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岳一松的嘴堵上,扔在一边,又把孩子放在床上,伏身去看小小。

女人似乎有些吃惊谢玄出去一趟带了两个人回来,她低头看看孩子,见那孩子在谢玄怀里睡得极香,这会儿被搁在床上,鼻子一皱,眼看要哭。

女人赶紧把孩子抱起来,拍哄着他。

谢玄解开小小的衣衫,在她耳边轻声道:“不怕,师兄来了。”

小小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谢玄在她身边,含含浑浑说道:“不要……不要……报仇。”她烧得糊涂,却牢牢记得商云萝的话,谢玄若是报仇,因果承负他担不起。

谢玄还以为她在说师父的事,摸摸她的头:“你放心,师父的仇,咱们一起报!”

手刃仇人,方才痛快,最后一刀就留给小小。

谢玄把巾帕叠起来塞到小小口边:“你忍耐些,我替你拔针。”

小小张开嘴,一口中咬住巾帕,汗水打湿了发丝,一缕一缕贴在额上。

谢玄取出银刀和磁石,刀尖用火烧过,须得割开皮肉,见到针尖,才能吸出银针。

可他半晌都下不了手,这刀还不如割在自己身上。

小小闭眼等了片刻,睁开眼睛看他,迷迷糊糊间对他点了点头。

银刀割肉,血丝浸透胸前肌肤,似在冰雪间开了一朵红花,谢玄咬紧牙根,磁石稳稳吸住银针,快速拔出。

小小闷哼一声,疼得晕了过去。

紫微真人下手极重,这三根针有两根打进了骨头里,就算拔出针来,小小的左手一时也不能动弹。

银针扔进盆中,浸了一盆的血水。

虽伤了骨头,但没伤到筋脉,谢玄松了口气,上药包扎,让小小躺在被子里养精神,转身看向岳一崧。

目光扫来,岳一崧一动不动,谢玄一脚上去:“你都醒了,还装什么?”

岳一崧方才是怕商将军的鬼魂,知道是人,反而不怕了,他瞎了那只眼睛不住流着血,只能张着另一只眼睛盯着谢玄。

谢玄手掌一抬,岳一崧被扶了起来,他到这时也已经知道谢玄是谁了:“玉虚师伯就是这么教导徒弟为难本门师兄的?”

谢玄隔空一巴掌抽在他脸上:“我师父在哪儿?”

岳一崧狐疑道:“玉虚师伯云游天下,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

心中又禁不住猜测,难道是师父与师伯又起了纷争?这小子是来找师伯的?

谢玄又是一巴掌,抽得屋中一声脆响,岳一崧嘴角鲜血涌出,半颗牙给谢玄打掉了。

不等岳一崧暴怒,谢玄便道:“卓一仁在哪儿?”

岳一崧恍然大悟,他一只眼睛已经瞎了,却尽力睁开,灼灼盯住谢玄:“你就是他带走的东西?”

他们追捕卓一仁时,并不知道他带走了什么,只以为抓到了他,就能给师父交差。

谁知师父见到卓一仁,并不欣喜,审讯他多日,脸上也一丝喜色都无。

等将商家人陆续抓进京城来,取血炼药,师父才透露口风,当年卓一仁带走的是圣上的药人。

十六年了,这个药人该长大了。

谢玄脸色大变,他侧目望了望他刚刚带回来的孩子,到得此时终于明白,他本该是药,师父当年做了跟他一样的事。

岳一崧方才还深觉受辱,此时看着谢玄的脸色哈哈大笑,“噗”一声,冲着他吐出一口血沫:“他死了。”

谢玄蹲在岳一崧身前,一动不动,血沫被弹回到岳一崧的脸上。

谢玄眉目半抬:“什么?”

岳一崧自知自己是活不了,这小子眼中凶光暗涌,干脆死前讨个痛快:“同门二十年,他不过是个仆役,什么也学不成,什么也学不会,就是个废物。”

可这个废物,摆了紫微宫一道,让紫微宫十六年来渐渐被圣人厌弃,不再被重用。

岳一崧依旧在笑:“我还当他得了商家什么好处,学了商家的道术,可他还是这么废物,他竟然根本就不认识商家人。”

所以他们追查了十多年,以为卓一仁一定会联系商家人,可却一点线索也没有。

别说商皇后,卓一仁半个姓商的都不识得,直到他死前,方才知道谢玄是商皇后的孩子,圣人的亲生子。

谢玄眼中一热,滴下泪来。

他救那个孩子,总有些是因为这孩子跟他是血亲,可师父救他全无理由,不过是发自一点仁心。

岳一崧眼见谢玄落泪,笑得愈加畅快:“他活着稀里糊涂,死也稀里糊涂,这样的蠢人岂配与紫微宫为敌……”

笑声戛然而止,岳一崧低下头去,钢刀穿胸而过,在他胸口捅了个血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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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雷劈

惊蛰

怀愫/文

袁一溟步履匆匆, 行到药宫内殿,在殿门前躬身行礼:“参见娘娘。”

“进前来罢。”

殿中一股药味, 贵妃躺在榻上,脸色煞白, 娥眉微蹙,望着袁一溟道:“圣人在何处?”

袁一溟摇了摇头:“微臣不知。”

不仅圣人不见了, 连紫微真人也没有踪影。

宁王的人和紫微宫人都在找紫微真人, 紫微宫有太孙在手, 宁王以宫变生事, 各赢一半,谁先找到圣人,谁就赢了那另一半。

“你……”贵妃撑坐起来, 望了望左右:“你们退下,我与袁大人有要事相商。”

他们从玉台上退至药宫, 死的死, 伤的伤, 贵妃的心腹没了一半,殿里只余下寥寥几人,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落人口舌。

等人一退出去,殿门紧紧阖上,袁一溟便坐到榻上,两条软臂搭上他的项颈,软香投怀, 贵妃先是啜泣几声,跟着一把抓住袁一溟的手。

将他的掌心贴到胸口:“可吓死我了,你摸摸。”

袁一溟到底还有些顾忌,缩回手来,转势拍了拍她的背,贵妃把脸靠在他怀中:“圣人究竟怎么了?那俱木偶是不是他?”

若真是圣人,倒好办了,立刻就扶太孙登基,以皇太后的名义发布诏书。

袁一溟摇头否认:“不是。”可更多的却不愿意告诉贵妃。

贵妃目光微沉,她在袁一溟身上下足了功夫,便宜全叫他占了,可要紧事却一句都不松口,忍得多时,不能功亏一篑。

她咬唇轻问:“是不是奉天观捣鬼?宁王如今扣着几个藩王,又手握大队禁军,会不会打过来?”

一边说一边轻轻发抖。

袁一溟将她搂住:“放心罢,宁王打不过来。”

贵妃眸色一转,看来不下狠药是不成了,伸手扒住他的胳膊,又是惶急又是茫然:“我……身上该来的,没来。”

袁一溟一惊,贵妃抬头看他:“我本不想这么早告诉你,还该确实了再说,可我害怕出什么变故。”

觑着袁一溟的脸色,她蹙眉忧道:“本来圣人病重,太孙即位,就算圣人不封你,我也能封你,偏偏半路杀了个宁王出来,若好,咱们一起好,若歹,你们有办法保全自身,我……我怎么办。”

袁一溟到这时方才松口,透露了一句:“你放心罢,你想的事,总能成的。”

竟然还不肯说!

贵妃心中恼恨,可面上不露,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圣人不见踪影,她就只有袁一溟当依仗了。

袁一溟说着拉过她的手腕,按住脉搏。

日子太短,自然是什么也摸不出来的。

贵妃口角噙笑,目光期待:“我一直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儿,若真有了,便把乾坤之间一切最好的都给他。”

袁一溟一怔,这世上最好的还有什么?

贵妃靠他身上,漫不经心道:“经此一事,你也扬名天下,等你师父老了,你便接替他的位置,让麒儿封你当国师。”

色能动他,却不彻底。能真正触动他的只有权势,只要画上一个圈儿,他自会乖乖走到里面来。

袁一溟果然意动,圣人一死,这个孩子便是皇子,只要仔细筹谋,就算太孙登基,也不是不能取代。

贵妃见他眼中浮光暗影,知道他心动了,正要再下功夫,门便被叩响了。

袁一溟赶紧站起来,退远几步,贵妃也重新歪回榻上,盖住被子,虚声道:“进来罢,有何事禀报?”

小太监不敢抬头,躬身道:“岳道长不见了。”

袁一溟脸上变色:“什么意思?什么叫不见了?”

小太监颤声回道:“是他徒弟过来禀报的,要见袁大人……”

话音未落,袁一溟便急步离开,也无人敢说他失礼于贵妃,贵妃对小太监道:“跟着去瞧瞧。”

袁一溟赶到后殿,小道士禀道:“师父他进屋来许久,都不曾取药出来,咱们这才进来查看,就见……”

就见屋中柱上一道血痕。

袁一溟弯腰低头,用手指沾了沾鲜血,举到鼻尖一嗅。

圣人的药每日都是由他在炼,商家人的鲜血是什么味道他熟悉得很,这不是商家人的血,那就是岳一崧的。

岳一崧功夫虽强,但性子暴烈易怒,易被人利用,他环视一周,目光停在老妇人身上,温声问道:“商老夫人,可否告知我师弟下落?”

话音一出,商家几个年轻女人先是一抖,袁一溟生得面白温文,可下手狠辣,绝不容情,比岳一崧可怖得多。

商老夫人看了看袁一溟,昂首道:“许是老天有眼,将他收走了。”

师父不见踪影,师弟又被人劫走,袁一溟再沉得住气也难免心绪起浮,他微微一笑:“商家人果然有气节,人人都是撬不开的铁嘴。”

他这话一出,几个女人先退后了半步,他一夸人,便是要下狠手了。

果然话音一落,袁一溟出手如电,一把扼住了商老夫人的喉咙,把她提离地面,面上依旧微笑:“可有人要说一说我师弟的去向么?”

这个已经老了,就算死了,也没什么损失,年轻的那些,还要留下取血。

商老夫人面皮紫涨,脚尖摆动,两只手紧紧抓着袁一溟的手背,从喉咙中挤出声音:“谁也…不许…说…”

商家男人脚上手上都带着镣铐,情绪激荡之时,屋中一阵震响,女子人人饮泣,却真的没人说一句话。

袁一溟见此情形,指节用力,想了结这老妇,刚要下手,外面有人禀报:

“岳道长回来了。”

袁一溟一把松开商老夫人,她委顿在地,大口喘息,几个妇人上前扶住她。

“他人呢?”这个时候还开什么玩笑!

小太监咽了咽唾沫:“在,在药宫门外。”

袁一溟大步离开,走的时候对徒弟使了个眼色,今日还未取血,按排号该取谁的,先把人提出来。

袁一溟行到宫门口,门前围着许多禁军,人人高举火把,堵得大门水泄不通。

袁一溟皱眉拔开人群,刚要喝斥,声音一滞。

岳一崧低垂着头,跪在药宫门前。

胸前红绳裹身,身后插着一根杆子,杆上挑着黄布,黄布垂下,血淋淋四个大字“罪大恶极”。

“混帐!”袁一溟怒极,刚要上前去,便被人拦住:“袁大人万万不可上前。”

“怎么?”

轰然一声,一道天雷打在岳一崧上,雷电击得尸身颤抖扭曲,他虽还维持着跪姿,可脑袋一阵乱抖,露出面庞来。

他嘴角笑意未敛,眼睛大张,雷鸣火光之中,说不出的诡异。

袁一溟脸色发白,岳一崧已经死了,可究竟是谁有本事杀了师弟,还把尸体送到药宫门前来。

“人呢?谁把他送回来的?”

药宫四周都有禁军把守,难道这些禁军都成了瞎子不成?那个人是怎么能让师弟跪在这里。

禁军面面相觑:“岳道长是……是自己回来的。”

“胡说八道!”

“当真是他自己回来的,走回来的。”

禁军守在宫前巡逻,见一个穿着道袍的人缓步上前,高声问他:“来者何人?”

那人一言不发,还缓缓上前来,四肢扭曲,吊手吊脚,倒像是个皮影人,禁军高燃火把,举起刀戟,指着他道:“报上名号。”

这“人”依旧不出声,离药宫还有十数步时停了下来,肢体一扭,跪倒在地。

身后杆上的黄符一抖,垂落下来。

跟着便是一道道天雷劈下,雷光紫电打得药宫门前石砖爆开,可怎么打,岳一崧都跪得端端正正。

就算他来的时候没死透,这些雷也把他劈死了,谁也不敢上前替他收尸。

袁一溟耳中听得这些禁军窃窃私语,都在小声议论,岳一崧是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才会受这么多道雷击。

一时之间士气大挫,军心浮动。

袁一溟不能放任此事,他进前几步,离尸体更近些,拍出符咒,黄符未至就被天雷一道劈裂,火星四溅。

身后议论声更高,袁一溟此时绝不能退,干脆在前心贴上符咒,保住心脉,以桃木剑为挡,飞身上前挑开黄布。

桃木剑挡了一阵雷击,黄符被扔在地上,果见黄布背后层层叠叠写满了雷咒。

袁一溟扶起师弟的尸体,就见他胸口一个血窟窿,伸手替他阖上眼皮,刚一阖上,又再张开。

死不瞑目。

他低声道:“师弟放心,我定会找出害你的人来,替你报仇。”

话说完了,可岳一崧依旧眼睛大睁,笑意凝固,紫棠面皮受了雷劈竟渐渐变作青色,实在可怖。

袁一溟从怀中掏出帕子,盖在他脸上,指点两个小道士:“把人抬进去罢。”

两个小道士不论怎么摆弄,袁一崧就是躺不平,他的脑袋歪在一边,手脚呈现跪姿,尸身已经僵硬,若要平躺,先要碎骨。

袁一溟当此情形,暗叹一声,走到岳一崧身前,手掌抚他顶心,高声说道:“师弟放心,我必抓住凶手,为你报仇!”

指掌大张,指节用力,“咔哒”几声,岳一崧软倒在地。

禁军们不明所以,还以为是袁一溟这句话让岳一崧心中愿了,这才躺下。

可两个小道离得最近,亲眼看见师父用掌力震碎了师伯全身的骨头,如此手段叫人心底发寒。

“仔细些,别磕着了。”袁一溟吩咐完这句,甩袖离开。

两个小道士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多话,找来担架白布,把岳一崧拾到架上,抬进药宫。

那块写满了雷咒的黄布还留在宫前,一道道天雷不休,击得石砖裂开,石屑乱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