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变得很迟缓:“静言,你来了?…过得好吗?”

我怅然点头,对着父亲这张沧桑的脸,即使不好我也只能说好。

“我听静仪说你们很照顾她和静聆,这我就放心了。”

照顾?我的确有照顾静聆,但是并没有静仪,我不知道她在背后是怎样向父亲编排我。

“你送静聆去法国,又给静仪在之牧的公司里找了个工作…真是难为你了。”父亲说话为什么会这么吃力?好像一字一句已经耗费了他的生命。

我谨慎地回答:“我是老大,这是应该的。”

他微微笑了笑:“是啊,静仪一直说你的好,静聆也经常写信告诉我你和之牧很关心她。以前你和静仪老是吵嘴,其实你们姐妹之间还是很友爱的。”

谎言!静仪在父亲面前编织了一个天大的谎言,她竟然维护我?为什么?

“之牧那个孩子,我也是没看错的,我们方家多亏了他。这两年里,他时常派公司里的人来看望我,真是难得啊,生意做得那么大,也不介意我这个岳父给他丢了面子…夫妻之间需要多多理解,静言你不要太孩子气,做了人家老婆要为他设想些。”想了想,他叹口气:“其实这些本应该你母亲同你说才对。”

我的心突地一跳,母亲对我来说是个禁忌,甚至之牧都不敢拿她出来刺激我,于是试着改变话题:“爸,之牧买了幢房子,也叫静园,你出来以后就可以在那里享享清福了。”

“出来?”他似乎有些惊讶,喃喃问道:“我还有出来的那天么?”

父亲今年五十多了,而他出来是十九年以后的事情,说实话我也没有把握,但是我笑着说:“难道你想在这里住一辈子么?那可不行,你还得教外孙写毛笔字呢,之牧那家伙的中文差透了。”

父亲的眼睛亮了亮:“你有了么?说起毛笔字,还是你爷爷写得最好。”

我说:“是是是。孩子现在没有以后总会有的。”如果父亲知道我一直服避孕药可能会痛骂我。

然后我们随便聊一些过去的往事,不胜唏嘘。

探监时间快到,父亲捉紧每分每秒:“你表姑告诉我她的儿子想去之牧的公司,你能帮她么?”

我轻描淡写地带过:“之牧不太喜欢我插手他的公事,男人嘛,总是有自己主张的。”

他有些失望:“静言,到我这个年纪你会发现宽容其实是美德。”

我不忍让他失望:“再说吧,看我能不能想想办法。”

走出监狱大门,我想什么是宽容?曾经对我不宽容的人,我又为什么要对她们宽容?犹记得当年上门求助,她们一家高高在上,盯着电视机只当我不存在,一开口便顾左右而言它,告辞的时候拿出二十块钱递过来,眼睛却不看我:“静言,拿去坐车吧。”当时热血哗一下冲上脸,我差点当场咬舌自尽,那种耻辱一生一次便可叫人毕生难忘。这次表姑寻上门时,我连敷衍的话也懒得说就拒绝了她,她竟然还有脸去父亲那里告状?

我愤愤地回到静园,直到之牧回来还在一个人生闷气。

“爸爸还好吗?”他的脚已经无碍,恢复以往的敏捷。

“恩。就是老了许多。”我对着梳妆台仔细审视额上的伤口,纱布早已拆除,却还是留下了淡淡疤痕。

之牧走过来,细细打量:“伤在眉骨上。咦,相书上不是说眉毛主手足吗?真准,你们姐妹总是水火不相容。”

我马上逮住机会:“你老婆被人破相毁容,你倒是哼都不哼一声,未免太说不过去了吧?”

他扑哧一声笑出来:“静言,你那点伎俩骗别人可能有效,要骗我还须得操练。你和静仪若关在同一间房子里只能走出一个,最后胜利者绝对是你,她不被你剥皮,已算是好运。”

谎言被拆穿,我恨恨咬住下唇,只能用恼羞成怒来掩饰自己的尴尬:“你倒是把我说得像白雪公主里面的恶后,问题是受伤的是我,不是她!当然她不用怕,天大事有你这个姐夫帮她出头,又给房子又安排工作,这么爱护当初你怎么不娶她去?”

之牧皱眉摇头:“对她穷凶极恶你就开心了么,还不是一样不快乐。你怎么不学着宽容些,于她于你都好。”

这是今天第二个人跟我提到宽容,我也不知道是被这个词惹火还是因为他刚刚把我与静仪相提并论而生气,霍然转身:“什么是宽容?你从没有教过我!你只是教我如何不不择手段,费尽心机得到自己想要的。”

他深深看着我,然后伸手从梳妆台旁边的水晶花瓶里抽出一朵百合扔到地上,狠狠一脚践踏上去:“你看,这朵百合被你踩在脚下,你的脚上却沾染到了它的香味,这就是宽容。”

我从他黝暗的眸子里找不到任何情绪,却能感觉到一阵凉意,不禁微微退缩:“哼,外黄内白的ABC也学会打禅机了?…可惜了好好的一朵花。”

他脱下西装扔在床上,头也不回地往浴室走去:“有时候你的冥顽不灵真让我觉得很失败。静言,你说我没教你宽容,你难道没发觉这世上对你最宽容的就是我么?”

他用那么冰冷的口吻同我说话,我看着漩涡纹地毯上那朵被蹂躏的百合,呆呆缄默不语。

晚上之牧明显地表现出他的不悦,离我远远地躺在大床另一边。

我有些惶恐,平日里受多了他的讽刺尖刻、玩世不恭,也不觉得什么,但这会他的冷淡却让我不安。我把下颌抵在羊毛毯上思索,不管怎样他对我还是很好的,在最困苦的时候也只有他还记得我,我们的婚姻基础已经够脆弱了,我又何必去说些敏感话题惹火他?我叹了口气,转过身把手搭在他肩上,他不露痕迹地动了动让我的手滑下去。我有些尴尬,但还是凑过身子紧紧贴着他,这次他没有在把我攘开,只是身躯有些僵硬,我干脆撑起身子趴在他肩上轻轻咬了一口,他微颤一下沉声说道:“别闹了,睡觉!”

我没有理会,继续一手圈住他,另一只手挑逗地抚摩着他的胸膛,然后俯下头伸出舌尖往他脖子上舔了几下,他顿时呼吸急促恨恨说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妖精!”

然后立刻转过来把我压在身下,一把用手托起我的下巴密密吻上我的嘴。我不由得意地微笑起来,我的主动并不多见却很有效果。他察觉到我的笑意,开始更加猛烈地掠夺我的一切。我感到自己的面颊、嘴唇、身体上满是他灼热的兴奋,我伸手牢牢抱住他,任他带我进入到柔软、包容一切的黑暗。

我们都在不停地喘息,汗已经染湿了周身,他把我紧紧抱在胸前,手指在我的长发上缠绕。我微微晕眩,有一种心满意足地感觉,在情欲上我们无疑是非常契合的,平常事事要强,但在这事上我必须向他俯首称臣--我们是只在床上才像夫妻的夫妻。他轻咬了一下我的耳垂,我忍不住舒服地呻吟了一声,他忽然凑到我耳边问道:“我是谁?…想清楚再回答!”

好奇怪的问题,我觉得有些好笑:“你走火入魔了么?”

他把手移到我的脖子上:“说!不正确我就掐死你。”

卧室的一面墙是整块的玻璃,从没掩紧的窗帘里有丝光流泻进来,透过玻璃那光亮显得幻艳魔异,我清楚看到之牧的眼睛。他微微眯着眼,不像平时的温文也没有平日的狡黠,却带着一丝危险的认真。

我的背脊一紧,很有些被威胁的感觉,他的手在颈边不是没有一点分量的,但我仍然从容不迫地回答:“你是谁?你是个鬼,精明鬼!”

“那么你是谁?”他并不松手。

我想了想:“我是精明鬼的肋骨。”

他终于笑起来,手也放开了:“静言,我一向都很佩服你,你很明白怎样审时度势而且还有些小聪明。”

我松了口气说:“你教得好。”

他握住我的手,放到嘴边亲吻:“如果你不是可造之才我再教也没用,你我本质相同,从看你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从没有为一个人花费过这么大的心血。”

“我知道…我知道你待我好。”我低声回答。

他忽然轻笑一声,然后重重在我手上咬了一口,痛得我忍不住叫起来。

“不!你不知道,”他放下我的手,又把我用力地圈进他的怀中:“你只当我是个不择手段的小人罢了。”

“我…”

他捂住我的嘴打断我的解释:“算了,我已经疯了,不怕疯得更厉害些。”

我抬眼看他,他那招牌的温文浅笑里似乎有一丝不让人理解的忧伤,我突然有些舍不得,再度吻上他凉凉的唇,他的反应是如以往般把我拥入怀里。

隔日早晨醒来,之牧已经在穿衣服了,他看我睁开眼睛:“静仪请了好几天病假,你要去看她吗?”

“她那么大个人不会照顾自己么?我不去。”我转个身,把头埋进大枕头里。

“总归是你妹妹。以前她虽然有错,到底是年轻气盛,这一两年里也吃了不少苦头…”

我闷闷说道:“我只有一个妹妹,名字叫方静聆。你怎么好像特别关心她似的,公司很清闲?”

他冷笑一声:“你出去找认识的人打听一下,我刘之牧是爱管闲事的人么?你真以为我吃饱了没事干?”

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他的确是个眼里只有自己的人,那么他就是爱屋及乌了?真伟大,连我都不爱的乌鸦他也能爱。

我不动声色,翻身坐起把他拉到身边为他系好领带,我很少做这种事。他乖乖地仰起脖子,任我的手指在雪白的衣领间穿梭。在清晨的阳光下,卧室里的气氛这么温馨恩爱,我像无数个好妻子一样做着本分的事情,看着他斯文白皙的脸,我怔怔地想,如果不是因为一个错误的开始,我们也会是对好夫妻吧?不过也不尽然,如果不是这个错误,我该是一个穷画匠的妻子,夏单卡的嫂子,每天朝九晚五地工作,进办公室时要先看一下上司的脸色再决定今天讲话是不是能够大声。

他忽然想到什么:“对了,周末晚上静园要搞个Party,十五六个人左右,你准备一下。”

“在静园?”我不解:“不如去酒店好了,你要我上哪里去找厨子?”

“乔迁之喜,想来看热闹的人多着呢,总得满足一下人家的好奇心。不用做西餐,太麻烦,别人也未必喜欢,中餐就好。”他笑笑:“你去张罗吧,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结婚后,我的确对这些曾经极不熟悉的领域有了经验,但多少有些淡淡地撒娇意味:“也不怕累死我?”

“我是看你无聊。”他站起来,从桌上拿起张纸递给我:“哪,名单。”

我接过来:“咦,省建筑公司?你不准备用大丰建筑吗?”

“我查了,大丰的质量不行,倒是省建筑公司有几个很过硬的老工程师。这事马虎不得,万一楼塌了谁负责?”他整理一下衣领,好整以暇地说。

我想起张熹对大丰的推崇:“张熹是不是拿人家好处了?那么帮大丰说话?”

“好处应该还不至于,投标结果没下来,张熹没那么大胆。不过如果大丰拿到投标,他肯定是少不了好处的。”他皱皱眉头:“张熹其他都好,就是喜欢占便宜。”

“还爱拍马屁。”我加一句:“怎么不把他撤下来?”

他笑笑:“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人?他的缺点多优点也不少,这个城里数他人脉最广,台上台下都会得打点,做事又有手段。一下子去哪找比他更好的?不过…”

“不过什么?”

“我也想好了,往他旁边放个人压压他。”

看他胸有成竹我就知道他已经有人选:“谁?从香港调人过来么?”

“你觉得夏单卡怎么样?”

我惊讶:“卡卡?”

“恩。”他颌首:“那女孩做事泼辣有冲劲,很有能力,最难得的是出道几年也没多沾染什么坏毛病。”

撇开私人感情不谈,卡卡也的确是好的,就像之牧说的她是个很有冲劲的人,而且她的性子正直,凡事都力求公道。我以前就常想,若在古代她一定该是个侠女吧。“是不错的人选。”我赞成。

“好!那就是她了,这个周末我顺道找她谈谈。”

“你也请了她么?”我继续低头看名单,却不意看到另一个名字,马上低声叫起来:“怎么还有她?”

“谁?”

“方静仪!”

“谁是方静仪?”

“我妹妹。”

他马上毫不犹豫地为难我:“你不是只有一个叫方静聆的妹妹么?”

我恨得牙痒痒,扑过去狠狠一把勒住他脖子:“掐死你掐死你!”

他被我大力地扳倒在床上,好容易才呼吸困难地说:“哎呀,你看你,衬衣都皱啦。”

我松开手,他笑着摇摇头,转身摸摸我的脸说道:“知道你不想见她,不过全世界都知道我们搬新家,惟独不请她,外面人会怎么想?我费事同别人解释小姨子和老婆的故事。而且,静言…有些事情不能只能看表面。”

我无言以对,这就是平民与贵族的差别,永远要担心人家怎么想你,名人的最大的用处就是拿来议论。说好听点是言论自由,难听点就是是非八卦,可怜的有钱人,有了钱也不能为所欲为。

我开始积极筹备周末的晚宴,虽然是件复杂的工作但还是难不倒我。有钱万事好商量,何况还有刘之牧的面子,我找来城里最有名菜馆的师傅帮忙,准备了香槟及红酒。菜单改了又改,最后拿给之牧过目,他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还是自己老婆做事最得力。”

我也开心得很,这已经是他难得的衷心赞美了。

第七章

之牧向来在家里不喜欢穿得太正式,所以在周末的Party上只是一条腰头打褶的灯心绒长裤配衬衫,我穿米色开司米连身长裙,一字领,腰间有一条松松的垂流苏的腰带。

他看着我扭身拉拉练,吹一声口哨:“美丽的刘太太需要帮忙吗?”

我斜眼瞧他:“等会夏单卡和方静仪同时出现,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妄自菲薄!她们哪比得上你?”他笑笑,走过来帮我把拉练拉上:“你是我心目中最美的。”

他的指尖顺着拉练的上下刻意在我的背上慢慢划过,让我觉得一阵麻麻的酥痒,我笑着扭动身体,“谢谢。”然后拉起裙摆微笑地向他行一个夸张的屈膝礼。他把我拉近,在我的唇边辗转印下一个轻轻的吻。

大概五点多钟,客人们陆续都到了,我和之牧驾轻就熟地和他们寒暄着。

卡卡穿了身全黑的套装,很职业很干练的样子,多年前她给自己的定位就是这样。她并不刻意与我客套聊天但也并不避开,也许还是在对我耿耿于怀吧。隔着满室的热闹,我悄悄注视着她--她和其他人一起谈笑风生,眼波流转煞是美丽,有句话说的很正确,认真的女人最美丽。我不禁想,一个女人能够让自己的生活按照预定好的轨道发展也算是成功了。之牧也在和众人攀谈,有时皱眉有时微笑,非常平易近人,他的气质其实稍嫌清冷淡漠,但他的无框眼镜选得很好,使得轮廓柔和了一些。那种恰到好处的含蓄,让所有人觉得他很客气却又不和某一个人特别亲近---一种雍容的贵族式疏离。

静仪终于也来了,我远远看着她被人带进来,但身子依然僵着不动,之牧看我一眼,马上过去和她打招呼,看得出他对自己的小姨子是有些另眼相看的,他把她带到我面前:“静言,静仪来了。”

静仪穿条长裙,戴白色帽子显得很清丽,她看着我,眼神里似乎有一丝慌乱:“你的伤…好了么?”

我冷淡地回答:“托福,没什么大碍。”真不像是一对姐妹。

之牧忽然变得粗心,对我们之间的波涛暗涌好像浑然没有察觉,拉着我的手招呼着静仪往饭厅走:“人都到齐了么?到齐就准备开饭了。”

晚餐按照之牧的意思是中式自助,到底是在国外长大的孩子,对传统的东西并不能完全接受。他对一大群人围坐在一张大圆桌旁甚感痛恨,尤其受不了主人为了表示对客人的热忱要频频起身为客人布菜。

“很不卫生。”他总是这么说。

“可是现在都用公用筷了。”我反驳。

他还是不赞同:“客人难道连自己选择菜式的自由都没有么?主人顶多只能推荐,怎么可以横加干涉?”

对于他的固执我深感无力,但是一想到他以前在我家吃饭,父亲最爱拼命夹菜给他就好笑,婚后他告诉我他在我们家吃饭老是饿肚子。

席间大家各自交谈,无论是西装革履还是靓丽红颜,之牧一一打点妥当决不冷落任何一个,这种长袖善舞的手段我自问不够火候,起码对静仪我就没什么好声色。

突然听得“砰”一声响,举座皆惊。我抬头,静仪不知打碎什么,正失措擦拭。我不由得皱眉,她好像不惹出什么事来便不甘休似的。

之牧马上打趣:“看来静仪对今日的菜式不太满意啊,这要怪你姐姐,竟然不为妹妹多准备几道喜欢的好菜。”众人都笑起来,静仪也松了口气。

“静言,”之牧对我招手:“你陪静仪去换件衣服。”

我不带表情地放下碗碟,走到静仪面前对她使个眼色,把她带上楼。

走进卧室,拉开衣柜门,我冷冷说道:“自己挑吧。”

静仪呆呆往衣柜看了半晌忽然说道:“以前你说背个牛仔包就可以走天下,现在你用整套的路易威登皮箱。”

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时候,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我希望自己是个吃苦耐劳的摄影记者,一个背包一架相机跟着心爱的人一起走遍名山大川,我拍照他画画,多么理想写意;静仪是一直希望吊金龟的,她对自己的美貌有着太过充足的信心,此生不富誓不为人;还有静聆,她希望自己能够像公主一样生活在欧洲,然后有王子骑白马把她接走。

“还不错嘛,路易威登一看就知道,看来你是找到东家为你购置这些行头了。”我讥讽她。

“没进姐夫公司之前我在酒店弹钢琴。”她淡淡回答:“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很多老外用这个牌子。”

静仪竟然到去酒店弹钢琴,多不可想象。以前父亲那么疼爱她,把她当作手心里的宝,任她飞扬跋扈,看得我这个姐姐时刻都想扁人,可是她竟然沦落到去酒店弹琴以维持生计。我一直拒绝为她担心,因为对她的心结太深,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原以为看到她落魄会让我额手称庆,可是为什么却有一丝淡淡的苦涩涌上心头?像是冬日清晨的雾迟迟不肯散去。

我靠到凹陷的窗台边坐下,拿出枝烟:“你大学毕业了么?”

静仪点点头,看我抽烟皱皱眉头:“你怎么还抽烟?”

我笑了笑:“又想告状?”

以前偷偷抽烟被静仪告过状,父亲冲进房间时,我还没来得及把烟头丢掉,已被当头丢过来的书砸得晕头转向,静仪跟在后面笑得像个得意的女巫,父母整整三天不同我说话,我一看见静仪眼睛就放毒标。仇恨便是这样日积月累,像油漆一样刷了一层又一层。

她讪讪说道:“我知道你从小就不喜欢我,打破爷爷的砚台也赖到我身上,害我被罚打手心。”

我开心得很:“你才知道?”从小到大,我们之间的恩怨似乎已经罄竹难书。

“我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闹到这样…那么久没有见面,那天晚上见到你…”她沉吟着:“本不想说那些尖刻话的…但是静言,有时候你恶劣的态度能让人发疯。”

“这样就能让你发疯?你的抵抗力未免太低了。”我狠狠吸了口烟。

她离开衣柜走到我身边的沙发上坐下,仰头看我:“我知道你始终为母亲的事不能原谅我,可是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受煎熬么?”

我们的距离很近,这是分开将近两年之后我第一次在明亮的地方仔细看她,静仪美丽的面庞上已经有了细微的纹路,她憔悴多了,岁月对女人是残酷的,她虽然依然美丽但是面容上已经明显地有了风霜,相比之下我的保养就好得多了。不良的生活环境能让倾国美女变成普通人,静仪现在的容貌已经不能让我名正言顺的妒忌,却让我心有戚戚,再美的女人拥有的也不过是刹那芳华。

“你再痛苦,身边总算有个疼惜你的人不让你受委屈,流几滴眼泪,就会有像玫瑰花瓣一样柔软的怀抱等着你。我呢?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么?”她的语气中有着一种压抑的痛苦:“我自责得几乎死掉,身边却连个听我说话的人都没有。”

“你现在过得不错啊,这是你自己说的。” 我依然嘴硬,却能感觉到心中的坚冰正在逐渐龟裂。

“不错?呵,”她苦笑一声,摘下头上的白色帽子:“真的不错么?你看看吧。”

我的呼吸一窒,身躯变得僵直,静仪以前浓密黑亮的头发稀疏了不少,头上发旋处竟然有一块拇指大小的空白。我知道那叫什么,医学名称是“斑秃”,民间叫“鬼剃头”,而方家家族史上没有人有过这样的毛病,这种病是因为精神压力过大而引起的。

“你…”

“很惊讶?没什么,不过白天要戴帽子,我已经习惯了。”看到我惊讶的样子,她不已为意地笑笑:“不要认为我是在博你的同情,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不好过的不只你一个人。而且…母亲如果地下有知,知道我们闹成这样必定会伤心吧?”

我心中一阵抽痛,我们三姐妹以前都被保护得很好,尤其是静仪,长得美又有父亲的溺爱更是像云端里不知人间疾苦的天之娇女,似乎一夕之间我们的世界已经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个人都尝尽人间冷暖,虽然用的还是原来的驱壳骨子里却已不是原来的我们。我是那么的恨静仪,可是其实我凭什么恨她,母亲的事我一样有着不可原谅的罪孽,为这事她受的苦不会亚于我。

“…怎么搞的?”我的声音里有了一点点发颤。静仪一向是我们之间最爱美的,小时候父亲从来舍不得大声同她说话,唯一的例外是因为她不肯花太多的时间练琴。个中原由我再清楚不过,因为她不愿意自己娇嫩的手长茧,她对自己容貌的自恋可比水仙花神。

“不知道,”她平静地摇摇头:“开始是失眠,然后有一天大把大把掉头发,接着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其实现在这种狼狈样子我真不希望你看到,如果不是姐夫找我聊了很久,我今天没打算来。”

我和方静仪到底是同父同母的姐妹,同样有着无与伦比的自尊,虽然我极力想要忘记,但事实就是事实,这是永远不能够抹杀的。看到如此狼狈的静仪,许久未曾有过的感动在我心中蠢蠢欲动,我到底不能做到真正的无情。母亲如果泉下有知,看到我这样以惩罚为名冷血对待自己的亲手足怕是要哭吧?而一向憎恶我的静仪却在父亲面前掩盖我的无情,我和静仪究竟谁要更坏一点?

“你在哭么?静言?”她抬头看着静静啜泣的我:“你别哭…这是我该受的报应。你把什么都丢下一走了之的时候我真的很恨你,直到姐夫找到我,他说你也过得很痛苦,我也就想开了,我们俩都在为自己所犯的错误受惩罚,只是方式不同而已。我不想再和你斗下去啦,和你吵了这么多年,我甚至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