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娘和我说,你那时怀着孩子,这些费心力伤肝气的事情,还是不要拿去让你心烦。我当时觉得很有道理。可是现在一想,这些隐瞒,一层层一件件迭起来,结果变成了重重误会,真是…欲速则不达。”

“而且有时候看着你,我也觉得你有许多事,许多话,都是闷在肚子里的。有时候看着你在出神,问你的时候,你总是淡淡的扯过去,眼光也是…可是,我多少能觉出来,你…并没真的对我说出你的心事来。”

我呆滞…

呃,不能不说,光头比我想象的,还敏锐一些啊。

是,他的感觉没有错。我的确好多时候在敷衍他——可是,我怎么能对他讲实话?告诉他,哦,我不是真正的,原来的那个静妃了,我是一个穿越来的冒牌货?可是我自己也搞不清我的情况是怎么一回事,又怎么能告诉你?

静思114

这问题…还真是敏锐的让我心虚啊。

好在他没在这时候要求我也坦诚一下,接着讲他的:“后来我们有了玄烨。我不是第一次做父亲,却是第一次感觉到做父亲的那样的快乐。以前看到臣子家里得了儿子,喜得和什么一样,总觉得那种感觉很陌生很隔膜。可是我抱着玄烨的时候,就真觉得…就算再辉煌的政绩统统摆眼前,也没有这么满足快乐过。他是不一样的,他是人期待着出生,是我灌注了希望和爱意的孩子——是你和我的孩子。”

“有了玄烨之后,你的大部分心思又被他分去,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很有醋意——觉得你未免太疼孩子了——”

嘿,他还吃儿子的醋?

要论起这个来,我还没吃他的醋呢。他的女人那么多,就算我安慰自己他去别人那里只是例行公事尽义务,也难免会觉得心里不好受。安慰自己,不在意不在意,不认真不认真的结果,就是催眠得自己真觉得自己不在意不认真…

我这些心事,他又知道吗?

因为他是皇帝,所以我不能对他认真,也不敢让自己认真。

我们牢牢握住对方的手,十指相扣。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我忽然觉得我不用说,因为他的目光里,已经充满了然,体贴,还有歉疚。

“在你身旁我总觉得轻松快活。因为和其他人比,你是最不把我当皇帝的一个人了。连在额娘那里,还一口一个皇上,一口一个责任,一口一个体统…但是在你身边,我总觉得轻松惬意,说不出的快活。和你说一句话,做一个动作,我都觉得心里甘美。在旁人那里,永远不会有这种感觉。”

那是,我的阶级尊卑观念当然是比这时代的人要弱多了,虽然提醒自己他是皇帝,可是很难象其他人一样把他皇帝来供着。

原来她就好这口儿?早说吖,我可以更粗暴更随便让他更觉得如鱼得水…实在不行鞭子蜡烛我都能给他找出来,看看他更喜欢哪样儿…真是,人就是喜欢自己得不到的,稀罕的东西,古往今来都不例外。

我一边腹诽他,一边用眼神催促他继续往下讲。

我这睡了三年,身边的人都攒了一肚子的话啊…个个儿都成了讲故事的能手。

“也不知道你肚子里哪来那么多的点子,又是牛痘,又是预防…这么多怪词儿。还会别出心裁弄些稚气直拙的摆设,又挖空心思折腾好些精致新奇的吃食。每一天都与前一天不一样,每一天,我都觉得,我对你,也更不同。”

“我也知道后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就象你说过的,我有一千只眼,也无法时时看着你,有一千双手,也不能把你护的周周全全密不透风。那个布偶的事情之后,你坚持要搬出宫…我当时真是气啊。宫外面难道就十足安全么?而且,你带着玄烨避走,将我一个人放在宫里,难道你就一点不挂念?一点也没有舍不得?这些我都没有看见,我只看到你那么绝决发狠,不吃东西…我一边埋怨你,一边也埋怨自己。为什么我身为皇帝,却来能把你保护好?要你用这样的方法求去来保护自己和孩子…”

“你不在宫里,每一天我都觉得过得很慢,每天都会几次三番的想起你,后悔放你出宫去躲避的决定。你知道吗?你走后的第二天,我站在永寿宫门口看着里面空空的庭院,就已经想把你接回来了。就这样,每天都在忍耐,每天都在挂心。布置了人手在那宅子里外看着,天天都有消息报回来,连你吃了多少东西都会写上来。可我还是觉得不够,觉得你离着我那么远,实在是放心不下…”

我拉着他的手,不知道我们谁的手更热,掌心里湿湿的,也不知道是谁出了许多汗。

“你居然还写那么一封信来,暗示我,让我把注意力分散给别的人身上。”

“我知道,你也是没办法。可是,看到那封信的时候,我真觉得胸口很闷,闷的喘不上气来,心里生疼生疼的…从来没有那么难受过。”

我靠了半天都是一个姿势,觉得身上有点酥麻,于是轻轻抬起腰,又轻轻换一个姿势靠着。他拿了枕头来垫在我身后,端水给我喝。

讲到这里,下面的,对他来说可能说…

对我来说,也一样的有些困难。

虽然现在早就时过境迁,可是那时候他和乌云珠的事,始终是我心头的一根刺。脸上装的再轻松也没用,心底里有个地方,就是深深的介意着,怎么也越不过,忘不掉。

“乌云珠那时候被召幸。我的确一直没有让她侍过寝。她被传过来,都是在一边端茶,伺候笔墨,然后就在侧房歇下。但是她一直也没有向我质问,也不向旁人抱怨。那样一次,两次,我不觉得什么。可是时候多了,也觉得对她不是太合理的。后来她常在我写字的时候做些针线,缝个荷包,绣条汗巾什么的…我一样也没有佩过用过,全都扔在一边。她也看着了,只是什么也不说,下次还是继续做。”

“后来,四阿哥的事——也许小孩子本来就弱,也许是后宫里的事总是…就不清道不明的那些缘故。她抱着小小的襁褓,眼泪哭干了,看起来都象是要泣血的样子。我,我觉得…无论她以前,又或是现在…都做了些什么事,可是四阿哥,那个小孩子,他毕竟没有过错…而且,如果我没有让旁人以为乌云珠如此得宠,也可能,不会…”

他声音噎住,我轻轻拍拍他的手背。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抬手揉揉额角。

“那会儿我心里真的过意不去。她抱着死掉的孩子跪在我脚边哭,不出声,只是抽噎倒气…我觉得胸口也堵的很。我真想你就在我身边,我可以和你说我心里那么复杂的不能对别人说的情绪。我对那个孩子没有关爱,可是等他不在了,我才发觉,那也是我的孩子,我心中…不是没有伤痛后悔…”

“那时候夏天已经过去了,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却还是很热。我出了很多汗,眼睛都被汗珠子腌着了,看东西的时候生疼模糊…那孩子的脸儿是铁青的,鼻子眼睛嘴巴都小小的,看起来竟然很有些象玄烨…”

“做皇帝的人,比旁人拥有的更多,可做的事更多,罪孽也…多得多。我在想,将来我死了之后,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阴司报应?也许,那时候还会再遇见这个小小的,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孩子…”

“那会儿,他会对我说什么?”

他握着我的手变得很用力,指尖有些不稳。

“我真的觉得,为什么做皇帝的要有这么多女人?会生下这些孩子?究竟是谁的错?究竟一切是为了什么?”

“我不想骗你,现在说的,全是我那时候在想的…”

“她一直哭,一直哭,厥过去之后,醒来了还是那样子,不说话,就是攥着那些小衣服小鞋子流泪。她的宫女来报,她这几天也水米不进,我去看她…”

“就是在那会儿,我答应着,再给她一个孩子。”

“我不知道我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对自己说这话。再还她一个孩子,又或是,还我自己一个孩子。那个我从来没正眼看过的四阿哥…”

“其实这不是什么补偿,也挽不回过去,赎不了罪责…”

“只是,我想自欺欺人的,给自己心中一个安宁。”

他终于把最难说的那一段说了出来。

他说的难,我听着也难。

挖出来的,仍旧是伤痛。

静思115

我伸手轻轻摸着他的头。

那时候他跟我说对不起,可是我却不知道,他心中原来有着这么多曲折。

他的对不起,我认为是为了出轨的道歉。

可是…他心里的挣扎,他的想法,我们,都没有交流。

“我不知道,别的皇帝是不是也象我这样的无奈着,也许,是我特别不适合做一个皇帝。我让母后失望,让臣子失望,让亲贵们失望,也让你和玄烨…”

我轻轻捂住他的嘴:“那时候,你为什么都没有和我说过呢?我那时候以为你是变了心,对她…”

他苦笑:“我那时候心里乱极了。不告诉你,也有怕你觉得我心肠,没魄力,怕你觉得我太无能,后来看到你的眼泪的时候,我对自己很厌恶。我脸上刚硬,可是心里却乱极了,我不想让你哭泣,可是让你哭泣的却不是别人,正是我。不管是我爱的女人,还是我不爱的女人。不管是我重视的儿子,还是我忽视的骨肉,我都没有办法保全…霎时间,对什么事都觉得有点万念俱灰一样。而且,也有点赌气…你一个人跑到宫外去躲逍遥,我想找你说话的时候总是只能自己对着灯寂寞。我心里烦乱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在一旁耐心开解劝慰…”

我低声说:“你什么也没有说,我也竟然一点点都没有站在你立场上去想一想…”

“不,不是那样。”他的手轻轻捂在我的唇上:“不是那样的。你给我的,一直都那么丰富,那么多…你不象其他人一样对我用心机,拼了命要从我这里得到。我一直亏欠你,舅舅的事,废后的事,中毒的事…那么多,一件件一桩桩,我都对不起你。而你给我的却那么多,你宽容,体谅,真诚,温柔,聪慧…你给我那么多的幸福快乐,给了玄烨和澄儿,让我和皇额娘在僵持中可以慢慢软化,慢慢和对方靠近,你让我用柔韧的态度去面对朝局政局,尽力斡旋调停满汉矛盾冲突,避免纷争…”

我有那么多好处吗?我只是一直努力让自己活得简单快乐,避免麻烦…

我握着他的手,很用力。希望这样,可以让他感觉到一点力量和温暖。

现在的他看起来很虚弱,很疲倦。

把自己的心血淋淋的剖开,把那些伤痛的,难堪的,隐密的心事都说出来,他现在完全是不设防的。脆弱到不堪一击。

我低声说:“我不知道别的皇帝怎么样。可是你绝对不糟糕。更不是无能。你与太后关系不好,恰恰是你们太重视对方,更希望对方完美。要求越多,自然失望越多。满人入关时日尚短,满汉矛盾本来就是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事情。两块都有棱有角的石头要磨合在一起,尚要日久天长,更何况是两个原来敌对的锋芒毕露的民族?你的痛苦是因为你太认真,太热情,你的愿望单纯却是最难实现的,而现实太冷酷,太复杂,容不下纯粹的理想和人性…就象是后宫和事情,因为你渴望真情和温暖,所以我们才一再的相互靠近又相互疏远。如果你只要美貌的妃嫔,只把孩子看做血脉繁衍的责任…如果你对这些都不抱有期待,你就不会觉得这么失败…”

他胡乱的抹一把泪,又扯起袖子没头没脑的替我擦拭:“你,别哭…”

可他自己也泪流不止。

我们象两个疲倦,经过了千山万水的孩子,在一起互相剖白坦诚,互相舔去伤口上的血痕。

我,和他,都不适合那座皇宫。

个性与现实,天真与世故,简单与复杂,善良和邪恶,真诚和虚伪,光明与黑暗…

那座皇宫是扼杀人性的地方。那里既不适合他,也不适合我。

我们相对流泪,又带泪而笑。

多侥幸,经过这么多事情之后,我们还可以坐下来,把心事讲清楚,把一切说明白。

我们还有机会。

“那段时间我不再去永寿宫,其实,永寿宫的每件小事我都知道。孙长圆的那个小跟班小术子,每天都仔仔细细的把你的消息传出来。我不愿意去,甚至很怕去见你,就象我很怕面对自己心底的声音,面对自己渐渐消失的勇敢,还有饱受鞭笞的良心…你知道我翻旁人的牌了也依然故我,知道我传召云妃也没有半点不安…我觉得我简直象个小丑一样,在台子上拼命表演,希望台下的人看到了,注意了,把我的事放在心里…可是一直一直都象是我一个人在那里拙劣的舞动,你甚至没有给过一句话…”

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嗳了一声。他停下来看着我,我只能笑笑:“不是不介意,只不过不想让你知道我介意…好了,你继续说。”

他喝了口水,把杯子给我,我也就喝了他剩的半杯,上点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自在。

原来小术子这小家伙儿是来当间谍的,哼哼,哼…

他继续说:“我虽然那时候耐不住她苦苦恳求,答应了云妃。可是,只要她出现在我面前,我就要想起你。只要她说话就想起你的声音。看到她的身形偏偏就只想着你的面庞…那段日子她频频接受我,可是我…我连碰到她的手指尖,都觉得你的眼睛,那天我们不欢而散时你流泪的眼睛,一直就在我的身侧,紧紧盯着我。无论如何,我…我都做不到。她连君无戏言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但是没有用,我做不到。哪怕和别人在一起,就是她不行。”

你活该,哼,这说明你心虚。不过也怪不得乌云珠会那么恨我。她的前进道路上,我的存在就是一块挡路石一只拦路虎一个巨大无比的阻碍,不除了我,她怎么前进?

我说:“嗯,我知道了…后来,就出了喜福那件事情了是不是?”

他点点头。

那件事情我还记忆犹新,皇后的盘算,乌云珠的心机,喜福最后让所有人都意外的…永寿宫惨变的那一幕,我永远不能忘记。喜福,喜福…

这是个多么充满希望和美满的名字。可是,她的人生却既没有希望,也没有圆满。

她和无数被后宫这口深井吞没的生命一样,成为权势和宫斗下的牺牲品。

我低下头去,黯然无语。光头反过来握紧我的手,给我支持和慰藉。

相爱很简单,但是要互相理解,互相接近,互相宽慰…却是那么的不容易啊。

停了一会儿,我抬起头,对他慢慢笑一笑。“好了,你接着说。”

他点点头:“那件事让我甚至夜里都会惊醒。那样的阴谋,残酷,突变…我不是没见过血腥,没有见过死人,可是,后宫里女人们之间,这种不动声色的残酷,这种不死不休的争斗…我真的算是领教了。懊悔也罢,胆怯也好,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也要护住你,再不离开半步。”

我想起来一件事,低声问:“乌云珠她现在…已经不在了吧?”光头点点头。

静思116

“她…”

“是自尽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我用目光询问他,他试图用轻松一点的语气不说话,但是,听起来还是一点都不轻松。

“在知道那刺客死的消息之后,用簪子,把喉咙刺破了。”他说:“宫女发现的时候,身体都凉透了。”

“她留了一封信,说请不要祸及她的家人…”

“还说起,那个死去的孩子,并不是…我的。”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

然后他说了一句:“其实这些我都觉得不重要。”

我抬起头来。

真巧,我也正这么想。

“人的性命只有一次,很宝贵…因为那些原因,而付出生命的代价,真的很不值得。”

他握着我的手,虽然没有出声,但是看得出,他也赞同我的说法。

对一个初见面时,动不动就要把小太监拖出去杖毙的皇帝来说,他的改变,前后的差异真的是天地之别。

我想了想:“那孩子是…那个刺客的吗?”

他点点头:“应该是的。他似乎听了许多传言,认为乌云珠母子在宫中之所以不幸,是因为你和皇后的迫害所致…”

我想起了一件事:“可是,贵太妃那件事,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

“贵太妃…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个陷情,所以乌云表情急之下,杀了她灭口。”

“她,遗书里写的?”

“嗯。”

我和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了。

真是严重主次不分…

这会儿我居然想到的是这句话。

我一开始就问,刺客是谁,喜月和光头分别给我长篇大论滔滔不绝,讲过去谈现在论未来,净扯不相干的。但是回答我问题的重要答案——这刺客的身份来历。就这么简单的就带过去了。

如果让我给他们俩这问题的回答情况打个分,光头勉强可以打个六十,他起码告诉我刺客是根什么葱了,喜月的圈子也绕了,可是最后没有绕回正题上来。

不知不觉已经讲了这么久,太阳早已经消失,屋子里没有点灯,昏黑黑的。他说:“你等一会儿。”起身出去,过了一会儿,端着个木盘进来,烛台放在盘子边上,盘里还有两碗粥,一碟酱菜,一碟豆腐干。

我们就这么在如豆的烛光下面,头碰头的各自喝了一碗稀饭,就着简单的小菜吃着晚饭。蜡烛在屋里袅袅的吐着青烟,有一种燃烧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