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尖一挑,那跑堂的腰就更低两分。

赶紧先沏一壶香片,送进雅间:“客倌先开开胃,咱们今儿梅酒活跳虾新鲜,客倌要不要尝尝鲜?”

谢玄一点头:“来一个,还有什么?”

“八宝富贵鸭,神仙鸡,金玉脆皮卷。”

谢玄挑了两样,等跑堂的去传菜,才在小小面前松下架子,懒懒笑着:“咱们今儿吃一顿,到了青州再吃一顿好的。”

小小捧着杯子喝香片,啜饮一口,满嘴都是茉莉花香。

等菜上齐,谢玄还端坐着,摆一摆手,对跑堂的说道:“你下去吧。”

门缝一阖,上手就先拆了鸭子,给小小半边炖得酥烂的鸭子腿,他自己吃了几口,又想起师父,等找到师傅就要把一路上好吃好喝的这些,都带他再吃一次。

两人吃得兴起,听见隔壁几人在说昨夜城中的怪事。

家里开着绸缎庄的那个蒋大户,昨儿夜里讨白雪香作小。

喜宴刚开了一半,就从屋里冲出来,自己把自己吊在在院中那棵老树上,活生生吊死了。

吊在树上的时候拼命挣扎,嘴里不停的叫着“饶命”,两只手抠着脖子,抓出道道血痕,这会儿尸体还停在蒋家。

路人听了摆手:“不对不对,前头还有一段呢。”

据说死前抱着一把琵琶,唱作俱佳的讲了一段往事,是蒋文柏二十年前骗了个女子,害她命丧黄泉,二十年后终于来索命了。

一个又跟另一个说:“他那几个帮闲,吓得魂飞魄散,还是叫人抬出来的。”

“那白雪香呢?”

“那还能怎么样,今儿一大早,就收拾东西还回她那梨花小院去了。”

从良不成,重张艳帜。

白雪香这才明白,她以为自己是猎手,没想到她才是猎物。

眼看着蒋文柏把自己做过的恶事说尽,这才明白女鬼来找她,让她别嫁蒋文柏,是为了救她的性命。

满堂宾客看着蒋文柏发疯,一个也不敢上前去劝。

袁氏嚷嚷着叫人杀鸡取血,“蒋文柏”回眸一笑,“咚”一下跳上了屋檐,又整个摔了下来。

摔了个半死,腿骨都断了,整个人像纸风筝一样被拎起来,吊到老树上。

二十年前这桩事里,没有袁氏的手笔,戚红药有怨报怨,借蒋文柏的口对她道:“这个人的命我取走了,你的命,自有别人有来取。”

说完娇笑两声,笑声一停,蒋文柏应声断气,身子悬在树上,一荡一荡的。

袁氏眼看丈夫腿也断了,手也拆了,死得破破烂烂,人软在地上,半天都起不来,耳朵里不断响着那半男不女的告诫“自有别人来取你的命。”

所有目睹蒋家这桩怪事的宾客,都疯了似的从蒋家跑出来,跑到街上还觉得冷嗖嗖的,不知阴风从哪儿刮起来。

今天一早,蒋家的管事蒋荣就去一阳观把萧真人请下了山。

一阳观的治下,出了这种女鬼索命的事,分明已经找萧真人作过法,竟还被女鬼害了,蒋家怎肯干休。

谢玄咧嘴笑了:“走,咱们去蒋家瞧瞧热闹去。”

谢玄骨子里好胜骄傲,又瞧不上一阳观的作派,同是本教神官,怎么就非把土地公欺负得连香火都没有。

他十分乐意看着一阳观倒霉,牵着小小往蒋家去。

蒋家门口围着许多人,指指点点闲话不休,俱是听说有冤魂索命,趁着青天白日来看热闹的。

萧真人悻悻从蒋家出来,蒋文柏的死状一看就知是厉鬼索命。

今早蒋荣骂进山门,到灵官殿里大闹一场,一阳观将要开真武大帝下降法会,观中都是长年供奉的功德主。

除了池州本地,还有外地赶来的,落了萧真人好大的面子。

他抓了女鬼,也没有细问,就让两个徒弟把法袋供在纯阳祖师面前,让两个徒弟念经,到祖师殿中一看,法袋被老鼠咬破了洞。

清源清正不敢说在蒋家时,女鬼已经逃走,只推说昨夜守灯火的弟子没看住,让灯油落在法袋上,这才召来了老鼠。

萧真人站在蒋家门口,看见外头乌泱泱站着这么多人,拂试道袍,肃正脸色:“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蒋文柏多行不义,非我辈能恕。”

清源清正赶紧接口:“蒋文柏他自己作恶,天要收他,我们师父已经多替他要了两日阳寿。”

意思就是蒋文柏他的寿数到了,一阳观作法还让他多活了两日呢,他自己作恶,须怪不得别人。

谢玄小小站在人堆中,听见这番话,也算大开眼界,谢玄摸摸脸皮,他自忖自己已经皮厚得很了,萧真人这个脸皮,可真是刀枪不入。

蒋家自然不依,萧真人又道:“便是州府问案,贫道也是这番说辞。”

蒋文柏死得这样蹊跷,官府自然要问案,是不是冤魂索命,那还是萧真人一张嘴就能定案的。

一阳观虽是本地道观,却是紫微宫一阳真人门下,蒋家跟一阳真人相比,不过蝼蚁,撼不动大树。

谢玄伸手一摸脸,小小便知他心里想的什么,一把攥过谢玄的手,在他掌心拍了一下,以示告诫。

谢玄被师妹打了一记,低头看她,见她细眉拧住,十分不悦的样子,赶紧哄她:“别气别气,我肯定不学这样,你不打我,师父也得打死我。”

小小听见谢玄连声保证,这才消气,心里忧愁,师父说师兄性子跳脱,最易移性,果然是真的,还得牢牢看着他才好!

两人相貌出众,站在人群中就十分扎眼,刚刚不说不动还好,一笑起来立刻吸引了清源清正的目光,他们在萧真人身边耳语几句。

萧真人眼睛一眯,目光直刺在谢玄的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老子》

就是天公疼好人的意思啦

小小(打手):不许师兄学坏!

还未出场的师父:我明明说是你师兄一肚子坏水

昨天是手滑咧,没写好的发出来咧

留言100小红包~

☆、纸影戏

惊蛰

怀愫/文

清源清一见谢玄,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两人私下商议,箱子里就是装法器的,那香油那馒头是从何处来的?

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小贼!

放跑了女鬼,多添一条人命,他们俩半点没放在心上,可弄坏了师父的法器,非得被狠狠责罚不可。

看见谢玄站在人群中,脸上似笑非笑,心头怒起,立时跟萧真人告状:“师父,法袋无缘无故破了,必是这小贼弄鬼。”

萧真人还记得谢玄小小,他还记得那把阳气极足的桃木剑。

炼化法器十分不易,萧真人入道门已经三十余年,也不过一只法袋一柄拂尘颇得灵性,法袋毁了,他怒意难消。

清源又道:“坏了师父的法袋,可不能放过他们。”

两个徒弟那番说辞,萧真人并不全信,他们也逃不脱偷酒惫懒的责罚,可抓贼拿赃,无凭无据的指谪谢玄坏了他的法袋,也不能服众。

两个徒弟蠢钝,看不出那两个小道士手里的宝贝,萧真人暗想,说不准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把剑的威力。

谢玄耳廊一动,听见清源清正的话,但他一点不怕,老鼠干的,又不是他们干的,有本事就拿出凭据来。

见萧真人看过来,冲他咧嘴一笑,似是正把清正的话听在耳中。

萧真人目光微敛,轻声喝斥徒弟:“不可胡说,这位小道友通身正气,岂会作这等事。”他两步迈下阶,走到谢玄身边。

以道门礼问好,客客气气邀请他们:“再有两日就是真武大帝朝科法会,两位小友可要前往观礼?”

真武大帝圣诞是道门大节,修道之人须得在真武大帝像前敬清香,念威灵咒。

小小一把攥住了谢玄的衣角。

萧真人没安好心。

她一双濛濛雾眼盯住萧真人的脸,把萧真人看得心中一寒。

这双眼睛,似乎没有看他,又似乎将他一眼看了个透,仿佛自己心中在动什么念头,在她眼中一清二楚。

不必小小警示,谢玄也知道萧真人有所图谋,进了一阳观还不是任他宰割。

他立时笑了,回了个礼:“多谢知观相邀,我们师兄妹还有另一桩要紧事,耽误两日功夫,法会之前自然要上山拜三清,在祖师爷前上香。”

只要肯来就行,萧真人也不勉强他们立刻就上山,一挥拂尘,微笑告辞。

清正跟在后面气愤不过:“师父!明明是那小贼弄鬼,该拿住他狠揍一顿,您怎么跟这两个野道

这样客气。”

平素师父就是见着了官府来人,也是一样冷淡自持,怎么偏偏就对两个小贼这么礼遇。

萧真人斜了他们一眼,自己这两个徒弟还真是睁眼的瞎子,宝贝放在眼前,也认不出来。

至于谢玄口中那个不许他们提及道号的师父,萧真人虽心存疑虑,但道门中脾气古怪的大有人在,越是古怪就越是厉害,把他们请上山来,探一探虚实。

若真有个厉害的师父,那便结交一二。

要是没有这个厉害的师父,也能凭白得一把宝剑。

萧真人一面出城一面吩咐徒弟:“你们俩留下,看着他们。”

清正还不明白萧真人的心思,清源却眼睛一转:“师父可是是瞧中他们身上的东西了?”

萧真人瞥他一眼:“你倒还不算太蠢。”

两人正想着将功折罪,愿意留下为师父分忧,萧真人也怕蒋家那个妇人闹出动静来。

对两个徒弟道:“也留神看看蒋家,上头说要来人,却不知何时来,你们招子放亮些,可别误了大事。”

紫微宫掌南道,奉天观掌北道,两个道门每隔五年都会派人来巡查门下道观的功过。

一阳观属南道,萧真人接手一阳观将近二十年,天高皇帝远,在池州过得极是舒服,每回来的都是他的师兄弟,这回却不知谁要过来,不能不打起精神对待。

清源一口答应:“师父放心,保管师父满意。”

萧真人骑马离开,清源清正在街市上找到了谢玄小小。

谢玄牵住小小的手走在长街上,看见有卖冰糖葫芦的,停下买了一串。

小小张嘴咬了一半,递到谢玄嘴边,谢玄把剩下的半个都叼下来,嚼在嘴里,余光一瞥,瞥见清源清正跟在他们身后。

谢玄突然长眉一皱:“麻烦。”

小小一时不解,回头一望,眼前朦胧不清,街市上处处是人,五蕴之气杂乱,她眨眨眼也还是看不清。

谢玄搂住她的肩头:“两条尾巴,咬得倒紧。”

他们是要办正事儿的,跟的这么紧,还怎么办。

谢玄嚼完山楂,吐出个山楂核,问小小:“想不想演皮影戏?”

小小舔着冰糖葫芦,轻笑一下,露出两颗糯米牙:“想!”

小小还很小的时候,被师父驮在肩上进镇看过一场皮影戏,乡下班子,皮影做得十分粗糙,可两个孩子却看得起劲。

回去之后还时常念叨两句,师父便趁着酒性随手撕出几个纸人,支起白布,给他们“演”了一段皮影。

演的是道士抓鬼的故事,那纸人道士还知道自己跳上跳下,寻一根短树枝,当剑那样在手中挥舞,小小纸人,很是威风。

等小小大些,师父就教她剪纸人儿,剪出来的小毛驴能自己在桌子上走一个时辰都不停。

师父还许诺过,等小小再大点,就教他们扎纸马纸驴,抛出来便能成活物,还能驮着人走。

可还没等到小小长大,师父就不见了。

两人有意在城中转来转去,绕了东城绕西城,他们长在乡间,日日都要走山路,脚下有力,可把清源清正累得够呛。

倒也不是瞎转,而是让小小看城中哪家清净平和,谢玄暗暗记下门户,预备顶着土地公的名号去当散财童子。

转了大半日,买下各色彩纸、剪刀、针线、蜡烛和零碎布片。

身后那两条“尾巴”越咬越紧,一刻不放,看着师兄妹二人进了春来客栈。

谢玄特意要了一间靠街边有窗户的屋子,进屋就大开了窗,在窗前呼喝小二去买糕点切肉,还拍着包裹:“道爷我有的是钱。”

清源清正藏在街市檐下,目光紧紧盯着谢玄小小这间屋。

谢玄心中冷哼,“啪”一声关了窗,这二人夜间不来便罢,要是敢来,非吓得他们满地打滚不可!

小小坐在桌前,铺开彩纸剪子,她问:“剪些什么模样的?”

“什么吓人剪什么,别给他们留胆儿。”

小小举着剪子弯眼一笑,照着那个吊死女鬼的模样,剪出一个个人形来。还在每个形态各异的小纸人嘴上,都用针缝上一条红布剪成的长舌头。

两人自离开家乡,已经有许久没起过这玩闹的心思了,小小没一会儿就剪了十几个出来,自己也觉得剪得好,拎起纸人拿给谢玄看:“师父看见了,一定会夸我的。”

谢玄看她这样高兴,也跟着开怀,作弄那两个道士倒放在其次,小小开心才更要紧,他也拿了张纸,随手剪了个歪七扭八两个人儿。

比给小小看:“这个是你,这个是我。”

两个小人站都站不起来,歪嘴斜眼很是难看,谢玄自己看了都觉得不成样子,揉成一团扔进纸堆里。

小小取过一张新纸,用同一张纸剪出两个小人。

一个高些,一个矮些,都梳着道士头,两个纸人手牵着手。

谢玄拿在手中细看,越看越觉得像,果然活灵活现的,取笔磨墨,在两个纸人身上画上符。

把大的拿到嘴边呵口气,落地这小纸人便活了,歪歪扭扭跳动起来。

小的那只纸人送到小小面前,让她吹上口气。

两个纸人见面便亲亲热热挨在一块,大纸人儿跳到小小的鞋面上,又伸手去拉小纸人。

一大一小手牵着手,顺着小小的裤管往上爬。

小小坐稳了,一动也不敢动,看它们爬得十在吃力,伸出手摊开掌心,两个小纸人便跳到小小的手掌上。

小小将它们送到桌面,大纸人牵着小纸人冲小小作揖。

等小小剪纸的时候,两个纸人便帮她抬剪刀,谢玄画符的时候,两个小人儿又帮他推墨盒。

直到掌灯,那两个纸人累得气喘吁吁,往纸堆中一躺,没力气再动了。

小小心疼它们,把它们捻在手掌上,放到枕上,让它们俩也相互抱着睡着,还用方帕做成小被子,把它们俩盖在被中。

想了想,把谢玄剪的那两个从纸堆里翻出来,压平了夹在衣裳里。

三更时分,只听窗棱轻轻一响,屋外有人攀上了窗户。

谢玄闻声即醒,闭眼假寐,鼾声一长一短极有规律,让屋外的人以为屋内两人还在熟睡。

窗纸被轻轻戳了一个洞,屋里黑洞洞的,清正眯着眼往屋里看,只见床帐垂落,道:“这小贼倒舒服,白白占着一个,咱们要想开开心,还得往妓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