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邱宁勇开车回昌东上班,顺道将妹妹李宁咏送到市委大楼。

“三妹,你真的要去当官,这碗饭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好吃。”邱宁勇昨天被臭批了一顿,也商量了一个对应之道。不管官司输赢,不管新闻媒体如何报道,只管就事论事就行了,说破天,这事就是基层民警业务不熟悉,错拘了一个人,纠正就行了,能有多大的事情。他心情轻松了,便有闲心关心妹妹的事情。

李宁咏有些心不在焉,道:“你这句话说错了,是不管什么饭都不好吃,就说当老板,风光背后,困难大不大,有时大得无法想象。”

邱宁勇又道:“你如果要和王桥好,二哥随时可以去负荆请罪,这个面子还是抹得下去的。”

李宁咏道:“你确实不了解王桥的性格,破镜不能重圆的。”

开至市委,远远就见到一群人,拉着几条白色横幅,横幅上写着“谁来赔我们的血汗钱”、“我们要生存,我们要吃饭”、“污染环境,祸及子孙”等内容,有好几个人提着长长的死鱼。

市委市政府门前三天两头有请愿的人,李宁咏也不在意,但是一个熟悉的人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邱宁勇也看见了站在公路边的王桥,还看见阳和镇的书记程岭跃,以及县信访办的同志。他笑道:“这次和我没有关系啊,王桥也是倒霉蛋,到了城关镇,又被垃圾场的污水圈了进来。我不能开过去,免得碰上就走不掉。”

李宁咏道:“我就在这里下了。”

等到李宁咏下车,邱宁勇打了方向盘,小车钻进另一条支路,走了。李宁咏在路边犹豫了几分钟,还是朝着人群走了过去。从昨天开始,李宁咏解放了思想,“从政”成为一个暂时新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她必须变得心胸开阔。

“王桥。”李宁咏站在路边,招呼了一声。

人群里有六条三四十厘米的白鲢,在阳光下散发着腥味和腐烂的气息,熏得王桥一阵阵烦闷。他听到招呼声,看见李宁咏站在不运处,就走了过去。

“怎么堵到市委来了?”李宁咏神色平静,和颜悦色。

王桥来到了市委大院门口时,就推测有可能会遇到李宁咏,在他的设想中,李宁咏多半是点头打个招呼,然后挺着骄傲的头就走进大院。他没有想到,李宁咏会停下脚步,主动与自己交谈。

王桥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道:“在县里开了座谈会,没有满足他们的愿望,就到市里来了。”

李宁咏道:“听我二哥说,是垃圾场的事情,你怎么亲自来了,让一位副镇长来顶着就行了。”

王桥道:“围堵市委,不是小事,我哪里能缩在后面,这是态度问题。”

李宁咏道:“如果是时间久了,就到宣传部来坐一坐。”她看见王桥,不由得生出些柔情,很想给他买一瓶矿泉水,随即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李宁咏穿了一身套裙,样式简洁,将娇好的身材衬托得恰到好处。她自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气质,与市委大院的气氛很是融合。王桥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办公楼,又将目光收回到这一群村民。

村支书陈民亮作了一些劝解工作,来到了王桥身边,道:“这些人平时我还都招呼得住,今天是吃了砰砣铁了心,我硬是劝不回。肯定有人装鬼,否则不会这样。”

王桥道:“一社社长是你兄弟?”

陈民亮道:“隔房的,就是坐在树下面那个。”

王桥道:“他是什么态度?”

陈民亮道:“他家有两个渔塘进了污水,有损失。”

王桥道:“他有个哥是阳和矿的副矿长。”

陈民亮道:“陈民国,以前当过主任的,后来选掉了。”

这时,县信访办的同志从市委大院出来,来到王桥身边,道:“宫县长和市信访办的同志商量了,在市信访办找一间办公室,还是选派村民代表座谈,会议由市信访办主持。”

王桥第一个工作岗位就是城管委副主任,在这个岗位上他应对了好几次大规模群体性事情,被强力培育成了具有丰富基层群众经验的领导干部。凭着对群体性事件的了解,他对这次座谈没有多大希望,只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

“如果第一次与群众座谈时,就态度强硬地宣布按第三方评估赔偿损失,或许事态不会发展至此。”这是王桥第一个判断。

“如果第三方评估结束,村民仍然不接受,则背后一定有人兴风作浪。”这是王桥的第二个判断。

王桥随着村民代表进了市信访办,遇到宫方平,宫方平神情中有一丝疲倦,道:“华县长也来了,正在给邓市长作检讨。他们两人头上都有个代字,这让华县长面临的压力成倍增加。”

第三百七十九章 果落牛口

听到宫方平副县长这句话,王桥意识到这次事情恐怕得以县政府妥协结束。

很多行人在市委大楼前走来走去,他们都只是朝人群观望一下,继续走路。这年头,连小区绿化搞不好都可以堵公路围政府,所以大家对闹事群体渐渐缺乏兴趣,很冷漠地看一眼就继续走路。只有当闹事群体开始发生激烈冲突,才会引发些许闲人围观。

在市委大院里陆续出现了一些警察,防备着村民作出不理智行为。在村民没有过激行为时,他们并没有行动。

市信访办出来了一位副主任,站在群众中间,表明了身份,提出按照信访条例,找五位代表去座谈。

挑选进入信访办座谈的村民代表时颇费了些劲,村民提出要全部参加座谈,信访办坚持按照条例就是五个代表。最后经过几番拉锯,还是只有五名村民代表进入了市信访办,包括一社的社长。

正在进入信访办的路上,邱洪电话打了过来,道:“蛮哥,刚才华县长见了邓市长,作了检讨。华县长离开时,我还给邓市长画了一个垃圾场的地形图。”

王桥道:“邓市长是什么意见?”

邱洪道:“邓市长看了草图,说了一句还是当初选择垃圾场位置有问题,垃圾场在山顶,污水稍不注意就会顺流而下。”

王桥道:“这么多人围了市委市府,邓市长发火没有?”

邱洪道:“邓市长态度倒是平和的,只是提出让反思这次事件,加强基层基础工作,基础不牢,地动山摇。”

打完这个电话,王桥加紧走了几步。追上了前往市信访办的人群。

从市信访办谈完接近中午一点,此次座谈仍然没有结果。座谈结束时,一位村民代表激动地道:“你们这是官官相护,都是帮着县里的。你们解决不了。我们就到省里去。省里解决不了,我们就到京城去。”

最后的威胁可以说是致命的,特别是这种政府有过错在先的群体性事件,稍微处理不好就会引起大麻烦。市、县两级信访部门都不敢掉以轻心,赶紧又分别向领导们汇报。

宫方平、王桥等人回到县里。立刻接到县政府会议通知。这次会议由代县长华成耀出面主持。

华成耀一脸沉重地讲了开场白,道:“两个镇,两个社,集体到市委市政府堵门,昌东县委县政府的脸都被丢尽了。今天走到市里,我脸上都火辣辣的。市领导态度越好,越是理解基层,相信我们,我感到压力越大。”

“村民无论做出什么过激行为,起因是污水流出来。给村民带来了损失。乐彬主任,城管委是如何管理垃圾场的,这一次事件的主要责任就是城管委,管理失职是无论如何跳不掉的。”

“城关镇,阳和镇,你们两个都是县里的大镇,我们要反思一个问题,为什么镇村干部在群众中没有任何威信,你们说的话他们根本不听,这是最值得深思的问题。说明你们组织建设不过关。基础不牢,地动山摇。”

“村民提出条件有两条,政府有错在先,第一条得认帐。现在难点是到底赔多少,同志们的意见很好,就是由第三方进行评估,该赔多少赔多少,不含糊。”

“村民提出的第二条,这个要研究。我的意见不能交给渔业协会。他们没有经营能力,主体也不适合,等会由国土部门提出专业意见。国土部门讲方案的时候,我要先把话说在明处,到了这个时候,不管哪一个部门都以大局为重,放弃部门利益。”

讲了这里,他用眼光扫视所有参会部门负责人。

王桥感到县长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了三秒。

华成耀又道:“这次垃圾场污水引发的故事,有三个部门要引以为戒,吸取深刻教训。”

随后,由国土部提出了综合整治阳和矿、大鹏矿和黑岭山矿的工作方案,具体来说是以阳和矿为主体,将大鹏矿和黑岭山矿整体纳入阳和矿区,这符合省政府相关文件要求的。在省政府文件相关条款中,有一条特别规定,小矿山拒不执行整治方案的,关闭。现在将原本就应该是一个矿的大鹏矿、黑岭山矿整合进阳和矿,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王桥听到这个方案,也没有话说,不禁对牛清德这个老对手的狡猾有了新的认识。这些年,他从一个旧乡小学教师成长为城关镇镇长,对手也在不停成长,由旧乡学校副校长变成了静昌矿业有限责任公司的董事长。

国土局讲完方案,随后就征求各部门意见。

对于这个方案,乐彬自然是不会反对。他作为城管委主任,最关注垃圾能否进场,凡是有利于解决堵场的方案,都能接受。

阳和镇政府支持这个国土房产局提出的工作方案。

轮到城关镇发言时,王桥很明确地提出道:“综合整治也是省政府成津现场会时的一项重要内容,我没有意见。只有一条建议,应在整治方案中明确不能将大鹏矿用于尾矿库。”王桥说完,宋鸿礼补充了一句:“要用作尾矿库,必须要建设正规的、经过上级部门验收的尾矿库。”

华成耀正在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听到这一句话时,钢笔有几秒钟的停顿。

在结束会议时,华成耀最后强调道:“村民们提出的整治鱼塘等后续扫尾工作,就交由静昌矿业有限责任公司负责。静昌公司原本不想接受这个烂摊子,经过县政府找静昌矿业老总进行座谈,他们才勉强接受。在这件事,静昌矿业是做出贡献的。在以后整治过程中,大家也要支持。”

会议结束后,昌东县政府通知了静昌矿业有限责任公司座谈,提出由静昌矿业有限责任公司整合大鹏矿和黑岭山矿,同时负责处理由污水下泄引发的维修和清理工作。

当天下午六点,县政府与村民们再次座谈。一个小时后,达到协议:一是由第三方中介机构介入,调查养鱼村民的损失;二是由静昌矿业有限责任公司负责清理受污染的鱼塘污泥,并建立小型拦水坝。防止污水再次下泄。

达成协议以后,堵住阳和垃圾场的人群就散开了。被堵了四天,散发着恶臭的垃圾车终于开进了阳和垃圾场。

城管委主任乐彬仍然不能松气,堆积在城区内有上千吨垃圾,必须要用最快的速度运走。乐彬就沿用了以前王桥采用过的老办法。租用社会车辆装运垃圾。在装运垃圾过程中,又发生了一件意外之事,租用的社会车辆在路上出了车祸,将一辆小车撞毁,伤一人死一人。

听到这个消息,乐彬如从高楼坠下,半天回不过神来。乐彬进了办公楼厕所久久没有出来,当乔勇急着打了两次手机,乐彬才出现在走道里,头上白发似乎又增加了一些。

对于城关镇来说。向阳坝一社村民撤离现场,他们的此项工作就暂时告一段,镇里又将工作重心转移到其他事情上。

从得知牛清德觊觎大鹏矿以来,王桥便开始深挖牛清德的目的。牛清德不是善男信女,绝对不会为了做好事而整合大鹏矿。最终,他和宋鸿礼两人都通过大量事实来推断牛清德就是想用大鹏矿来做尾矿库。当然,这只是推断,并非事实。

就算猜到了真想,王桥还是没有挡住牛清德用事件、资本和人脉构成的立体攻势,不仅仅大鹏矿落入了牛清德手里。黑岭山矿也被其一并被收购。收购以后,大鹏矿便不再是城关镇镇属企业,从责、权、利三方面都主要方面都与城关镇无关。

虽然这将减少出事以后的责任,还是让王桥有些沮丧。

晚上回家。又到电力家属院打了一场篮球。王桥曾经想加入昌东电力篮球队,后来成为城关镇镇长以后,大部分时间交给了工作,根本无暇在工作时间打篮球,更别说参加电力系统的篮球比赛。小李局长也意识到这个问题,由教练黑唐在省二队找了一个球员作为外援。顶替了王桥的位置。

在家属院篮球场上打了一场球,跳出满头大汗,将沮丧情绪抛到了脑后。

晚上又在家里做了一条鱼,这次改作了在成津县委吃到的黄焖小鲫鱼。他在做菜上颇有天赋,觉得好吃的菜就现场留心其佐料构成,回家试做,味道往往八九不离十。

吃着黄焖小鲫鱼,他又想起今天遇到李宁咏时的情景,这个平和态度倒是出乎意料。他暂时没有给杨焱打电话,既然诉讼已经开始,那就必然要进行下去。只是新闻方面没有必要继续搞下去,否则倒真会被某些人在心里扣上“不顾大局”的帽子。

“胖墩,环卫工人那事,青皮找了你。”

“嗯,他和杨三火一起来的。没有料到,他们两人终于走到了起。”杜建国又道:“你知道这事吗,既然知道,怎么不跟我说。”

王桥倒还真的忘记了此事,道:“这一段时间事太多,忙得忘记这事。他们两个倒是般配的,如果能成,对于青皮来说是一件好事,能让他走出现在的困境。”他又笑道:“青破重色轻友,本来一直在我这里复习,准备参加司法考试。结果与杨三火牵手以后,立刻就提起包包跟着杨三火到了南州,把我一个人丢在昌东。”

杜建国笑了一阵,道:“如果不开动全火力,跟踪追击,穷追猛打,环卫工人没有太大新闻价值,最多就是案件宣判以后,再报道一次。怎么,你对邱家又心软了?”

王桥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想把他们家搞得太难堪。”

杜建国道:“我听青皮说你们还被堵在家里抓过嫖,依着你的性子,肯定要反击,是不是最近李宁咏又和你见了面。”

王桥道:“都说瘦子心眼多,没有想到你这个胖子也有这么多心眼,确实是如此,今天城关镇有一群村民围了市委市政府,我偶遇了李宁咏,还和她说了几句话,火气便消了。”

杜建国道:“你才说青皮重色轻友,其实蛮哥也是个情种。”

王桥道:“哪里有我这种情种,算得上世界上最倒霉的情种。谈起感情事,还数胖墩最幸福,我都开始羡慕你了。”

杜建国道:“主要还是你的目光太挑剔,以前楚小昭就苦苦追求你,那个女生很不错的。”

提起楚小昭,王桥就想起了张晓娅,心道:“我好久没有和张爷爷联系了,这一段时间忙完了,去他家里看看。”

第三百八十章 又谈心

经过一个晚上自然消解,王桥来到办公室时,变得心平气顺。他不再有负面情绪,又可以都志昂扬地面对新的一天。

“王镇,走,我们去看一看三社的公路。”宋鸿礼来到门口,敲了敲门。

王桥正在批文件,听到书记招呼,也就出了门。

宋鸿礼望了望王桥的脸色,道:“情绪不错啊。”

王桥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不能正确对待,迟早会出精神问题,抑郁症成为领导一个常见病,就是因为不能及时调解。”

两人坐车先来到村办公室,将小车停在小学校坝子里。宋鸿礼和王桥沿着田坎小道,朝江老坎家里走去。夏季农村欣欣向荣,水稻在田里长得绿油油的,随风摇动。土里随处可见冬瓜、黄瓜、南瓜、莴笋、白菜、海椒等各式蔬菜。水塘里的加氧气全部开动,水面上能见到家养鱼的暗黑色背脊。

“真是一片和平景象,有时在办公室坐得闷了,到农村来走一走,心情就舒服许多。”宋鸿礼发出一句感慨,又道:“我还以为你会有情绪,没有想到你的调节能力也不错。”

王桥承认道:“我最初是有点郁闷,明明知道事情发展有可能出现坏结局,做了一些预防工作,结果还是出现了坏结局。”

宋鸿礼摘了一片青叶子,在鼻尖嗅了嗅,道:“我们尽力了,在大会小会上都阐明了我们的观点,现在这个结局我们无法掌控,就不要去想它了。再说,也许我们的推断是错误的,毕竟事情还没有发生。当领导久了以后,我时常告诫自己,自己就是一个普通人,也会判断失误,不要以为当了党委书记就是全能的。”

王桥道:“但愿我们的推断是错误的。这事到此为止。我得把精力集中到发展上,这是近十万群众对政府的期许。”

宋鸿礼摇头道:“大鹏矿在城关镇地盘上,安全生产对我们是一票否决,我们只要还是城关镇领导。此事永远不能到此为止。”

王桥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道:“以后大鹏矿变成静昌矿业的下属企业,我们没有决定权了。只能让企业办搞安全的人员经常去监控,发现问题就及时给上级报告,这样我们就算尽到职责了。”

宋鸿礼笑了笑。道:“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舒服,一点就透,都不用多说话。你有这种想法,我是真觉得高兴。”

王桥道:“以前年轻时身体好,打架厉害,就以后自己在社会上无所不能,后来才发现,在社会上最重要的不是个人能力,而是在体系时原位置。我们所做的一切其实就是争取那个位置,然后利用那个位置实现自己的理想。”

宋鸿礼道:“争取那个位置之前。觉得是为了实现理想,等真的到达那个位置,一切都变了,恐怕难逃钱、权、色。我们两人要引以为戒,特别是你,人年轻,路还长。”

“谢谢宋书记。”王桥对这个提醒很重视,答应得很郑重。

社会就是一个体系,进入体系以后,个人勇武变得很是次要。体系里的位置决定着一个人的能力大小。若论个人战斗力,王桥的个人战斗力是非常爆棚的,可是个人战斗力不能决定体系的位置,因此。身体虚弱的上位者做出的决定,强悍如王桥者也必须遵守。这就是社会的生存规则和游戏规则。

王桥突然想了一个很无解的问题,心道:“大鹏矿下面的九家人全部是向阳坝一社的村民,家里都沿着河沟有鱼塘。自己和宋书记反对牛清德染指大鹏矿,就是怕尾库矿悬在半山上影响九家村民的安全。而吊诡的现实是这九家人是闹事绝对主力军。”想到了这一点,他暗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当然,后面一句话只能是气话,作为一镇之长,维护一方平安是基本职责,如果大鹏矿被当成了一个大的尾库矿,他还是得为了村民的安全而发出声音。就算村民反对自己,也要坚决反声,这是职责所在。

江老坎接到了宋鸿礼的电话,早就在家门等着。屋里传来了用稻草烧鸡毛的蛋白糊味,这自然是江老坎家里最出名的鸡汤前奏。

宋鸿礼道:“走,去看公路。”

江老坎脸上笑出一朵花,道:“公路主体全部拉出来了,现在正在修桥。王镇找的技术人员硬是要得,有他把关,我们修的路上了档次,有水沟,有路肩,有涵洞,如果再把路面硬化了,简直就和县道一样。”

来到三社线条漂亮、路面整洁的新公路,王桥积在心头阴云更是完全消散,道:“谁说村道不能硬化,我们一起努点力,争取在城关镇里树一条标杆,以后所有机耕道以三社道路为标准。”

宋鸿礼和王桥相视一笑。

江老坎是聪明人,见到两位领导的笑容,顿时觉得有戏,道:“两位领导,莫非又有什么搞头。”

王桥故意卖关子,道:“老江,你知道什么叫马太效应吗?”

江老坎道:“王镇,你就别考我了,我只晓得马路,晓不得什么叫马太。”

“换句话说,就叫做天道酬勤,多一分耕耘,多一分收获。”

王桥详细解释道:“按照省里要求,最近昌东县成立了农村公路建设领导小组,办公室设在交通局。三社公路硬化属于政策支持范围内。”

江老坎眉开眼笑道:“王镇,快指条明路,若是真打了水泥路,三社老少爷们睡着都要笑醒。”虽然说通过青桥村六步议事规则解决了三社修路问题,但是江老坎知道再让村民集资硬化是不可能的,听说如今可以由上级解决这部分资金,顿时笑得合不拢嘴巴。

王桥:“可以这样办,由青桥村提出申请,经城关镇签字盖章,送县交通运输局新成立的农村公路建设办公室,由县交通运输局汇总后,按要求向静州市交通运输局提出立项申请,静州市交通运输局审核并报省交通运输厅审查同意后。由省交通运输局统一下达建设计划,各县交通运输局根据省交通运输厅下达计划按标准予以实施。”

江老坎道:“王镇,你说慢点,我脑袋已经被弄昏了。”

王桥道:“我懒得给你说了。到时让驻村的王健具体来办。”

宋鸿礼开玩笑道:“老坎,今天吃你一个鸡,应不应该。”

江老坎笑道:“宋书记,王镇长,我让三社每天杀一只鸡。天天请你们喝鸡汤,就怕你们没有胃口。”

三社修路为村民解决了实实在在的问题,因为宋鸿礼和王桥来到此地就会受到礼遇。

但是,矛盾和纠纷总会在不经意间产生。沿着公路走了一段,三人正要往回走时,一个中年妇女拦住了道路,道:“江书记,你修这条路要不得。”

江老坎惊讶地道:“为啥子要不得?”

中年妇女道:“修起路倒是方便大家,把我们整了。前天下雨,水沟的水全部冲到我的田头。今年绝对要减产。”

王桥以前在档案馆工作时,曾经在辉煌集团的工地上混过日子,当时最大的一例阻工事件就是由排水涵洞所引起,此时听到中年女子说起此事,便走到工地边上看一看,果然有一个涵洞正好对着水田,虽然有引水沟,但是引水沟很浅,遇到发大水时肯定会让水流进水田。

江老坎站在王桥旁边朝涵洞看了看,道:“我晓得了。等天我来解决。”

中年妇女坚持道:“今天来了,就要给我解决。”

江老坎道:“我又不会变成一袋水泥,哪里解决得了。这事不复杂,到时我让人把引水沟挖深点就行了。”

中年妇女道:“已经冲了一次水到田里。绝对要减产两三百斤,今年农业税是不是少点。”

江老坎不耐烦了,道:“减产得到好多嘛,你再啰嗦,我提半斤老白干到你屋头来喝酒,你割不割肉给我吃。这点肉钱都比得上减产的钱了。”

“那是另一码事,喝酒吃肉有人情。交农业税是给国家,又没有私人人情。”中年妇女又笑道:“反正给老坎说了,不解决,我就到你家头去吃饭,让三姨妈给我我煮鸡汤喝。”

看着中年妇女扛着锄头走下小道,王桥问道:“亲戚?”

江老坎道:“算是远房亲戚,真要论起来,农村人很多都扯得到亲戚关系,就是远与近的关系。农村工作就是这样的,全部都是扯皮婆妈事。”

王桥前几天为向阳坝的村民伤透脑筋,当时的村民面对自己这个镇长就如面对着敌人,目光不善,恨不得咬上两口。

今天来到了青桥村,虽然也遇到些事情,但是多数村民都是友好的,笑脸相迎,有鸡汤喝。

青桥村三社和向阳坝村一社都是城关镇村民,素质差不多,表现出迥然不同的态度在于利益,镇村一起帮助青桥三社村民得到了利益,因此走在三社地盘上就会收到友好。

向阳坝村民则是出于经济目的而选择站在“仇人”一面,不是与政府有仇,也不是与王桥有仇,纯粹是因为利益。

不患穷而患不均,这种心理深深根植于每个人的内心,影响着人们的行为。

正要回到江老坎家里,王桥接到了父亲电话。父亲王永德是一个保守节约的人,平时没有事情绝对不会给儿子打电话。因此,王桥接到电话后,直接就问道:“爸,有什么事情?”王永德道:“我刚才接到了国栋弟的电话,你张爷爷生病了。我马上就坐车到城里,然后我们一起跑一趟省城。国栋老弟也随后要坐飞机过来,航班是下午二点的,他怕来不及,让我们两人先去。”

第三百八十一章 张大炮的梦境

王桥道:“很严重吗?”

王永德道:“脑溢血,在抢救。”

王桥道:“你在家里别去乘坐客车,慢得很,我坐车过来接你,速度还要快一些。”

放下电话,王桥对宋鸿礼和江老坎道:“中午饭吃不成了,我的一个长辈得了脑溢血,在南州抢救,我要去看一看。”

宋鸿礼道:“那就赶紧去,脑溢血危险得很。”

王桥急急忙忙离开了青桥村,走到公路口之时,他原本想让司机老赵送自己到省城,后来想到老赵跟着自己到省人民医院,则会自然见到张家甚至来自广南的王家。老赵是一个话比较多的人,此话被老赵所知,必然会传得整个城关镇都知道自己这层关系。而国栋叔曾经交待过不要对外人提这层关系。

他想了想,直接给陈强打了电话。

“陈总,我是蛮子。你在工地吗?在外地那就好,有一件急事要用你的车。你让司机先顺道到柳溪二道拐去接我爸,我爸的电话是XXXXXXXX,然后再到电力局家属院来接我,送我们到省城。”

陈强道:“遇到什么急事了?”

王桥道:“一个长辈脑溢血。”

陈强道:“那我安排驾驶员立刻去三道弯。”

辉煌集团完成成昌公路这一标段后,人员队伍得到了很大的锻炼,可以用脱胎换骨来形容。为了联系业务方便,也是为了装点门面,公司配了一辆大马力的进口越野车,这一次正好可以用来急用。

到下午一点多钟,王永德和王桥来到了省人民医院。

张大山、吴立勤、张晓娅和姐姐王晓都等在外面。

农村教师典型相貌和打扮的王永德走得很急,脸上全是汗水,道:“大山老弟,张叔的病怎么样了?”

自从与王振华堂叔认了亲以后,王永德称呼王国栋和张大山便是“国栋老弟”、“大山老弟”,从来没有称呼过官职。这种称呼一下就拉近了关系,也从另一面反映了王永德强烈的自尊心和思维逻辑:你的官职肯定比我的大,但是在家族里,你是弟弟就是弟弟。

张大山当领导很久了。一举一动都透着领导味,他下意识地与王永德握了手,一脸沉痛地道:“老爷子突发脑溢血,情况十分危险。目前握医生说,出血点不是太大。也不小,医院尽全力抢救。”

王永德紧握着张大山的手道:“张叔枪林弹雨都闯了过来,这一关一定也能闯过来。”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美好的祝福,张大炮年龄大身体弱,这次突发脑溢血是致命一击。

在场人中,王桥和张晓娅是小辈,两人就站在一起。王桥见张晓娅在抹眼泪,也安慰道:“只要脑溢血发现及时,肯定能抢救回来。”

张晓娅神情忧郁地道:“爷爷身体里弹片,下雨天就疼。我是由爷爷带大的。从小就跟着爷爷奶奶,奶奶在家里做饭,就是由爷爷带着我去玩。爷爷喜欢打篮球,就经常带我去看篮球比赛,我就是在球场边长大的。你有一次在中师打球,好象是一场比赛,我和爷爷就曾经现场看过。”

王桥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这个平时挺阳光的小妹妹,干脆就不劝,实话实说道:“我觉得老爷子生命力顽强,抢救又及时。救回来的可能性很大。只是,生老病死是没有办法避免的事情,老爷子英雄了一辈子,功德圆满。这辈子,值了。我这一辈子能活到老爷子的份上,也就知足了。”

张晓娅原本以为王桥也会说些谎话来安慰自己,这个时间点上听到些谎话会让心里好受点。她没有料到王桥会如此直言不讳,仰着头,略显激动地道:“我爷爷肯定能抢救得回来。他受过了这么多伤,都活得好好的,这一次摔倒,也不会有事。”

王桥道:“现在事情都做不了,你就深吸三口气,为你爷爷祈祷。”

张晓娅道:“怎么祈祷。”

王桥想起以前在民间听到土语,略为转变,道:“你这样祈祷,天灵、地灵、我爷爷、要回来。”

张晓娅道:“这个祈祷,灵吗?”

王桥道:“不知道,我小时经常听到大人念,反复念。”

张晓娅深深地吸了三口气,念道:“天灵、地灵、我爷爷、要回来。”

念到第十遍的时候,在急救室的张建国眼珠不经意间转了转。他脑中原本是混沌一片,突然如被凿子凿了一下,一丝光亮透了出来。往事如一颗颗子弹,呼啸着朝他的脑中袭来。无数往日模糊的、远去的事情,变得异常清晰。

脑中记起了解放静州时的画面:

王振华团长所部奉命穿插,急行千里,将敌118军切割在静州以北的昌东县城郊外。三营长张大炮冲进团指挥所,兴奋地吼道:“团长,摸到大鱼了。”刚才冲锋时,擦肩而过的子弹将他的衣服撕了个大洞,头发被烧掉一半,散发着焦臭,整个人看起来活像年画里的钟馗。

王振华站在地图上,全身绷得很紧,说出的话却是异常冷静:“急啥,慢点说,什么大鱼?”

张大炮道:“俘虏交代,118军军部就在山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