妃的礼制下葬。她虽然做了那么多的不能被外间知道的事情,但这些都是皇家的隐私,自然不能表露出来。而且流言断章取义,有好几种版本。光乌云珠的出身来历,就有说是一位江南名妓,秦淮八艳之一,就只差没有说是姓董名小宛了。这倒是和后世的一种说法一样,我们那时代也有电影说这位董鄂妃就是明末秦淮八艳之一的董小宛。另一种说法是该女是满汉混合血统,而且说她的确罗敷有夫,是一位贵族家庭出身的军官之妻,而皇帝强夺人妻,对方的丈夫被权势所迫不得不从,把妻子让出来,但是心中不平,后来抑郁而死——我就猜着,是不是那刺客的事情多少漏出去一些,让人的这种联想。还有就是最接近事情真相的一种说法,说这位董鄂氏之前是某王爷的遗孀,和皇帝早就勾搭上…不知道是不是多少知道些内情的人透露出去的,很有可能如此。比如太监们,干杂役的苏拉们,都有可能。

总之,不管董鄂变成了什么身份,心不甘情不愿的节烈名妓也好,委曲求全不得不从的军官之妻也好,又或是放荡的王爷遗孀也罢,皇帝的形象在各个版本里倒是很统一,总之是个大色狼大坏蛋大淫虫,看中人家美色就色欲熏心不讲道理没有廉耻整天只想着XXOO又XXOO的…

哪个年代都不缺少八卦爱好者啊。

而且,现在汉族对满族的仇恨排斥情绪,大概也助长了这些传言的生命力。外族统治者不光彩的绯闻,讲起来自然比一般的桃色新闻要带劲儿,要痛快得多,又满足了八卦心理,又丑化了异族统治者,真是一举两得身心愉快啊!

还好这几个版本的故事中都没有我的戏份,不必充当一个复杂的三流言情故事中的配角,实在是值得庆幸。

而且关于光头驾崩的死因,也有数种说法。

一是说,皇帝因为心爱的美人之死,痛彻心肺,水米不进倒地逆施,暴卒。

一是说,皇帝被反清义士杀掉了,只是统治阶层谎称是病亡,以免失了体面,造成人心动荡云云。

一是说,皇帝死于花柳病。

一是说,皇帝死于天花。

还有一种说法可以说是揭露了真相——说是皇帝出家了,不爱江山爱美人,不穿龙袍披僧衣…

不知道这些流言,光头本人知道不知道。

从我醒来之后,光头就没有再剃过头发了,现在头皮上冒出了约半寸长的头发了,要是再换身儿现代衣服,不刮脑门儿,简直就是一现代板寸发型了,我有时候会玩心大起伸手去胡撸一把,最开始的时候刺刺的有些扎手,现在又长了些,感觉有些软,拂在手心里,那种感觉毛茸茸的…我还是觉得象在摸宠物。

总觉得我们象是老夫老妻一样——其实倒回头来看,光头的年纪才二十四岁,在现代,也差不多就是个大学毕业,刚步入社会的开始历练的年纪。多数还会睡懒觉,向父母讨零花钱。交交女朋友,泡泡吧打打球,青春正美好风华正当年。可是我们却觉得自己历尽沧桑,他已经从皇帝的岗位上退休,我也历经了皇后,废后,普通妃嫔,孩子的母亲等这一系列的角色转变,现在我们都是平头百姓了,互相看着对方的时候,竟然莫名其妙的生出少年夫妻老来伴的感慨…如果到明天我们之间出现这种对话,比如:他说,澄儿他娘啊,咱晚上吃啥啊,我说,孩儿他爹啊,你上街去割二斤肉来,要肥膘多点的,孩子这几天都没见荤腥儿了,跟馋嘴猫儿似的怪可怜的等等之类的,这种对话我也绝对不觉得奇怪。

喜月扶着我,我已经可以在院子里缓缓踱步了。脚步很虚浮,腰软,背挺不直,就象个老太太。光头则…呃,现在不能叫他光头了,改叫他板寸吧。板寸他在一边给我加油:“好,比昨天已经多走了十来步了!再努把力!”

澄儿抱着红通通的苹果,居然也有样儿学样儿的在前面喊:“额娘,你走过来,这个苹果就给你吃哦!”

八成以前谁用这招儿哄过她走路吧?居然现在用来哄我。

我虽然对苹果不感兴趣,但是三个人六双眼的看着我,我也不能给他们泄气。

一步,再一步。

我们这个院子从东到西大概有个十米,从南到北大概还不到十米。种着两畦灌木,还有一棵枣树。再走到澄儿身前,我就已经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儿了。

忽然身后院门吱呀一响,我停下脚步回头去看。

静思118

一个穿着石青衣裳的小小身影跑了进来,我一怔,惊喜的喊:“玄烨!”

身体站不稳,喜月也愣了,扶着我的手一滑,我软软的跪弯了身,张开手臂:“玄烨!”

他脚步顿了一下,看清了我的方向,几步跑了过来,冲进我的怀里,张开手紧紧的把我抱住了。

我几乎怀疑自己这是在梦中!抱着朝思暮想的儿子,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面部表情都不由自己控制,又哭又笑,抱紧了他一阵揉搓,却说不话来。

“你怎么来了,啊?事先也不通个信儿,我,我好到外头去迎你。你,你过的好不好嗯?好不好?”我松开他贪婪的注视,急切的摸索着他:“瘦了吗?今天风凉,穿这么少不冷吗?你怎么过来的?带了几个人?路上太平吗?你…”

眼前被泪水模糊,我赶紧伸手擦一把,生怕因此而少看了他一秒。

他眼圈儿红红的,两行泪流下来,又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唤:“额娘,我好想你。”

我呜咽着抱住他:“额娘也想人你…天天晚上做梦都梦见你。你吃的好吗?服侍的人细心不细心?衣裳合不合穿?你快活不快活,是不是在念书,有没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额娘,额娘…”

“玄烨!”

小澄儿这才反应过来,啊的叫着就扑过来。我张开一只手好抱住她,三个人揉成了一团儿。

我和玄烨头靠着头,我用脸庞去蹭他的脸。他的嘴唇软软的在我脸上重重的亲了好几下。彼此的面庞都是湿湿的,泪水沾混在一起,分不清是我的,或他的。

一只手轻轻搭在我肩膀上,板寸过来了,一手扶着我的肩膀,一手扶着玄烨:“不要哭,好不容易见到面,该是高兴才是啊。”

我冲他说:“不用你管。”

玄烨抬手给我擦擦泪,又抹抹自己的脸,低声说:“太皇太后也来了。”

我一怔:“是么?”

他回头一指,我慢慢的站起身来。

院门口的确还站着一个人,只是刚才我激动的眼里只有玄烨,一点也没有看到她。

她也没有出声,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们。

她打扮的跟普通人家的贵夫人一样,甚至没有那么华贵。衣裳很朴素,发髻上也没有戴什么首饰。

这是隔了这么久之后,我们第一次再见。

孝庄太后…

她的样子和以前也不同了…我想起第一次去慈宁宫见她的时候,她那宛如三十来岁的白皙和美貌,那种高贵和不显山不露水的威严。

现在的她却象是更加沉稳内内敛了,眼光深沉却柔和…玄烨跑回去拉着她一只手,扶她走过来。他们站一起,就是一对相互依扶的祖孙。

我向她屈下膝,行了个礼。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来。

有很多时候,想法太多,却反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先开了口:“身体好些了?”

我点点头:“嗯,好多了,谢谢您一直记挂着。”

她淡淡的一笑:“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