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风良好的单间只有六个人,全是省市县的主官,其他两桌都在另外的房间,这也是防治非典的人流分散原则。

当王桥亲自端着散发着异香的酸菜尖头鱼过来时,介绍道:“这是昌东特产尖头鱼,人工还没有繁殖,今天伙食团恰好收到了两条。这是我的手艺,请领导品尝。”

钱书记尝了一筷子,赞道:“还真不错,味道鲜美。小王啊,你是什么学的这门手艺?”

王桥道:“我爸是乡村教师,住家附近就有一条河,河里产尖头鱼。我从小就在河边长大,学的家传手艺。”

“就凭你这个手艺,走四方都饿不着。”钱书记平时为了控制血糖,吃得不多,遇上可口的菜,最多两筷子,今天的酸菜尖头鱼确实味道巴适,就接连吃了五六筷子。

王桥正要退出房间时,钱书记突然问:“刚才小王说是农村人,你参加工作是当兵,还是读书?”

王桥留了短发,个子又高,加上在隔离区天天打球,晒得黑,所以钱书记有点拿不准是转业干部还是读书出来的。

王桥道:“报告首长,我是山南大学毕业的。”

邓建国补充了一句,道:“小王是省委组织部的选调生。”

钱书记多吃了酸菜尖头鱼,就不肯多吃其他肉食,只是吃蔬菜。城关镇伙食团的蔬菜向来新鲜,又是纯粹家常味,十分可口,特别是一道油渣炒莲白,让他吃了两筷子。

放下筷子时,钱书记道:“今天这桌菜很好,不贵,又可口。有两道菜值得表扬,一道是酸菜尖头鱼,难得的鲜美,另一道是油渣炒莲白,这是当年我母亲喜欢的菜。那时肉食紧张,能吃点油渣都是无上的美味了。”

秘书长道:“油渣炒莲白,油重了些,以后还得少吃。”

钱书记道:“正扬同志,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总是限制我的口,让人很难欢畅地吃一回。”

秘书长就嘿嘿地笑。

终于,送走了钱书记以及各级领导,昌东县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吉之洲对王桥道:“没有想到你还会弄酸菜尖头鱼,味道确实好,以后嘴谗了,你得负责。”王桥挺了挺胸膛,道:“两个保证,保证随叫随到,保证味道不变。”

回到自己办公室,王桥马上给吕劲打过去电话,道:“刚才有重要接待,没有办法回你的电话。”

吕劲道:“你的加急信收到了,我妹看了,她一直在询问你是什么样的人,有相片吗?还有,我给你一个我妹的邮箱,你可以不寄信,直接发邮箱。”

王桥道:“发邮箱的同时,我也寄信。邮件和信件对我们这一代人是不一样的,当初我和吕琪都是用笔写信,这样有感觉。”

吕劲又道:“接到信件,我妹没有反感,反而对你很好奇。所以,我就把你的事情给爸妈说了,我爸情绪还有点激动。”

第四百三十九章 聊天

在东城区公安局家属院里,吕忠勇和赵艺两人接到儿子电话以后,面面相觑,半天没有说话。过了良久,赵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上一次王桥被关进了看守所,就应该给小琪说。”

吕忠勇道:“那个案子很复杂,能不能最后破案,谁都没有数,全省的刑事案件破案率低得很。”

赵艺道:“那破案以后总能说吧。”

吕忠勇一下就发怒了,道:“王桥当时在监舍里当老大,称王称霸,谁知道后来能浪子回头,我也没有未卜先知的能耐。小琪是我们的女儿,我这个当爹的,想让她婚姻幸福,难道有错吗?”

赵艺流下眼流,道:“你没有错,都是我的错,让小琪白白受了几年苦,如果还和王桥好,她就不会出国,如果不出国,就不会出车祸,都是我的错。”

吕忠勇说了一句“莫名其妙”,转身进层。在卧室里,他想起女儿失去的记忆不知能不能追回,悲从心来,用头抵在墙上,不停地碰撞。

赵艺在客厅生着闷气,突然听到屋里传出呯呯声音,赶紧到了卧室,将丈夫抱着,道:“你干什么啊,女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不是你经常说的话吗?”

吕忠勇当了多年东城区公安分局副局长,头发花白,脸色也起了皱纹,与前几年相比有了些老态。他和妻子坐在床边,道:“女儿都三十出头了,还没有成家,如今什么都记不起,连爸妈都记不住。原本她可以有一个幸福生活,都是我瞒着她。”

赵艺道:“当时的情况,当爸妈的都会这样选择。王桥从看守所出来,可以说是一无所有,有谁愿意将女儿嫁给他,这是正常父母的正常选择。当年,谁知道王桥能发愤读书,考上了山南大学,还能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基层领导。这些事情哪里猜得到,幸运的是王桥还是念情的,一直没有结婚。”

说到这里,她感叹道:“为什么事情总是走岔道,以前王桥和小琪是条件不好,现在条年好了,小琪又出了事。现在我疑惑一件事情,小琪记不住我们,也记不住王桥,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和王桥走到一块吗?”

吕忠勇道:“这是个问题啊,就看缘分了。以前我的毛病就是管得过宽,这一次我们就不管了,让他们发展,不管什么结局都接受。”

赵艺安慰着丈夫,道:“你也别把什么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这件事情,是命运捉弄人。而他们两人本身也有问题,处理得不好。”

吕忠勇道:“现在我们是不是需要与王桥见一面。”

赵艺道:“现在是非典,到昌东去,纯粹就是添麻烦,电话又说不清楚,更关键这是女儿的事情,我们就别乱管了,否则又是添乱。”

吕忠勇道:“电话里说不清楚,但是可以沟通,我还是决定给王桥打个电话。否则从王桥眼里看起来,我们当父母的显得冷漠。”

赵艺想了想,同意了丈夫的意见。

吕忠勇来到客厅,坐在电话机前酝酿了一会,刚拿起电话,又问身边的妻子道:“我应该怎么称呼,是小王、王桥,还是王书记。”

吕忠勇是一个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平时做事素来果断,此时面对关系着女儿幸福的大事,反而变得有些患得患失。

赵艺依着丈夫的肩膀,道:“叫小王,似乎关系没有这近,他毕竟是管着十来万人的城关镇党委书记,估计有点官威了。叫王书记,又显得太见外,拒人于千里之外。还是直呼其名吧,我们毕竟是长辈。”

吕忠勇打通了王桥的手机。

王桥正在会议室听防非各组的汇报,见到一个陌生的手机,便直接掐断。抗击非典是一个系统工程,在基层需要落实的事情很多,凡是遇到棘手之事,还得专门提出来研究。因此,汇报会持续的时间很长,直到晚上六点半才结束。

在整个下午,吕忠勇都没有去上班,在家里与赵艺商量着为什么王桥会掐断电话。两人设想了各种原因,还争执不下。

在争执中,吕忠勇终于恢复了理智,分析道:“王桥应该不知道我的电话号码,所以不接我的电话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他本人不愿意接陌生电话,二是他正有事情,不方便接电话。我判断是后一个原因。所以,我们就等待,如果七点钟没有回电话,我就去短信,表明身份。”

赵艺道:“何必等到七点,你现在就可以发短信,表明身份。”

吕忠勇摇头道:“他肯定有事,我们还是耐心等待吧。”

时间滴答滴答地走,越过了六点,接近七点。吕忠勇最期待的号码终于出现在屏幕上。接通后,传来一个成熟稳重的声音,“你好,我是王桥。”

吕忠勇道:“我是吕忠勇。”

王桥略有迟疑,道:“吕叔,你好。”

听到“吕叔”两个字,吕忠勇心情大定,道:“我接到吕劲的电话,得知了你的想法,作为父亲,我很感谢你。”

王桥中午与吕劲通话以后,也准备与吕忠勇夫妻通电话,只是有事被耽误了,此时,他接到电话并不特别惊讶,道:“吕叔,你太客气了。这事根本不用谢谢我,这也是我最想做的事情。当前最关键的是如何让吕琪恢复记忆。”

吕忠勇道:“以前的事情我还是决定要说一说,把事情挑开了说,大家没有隔阂,否则,心中始终有疙瘩,反而容易引发新问题。”

王桥听吕忠勇说得严肃,道:“吕叔,其实没有什么隔阂。”

吕忠勇道:“在我眼里,应该有两处隔阂,一是把吕琪调回城,二是你进看守所的事情我知道,但是一直没有告诉小琪,这也是你们后来分手的原因吧。”

王桥道:“不管以前发生什么事情,吕叔都是站在爸爸的角度来看待和处理问题,我完全能够理解。你们从来没有做出攻击我的行为,而且吕叔在侦办光头老三案子上对我有恩的。所以我们完全不存在任何隔阂,请吕叔放心,当前唯一要做的是如何对待吕琪的失忆症。我个人坚信,只要回到熟悉的环境中,她一定能够恢复记忆。”

吕忠勇对此深有忧虑,道:“听吕劲说,有可能恢复,也有可能不会恢复。”

王桥道:“吕叔,我们要这样想,即使她不能恢复记忆,我们就帮助她形成一个新记忆,在这个记忆里,我们都是爱她的。我觉得做到这一点,她会得到幸福的。”

这个电话打了十来分钟,赵艺几次想要拿过话筒,都被吕忠勇拒绝了,直到最后才将话筒递到了妻子。

通话结束,吕忠勇一字一顿地道:“王桥这娃儿大气,难怪小琪这么多年都念念不舍。”赵艺道:“他说得对,以前的事情都不是事,就算小琪失忆也不是事,让小琪幸福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

吕忠勇的心病仍然没有完全丢弃,道:“我以前很武断,根本没有去了解年轻人,只是凭着经验判断,做出了错误决定,让小琪受了这一场大磨难。”

赵艺道:“有情人终成眷属,就是说的他们这种情况,我希望最后结局不坏。”

在城关镇办公室,王桥打开了电脑里的QQ,找到了标有吕琪的头像。头像还是浅灰色,表示没有上线。

王桥留言道:“这是国内一款比较好用的即时通信软件,使用比较普遍。我平时没有怎么用,当时没有想起,就说使用邮箱。后来你大哥提醒,我才想到用QQ。我这边是黄昏,按照时差,你那边应该是早晨吧。”

留言以后,王桥便在办公室等待,同时看了一些由于隔离而堆积起来的文件。

批改文件到了八点半,浅颜色的头像突然变亮了。

吕琪道:“对不起,刚才出去跑步了。”

王桥道:“锻炼,没有问题吧。”

吕琪道:“除了记不起事情,一切都正常,跑跑步,呼吸得新鲜空气,增强抵抗非典的能力。”

王桥道:“前面不错,很乐观。后来玩笑不对,非典太凶悍,躲得越远越好。”

吕琪道:“这两天我都在看你写的信,我是指用笔写的信,你的书法不错啊,文字功底也不错。”

王桥道:“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我读过中师,在旧乡小学教过语文,后来又考到山南大学中文系,写文章还是没有问题,书法则是家传。”

吕琪道:“不要自吹了,也就是写得不错而己。我脑子里其实一片空白,看着这信总觉得有点肉麻,还得鉴别真假。”

王桥道:“这样说我可要生气了,绝对写的是真事情,没有一点夸张。当然,带得有自己的感情色彩在里面。”

吕琪道:“大哥、爸妈都有法律文件,还有相片。我们两人空白点太多,还有,我比你年龄大,凭什么为了你就一直不交男朋友,我没有这么幼稚吧。”

王桥道:“主要原因是你没有见到我本人,见到我本人就不会说自己幼稚。”

吕琪道:“别自吹自擂了,到时见面不如闻名,怎么办?另外,这款软件不错,好用。另外二,你比我想象中要风趣。”

王桥道:“你给我传一张现在的相片?”

吕琪道:“别,现在不传相片,等我先用文字和你熟悉一段时间,见了面,如果很失望,我不知道会不会和你继续交往。”

第四百四十章 夜查

原来在王桥心目中,远走他乡又遭受车祸的吕琪会有一颗悲悲切切的心。他已经做了无数种劝解方案,还有具体的细则,就如抢险预案一般详细。谁知在QQ上与吕琪聊天,吕琪倒是显出了开朗乐观的一面。

这是比较好的状态。

王桥忍不住问道:“你真的一点都记不住我了?”

吕琪道:“确实都记不起了,抱歉。”

王桥道:“麻烦了,我还得重新追求你,多费劲啊。其实按我们的关系,你回家就应该直接结婚的,大家都老大不小了,拖着就真成剩男剩女了。”

吕琪道:“别,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王桥道:“我从93年就开始做心理准备,到现在是2003年,你就突然清零了,这对我公平吗?”

吕琪道:“对不起。”

王桥道:“这不是你的错,命运捉弄人。”

聊到了十点钟,吕琪道:“我要下线了,去锻炼身体。我看新闻,国内非典还是挺严重的,如果我还没有回国,你又非典了,那么人生就悲剧了(注,并不代表我现在就接受你,请原谅,在我眼里,你就是一个陌生人,要说现在还爱你,就是假话。得给我时间思考和感受。),另外,继续给我写信,我喜欢看你写的字和里面的故事。”

王桥道:“好吧,我会继续回忆我们的过去,没有半分虚构,等回到昌东以后,这些人物都会一一出现在你的面前,我不会给他们讲你失记,就凭着我信上写的内容,你应该就能和他们自由自在的接触。”

吕琪道:“再多问一句,牛清德真有那么坏吗,李酸酸真有那么讨厌吗,牛清德现在在做什么,李酸酸还在旧乡吗?”

王桥道:“李酸酸是性格问题,牛清德是人品问题,今天晚上,我给你写写你和他们之间的矛盾,到时肯定不会和牛清德见面,倒是有可能要与李酸酸见面。那就去锻炼吧,祝愉快。”

吕琪打了一个笑脸和“再见”的手势,下线了。

王桥暂时没有关电脑,而是在办公室想心事,写信。

为了让吕琪更好地了解以前的生活细节,以唤起其回忆,王桥的信写得很细致,因此进展很慢,算是将以前的生活娓娓道来。

这是第七封信:

亲爱的吕琪:

如今我们的交流方式比较多了,一是传统信件,我会按时寄过来;二是电子邮件,每写一封传统信件,电邮都会同时传过来,而且速度比起传统信件要快得多;三是QQ,这一款软件将大洋两岸联系起来,真得感谢现代电子技术发展,否则我们不可能以如此低的成本来聊天。原本还可以打电话,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等到以后吧。

这一段国内非典还是比较严重,静州市将近七百名机关干部充实到几个重灾区的基层去。现在年轻的机关干部多是大学生,没有基层工作的经验,在非典之机到基层来锻炼也是有必要的。我为什么要在信上谈起基层的一些事,主要原因是我觉得你在国外时间不短,从国外媒体上听到的都是国内的问题,所以你提及基层必然要加上一个腐败。

看到你纯粹下意识地把腐败两个词挂在嘴里,我就觉得有些心痛,因为我是最基层工作人员,最了解基层的情况,这种以人群为划分的贴标签式的说法,我是不接受的。

写这封信原本应该是多谈感情,为什么要谈到观点,因为感情和观点必然是不可分的,观点明显差异的人是很难达到水乳交融的,我不想掩饰我们这几年形成的思想观念上的差异,所以就把这种想法提出来。

我们这边腐败分子多,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们没有留下制度性腐败的口子。只要把某件事某个人按照法规来判断,腐败就是腐败,没有腐败就是没有腐败。换句话说,从法律上就从来不承认领导干部拥有财富的权力(当然有些写书等正大光明赚钱的除外)。

这句话你可能不理解,我用最直白地话来说,一个领导人的工资和合法收入是很明确的,有据可查,只要超出这部分财产就是不合法的(有一个罪名是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国家随时可以启动法律程序追究。

比如我,除了能够说明来源的收入外,法律上其实是断绝了我的发财机会。

现实社会是复杂的,人都是有私欲的,所以很多干部为了追求幸福生活都会想办法赚钱。就算是用合法手段赚钱,只要是干部,都是不合法的。

一句话,我国领导人只要拥有财富就始终存在法律追究风险,本人在世时永远无法彻底洗白。相关制度就是一柄悬在头上大刀,有可能砍下来,也有可能不砍。但是当事人一定会感受到那柄刀的威胁。

在这种情况下,腐败案的绝对数显得多一些(相对数并不高)。

这是与西方的情况不一样的地方。

算了,写到这里我觉得几句话说不清楚。

我在山南大学是学历史的,就换个说法就是路径依赖,任何国家选择发展道路都脱不开历史,你把现在的领导全部想象成以前的“儒生”,一切问题就简单了。

我们的制度其实是传统政治制度的自然延续,借鉴了西方制度的优点,是秦时开创的郡县制加上现代西方政治制度的合体。我们的政党与西方政党从本质上也不一样,是全体“儒生”的集合,代表的是天命。所以西方的观点往往不能解释我们的政治体制,硬套西方政治体制是解释不通的。

我们应该有自己的话语体系,用自己的思维来解释我们的发展(包括专制和独裁都是西方的话语,与我们国家的情况不一样的,这种简单二分法是错误的,其实陷入西方的话语霸权)。

算了,严肃的话题就谈到这里,我下面来谈谈李酸酸。

首先,谈一谈当初你住的房间,前面光是讲人讲事,忽略了对自然环境的描写。当时旧乡中学和小学没有分开,有一幢砖楼,是校领导和一些中层干部、老教师住的,其他教室都住在一排平房里面,这一排平房共用一个厕所(注:卫生间也就在厕所里面,没有淋浴,只能提水在厕所里洗澡,条件很是艰苦)。

学校套间分为里间和外间,住两句教师。早来的住里间,晚来的住外间。你和李酸酸住一套房子,李酸酸住里间,你住外间。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你到房间时,里间的门用挂锁锁上,门上贴着一副刘晓庆的彩色照片。外间房里有一张空床,床上散落着零星、杂乱的稻草,角落里放着电饭煲、碗和筷子,还有一个油乎乎的煤油炉子。

这就是你的生存环境,现在不敢想象吧。

这也是十年前的环境,国内发展得十分迅速,十年后,基本上老师都住上了楼房(房间里有卫生间),包括旧乡学校。

其次,我谈谈你与李酸酸一次冲突。谈了这个事,你就了解李酸酸的性格,到时与她见面时就能准确把握。

你一直觉得李酸酸很不自觉,经常随意侵犯别人的空间,更谈不上隐私了。你一直隐忍,终于还是发作了。当初的情景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正在小院子里面做锻炼身体。

那一天,李酸酸又照例用煤油炉子在外屋炒鸡蛋,烟味很大。你终于忍不住,说道:“李老师,屋里窄,通风不好,能不能不在这里煮饭炒菜?”

李酸酸是老油条,对你的招呼毫不在意,道:“你可以去买点煤油,到时可以一起用煤油炉子。”

既然开了口,你就想要把话说清楚,收起脸上的笑意,认真地道:“这个房间通风不好,煮饭炒菜会影响到我。”

李酸酸背对着你,没有注意到你的脸色,道:“伙食团的饭菜太难吃,长期吃会营养不良。”

你见李酸酸实在不知趣,直接说出了目的,道:“能不能把炉子搬到屋外去?我看见好几个老师都是在外面煮饭。”

李酸酸炒好了鸡蛋,加了点水,开始煮面。她用无所谓的口气道:“外面日晒雨淋,不方便。再说,这么多年都在这里煮饭。”

“李老师,房间通风不好,要么到外面去煮饭,要么不煮。”

李酸酸生气了,提高声音:“你这人怎么这样,住在一个寝室要学会宽容,要学会互相帮助。”

你就道:“对,是要学会互相体谅,煤油烧起来有油烟,这是我的寝室,是睡觉的地方,不是厨房。”

“要想有专门的厨房,有本事就分到县城去,我们旧乡中学就是这个条件,你分到旧乡来,就得克服。”

这句话就把你惹毛了,态度严厉起来,道:“如果要继续煮饭,就交换房间,你住外面,我住里面,否则就不能煮饭。”

“我就要煮,你能把我做啥子?”李酸酸发起横来。

由于教师平房不隔音,听到吵架声,同事们都跑了出来看热闹和劝架,这就是你和李酸酸的第一次争吵。我画一幅里外间的图,李酸酸住里间,煤油炉放在外间,她这人居然就在外面那间屋子炒菜,现在我想起真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做得出这种事情。

后来我从山南大学毕业后分回到昌东,李酸酸又来找过我,请我帮她调工作。我因一件案子受到牵连(这事后面再说),她又消失。我到了城关镇当领导,她又来找过我。

你是一个善良的人,并不记仇。后来又出了很多事情,你与李酸酸的关系也在逐渐改善。

从刚才谈起的这两件事情,你就可以看出李酸酸的性格。与她见面时,自然知道如何打交道。

……

这封信写了近五千字,才收笔。王桥写的全部是心中所思,基本上是一气呵成。

等到写完信,改好,发了邮件,正准备离开。

一辆小车开进了城关镇办公大楼,亮出证件,是省政府抗非领导小组办公室派到各地的检查组,今天没有通知地方,直接来检查夜间的值班备勤工作。他们兵分三路,一路前往县委县政府,一路前往卫生局,另一路前往城关镇。

来人进了院,就遇到守在门口的值班人员来询问来人情况。

来人亮了证件后,值班人员依然要求四个来人登记,并消毒才能进院。这项措施是王桥规定的,执行得很好。

来人对此并不反感,依照规定登记并消毒后,脸色明显好转,甚至还有了些笑意。其中一个微胖的人拿出一张纸,上面恰好是城关镇上报的值班表,值班人员是镇长黎陵秋。

在门口值班的人是社会事务办主任刘东,听到来人要见黎陵秋时,顿时有慌乱。今天黎陵秋在伙食团吃过晚饭以后,因为家里有老人生病,就临时回家去照顾。

在非典时期,各项制度执行得特别严,只要脱岗,不管什么情况,先停职再说。刘东正在慌乱时,忽然看见王桥办公室还亮着灯,想起王桥没有走,就道:“我们党委书记王桥今天在值班。”

另一位机关干部甚是机灵,听到刘东答话,就悄悄地从黑暗处上了楼,提前给王桥汇报了检查组之事。

一分钟后,检查组来到了王桥办公室,亮出自己的证件后,对王桥道:“我能不能看一看你的证件?”他之所以要查看证件,主要原因是王桥太年轻,和传统意义上城关镇这种大镇党委书记不一样。

王桥见到省委钱书记都不慌乱,见到检查组更是轻松,递上自己的证件,道:“今天按值班表上是黎陵秋镇长值班,她父亲突然晕倒,就回去照顾老人,我来帮她值班。”

镇长请假,书记顶班,这点倒是没有问题。

检查组没有查到问题,客客气气地道了别,然后离开。

当天夜里十二点,县委就召开了紧急会,通报了检查组情况,由于卫生局局长费勇值班脱岗,当场宣布免去卫生局新任局长费勇党内职务,行政职务将走程序,也要免掉。

在昌东县抗非工作开展以后,县卫生局是最倒霉的单位,前后两任局长被免,时间之短,创了昌东县的先河。

第四百四十一章 暴雨将至

时间过得很快,非典的紧张形势在一天天化解。

6月7日静州市1.7万名考生顺利进行高考。

6月14日世界卫生组织对山南省解除旅游警告。

6月24日静州市中小学高一年级和初中、小学非毕业年级的18万名学生如期返校复课。

6月25日全省最后一名非典患者从阳州市第四人民医院康复出院,至此,山南省已连续30天无新发非典病例,防治非典取得了阶段性的重大胜利。

6月26日卫生部和世界卫生组织官员结束了对山南省为期10天的防治非典考察工作,举行了记者见面会。见面会上,世界卫生组织官员认为山南省防治的措施得力,特别是群防群控工作给人印象深刻。在大屏幕展出许多典型画面,其中有两幅昌东县的相片,分别是昌东县城关镇隔离场以及城关镇入户调查组的相片。

挂职的党委副书记晏琳暂时结束了演讲团的任务,回到了城关镇工作,准备最后一个月的挂职生涯。在挂职前,她是副科级秘书,挂职还没有结束,已经升职成为正科级秘书。从行政级别来说,已经和王桥是同一级别了。从其位置、现有职务和年龄来看,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她已经进入了省党校的研究生班,九月份就将入学。虽然党校学历在普通人眼里含金量不高,可是在履历表上,毕竟是研究生学历了,这在以后的竞争中处于有利地位。

李宁咏的挂职也即将结束。从非典开始以来,她基本上就没有来过昌东。但是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利用大哥的关系,为江老坎办了三件实实在在的事情,赢得江老坎满口称赞。从江老坎最基层干部的角度来讲,李宁咏确实是很不错的挂职干部,既为村里办了实事,又没有给村里增加负担,这种干部就是好干部。

王桥在繁忙工作的同时,天天最大的乐趣就是给吕琪写信含邮件和手写书信两种方式,同时进行,在上与吕琪进行无主题式聊天。他试图用生动的细节来唤醒吕琪的记忆,结果不尽理想,吕琪只是从全新角度接受了文字传达的信息,就如学习历史书一样,将这些情节记了下来,并将自己代入作品之中。可是,她本身的记忆并没有被唤醒。她是以一个演员的角度来尝试着接受被各种法律文件和历史痕迹赋予的身份。

同时,她也觉得同一个与自己生活方式完全不同的来自内地的年轻人的聊天十分有趣据大哥说这个年轻人是自己的生死恋人,不知道什么原因,她觉得生死恋人这个词用得很可笑。从理智来说,比如大哥、爸妈这三人是法律肯定和历史文件证明的属于自己的亲人都不会骗自己,与自己聊天的年轻人应该曾经是恋人,但是,他只是曾经的恋人,曾经两个字很重要。

吕琪又一次坐在阳台边上,一边在电脑前打字,一边看着美丽的夕阳进行想象。

“我在窗边看着夕阳,真美啊。不知国内有没有这样的美景。抱歉,我记不起来了。”

“国内到处是这样的美景。我个人觉得,景色美不美其实是一个伪概念,再美的景色,也需要欣赏的眼光。没有人主观的欣赏,美景不再。”

“你又给我讲道理,我只是抒发一点感情。你眼前是什么美景在你打字的时候,写下来与我分享一下?”

这个时候,在城关镇办公室里,王桥关上门,专心打字。他偏头看了窗外,道:“窗外有电光闪烁,估计要下雨了。前一阶段由于受非典影响,主要精力都在抗非上,其他工作弱化了。今年上半年旱情严重,农业肯定要受影响,但是我最担心的是大雨,在静州一带有个怪现象,凡是上半年旱情严重,往往在七八月份就有暴雨。”

吕琪道:“下暴雨,和你有什么关系?”

王桥发了一个叹息的头像,道:“和我关系挺大。如果说原因,这又得从体制说起。先一句话说完,我们是人民政府,权力大,责任也是近于无限,什么事情大家都习惯找政府,发生大事政府一定会兜底的,这是大家的普遍想法。”

吕琪道:“绕圈子!下暴雨和你这位镇领导有什么关系?”

王桥道:“有关系的地方很多,比如我们预计要下暴雨,就得做预案,特别是地质灾害的排查工作。上半年干旱,山体水份就少,就变得松脆,再遇到下雨天,我们这种多山地带极容易发生山体滑坡,如果埋了房子,死了人,镇政府领导就要承担责任,至少要被上级认为是防灾不力,严重一些就是渎职,再严重一些还得受到组织或纪律处理。”

吕琪道:“房子是私有财产吧,如果通过电视台等公共手段发表了警告,山体滑坡埋了人就是不可抗力,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王桥道:“从理论上是没有关系,但是若死了两三个人,当地政府领导必然要拿话来说。我们的文化传统让政府必须承担无限责任,这就是上次给你谈过的天命所归。再比如,有些企业有尾矿库,如果因为大雨发生了事故,我们还是有监管责任。对我们伤害最大的牛清德,如今就是矿山企业的老总,赚了大钱,还当了市县两级的人大代表。他伤害你的事情,我一直不忍说,下次再说了。”

“我也有点不想听这事,下次吧。”吕琪又写道:“唉,受了这次伤,我觉得以前的事情都变得模糊不清,记得最清楚还是最近几年的事情。”

王桥如今心态极好,觉得吕琪重新回来恰到好处,如果当时还跟李宁咏在谈恋爱,则事情就麻烦了。或者跟晏琳重归于好,事情也同样麻烦。偏偏在自己与晏琳和李宁咏分别了断之后,吕琪就重新出现了。

尽管吕琪出现时已经失忆,王桥还是觉得上天待自己不薄。

在随后的日子,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和失忆的吕琪也有说不完的话,这在李宁咏时代是没有出现过的现象。而晏琳实际是刚刚深入交往就发生了变故,接触得并不是太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