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讲。”李铮掩去眼中的思量,忙专注精神在交谈上。

“请李大哥仔细回忆一下,你们来去西萝路上丧生之人表症可相同?与其接触之人是否也同发病?”秦亦整理着自己刚才所想,细细地询问,“发病之人可否饮过生水?可否食过某些生食?可否被蚊虫叮咬?可否身带伤口?”

李铮见她问的细致周详,也认真地回忆起来,越想她这几个问题越是心惊,忙说:“先前我倒是没细想过,听你如此一问,到真是这么回事。起初一两日是头痛恶寒,腰背强重,待到三五日,便觉头痛胸闷,恶心欲呕。待到六日左右,开始觉得腹胀身重,筋骨俱疼,便也熬不住几日了。别的队我不晓得,我们一队二十人,共十一个发病的,其中大半是饮过生水的,蚊虫叮咬的也不在少数,还有一个弄伤了手的,难道竟是这些原因?”他回想着自己一路的情形,咋舌道,“我这一路都一直相安无事,原以为是我平日体格强健,如今想来,我一路从未进食生水生食,平日我不似他们一般敞开衣襟凉快,便也绝少被蚊虫叮咬,也未曾受伤…”

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一把抓住秦亦的手道:“秦兄弟,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些?”

秦亦见自己问的果然靠谱,不禁也喜上眉梢,却也是不敢说实话,只谦虚道:“我素日喜欢看杂书,都是在书内零散着看来的。”

李铮欣喜之下也没过多追问,放开抓着秦亦的手高兴地说:“如若真的如此,那这次之行可以顺利许多,这件事可要给秦兄弟记首功。”

“眼下只是我的猜测,具体如何,还是要宣了太医来问问才好决断。”秦亦盘算着,如果真的如李铮所说,这所谓的瘴气便应该是瘟疫的一种,如若能够避免这些诱因,尉迟晞的西萝之行,便可以平安不少。

此时身侧转来脚步声,只听尉迟晞笑着说:“这是要给谁记功?”转眼见他从屏风后转出来,已经换了一身赭红长袍,衬得小脸儿愈发净白红润,看来是午睡将起。

秦亦这才惊觉自己已经跟李铮聊了近一个时辰,忙起身上前回道:“殿下,这位是相爷派来的军士李铮,曾去过西萝,小的正在询问路上应注意的事项。”

李铮忙单膝跪地行了个军礼道:“禁卫军校尉李铮参见六殿下。”

“起。”尉迟晞一撩衣襟坐在主位上,“刚才出来就听你们说什么记功,哪个有功说来于吾也听听,若真是有功,吾便赏他。”

打发了人给他端茶后,秦亦才走回来笑道:“不过呆在殿里闲聊,哪个倒会挣出功来不成?”

李铮却正色行礼道:“刚才秦掌殿对西萝一行的瘴气致病有很多妙解,依下官之见,如若可行,则对殿下此行大有裨益。”

“哦?”尉迟晞听说如此来了兴致,忙细细问来,听李铮复述几句后歪头去看秦亦,眼睛笑得眯起来问她,“你平日都读了哪些个杂书,我怎生都不知道?”

秦亦心下一凛,自己这话唬得过李铮,却是唬不过尉迟晞的,平日二人除了洗澡睡觉基本都在一处,读过什么书又怎么瞒得过,但是此时只能硬着头皮说:“不过是些乱七八糟的书,殿里书那么多,小的哪里记得住名字。”

得亏尉迟晞并没有追问这个,只是冲她一笑,便又回头复去问李铮,最后更是直接遣人宣了太医进来,几番磋商后,倒是拿出了个大致的章程。

“这次如若有效,我一定给你记功。”尉迟晞待人都走后,扯着秦亦的袖子道。

面对他时常露出的孩童面孔,秦亦如今也从不敢大意,只笑着说:“若是有功也不是小的的功劳,若没有将士用性命换来经验,若是没有太医的确证和添改,小的那些随口诌的东西,哪里敢拿来给殿下试。”

“你便是试了也不妨事,我又不会怪你,就像你上次说的那句,死马当作活马医便是了。”尉迟晞摆摆手道,“就你我二人,别一口一个小的,我听着生疏。”

他不说这个秦亦倒还忘了,一提起这个她便又劝道:“殿下平日还是循礼些个的好,好歹有外人在是怎么也要自称‘吾’才好,怎么今儿个又对小的自称‘我’,若是被太傅听到,怕是又要唠叨。”

“怎么会让太傅知道,看那人又不是个多嘴的。”尉迟晞说是如此,却还是偷偷瘪了下嘴,皇子太傅都是皇帝亲封,平时教训起来毫不客气,他倒也是心存畏惧的。不过他马上顺势又说,“等从西萝回来,我回禀父皇让你也跟我去伴读怎样?我见你很是喜欢读书。”

秦亦知道他不弄清楚刚才自己扯的那句谎话,心里总还是有疙瘩,便上前帮他正正玉冠道:“小的哪里看过什么书,刚才不过是随口敷衍他,有些事儿犯不着跟外人细说。殿下难道忘了小人老家便是南边儿,虽然年幼离家,但是总还是有些许印象,再跟他印证一下,也不是挣不挣功劳的,主要是怕殿下有个闪失,只要您平平安安的,就是小的最大的功劳了。”现在她对上惠妃还力有不逮,但是应付尉迟晞却还是绰绰有余的,无论再怎么心智早熟,他毕竟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

第一卷云谲波诡第十七章出行在即

收拾了近十日,这才准备好物件启程,却为着当日玉枳王子抵达,便又挪后一日出发。玉枳是璟朝北面的小国,国土倒是宽广,但是几乎大半年都是冬季的使得他们国力积弱,人口也很是稀少,再加上几任玉枳王都脾性怯懦,于是对璟朝岁岁朝贡称臣,更是积极的遣质子来名阳。

因为即将出行,尉迟晞的课业已经停了,这日上午他站在书房临帖,一页写得扭头正见秦亦抱着山河志看得投入,便笑着说:“你倒是对这个喜欢的紧,我送一套与你,你抱着睡觉可好?”

“书是拿来看的,抱着睡觉作甚。”秦亦知道他是玩笑,便也不动地方,仍是津津有味地看书。

尉迟晞也被她勾起了兴趣,凑到身边就着她的手也去看,没看几个字便就觉得无聊:“这些个哪里有什么山什么水的,有什么好看,你要是喜欢看书,我唤人去买故事本子可好,听说今日里有个叫‘魂梦缘’的本子好看得很。”

秦亦之所以喜欢看山河志,是因为这里是个陌生的世界,她想要对外界有个了解,但是这话总不能对他说,便装着感兴趣地合上本子说:“听着名字不错,可是人殁了后魂魄回来再续前缘的?”

“咦,你怎么一猜就中,我听着他们说的什么入梦、什么云雨的,似乎是鬼怪故事,你怕不怕?”尉迟晞见秦亦也有兴趣,登时开心起来,“我叫人买了咱们路上看可好?”

听了他的话,秦亦差点儿没一口血喷出来,入梦、云雨,难道是所为的古代十八禁小说,这到底是谁四下交流,被这还没受过启蒙教育的小孩子听见。

还不待她细问,门口已经传来女子饱含威严的声音:“这是哪个下作的口没遮拦,竟敢在宫里说这些个腌臜的话,还让晞儿听了去。”

屋内二人大惊,都奇怪竟没听到通传就进来了人,忙抬头去看,只见云珊掀起帘子,惠妃带着面纱走进屋里。

“晞儿见过母妃。”尉迟晞忙起身迎上去,扶着惠妃的手臂让她在主位坐定。

“小的秦亦叩见惠妃娘娘。”秦亦也跪下去叩头,却迟迟听不到叫起。

“这殿内你是怎么管的,竟然那些下人瞎嚼舌头。”惠妃声音依旧柔弱,却还是能听出其中饱含的怒气。

“小的知罪。”秦亦嘴上按规矩称罪,心里却叫苦不迭,今儿这事儿怎么就赶得这么巧。

尉迟晞虽然还是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但也知道听来的那话本子怕不是好东西,见惠妃要责怪秦亦,忙替她开脱道:“母妃,这不管他的事,是儿臣听世子们说的,还以为是鬼怪故事。文渊阁他又进不去,怎么能怪上他。”

“哼!”惠妃一拍桌角怒道,“那些个混东西,小小年纪便不学好,待明日我禀了圣上,把他们都打发回家去省事。”

尉迟晞听得这话,忽然说:“母妃,打发了他们,让秦亦陪着我读书可好?”

惠妃凤目流转,直直地盯着跪在底下的秦亦,手指轻叩桌边,语气漫不经心地问:“怎么,还是个识字的?”

“母妃,他家以前也是殷实人家,从小习字,只不过被人拐了去,这才落魄了。”尉迟晞不等秦亦说话,便忙抢着替他解释,“上次那个应对瘴气的法子,就是他最先想出来的,却还不居功。”

惠妃不知是给尉迟晞面子,还是压根儿就没打算发落秦亦,听得此话,便也没再追问,叫起了却也不提读书之事,转头去问东西准备的可是齐备。秦亦忙挑拣着要紧的东西禀与她知道,她还是不放心地叫秦亦带着云珊去清查,免得到时候有什么缺差。

被惠妃连吓带折腾地弄出了一身汗,才好不容易送走她主仆二人,这才转回头对尉迟晞道:“多谢殿下。”却发现他表情似乎有些严肃,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刚才自己去忙的时候,惠妃跟他说了什么不成?

果然,他没有像平日一般抱怨秦亦太过拘谨,而是自己坐定半晌才抬头说:“上次试探之事,你心里想是有芥蒂的,对吗?”

秦亦心里一顿,却在最后关头咬住下唇,咽下那差点儿脱口而出的“没有”二字,低头遮挡住眸光,这才轻声说:“小的不敢。”

尉迟晞这才如往常一般,伸手扯着她的袖子,让她坐到自己身边说:“你是外边儿进来的,不清楚这里的厉害,母妃也是怕我出事,这才…”

秦亦心下了然,她甚至怀疑从自己入宫开始看到的一切,便都是做戏的试探,却也明白宫内的凶险,一个不好便是万劫不复。于是微笑着回应道:“殿下如此说便是小看了秦亦,虽然小的年纪不大,但是也明白父母之心,都是盼着孩子好,生怕有半点儿疏忽的。更何况殿下这般尊贵的身份,娘娘怎么能不紧张。”她顿了顿又说,“便是看在娘娘这份爱子之心上,小的又怎么会有所怨愤。”话便是如此,自己若是说半点儿不放在心上,他自然是不信,还不若半真半假的说。

“那我再问你,什么入梦、云雨的,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母妃那么生气,我问她她却只是板着脸说都是混账话,我也不敢再问。”

秦亦没成想这孩子会突然转变话题来问这个,一时间也愣在当场,难不成,自己要给他上一堂生理卫生课不成?回头看看他正圆睁着大眼睛等着自己的回答,挠挠头半晌才弱弱地说:”这个、这个云雨之事,便是男女之事,殿下还小,这个、等再过了几年…”

她难得一见的窘态逗笑了尉迟晞,直在塌上笑歪了身子,才抹去眼角迸出的泪花道:“你看看你,我不过是一问,你脸都红了,支支吾吾的以为我当真不懂呢。”

秦亦这才知道,这小子居然是在耍自己,又好气又好笑,便做出一副好学的样子问:“既然殿下懂,便给秦亦讲讲可好?”

这下轮到尉迟晞目瞪口呆,白皙的面皮泛起浅浅的粉红色,看得秦亦恨不得上去捏一把。

第一卷云谲波诡第十八章再次入梦

二人正在屋内笑闹,外面来人报玉枳王子一行已经入京,会在朝殿前献礼叩拜,而后设宴。秦亦便宣了人进来给尉迟晞更换正装,说起来这倒是她第一次见尉迟晞着正装,上次的重五节也是穿的常服。

璟朝也是杏黄为皇族专用,正式场合以暗色如缁、靛、赭、紫为贵,皇子的正装便是以杏黄为主,辅以缁帛滚边,赭色四爪团龙暗纹,下摆绣以芷芫芠苓苧五种仙草。窄袖立领长袍,系上暗紫色镶金嵌玉的腰带,挂上玉佩香囊。长发高高梳起,分为三缕交错盘于头顶,最后戴上纯金嵌紫玉的头冠,一根玉簪横在头上,两条锦带飘在颈后。秦亦不禁拍手赞道:“殿下这样一扮起来,真是好看,正所谓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再过几年,定是这名阳城内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尉迟晞听到这话,脸上又是一红,知道秦亦这是气恼刚才的事来故意笑他,便也不恼地说:“秦亦,你似乎比我还要大个几岁,到时候我定给你找个厉害的婆娘,让她牢牢管住你。”

这句调笑之语让秦亦顿时想到自己的女儿身,不禁心里发愁,脸上一垮,连笑意都挂不住。是啊,即便自己能够挣出资本出宫,这婚姻大事,还不是这些贵人们的一句话,纸总是有包不住火的一天。

话说罢身后便没了声响,正在对着铜镜打量衣着的尉迟晞诧异地回头,却看见她苦着一张脸杵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便说:“看你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可是已经有心上人?只要是好人家的姑娘,过两年我便指给你又何妨。”

秦亦一愣,自己这身子不过才十三四岁的光景,难道古人真的是十五六便结婚不成?却听到他又说:“看了云相送进来的户籍本子才知道你都十六了,我却是没看出,只比我高这么点儿,看来用不上两年,我便能超过了你去。”

“那是,殿下英明神武,定然会比小的高。”秦亦蹲下身替他整理衣摆,想着别的事便随口应承着。原来户籍本子已经办好,估计是为了西萝一路用的,只是不知道这年纪是谁胡诌上的,竟弄出个十六来。

尉迟晞被她说得没撑住笑出声来,就着她蹲下的姿势,戳着她的脑门道:“你奉承我都不会拣句对的说,这人的个子跟英明神武有什么关系。”

此时秦亦心里想着的,却还是那指婚的事情,见他心情不错便央道:“刚才殿下说若小的有心上人,便成全小人,但若是小的现在还没有,以后…”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外面来的唱喏截断:“圣上着六皇子殿下速去昭阳殿接受叩拜。”

这边忙出门,坐上肩舆后,打起全套皇子的仪仗,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往朝殿走去。

若说直线距离,其实站在西宫门口能隔着河看到昭阳殿,但若是要走过去,却要经过西花园直到内阁大院的外墙处,方有桥能够过河,一行人都走得汗气腾腾。

昭阳殿的门口御道早已用净水泼过,朱红色的地毯铺在正中,昭阳殿门口,金黄色的华盖已经支起,众人忙加快脚步来到殿下。虽说是早就听说过,但是亲眼见着却还是不一样的,秦亦悄悄伸脖子打量了白玉基座下的河水,整个昭阳殿就被基座托着立在水面之上,引入的两条河水弧形连通四角地通过,每个角落都有机关,听说只有夏日才将水引入,果然整个殿前一片清凉,让人暑气顿消。

虽说事实是来送人质,但是毕竟为属国来朝,礼部还是比照旧例布置了朝堂,皇上自然是不可能亲迎,偏殿内只有两位皇子坐在一处闲话品茶。

其实此时的玉枳王子,早已经候在宫门,只待尉迟晞到了,便有侍从跑过去宣,这边三位皇子也都带着各自的仪仗站在殿前。

远远地就看到抹白色的身影走上玉阶,却不知为何,没有踩在红毯之上,而是走在侧面的素白御道上。他半个随从都没带,就那么小小的人独自走上前来,一步步都走得极稳。雪白御道没有湮灭他的一袭白衣,却似乎被映衬得更加耀眼。走得近前秦亦看清,不过还是个跟尉迟晞年岁相仿的孩子,身量却异常单薄,似乎都能随着风被吹走般。

在秦亦的印象中,十来岁的孩子是绝对不能穿白衣服的,因为某人每次都滚成泥猴一般地回来,让她做完功课后还要累死累活的搓洗衣服。但是眼前的男孩儿却把一袭白衣穿得煞是好看,雪白挺括的衣襟上绣着繁复的银色花纹,衬着他尖削的脸庞和上挑的桃花眼,竟是让人分不出性别的美。

尉迟昀突然一笑,语气轻薄地说:“男生女相,非妖即祸。”

随后便都是繁琐的礼仪,秦亦在问过之后才明白,原来那红毯,并不是那孩子能够有资格走的,铺红毯的目的,是为了让他走在一侧不会逾矩。尉迟晞语气带着自豪地说:“从父皇即位以来,已经没有异邦能有资格踏上红毯,他们来朝贡便只能走在两侧。”

但是在秦亦看来,这对那孩子却是一种侮辱,不知道他的心里,会不会装着怨愤。整天的仪式便在她的嗟叹中度过,唯一留在她心里的,便只有那个白衣的孤单身影,一步步走向未知的故作坚强。

但是当时,她很快便把这件事抛诸脑后,因为平日里过了戌时便挨上枕头睡着的尉迟晞,破天荒地失眠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竟直到子夜都还眨巴着眼睛对秦亦说:“再讲个故事吧。”

知道他是对西萝之行心下惶然,却死撑着不肯说,秦亦轻叹一声坐到他床前的踏脚上,伸手轻拍他的身子道:“殿下快些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尉迟晞却眼中泛起水雾,大眼睛氤氲的一如秦亦初次见他时,轻声说:“秦亦,你的眼睛,让我想到母亲。”他没有说母妃,秦亦也还没傻得觉得他说的是惠妃娘娘,但是,他的母妃不是在他出生便撒手人寰,他又如何见得。

“在我梦里,母亲的眼睛就是这样,黑亮中带着温柔,却又时常有一丝无奈和宠溺的。”尉迟晞扯住她的衣袖又说。

虽然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里竟能看出这许多的情绪,但是秦亦却还是被他忽然显露的依赖打动,没辙地说:“小的给殿下唱首歌吧,听着歌就睡着了。”

尉迟晞的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秦亦:“你会唱歌?”

“恩,是小的时候听来的。”

“是你娘唱给你听的吧?”尉迟晞眼中泛起丝复杂的情绪,既觉得羡慕,又似乎怕触痛秦亦。

秦亦轻轻一笑,摇头说:“不是,小的从小就没见过娘的样子,是从别人那边听来的,觉得好听便记住了。你乖乖的闭上眼睛,我唱给你听。”困得有些恍惚间,她竟似乎把眼前的人,当做了那个扯着她叫姐姐的,脱口而出的话却让尉迟晞真的乖乖地闭上眼睛,她便轻拍着唱起儿歌,一首唱完见他没有声响,还道是已经睡了,便轻轻起身替他掖掖被角,不料却发现他正把脸埋在被子里偷笑。

见被发现,尉迟晞强忍着笑问:“你这是哪里听来的歌,词倒是还行,调子怎生这么难听?”

秦亦这才想起,这里不是21世纪,不是浙江杭州,不是自己那个五十几平米的旧房子,而眼前之人,也不是那个糯糯地喊她姐姐的孩子。她自嘲地笑笑说:“多年前听来的,早都记不清楚,唱一次一个样。”

好不容易把尉迟晞哄得睡着,秦亦躺在自己屋内的炕上却觉得毫无困意,直到窗外有些泛白才迷迷糊糊入睡,却又坠入那个已经几个月没有到来的梦中。

这次的梦境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真实,真实的让她似乎都能感受到吹在脸上的风,并不是南方闷热潮湿的感觉,而是干燥中夹杂着风沙。勾檐画柱、廊亭回环,猛地一看分明就是相府的园子,但是细看却还是有些许差别,这里比相府崭新,比相府精致,还种了跟相府不一样的花。

四下无人,她就沿着自己平日里往书房去的路,信步走着,遥遥的有什么声音传来,细听竟似马嘶人沸。朝着声音处寻去,远远看见一个身着青衫的背影,也是她在梦里见惯了的,却仍是背手而立,挺拔坚定。

这次,这次定要看见他的面孔,秦亦心里这样告诉着自己,一步步靠近,马上就要触到那青衫的背影,却忽然脚下一绊,跌落至漆黑的无底深渊,惊得她一身冷汗地坐起身,却听着门口已经有粗使下人来唤:“掌殿,到时辰起了。”

她应声外面,表示自己已经起了,抹把额头的冷汗,坐在铺上好半晌才觉得心跳平稳下来,这才起身。

第二卷西萝之行第十九章整装出发

秦亦起来洗漱换衣、吃罢早饭,都收拾妥当了这才听到外面传来差一刻卯时的预更鼓,心里估摸着昨晚怕是睡着做个梦就即刻转醒了,来到古代以后,自己的睡眠时间真是越来越少,对着模糊的铜镜也看不出有没有黑眼圈,她便也鸵鸟精神地安慰自己,看不到的就等于不存在。

尉迟晞那边自然是有人伺候更衣的,秦亦赶过去的时候只见一个侍女半跪在地上在给他挂玉佩,其他都已经打扮停妥。衣服还是昨天那身儿衣服,可惜穿着衣服的人憔悴着一张小脸儿,眼下也赫然一抹青痕。见这样实在是不妥,秦亦忙招呼人来给他调些水粉,尉迟晞也知道自己这副样子上殿辞行是不妥的,只好苦着脸由着他们收拾,直到粉嫩的皮肤都被水粉遮住,又扑上少许胭脂显得白皙红润起来,眼下青痕也被巧妙的遮掩,秦亦左右打量发现看不出破绽,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招呼外面备好肩舆。

秦亦才出得门,却见院门外的墙角处立着个身影,却是昨日刚到的玉枳质子苏茗,昨日设宴上,顺康帝见他年纪尚幼,便直接吩咐住在宫内与尉迟晞做伴,一同进学,如今正是住在西宫的瑞年殿内,却不知道这么一大早的站在这里做什么。

他还未发现殿内有人出来,只目光直直地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初晨的阳光稀薄地洒在他的身上,一身白衣看着清新的像颗露珠。秦亦还未上前说话,抬着肩舆的侍从便从殿内出来,惊动了他。

尉迟晞前脚刚迈出殿门,便被人合身扑上来,若不是秦亦见机得快扯住那人的衣领,怕是就要被一把抱住,唬了他一跳。

在秦亦一脸诧异地注视下,苏茗面带讨好的笑,桃花眼中满是谄媚地凑近来行礼:“苏茗见过六殿下,六殿下金安。”

“起!”

尉迟晞对他开始也没什么过多的好感,所以对他的奴颜婢膝,也觉得理所应当。秦亦却觉得甚是诡异,这真的是昨天在殿前,那个紧抿薄唇,把一身白衣穿的让人错不开眼的孩子吗?

只听苏茗说:“听闻殿下要去岭中一行,苏茗没什么送的,只有这块贴身玉佩听说是能辟邪护体,便送与殿下。”

十岁出头的孩子还没有变声,他的声音跟尉迟晞清亮的童音不同,却是软糯如女孩子一般,几句话说得竟像是小情人的讨好一般,让尉迟晞羞红了脸,幸好有水粉遮着才没让旁人看出端倪,但是一旁的秦亦看得清楚,他的耳垂已经泛起浅粉,再加上时候不早,她便果断地伸手接过玉佩说:“多谢二王子玉佩,我家殿下领您的这份心意,待得此行回宫,您二人还要在一处进学,有的是亲近的日子,今儿个还要去殿前跟圣上辞行,不好再多耽搁了。”

苏茗听了这话马上红了脸道:“是苏茗莽撞了,预祝殿下此行顺利,早日归来。”

在朝殿上辞过顺康帝,又转去后宫辞惠妃,却见重华宫内下人都进进出出地忙碌,人人脸上挂着喜色。门帘一挑云珊送着御医从屋内出来,尉迟晞忙迎上前去问:“云珊姑姑,这是怎么了?”

云珊眼里含着笑意道:“见过六殿下,今儿个早晨娘娘觉得有些个不适,便宣了太医进来诊脉…”

她话还没说完,尉迟晞便急着问:“怎么好好地会身子不适?太医是如何说的?”

秦亦登时觉得不妙,看这阵仗十成十的是喜脉无疑,若日后生的是公主倒还罢了,若是皇子,那尉迟晞的命运,很可能就要有一个大的转折。没有母族支撑的皇子,无论是宫内还是朝上,都是很难立的住脚的。不知道尉迟晞是否也如她想得这般多,说不定要比她想得更多,皇宫内,是最容不得天真和简单的地方。

不管心里如何想,总还是要去辞别,惠妃对着尉迟晞好是一顿嘱咐,又对秦亦耳提面命了一番。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秦亦却总是觉得她对这次西萝之行,已经不似先前那般紧张担忧。

辞别了惠妃,便直接从西庆门出宫,这次出行的全班人马,已经在门外候着。皇子出行自然是大队人马随侍,出得门来一看,光是马车就有十辆之多。

除了贴身的近侍、婢女以外,还带了礼部的官员并御医属的御医两名,甚至还带了两名祝由。

此外便是两百人的禁卫军,里面只有一个熟人,便是李铮,看模样似乎是个副手。个个都是精短的武服打扮,坐在高头大马上,见尉迟晞出得门来,齐齐地翻身下马,声音整齐划一:“参见六殿下。”

在门口又是一番整饬,这才正式出发。尉迟晞的马车自然是最大最豪华的一辆,乌黑色的实木车厢,上绘着金色的吉庆花纹,四边垂着金丝流苏,连门窗帘子都是精美的纹绣笼纱。里面更是布置的十分舒适,秦亦亲自看着铺得五层炕被在车厢内,又着宫内织匠做了数个蓬松的靠枕,堆在车厢角落。车厢最里一面是打得夹层,里面放着尉迟晞常换的衣裤鞋袜,角落处还探出煮茶的碳炉。最中央的一张方桌也是磁石所制,桌面直接雕成棋盘模样,碗碟棋子等物也俱是磁石制成,以免路上颠簸震落。

马车行驶了些许时候,秦亦觉着比刚才多了些许颠簸,知道已经出了三大坊的地界,便伺候着尉迟晞除了正装,用刚刚温热的水给他擦了身子,换上纱织常服,脸上的脂粉也一并洗去,哄着他说:“这一路左右无事,先补个觉可好?”却不想自己话音刚落,车厢外就传来喧哗声,马车也渐渐止住前进的步伐。

第二卷西萝之行第二十章主仆交心

秦亦凑近车窗掀开帘子朝外张望,一乘青纱小轿落在路边,轿旁的婢女打起帘子,只见轿内伸出只白皙的素手,嫩葱削就一般的纤纤细指,轻轻搭在侍女的手上,随后便见一粉裳佳人从轿内探出身来,果然就是个柔柔弱弱的美人儿。水汪汪的眼睛有些红肿,连扑了脂粉都遮掩不住,出了轿门便四下张望,忽然眼睛一亮,迈开莲花碎步朝队前走去。

尉迟晞也觉得稀奇的很,跟秦亦挤在一个窗口朝外张望,刚洗干净的小脸儿柔柔嫩嫩,正贴在她的脸侧,感觉一阵冰凉柔滑的触感,随后扑鼻而来的是清爽的香气。她这一分心,便似乎错过了什么戏码,车外的禁卫军队伍内传出一片喧闹嬉笑,再投去目光的时候,美人已经在李铮的马前站定,似乎在说着什么,隔得远听不清楚。

李铮表情很是严肃,并没有下马,简短地说了几个字,便一带缰绳来到尉迟晞的车前,下马跪地请罪,言道自家表妹不知道有贵人在此,前来送行,惊扰了殿下。

尉迟晞似乎心情不错,笑着说:“没什么,临行之际有人送别,证明有人惦记,该高兴才是,莫辜负了姑娘的一片心思。”

李铮却没什么表情,只是躬身再次行礼,退开几步上马,队伍慢慢开始再次前进。而那粉衣女子还站在路边张望,眉尖微蹙,轻咬下唇,眼内蓄满泪水。

尉迟晞早就倚回靠垫上,抬起脚尖踢踢秦亦的小腿道:“看到漂亮姑娘错不开眼了啊?”

秦亦这才也掩好窗纱,心里忍不住嘟囔,怎么自己遇到的小鬼全都是这般早熟的。回身去给他热杏仁酪,想让他喝过睡上一觉,不了却被他制止,将自己拉回身边,附耳轻声说了句:“这次的禁卫统领,是三哥的人。”

秦亦只觉得心里一凉,这次太子的病本就来的古怪,无论是谁做下的,总归是冲着东宫的位子去的,那这一路岂不是内忧外患挤做一处,正所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这一行浩浩荡荡几百人,里面有多少各个方面的眼线、探子,真是让人半分都不敢大意。

见秦亦的脸色严肃起来,尉迟晞知道她是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便又说道:“父皇对大哥是眷顾的,当年父皇还是亲王之时,大哥抓周抓到的是皇祖父凑趣混进去的扳指,皇祖父是个信天命之人,最终在三个嫡子中传位于父皇,所以父皇一直对大哥格外看重。”他的小手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神色丝毫不像一个十岁的孩子。

“这次贪墨河工一案,明着看是因为太子被囚而中断,其实父皇还是着吏部暗中查访,开始倒也卓见成效,如何包瞒转账全都抓了人起来,但是后面却举步维艰,到如今还没有证据说明那钱是大哥克扣的。父皇却已经下令,此时查到此为止,不再继续下去。”

谢庆瑞和慕容千殇具是云相的人,所以尉迟晞对吏部之事如此清楚,秦亦并不觉得意外,而是认真地分析他透露的信息,她目前最大的掣肘就是消息闭塞,难得尉迟晞主动对她说起这些,不知道是否意味,这便是把自己当做心腹的信号。

只听他继续说:“这次如果单单是河工,父皇并不会过于迁责大哥,但是夜闯帝寝,这…”

这已经超过了一个帝王能够忍受的底线,秦亦在心里替他补全了没说出口的话,这样一来,在得知此事实为巫蛊,自然会龙颜大怒。

“所以此行虽然凶险,但是我不能怕,也不能退缩…”尉迟晞的声音低沉,与其说是让秦亦听,倒不如说是他在告诉自己。

秦亦伸手过去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住,语气坚定地说:“殿下,你一定能顺利完成使命的。”

他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笑着掩饰道:“李铮此人为云相派来,自然可以信任,但是他这人听说是出了名的公事公办,你若是有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可不要去寻他,到时候碰了一鼻子灰,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明明是交代正事,末尾却还不忘奚落自己几句,秦亦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养成的这个不良嗜好。

还不等她说话,那边尉迟晞却又变了脸色,脸上满是萧条落寞,猛地抬头看向秦亦,眼睛内已经泛起水雾,扯着她的衣袖问:“秦亦,你说这次咱们去西萝,会不会有事?”

秦亦已经被他的变脸弄得晕了头,也没时间细想这是怎么回事,先开口安慰道:“殿下这说的是什么话,圣上随行派了御医、巫祝,又有这么多禁卫保护,定然会平安无恙。”说完后,尉迟晞却并没有接话,车内瞬间变得安静无比。

秦亦此时忽然听到,车窗外有马打了个响鼻的动静,面色一变,这是有人凑近偷听不成。想到这儿她正巧看到炉上温着还未动过的杏仁酪,伸手试探觉得不过是微烫,一把端起掀开窗纱便泼将出去。

窗外传来“啊”的一声惊叫,随后怒喝:“这是什么东西?”

她探出头去,果然见在车身旁,有一人一骑离得极近,整碗杏仁酪泼得那人满头满脸,虽然不至于烫伤,却也甚是狼狈。她满脸无辜地望着那大汉,脆声说:“我随手把殿下不吃的杏仁酪泼了出来,真是对不住您了,若是小的提早知道军爷您凑得这么近,我便换那边窗子泼了。”

几句话噎得那大汉无从发作,原本按照规矩,随驾的禁卫军,无意外时应距辕架五步之遥警戒,跑到车窗下来原本就是他的错,这下又被秦亦拿话僵住,只得强压下气道:“属下本是来问过殿下,咱们午间在何处歇下,如若殿下不累便多赶大半个时辰的路,在京都于河南道交界处的驿亭用午膳。若是殿下觉得困饿,便在前方树林处歇下用膳。”

“继续走吧,到驿亭再歇。”尉迟晞简短地说,待那大汉应诺轻拉缰绳走远,才踢秦亦一脚道:“你这个促狭的小鬼,真是会捉弄人。”

“那殿下觉得解气不?”秦亦冲他眨眨眼睛。

尉迟晞只一笑,便倚在靠垫上闭目养神,他心内清楚,秦亦哪里仅是为了自己出气,也是做给其他人看的,让那些暗中蠢蠢欲动的钉子知道,这车中之人,也不知任由他们拿捏的孩童。虽然不能起不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却也能稍有威吓。他不禁在心里暗叹,秦亦啊秦亦,但愿我没有看错你。

第二卷西萝之行第二十一章奉安夜市

在京都与河南道的交界处用过午膳,车队便继续赶路。河南道境内的官道也甚是平稳,不知道是原本就护养的好,还是为着皇子出行提前修过的,不过这一切都与尉迟晞和秦亦无关。用过午膳尉迟晞终于过了上午的兴奋劲儿,眼皮开始打架,秦亦伺候着他睡下后,自己拈了两个靠枕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开始看书,依旧是山河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