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闲感激地点点头道谢,擦了擦眼泪后忽然瞪大了眼,“画儿你…”

青画轻轻喘息着站起身,提起宫灯往回走;她已经快一年没有开口说过一句完整的话了,刚才那一

句话险些让她自个儿岔了气。

“画儿!”书闲在她身后急急喊。

青画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滞下脚步,今天的事情已经偏离了她平时给自己设定的戏份,她不后悔,

却也有些心慌,万一书闲发现了不对劲并且要追查,那她终有一日会被当作怪物来看吧,痴呆十年忽然

清明的,不是妖孽就是仙人点化,她这条命本来就是老天爷额外开恩赏赐的,与其这样曝露在皇族争斗

之下,她还是宁愿当一个与世无争的痴儿。

夜已过半,风起了,道旁的灌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萧瑟异常,青画提着已经有些昏暗的宫灯,一

步一步轻手轻脚地往闲怡宫走,刚到花园拐角却撞上了一个不期然的身影,那个身影像是鬼魅一般站在

那儿,无声无息。

拐角处风大,宫灯明明灭灭,坚持没多久就被风吹熄了,她只好就着月色去打量那个人,他的身姿

轻巧,比寻常人瘦了好几分,却只穿着一件纱质的衣服,站在寒风中却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司空!她都险些忘了这个半个月前才见过一面的“师父”了,他已经消失了半个月,怎么今天晚上

忽然出现在花园?

“好徒弟,你好兴致啊。”司空的声音很是戏谵。

青画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换上平时装惯了的面具朝他咧着嘴笑了笑,不管他有没有发

现什么,她都决定装傻充愣到底。

“怎么,见了为师都不问个好?”

“先、生!”

“你叫我先生?”司空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他在她身前蹲了下来,一只手握住了她的下

巴。

青画只觉得浑身上下不舒服,这个人的目光太锐利,她好像什么都被看光了一样…她用力挣扎无

果,最后卯足了劲儿对着他的手指一口咬下,只可惜还没能合上嘴,她就被人换了个姿势反过身牵制住,

他只用一只手就把她的两个手捏到了一块儿,另一只手继续握着她的下巴,稍稍偏转着看了一会儿。

他说:“画儿,我跟了你半个月,看到你不少小秘密,知道吗?”

青画浑身僵硬。

“你是棵奇特的苗子,叫先生我就教你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叫师父我就教你别的皇宫里

学不到的东西,你想好了吗?”司空低哑的嗓音透着说不出的蛊惑,青画清晰地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有什

么东西被挑拨了起来,她莫名其妙想起了上辈子每个十五,等待三月芳菲准时发作的日子,那时候的天、

那时候的梧桐叶、那时候宁臣悲痛隐忍的目光、那时候墨云晔嘴角那丝温和却没有温度的笑,还有他低

婉的呼唤…

锦儿,你来试药,可好?

这一晚,青画是落荒而逃的,早就熄灭的宫灯被她丢在了一边,破败不堪。

青画从司空玩味的眼神里逃开,夜已过半,圆月十五这一天终究还是过去了,离黎明却还是很漫长,

青画疲惫至极,衡量了一下权益,她还是抵不住困意层层袭来,爬上了床,似乎是一转眼的工夫,她就

完完全全放松了身子,意识也开始模糊不清,渐渐滑入了梦乡,不仅如此,她还作了个梦。

摄政王府有个废弃的院子,院子里面没有屋子,只有满满一院的桃树,一夜春风来,院子里的桃花

开了,满枝满院的粉色烂漫到了天边,乱花迷人眼;桃花树下有个紫藤搭建的亭台,台中石桌上放着一

壶酒、两个木雕的杯子,桌旁坐着两个人,一个青丝如锦、面如冠玉,眉宇间的温煦如同桃花间跃动的

阳光;一个憨态可掬地抱着自个儿的杯子,眼神贼溜溜,嘴角挂着一抹顽劣的笑。

“笑什么?”那个温煦的人垂眸轻声问。

“我在笑,什么时候王府缺银子,把墨王爷卖了足够整个王府吃半年!”

“锦儿想卖了本王?”那人又问。

抱着杯子的人不答话,只是眯着眼睛,舒舒服服地依着紫藤的花架小憩,阳光透过藤蔓密叶投射到

她的眼睫上,她就拿片叶子遮住自个儿的脸,悄悄吐舌头,卖了自家相公?她可舍不得。

温煦的男人微微一笑,随手折了一枝桃花把玩着,斟了一杯酒送到她嘴边;忽而画面一转,初夏的

暴雨替代了春日明媚的阳光,短短一个月,桃花就谢了,同样是桃花院、同样是紫藤亭,同一个男人再

次把一杯酒递到了她口边,这次她却禁不住浑身的颤抖…

那人依旧笑若春风,眉宇间不见半点阴霾,他轻笑着说:“锦儿,你来试药,可好?”

电闪雷鸣,紫藤忽而成了最恐怖的梦魇,张牙舞爪似的把她层层环绕,她喘不过气、喊不出声,只

能用力抓着自己的手拼命喘气。

“不要!”电光石火问,青画猛然惊醒,凌乱的呼吸好久才渐渐平息下来,她喘息着摸了摸身上的

亵衣,果然早就被汗濡湿了;刚才的梦太过真实,让她的心跳怎么都平复不过来,她就这么傻傻地裹着

被子在床上坐了许久,才轻轻躺了回去。

多久没有梦见上辈子的事情了呢?青画喘息着躺在床上苦笑,为什么时隔一年她还是摆脱不了这梦

魇?她以为这些恐怖的记忆早就过去了啊,她早就打定了这辈子和那个男人天涯海角永不相见的念头,

难道这还不够?难不成老天爷还想让她做点什么?

等她回过神,外头已是清晨,晨曦散了,不一会儿就是阳光灿烂的大晴天。

“小姐,你醒了?”小姿带着梳洗的器具进了房,看着青画一副刚睡醒却汗涔涔的模样失笑道:

“被窝这么暖和?”青画点点头,慢悠悠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擦了擦额头的汗。

“小姐你别磨蹭了,司空先生已经在咱前厅等了一个早上了!”

司空?青画想起了昨晚的事情有些懊恼,又把头埋进了被窝里,那个司空整个人透着古怪,说什么

认他做师父就教别的,从头到尾她都没作过选择,如果可以,她宁可皇后让她跟着普通皇子公主一块儿

上课,也不要和这个诡异的“世外高人”来折腾;他昨晚说他已经盯了她半个月了,天知道他究竟对她

的事情知道了多少…

小姿见了她那标准的缩头乌龟姿势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地扯开了被子笑道:“小姐,别赖床啦!”

看来是福是祸都躲不过了,青画认命地起床梳洗,做为一个不聪明的十岁孩子,她要做的只是乖乖

坐在那儿,所有的事情小姿她们都会代劳,等她梳洗完毕,司空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青画于是又知道

了一点,所谓男女授受不亲、闺房不可私闯的礼仪是不适用于“世外高人”的。

司空微微笑着看她越皱越紧的眉头,等到所有宫女都告退后才开口:“画儿,想好了吗?”

青画不清楚师父与先生的区别,她现在唯一清楚的是,假如认了眼前这个麻烦的人,那么她的清闲。

日子也就离结束不远了,又或许她还会被卷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中:所以,面对着他玩味而兴致盎然

的目光,她选择了装傻充愣到底,她扬起憨憨的笑,“嘿嘿。”

司空随身带了把摺扇,在她痴笑的同时“啪”的打开了,悠哉悠哉地扬着,一副陪玩到底的模样;

如是,两个人僵持了好一会儿,还是司空开了口,他轻道:“那日你口中的宁锦是谁?”

青画本来已经疲软,乍听到“宁锦”两个字,无疑是晴天里响彻苍穹的一个惊雷,她脸上的憨笑僵

了,手心出了汗,只呆呆立在那儿。

司空注意到她的异样,眼里露出几许诧异,他没想到她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她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

子,更是宫中无人不知的痴儿,看着她此刻如同困兽一样的神情,他忽然觉得好笑,假如宫中有人看到

了他们平日见惯的、整天傻笑着的青画小姐现在的神情,有几个人会相信这是个十岁的孩童,还是个痴

儿?那样的神情,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孩子。

“画儿,我给你半个月时间考虑,到底要不要做我司空的徒弟。”

司空走了,青画却在原地发起了呆,沉默地看着那个银发童颜的男人最后朝她笑了笑,踏出房门,

外头已是阳光灿烂,日上三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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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姿送来了早膳,据说是从一个偏远的小山村进贡到宫里的特产,皇后要了一半,各宫妃嫔分了一

些,剩下的全被皇后打发着送到了闲恰宫;也难怪宫中传闻皇后宠爱痴儿成性,这糕点、首饰等的小玩

意儿,隔三差五地被送到闲怡宫来,青画很庆幸一年前她选择了继续装傻,不然得有多少人指手画脚说

她图谋不轨、刻意讨好皇后。

她本是个孤儿却在宫里受尽恩宠,与她正好相反的是青书闲,那个原本有着皇家血脉,却因为外公

造反失败,而在宫里备受冷眼、实实在在的金枝玉叶;对于青书闲,青画有些放心不下,她昨晚在找那

个玉燕心急成了那副样子,不知道今天会不会到六皇子宫中去做什么傻事…

想来想去,她还是轻轻拽了拽小姿的裙摆,小心试探:“小姿,闲姐姐,玩!”

小姿有些诧异她明确地表达了一点点意思,半天才惊喜地摸了摸她的额头,看着她期盼的眼神,小

姿又收敛了笑意,她说:“书闲公主今天可能是病了,刚才奴婢去御膳房领早膳的时候,正巧撞见了书闲

公主的婢女,她问御厨们要了些药膳,小姐乖,咱过几天再去吧。”

病了?走昨晚染了风寒?

青画乖顺地点点头吃了早膳,趁着小姿端着盘子离开的空档,小心翼翼地从房间里溜了出去,直奔

书闲所在的舒雅宫;书闲是个温顺贤良的弱女子,昨天才丢了玉燕想去找六皇子要,今天就病了,难保

这病不是被活生生折腾出来的。

舒雅宫冷清得很,她从正门进去到正殿之前,只有看门的一个侍从和院中扫地的一个宫女,整个宫

里冷冷清清,有些像上辈子宁锦住的那个破败的小院;青画悄悄提了心,绕开扫地的宫女,溜进书闲的

后寝,才刚走几步,就听见有一阵阵轻微的咳嗽声从房门里传来。

原来真的只走普通的风寒咳嗽?青画放下了心,在门口徘徊了几步就想回闲恰宫,才迈开脚步却被

里面一声惊恐的颤音给拉了回去,那是书闲的声音,“谁、谁在那儿!”

居然被发现了!青画有些沮丧地摸了摸鼻子,轻轻推开了房门,马上,她就被眼前的景象惊讶得瞪

圆了眼,明明已经是日上三竿,房里却昏暗得很,所有的窗户都被紧紧关着不露半点空隙,书闲依旧是

穿着昨天晚上那件被灌木勾破的破烂衣服,她正蜷缩在床尾,划了几道伤口的手臂紧紧包裹着自己的膝

盖,看到她进门,她的目光像是见到了怪物,停顿了半晌她才极轻地舒了口气。

她这副样子,不像是见过六皇子,倒像是见过鬼怪一样。

“画儿?”

青画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开了口:“你…去过六皇子那儿?”

书闲愣了片刻,犹豫着点点头,眼里的惊恐像是春日里的蔓草,一片片地把她的瞳眸整个覆盖,她

甚至没有惊异她是在和一个痴儿说话,只是像找到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样从床上爬了下来,跟踉呛脍地到

了青画面前,抓住她的肩膀。

论个子,青画十岁,书闲十五岁,青画只到书闲的胸口那儿,被比自己高了两个头的人这么抓着,

青画有些不适,她想挣扎,却被书闲眼里奇异的目光给震慑住了,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看到什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去六皇子宫中的时候,看到了什么事情让她惶恐成这副样子,

书闲听了,止不住地颤抖。

青画忽然很后悔今天来了舒雅宫,她有预感,她为自己铸造的蜗牛壳正在慢慢地起裂痕,她隐藏了

整整一年的秘密从见到那个司空开始,正以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速度,一点一点地曝露在日光下:书闲

要说的事情很可能…让她身不由己地定上与痴儿青画完完全全不同的另一条道路,不是青画、不是宁

锦,就像命中注定一般,这也许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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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闲的神情惊恐得像是被调皮孩子从巢里拿出的乳燕,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拽紧了青画的肩

膀才颤抖着开口:“我、我和六皇子素来交恶,问他去拿玉燕也不大可能拿回来…我本来只是去他宫旁

转转,却没想到没人看守,他、他向来不爱惜物品,我就进去了,想在院里找找有没有被扔…”

“然后呢?”

“然、然后,我听到二皇子和…林将军在商量,趁、趁父皇大寿人杂,给太子…下药…”书

闲没有说完,青画却已经大致明白了她这副样子的缘由,暗暗惊讶,自古太子就多半是皇族长子,二皇

子想必是想谋害太子,顺应着接替太子之位,故而深夜与亲信相商,为了不引入注目特地摒退了侍从,

却被书闲误打误撞进了宫门、偷听到了秘密:她终究还是只有十五岁,估计是被宫廷内斗给吓到了。

这二皇子与六皇子是一母所生,二皇子还没有封地,故而依旧与幼弟、母妃住在宫中,被书闲撞到

也是天意,对于这种宫廷内部的争权夺利,青画向来是充耳不闻的,她不过是个寄养之人,这本就不是

她该关心的范围,想当初墨云晔也是庶出的皇子,照样用计做了他的摄政王;也许,普天之下的皇族子

弟多半是少了份心肝的,只是…她看了一眼惊恐未定的书闲,她该怎么告诉她,这种事情是宫中的家

常便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