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那你获胜的可能性恐怕很小。这一回参加比赛的作品里,五成以上都是带钻的。不过没关系,我喜欢你的设计。如果落选,可以到我的公司工作。来,跟我到旁边聊聊。”谢欣琪把她拉到一边VIP座位上坐下。她们不过走了不到十步,洛薇就察觉到自己的存在感完全不同了。无数视线朝她们投来,其中不乏哂笑而望等看大小姐比赛闹乌龙的,但谢欣琪无所谓,抑或是已经习惯了,只是递给洛薇一杯红酒,撑着下巴认真地望着她:“洛薇,你住在宫州吗?还是从其他城市专程赶过来参加比赛的?”

“我住宫州,住朋友家里。”

“朋友家里?”谢欣琪疑惑道,“你自己没有房子吗?”

“没有,我父母由于工作缘故,都调离了宫州,走之前把家里房子也卖了。宫州现在房价太高,我一个人是买不起的。”

“那你的生活怎么办?父母还支持你吗?”

“不会呢。他们年纪都大了,我也不想再找他们要钱。”

“独立的姑娘很有魅力。我越来越喜欢你了。”谢欣琪朝洛薇伸出大拇指,和她碰杯喝了一口,忽然道,“我刚才听你叫苏嘉年嘉年哥。这么说,你们很早就认识了?”

“对,我和他是穿开裆裤时就认识的老朋友啦。我都不知道原来你们也认识……”

跟谢欣琪聊得越多,洛薇就越觉得她美得不似凡人。后来谢修臣有事找她,她就颇有涵养地朝洛薇点点头,与哥哥离开。想到一会儿竞赛就要开始了,洛薇难免感到紧张。她在手机上打开微信想缓解一下压力,却看见一个头条娱乐新闻:King首次带女友现身瑞士,二人雪山游秀恩爱。她只听见脑中震响了一声,随着神经一片麻痹,失去了知觉。如执行程序的电脑般,她僵硬地打开新闻,看见了一张照片:一对穿着滑雪装的情侣出现在阿尔卑斯山顶上,虽然戴着越野镜,那个女生的脸被遮得完全认不出是什么人,但她一下就认出了贺英泽的身材和脸。只觉得大脑有些缺氧,她头晕眼花,难以站立。

不出一分钟,大厅台上灯光忽然亮了。贴满Cici商标的墙壁前,主持人、两名设计师以及几个工作人员一起走上台来。主持人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与音箱,传遍整个大堂:“晚上好,各位未来的设计师。非常高兴能在这个流光溢彩的夜晚,与各位相聚在甄姬王城。就在我们Cici以全新面貌向宫州展开怀抱的同时,注入天赋与灵感的新任Cici设计师,也将诞生在今晚的舞台上。在公布最终设计师选拔结果之前,我们希望能借此机会,与大家分享一下所有优秀的参赛作品……”

一系列开场白结束后,全场掌声响起,工作人员端来了一个透明的水晶盒。主持人将里面的胸针拿出来,惊叹地说:“Wow,这简直是一件可以直接挂在佳士得拍卖的珍稀艺术品。现在我们请设计师Anna小姐帮忙做出详细解说。”

“这是范怀远先生设计的钻石花朵胸针,它重5.5克拉,叶子的四颗卵形钻石约重4.15克拉……”Anna说完这番话,众人都向第一位设计者投去意料之中的羡慕眼神,同时为他鼓掌致敬。

他们展示了许多作品后,又拿出一条眼熟的项链:“下面这一条项链,是一份非常贴心的作品。大家知道,Cici是面向年轻人的品牌,所以主要产品应该综合活泼、生动、实惠等因素……而这条海洋水晶项链,它长720毫米,配以珍珠、梨形拉长石和圆形切割水晶,坠饰拆卸可作胸针。尽管成本不高,设计不算拔尖,但手工制作很精巧……”

洛薇小心地拨开人群走到前面,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亮——设计师手里拿着的,居然是她的项链。

洛薇的心悬了起来。确实,她有用心去准备这次设计,但因为高手太多,她并没指望自己能入选。Anna对她的作品点评并不多,但基本都是赞美之词,这无疑给了她一丝希望之光。这一刻再看看其他人的作品,它们似乎也没有最初那样遥不可及。当别人察觉她是设计者,并投来时尚人士特有的端详之色,她看上去还是成竹在胸。然而,她握成拳的手心滚烫而湿润,像握住了一把水蒸气。

时间嘀嗒嘀嗒溜走,出现在Anna面前的作品越来越多,洛薇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地听她一一解说,直到一串彩色的珠宝被她举起来——它是蓬蒿间拔地而起的青松,不仅吸引了洛薇,也抓住在场所有人的视线。

“这条彩宝配钻石的项链,可以说是这一回参赛作品中成本最高的一件。粉红碧玺、海蓝宝石、堇青石、石榴石、月长石、钻石……这条项链的颜色、净度都是顶尖的。”Anna小心翼翼地捧着它,露出了初次收到圣诞礼物般的惊喜之色,“但更让人惊叹的是它的设计部分。不知各位是否喜欢古埃及的人体图腾?他们的人物明显特征都必须一目了然地展现在外面,例如头部侧面线条最明显,埃及人就只画侧脸;眼睛从正面看最明显,他们就把正面的眼睛放在侧脸上;人身体的正面比侧面更明显、腿和脚侧面比正面明显,他们就只画侧正面的身体和侧身的脚……所以,古埃及的壁画人物总是有些别扭。他们不寻求突破,只要求遵照原始画风,而且越循规蹈矩越好。这样的埃及艺术一直延续了三千年。直到公元前五百多年前,一个署名‘尤西米德斯’的红像式花瓶横空出世。花瓶上,一名青年正准备出征,他的右脚保持传统画法,左脚却是正面,用透视法画成了五个小圆圈。”在这之前,所有的艺术品中,没有一件是这样的。而我说这么多,只想告诉大家:谢小姐设计的彩宝项链,就是珠宝界的尤西米德斯的红像花瓶。它或许生涩,或许并不是最完美惊喜的一个,却是独一无二的、创新的瑰宝。所以,让我们有请今晚的最终赢家——谢欣琪!”

短短几秒沉默后,掌声雷动,响彻厅堂。谢欣琪拨拨头发,摆出最好的姿势,让闪光灯打在自己身上,款款走上台阶,接过话筒说:“谢谢大家。”

过了许久,掌声总算停止,而开始那些叽叽喳喳说她是非的女生早就羞愧得满脸通红,不知往哪里看。谢欣琪微微一笑,单价四位数的假睫毛逼真得跟洋娃娃的睫毛一样:“其实,如Anna所说,我在珠宝设计领域并不资深,我本科攻读的是油画系,硕士读的是古典传统史,与时尚并没有太大关系。这条项链的最初灵感,也是来自两件艺术品——阿兹特克的雨神雕像让我脑中有了它的线条,拉斐尔的名画《草地上的圣母》让我脑中有了它的色彩。非常凑巧的是,Anna也喜欢古典艺术,所以,她看出了这条项链这两个部分——”她指了指项链上一个卷曲的部分和锯齿状的玉髓,“是出自阿兹特克雨神的眼睛和牙齿,他们原本都是蛇形①。【在阿兹特克时代,美洲人民觉得雨前空中的闪电像巨蛇,所以认为蛇是神物。文中提到的雨神雕像名为特拉劳克(Tlaloc),源自14-15世纪,它的眼睛、嘴巴和牙齿分别是由两条蛇尾卷曲的形状、蛇的嘴和牙齿盘踞而成,反映了当地人对自然文化的理解和审美。】所以,你或许会觉得这条项链色彩鲜艳,有一些墨西哥复古风情……”

当提起艺术设计,谢欣琪的眼睛就像她手里的彩宝项链,明亮得过于夺目。她的一番介绍后,Anna喜悦地说:“现代与古典的结合总是会产生新的经典,我相信对Cici也一样。谢小姐能从成百上千名设计师里脱颖而出,我们觉得你相当有天赋。当我们把所有晋级作品递给Natalie看,她给出了这样的评价:‘这是一块未经打磨就已经巧夺天工的美玉。’相信你加入Cici以后,会更加大放光彩……”

她们交流的时候,四周安静得出奇,相机的声音和闪光灯是仅剩的动态音影。一个多小时的发布会结束后,有不少人来向谢欣琪道贺,其中有最以她为荣的哥哥。而且,她还在现场发现了正巧来这里与人谈生意的父亲。她拽着谢修臣跑过去跟父亲打招呼。与谢茂聊天的总监与这对兄妹聊了几句,就舌灿莲花地拍起了马屁,说“谢公子出身高贵却一点公子架子都没有”“谢小姐有贵族气质”“谢总教育有方”,等等。后面的事,谢茂也都交给谢修臣去洽谈。见父亲空闲下来,谢欣琪挺了挺胸脯,想要显摆一下自己的成绩,但迎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哥可比你讨人喜欢多了。”

谢欣琪的脸拉了下来:“哪有。这个总监不是才说我是有贵族气质的人吗?”

“贵族气质的言外之意是什么?不就是小姐脾气,说话冲,让人不想靠近吗?人家拐弯抹角骂你都不知道。就你这性格,迟早要吃大亏。”

谢欣琪更不开心了:“想靠近我的男生可多着呢,我不想搭理他们而已。”

“那是因为你在黄金年龄,向这个岁数的女人献殷勤,换哪个男人都愿意。要是性格不改,看谁敢娶你,当心变成老姑娘。”

“在我变成老姑娘之前,哥他会先变成老伙子吧。他比我大两岁,别说结婚苗头了,女朋友都没一个呢。”

“你哥?他的感情还轮得到你来操心?他想结婚是分分钟的事,就看他愿不愿意结了。操心你自己的事吧。男人都不是傻子,知道女人真爱一个男人就会对他温柔。你对谁都是这个暴脾气,想嫁个好男人是真难。”

“才不是,我对苏嘉年可凶了,但他还是经常说我是他理想的妻子人选呢……等等,”谢欣琪忽然抬头,“怎么我哥的感情就不用操心,他不是一直单身吗?”

谢茂冷笑一声:“哼,还好谢修臣是我儿子,如果是女婿,这种女婿是真没法要。在他真正定下来之前,不给你弄三十个准嫂子出来,你爸名字倒着写。”

谢欣琪被这个庞大的数字逗乐了:“三十个?负三十个吧。”

“你听谁说的?他自己说的吗?”

“对啊。他亲口说的,他没有女朋友。”

“如果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那你就太不了解你哥哥了。你没发现从他嘴里说出的话总是特别动听吗?”

“我知道他周围有一些莺莺燕燕,但都不是女朋友吧?”谢欣琪十分困扰,难道她与哥哥朝夕相处,都还不够了解他?

谢茂笑出声来:“那完蛋了,更可怕。”

“啊,为什么可怕?”

谢茂摇摇头,无奈地笑着:“女儿,你还是单纯。你妈快到了,我先不跟你说了。”

谢欣琪百思不得其解,一头雾水地扭过头去,看向与人谈笑风生的谢修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周围又多了几个女孩子,他并未觉得不适,反倒游刃有余地把她们都哄得娇笑连连。看来,他是挺讨女性喜欢的……难道他有恋爱经验,只是自己不知道?谢欣琪突然想起那个在床上的吻,他当时的表现,真的和新手八竿子打不着……

想到这里,她脸颊发红,一股无名火从胸腔里冒起。她四处搜寻苏嘉年,却没见他的踪影,于是发了一条语音消息给他:“你人呢,玩什么消失?”

刚一发出来,她就听出自己语气确实很强硬。想到父亲说的话,她忽然开始疑惑,难道自己真的不爱苏嘉年?但这样假设也不成立,如果对一个男人温柔就是真爱,那她的真爱岂不成了……

这时,视线不经意与谢修臣相撞。见他对自己浅浅地笑,心脏最柔软之处也被戳了一下。她慌乱地别开视线,握紧双拳,再瞪了他一眼,甩手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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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面镜影子

从大厅里出来,洛薇觉得自己就是连跟王子跳舞的机会也没有,就被打回原形的辛德瑞拉。谢欣琪在台上的发言很精彩,她与Anna那种艺术家之间相见恨晩的默契,她这个初学小虾米根本不能理解。所幸的是,她与其他所有落选者一样,这一次的失败并不会被太多人留意。她的作品还被表扬过,只要再努把力,就算变不成谢欣琪,也可以有所作为才对。她在心中默默为自己打气,试图逼自己忘记那条关于贺英泽的新闻。

然而,去后台索要自己的作品时,她路过了一个门半掩的房间,所有期待的泡沫也都被打碎。

“苏先生,我已经按你的要求为洛薇小姐说了好话,现在再提这些附加条件,是不是有些过分?”听到自己的名字,洛薇走过去,看见Anna抱着胳膊,以防备姿态对着一个人。

“之前我们说过,最起码要给洛薇一个鼓励奖,说话不算话的人是你。”

是苏嘉年的声音。洛薇警惕地往里看去,只能看见他的背影,而Anna早就是一脸不耐烦:“我这人说话向来直接,就不再跟你绕弯子了。如果是别的设计师,这个要求我会答应你,理由你应该比我清楚吧,我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室内只剩下六七秒的沉默,苏嘉年没有接话,她不客气地继续说:“洛薇设计的东西很一般,本人也没什么名气。一般的东西太多了。”

听到这里,洛薇感到背脊被绝望感扎中,身体变冷的同时还伴随着刺痛。如果这番话是当着她的面说的,她可能早就没脸继续待下去。苏嘉年还是不气馁,试图为她辩解:“Anna,任何人的能力都不是与生俱来的。”

“我真不敢相信,这句话是出自你这样级别的钢琴家口中。你从小弹琴,也获得过国际钢琴比赛奖,应该知道自己是怎么打败竞争对手的。只是因为你勤奋、努力?”

“我相信勤能补拙。”

“这句话说得没错,可是这个‘勤’也要看时机。就拿谢欣琪来说吧,她的个性够招摇,不喜欢她的人不少吧?但是,有谁能否认她的艺术天赋呢?哪怕她没做过珠宝设计,以前学的东西也和珠宝八竿子打不着,但她受过世界顶尖的教育,从小对艺术就有深刻的理解,油画水平已经到了大师水准,学珠宝设计速度也快。她有钱,不怕失败,在创作上敢花时间砸钱玩;她有名,即使她没有如此高的天赋,只要丢出‘谢欣琪’三个字,就可以让无数崇拜她的女孩子来买我们的产品。何况,她真是个天才。苏先生,所有艺术领域都是互通的,哪怕你来做珠宝,也会比这个叫洛薇的姑娘好。哪怕她大学读的专业是珠宝鉴定,哪怕她比你努力十倍。”

“洛薇有闪光点,只是你没有发现。”

“这话也没错。我相信她肯定有自己擅长的领域,例如很擅长人际关系,口才好,不然你也不会这样为她说话。但她的设计天赋?呵呵,说直接点,她那条项链,拍个照ps一下,定价29元放在网上卖可能还有出路。你不如让她去走走这条路,现在电商在崛起不是吗?”

从接触高级珠宝设计开始,洛薇就知道在这个行业里发展,只靠努力是不可以的,基础和后台二者缺一不可。有多少女孩曾经抱着热血的梦想进来,又遍体鳞伤地哭着出去。但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是其中之一。想想前几个月自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无业生活,想想苏嘉年为她找的工作,想想周围人一次又一次的鼓励,想想谢欣琪那一串精雕细刻的彩宝项链,再仔细思索Anna这番话……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大笑话。

世界上并没有什么不能承受的挫折,只是这个晚上挫折来得实在太多。

她悄无声息地回到大厅,又一次看见了这被人群包围的谢欣琪,忽然意识到,一群优秀女性围攻平庸女性的剧情只有偶像剧里才有。现实世界是,平庸女性才会聚在一起对优秀女性议论纷纷。那些参赛的女孩子攻击谢欣琪,并不是因为谢欣琪真是一个一事无成的大小姐,而是因为她们本能地感受到了谢欣琪的威胁。谢欣琪的才华锐利如刀,她们恨不得磨平它。而谢欣琪没把她们放在眼里过,所以连胜利的笑也懒得留给她们。洛薇还是同样的感觉,看见谢欣琪,就像看见了镜中自己的影子。只是镜子带了魔法,呈现出的幻象太过高贵,让她无法企及。

她突然有了一种很可悲的想法:如果自己是谢欣琪,或许就能得到贺英泽的心了。

自古以来,门当户对都是幸福婚姻的重要因素。贺英泽在这么短时间内找的女朋友,网上都传闻说是一个家境富裕的名媛,结婚对象肯定更会挑选和他般配的人。她知道,正确的思路应该是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等爬到和他一样的高度,他就一定会回头来看自己。但是,内心深处还是有着过于天真幼稚的心愿,希望他能喜欢原本的洛薇,而不是强迫自己改变后的洛薇。想到这里,那张瑞士滑雪的照片又一次出现在脑海。不愿再低落下去,她揺摇头,只想要赶紧回家,忘记这糟糕的一天。但走了几步,她迎面遇上两个人,惊讶地看着她:“你是......?”

说话的人五十岁左右,大约一米八,因为被人搀扶着使身高打了折扣。他穿着双排扣西服,头发一丝不苟,胡子刮得很干净。岁月带走了他的青春,带走了他的健康,却没能带走他眉宇间的风雅。她并没有花很多时间,就认出这人是经常出现在财经杂志上的地产富豪——谢茂,而且也很快想明白他会吃惊的原因。她朝他点头致意:“你好,谢先生,我叫洛薇。”

“洛小姐,你见过我女儿吗?你和她长得实在太像了。”

“有幸见过。很多人都这么说。”

“你看看,她就在那里。”他侧了侧身,指向远处的谢欣琪。谢欣琪还在忙着和别人讲话,她身边的母亲谢太太周锦茹却看见了洛薇。周锦茹愕然地张开口,眼中露出的惊讶绝对不亚于谢茂。她不由得用手掩嘴,然后拔开人群,快步朝他们走来。周锦茹比洛薇矮一些,欲哭无泪地抬头望着她,而后握住她的手:“是你,一定是你......你是欣乔对不对?”

欣乔?不是欣琪吗,这阿姨连自己女儿的名字都能记错?她揺揺头:“不是,我叫洛薇。” 周锦茹眼中有惶恐一闪而过,快到让人以为是错觉。然后,她垂下肩,无助地抓住丈夫的袖子:“不对,我太傻了。就算欣乔还活着,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叫什么......”她又一次迫切地望向洛薇:“这位小姐,我这么说可能有些冒犯,可是,能请你和我们去一趟医院吗?”

怎么都不会想到,他们叫她去医院的理由是要做亲子鉴定,以确认她是否是他们已经死去的双胞胎女儿之一谢欣乔。突然要确定自己可能是一个死人,这种事听着就令人感到毛骨悚然,洛薇不愿意掺合。但是,看见谢太太一副揺揺欲坠的心碎模样,她想起很长时间没见的母亲,即便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还是答应和他们一起去做鉴定。谢欣琪开始完全持反对态度,认定洛薇不可能是自己的妹妹,但多看了洛薇几眼之后,她也有一些动揺,只是嘴硬说随便你们,其实,洛薇也有过短暂的疑虑:父母叮嘱她不要回宫州,难道真有那么百分之一的可能,她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做过亲子鉴定后,他们都在静候结果。

自从小辣椒开始半快递半读生活,洛薇就很少在家里看到她。但是,第二天她就化作一道旋风卷了回来,抓住洛薇的肩膀揺晃,说真不敢相信贺英泽居然找了女朋友,我一直以为他喜欢你呢!这无疑又是一把撒在洛薇伤口上的超咸滚烫液态芝士。好不容易把她打发去上课,洛薇对镜调整心情,收拾好自己去上班,刚一出门却看见了苏嘉年的车。

苏嘉年下车第一句话是:“贺英泽到底在搞什么?那天他把你抢走的时候那么坚决,你们不是在一起了吗?”他素来谦逊有礼,这样直接的提问似乎还是第一次。

洛薇若无其事地耸耸肩:“我被甩了呢。”

“我去找他。”

他正想转身回到车上,却被她拦住:“嘉年哥,别这么冲动。责任在我身上,是我误会了他。”

“误会他什么?误会他不会玩弄你?”

“我这么喜欢他,他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和其他女生确定关系,这说明了什么?”见他蹙眉迷惑的样子,她笑出声来,“他只是玩都不愿跟我玩而已。”

“洛薇......”

“别安慰我。我喜欢自己保持清醒的状态,不喜欢被安慰。”

确实,她不是不清醒的人。只是清醒着受伤,比糊涂着受伤痛楚更多,毕竟没有感性的麻醉剂让自己陷入昏睡。导致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被贺英泽拒绝,自己的真心被他嫌弃。但是她也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伤不可愈合,没有什么人不可替代。哪怕是童年的回忆,最初喜欢的人。只要难受过这一阵子,自己就会好起来。

“好,我不安慰你。但我也想让你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走。”苏嘉年摸了摸她额前的发,凑近了一些,“因为,你喜欢他多久,我就喜欢了你多久。”

他们站在人来人往的小区门口,车辆的嘈杂声可以吵醒每一个浅睡的人,但他如此小心翼翼地触摸她,就像他们站在飘溢着童年香气的花园中。她却不争气地想起贺英泽的吻。贺英泽的吻是色彩最浓烈的油画,牢牢地抓住她所有的感官神经,强迫她接受近似绝望的激情。她不明白,一个内心完全没有爱的人,怎么会这样倾尽一切去亲吻一个人。每多想他一秒,她都会觉得自己又不自爱了一秒。只是,无法控制。她静静地让关于那个人的记忆流淌在血液中,然后朝苏嘉年莞尔一笑:“嘉年哥,你知道我可不会犯贱,你对我的好我都有看在眼里。给我时间,我会试着忘记他。”

“我会等。”除此之外,他别无赘言。

天公不作美,当日暴雨瓢泼覆盖了整个宫州,浇灭了夏日的热情。洛薇到家时连文胸里的钢圈都快泡生锈了,她用最快的速度冲了个澡',但还是免不了开始喉咙沙哑、打喷嚏,吃药似乎太晩了,夜幕越深沉,她的身体就越不舒服。到晚上十点,小辣椒依然没有回来。洛薇在心中诅咒了一百次这妞以后吃生鱼片都没芥末,却也松了一口气,自己不用再在别人面前强颜欢笑。睡到十一点醒来,发热的脑袋跟被捅坏的蜂窝没什么两样,她难过得要命,睁开眼对着苍白的日光灯发了几分钟呆,吃力地翻身爬起来找到手机,隐藏了自己的电话号码,拔通了贺英泽的手机。响了几声,那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喂。”

他的吻像炙热的油画,声音却像冷色调的水彩画,画的还是怀俄明州雪山中的冰湖。

她没有说话。从不知道自己会这样脆弱,只是听见他的声音,两道眼泪就直直地从眼角落到鬓发。由于高烧的缘故,耳里又嗡嗡地响起来。她闭上烧得发疼的眼睛,感觉到又有眼泪滚出来,浸泡在耳朵里。他又“喂”了一声,没有听见声音,直接挂断了电话。胸腔里有毛球在滚动般痒得厉害,她在被窝里浑身震动着咳了几声,又打了一个电话过去。他又说了一声“喂”,然后等待她的答复。

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时间也已经静止。但她争分夺秒地听他微不可闻的呼吸声,生怕他再度挂断电话,关机或拒接。他没有再发声,也没有挂断电话。她把手机挪远了一些,用被子捂住嘴,闷在被窝里咳了几声,努力不发出声响,但那边还是听见了动静。终于,贺英泽平静地说:“找我有什么事?”

她蒙了,没有说话。贺英泽等了几秒,又说:“洛薇。”

“你知道是我?”她还是故作活泼地调戏他,声音却带着掩藏不住的浓浓鼻音。

等了很久,他才接话:“说吧,你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我看见了新闻,只是想打电话跟你说一声,恭喜啦。”

然而,电话挂断了。听筒里那两声“嘟嘟”是刺耳的笑声,讥讽着她的不自量力。胸中那挠痒的毛球也因此往上爬,在她喉咙里扫着每一根血管。她甚至连哭的机会都没有,就已经剧烈地咳嗽起来......

甄姫王城四十五楼中,陆西仁抿着唇,担忧地看着面前在转椅上满面阴沉的贺英泽,又看了一眼报告做到一半就被洛薇电话打断的常枫。常枫指了指墙上的幻灯片,故作轻松地笑道:“所以上周的财务报告还要继续吗?”

“你继续。”

贺英泽回答得果决,当对方继续说下去,他看上去也很专注。但过了半分钟,他忽然拿起衣服站起来,朝门外走去。陆西仁第一时间跑去把门堵上,常枫上前一步说:“去不得,真的去不得。”

“她生病了。”贺英泽拉开陆西仁,拧开门把,“我送她去医院,马上就回来。你们在这里等着。”

他从来不是喜欢解释的人,这一回却说这么多,恐怕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常枫也冲过去挡住他的去路:“六哥,我就问你问你一句话:看见她病倒在你怀里流泪,你能忍住不理她,直接回来吗?”

贺英泽紧锁眉心,把他们统统推开,大步流星地走到电梯口。常枫叹了一口气,在后面说: “黄啸南回宫州了。想想你母亲,想想炎爷,你和洛薇未来有可能吗?如果她是那种比较听话的女人还好,那哄几句就会回来。可是,她是这样的个性吗?”察觉贺英泽背脊僵硬,常枫不气馁地说:“六哥,你是做大事的人,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为什么要前功尽弃呢?”

这句话也没能说服贺英泽,他还是蓄势待发地往前走,然后常枫又说了一句:“我真是一点也不关心洛薇的死活,只是担心六哥你。想想跟她在一起又分手,你会有多痛苦吧。”

贺英泽的身体终于松下来。他重新走回房内,把外套狠狠扔在沙发上,一下坐下来,再也没有说过话。

室内长久的静默过后,陆西仁才小声地对常枫说了一句:“有时候我觉得六哥很高深莫测、不怒自威,有时候,又觉得他像个六岁小男孩......”

“他跟六岁小男孩真没区别。”常枫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在自私这方面。”

午夜,谢修臣刚回家,就听见厨房里冰箱门响了一声。他 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发现自己妹妹正戴着耳机揺头晃脑地翻冰箱。他摘掉她的耳机:“饿了?”谢欣琪丝毫不受影响,上翻翻下翻翻,又揺头晃脑地把冰箱关上:“我不饿,我就看看冰箱。”

“我给你下面条吧。”谢修臣把西装外套脱下来,挽起衬衫袖子。

她从小就最喜欢吃他做的面,听他这么说,差一点跟以前一样,尖叫着抱住他的脖子。但她忍了下来,只是躲到一边:“我不吃。最近我都胖了。”

“你都瘦成这样了,人家会认为我虐待妹妹的。”

后来不管她怎么拒绝,他都坚持煮面。她一闹腾,他就说自己工作到现在一直没吃晩饭,是煮给自己吃的。她知道这是他每次为她做夜宵的借口,一溜烟跑到楼上,躲避他的食物攻击。但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她又觉得不习惯,毕竟一直以来他下厨,她都是个小跟屁虫在厨房转来转去,于是又下楼钻进厨房,气鼓鼓地看他煮面。果然面条做好以后,没有惊喜,他把筷子和碗都摆在她面前:“吃吧。”他做的面条是清汤面,从来不加生抽、味精、鸡蛋或海鲜,最多往里面放一点当日的剩肉,但汤鲜味美,面条有弹性又软糯,煮多少她都能吃得一根不剩。闻到这股热腾腾的香味,她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但还是别过头去嘴硬道:“不要,我最近压力太大,真的胖了。”

“在你的同类里,你已经长得很慢了。”

“......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国家研究CPI的时候有一项指标吗?叫生猪存栏率。”

“谢修臣你好,谢修臣再见。”

“你不吃我倒了。”

“哎,等等......”见他作势要拿碗,她赶紧按住,一脸纠结地说,“那......那以后出去,我跟别人说我九十斤,你不能拆穿我。”

“好。”他在她身边坐下,用筷子替她拌面条,“那以后出去我跟人说我一百四十斤,你也不能拆穿我。”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哇,还没到一百四?你不会是又瘦了吧?”

他被戳到痛处,推了一下她的脑袋:“吃你的面条,臭丫头。从小我就瘦,还不是照样把那些欺负你的男生打得跪地叫你大王。”

“是女王大人!”她嘻嘻一笑,低头吃了一会儿,察觉到他一直在看自己,小心地抬起眼皮瞅了他一眼,“......你怎么老看我吃,是不是感觉像在喂小动物?”

他以食指关节撑着下巴,微微笑着说:“仓鼠。”

听见这个称呼,谢欣琪条件反射地觉得很绝望。记起高中时跟谢修臣一起看电视剧,男主角养了一只仓鼠叫琪琪,谢修臣幼稚地拿这个名字玩了好久,不是弯腰用逗狗的动作对她说“琪琪来吃饭了”,就是把一个东西丢很远说“琪琪去把它捡回来” 。噩梦,真是好大一场噩梦。

过了一会儿,他拿出纸巾擦了擦她的嘴,又擦了擦碗附近掉落的食物:“皮卡丘,你怎么总是把东西漏得到处都是,你的爱慕者们知道谢家大小姐的吃相是这样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吃东西嘴就会漏,所以我在外面只吃西餐,盘子特大那种。要不哥你来帮帮我,喂我吃好啦。”见他正在凝神思考,她歪了歪头,“嗯?怎么不说话?”

“我刚才思索出了一个句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下划线,就会,下划线,所以我,下划线。要不,下划线,你来帮帮我,下划线,啦。’”

谢欣琪想了几秒:“......滚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倒牛奶就会洒得到处都是,所以不在家我都买盒装牛奶。要不哥你来帮帮我,帮我倒好啦。”

“滚蛋。”

“真是大小姐万用句式。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打电话给那些该死的公司就会跟他们吵架,所以我都不喜欢跟他们直接对话。要不小李你来帮帮我,帮我打电话给他们好啦。’”

“滾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购物的时候包包里装上钱夹,右脚就会痛,可能是因为我用右肩背包,而钱夹又太重了,所以我都不喜欢带钱夹在身上。要不哥你来帮帮我,帮我把钱夹拿着好啦。’”

“滾蛋。”

............

他们又重归于好了。只是,两个人再也不能回到从前那样。到底是哪里变了,谢欣琪说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道:“你刚才说,你压力太大了?为什么?”

“因为莫名其妙钻出一个女孩,长得像......”她本来想把父母与洛薇做亲子鉴定的事告诉他,但想到这件事与他母亲有直接的关系,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长得和你像?你是说洛薇?”

“是呀,谁知道你会不会因为她和我像,就又去认一个妹妹,然后不要我这妹妹了呢。”

“胡说八道。”

谢欣琪知道,随着时间推移,父亲对哥哥孤独死去的母亲越来越感到愧疚,而会渐渐淡忘早夭的另一个女儿,毕竟这个妹妹当年只是一个婴儿。所以,这个家庭也越来越不快乐。这些年,父母都很少在家,总是各忙各的,与她相处最多的亲人反倒成了哥哥。因此,当她第一次有了“洛薇如果是妹妹”这个假设,也就有了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如果妹妹能回来,她能得到一个从未有过的和睦家庭。

然而,几日后最终检测出的结果,令她和谢茂大失所望,也令洛薇大松一口气。最痛苦的人还是周锦茹。她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中心,却面对着墙壁,怕维持不了平时的仪容。她拿着亲子鉴定报告,手指颤抖,紧闭双眼,额上青筋微凸,看上去痛苦极了:“我早就知道。我每天烧香拜佛,希望欣乔能回到我的生活中......老天它就是不愿还我们一个女儿......”

还是在坟场般冰冷的医院,还是同一个哭到抽搐的母亲,记忆的碎片从四面八方飞来,在谢茂的脑海中组成了一幅二十多年前往事的黑白拼图。不同的是,这里已经没有那个叫吴巧菡的女人,他的妻子也不再年轻......

当年听从父母的话,因生辰八字娶了周锦茹后,他也曾经对她有过几分动心,毕竟她正处于最美貌的时期。但是,她美得很不安全,流言蜚语一大串,甚至还有跟过黑帮老大黄四爷的传闻。她用尽各种方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半信半疑,心中却认定不能在她这棵树上吊死。因此,才有了后来的“踏遍寒食百草千花,香车系在香闺树” 。

后来,他遇见了吴巧菡。以前在《诗经》中读到的“妻子好合,如鼓琴瑟”,他没能在周锦茹身上感受到,却在吴巧菡的身上感受到了。她产下谢修臣之后,他更是坚定了要与妻离婚迎娶她的决心。可就在这个时刻,周锦茹生了一对双胞胎。都是女孩,二老并不欣喜,但弄瓦之功也不可没,婚是暂时不能离了,也只好委屈吴巧菡几年。他原以为吴巧菡性情如水,并不急求一个名分,就没跟她提以后的打算,但没想到会发生惨绝人寰的意外——有一天,保姆为两个女儿洗澡,洗好了姐姐欣琪,就轮到妹妹欣乔,保姆拿起刚才为欣琪洗澡用的温水壶,直接浇在欣乔头上,可里面流出来的水居然变成了滚烫的开水。欣乔的头发全部被烫掉,头皮烫坏,脸也面日全非,送到医院不过十多分钟就断了气。他当时正巧在国外出差,赶回来时,孩子冰冷的身躯早已被送进太平间,而且家里还有第二条命也赔了进去,即两个孩子的瘸腿奶妈。周锦茹哭晕了两次,谢家二老则提着拐杖打他,说都是他在外面养的野女人害的,让她来偿命!仔细问过才知道,原来保姆提的那壶水并不是意外,而是被人偷偷调包过。调包的人就是才跳楼自杀的奶妈。他们命所有人去调查奶妈房里的线索,终于发现一封匿名来信。信纸是蓝色,有薫衣草花纹,他曾经收到过无数封写在这种信纸上的情书。而信上的笔迹 也正好都是他最熟悉的。读过信的内容,他当时脑中缺血,脸色比死人还难看。到现在,他还记得当时对吴巧菡说的话:“就这么急不可耐吗,你知不知道我从来没放弃过要娶你的念头?”她一脸茫然,好像比她身后的池水还清白无辜。但他已经彻底厌恨了她。

他强行带走了谢修臣,从此与吴巧菡完全断了联络,但是每次面对儿子,他都会想起他那个恶毒的母亲,因此很少有心情愉悦的时刻。被抛弃、被夺走儿子的第九年,吴巧菡死在了乡下偏僻的老房里,死后一周才被家人发现。得知消息的那一天,他莫名地在家里哭得像个三岁孩子。但他从小锦衣玉食逃避惯了,那一刻,他也放纵自己,没有让自己深想。

不管怎么说,最难过的人始终是周锦茹。此刻,看见她这么痛苦,谢茂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上前去搂住她的肩:“算了,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这都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周锦茹靠在他的肩上又一次流出眼泪,“都是我不好,没能早点为你生孩子,都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