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瞬间,下一刻他就睁开了眼,眼色像是清晨被朝阳照射的溪水一般颤了颤。

宁臣,你不要皱着眉头了,怪难看的,不就是翘个家嘛,再皱着就不要你跟了!这话他似曾相识,

听在耳边,刺在心里,他几乎是瞪着眼睛直视青画,只是不知为何,青画早就背对着他和书闲轻声说起

了什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她的脊背有些僵硬:她和宁锦很不同,宁锦闹腾,青画安静:宁锦是

个天生的惹祸精,青画却喜欢静观其变;宁锦粗枝大叶,青画却心思细腻,明明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人,

却同样会在心虚了转过身,会在紧张的时候抓着裙摆,会在生病的时候直接半昏半睡慵懒得像只猫,会

在恶人落马的时候满眼的幸灾乐祸…

这一切,每一条都让他心痛如刀割。

宁锦,青持在心里默默念着,细细地体会着拿着一根线在心尖上勒紧、掐进心头的痛楚,嘴角浮起

一抹倦怠的笑,有时候痛不一定会让他想逃,有些事情即便是痛,也好过如过眼云烟一般烟消云散,沧

海桑田过后的空旷才是致命的毒,深入骨髓无药可救。

“皇兄,你在想什么?”书闲的声音似乎隔得很远,青持听到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居然发起了呆,书

闲身后,是眼神莫名的青画,她似乎…不大愿意走近,连一个采究的眼神都很少落到他身上,就好像

是刻意回避着一般;这个小他十二岁的女子,明明是最最天真烂漫的年纪,脸上分明还带着几分少女初

长成的稚嫩,看人的眼神却总是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疏离,即使近在眼前,却永远隔着一层遮罩。

看着有意无意和他保持着一点距离的青画,青持察觉到自己心里的一丝波动、一缕烦躁,她安静心

细,却不知为何让他觉得她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一个不大的动作就能让她穿上全身的盔甲去防御。

青持低声问他:“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做?”

青画答:“探监。”这答案出乎所有人意料,青画却不想多解释,这宫闱之中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

人都有得失衡量的准则,就好比是一座埭堰,要抓住水满过堰的时候予以一击,上游的水才会奔涌而下

一发而不可收拾,杜婕妤现在正是最狼狈的时候,一个人最狼狈的时候,也是最不设防的时候。

杜婕妤入狱的第三天,青画向墨轩请了块通行的腰牌,只身一人去了整个宫中比冷宫还要阴霾的地

方,牢房;牢房在皇宫的最西面,背靠着宫墙,宫墙之后依着半壁山坡,牢房地势低,终年不见半点阳

光,青画到牢门口的时候正是晌午,五月的天,这儿却好像还停留在二月,阴冷异常;牢房在地下,青

画跟着看守的牢头,提着一盏灯慢慢沿着黑暗的阶梯往下走,约莫半盏茶的工夫才终于到最底下,地下

倒比上头暖和了一些,只是昏暗的视野,星闪的火把光芒越发让人脊背发凉。

牢头点头哈腰满脸流油,抱拳讨好道:“郡主,杜婕妤就关在这排的最里面,小人带您过…”

“不必,我自己过去。”

“是,郡主您自便。”他转身临走又回过了头,谄媚笑道:“郡主,杜婕妤刚刚还有个夫人来探望,

这会儿还没走呢。”

夫人?青画有些惊讶,颔首道:“多谢。”

“哪里的话!郡主您啥时候要走了,扯开了嗓子喊上一声,小人就来接您,这鬼地方啊,阴气重,

郡主千金贵体,待久了伤身!”

会来探望杜婕妤的夫人会是谁?青画不再理会牢头,提着灯笼往里走,走了几步,她沉吟了一会儿,

又把手里的灯笼给熄灭了,借着牢房里零星火把的光往里摸着走;没有光照自然是有好处的,青画摸到

最里面的牢房时无声无息,那儿正在交谈的两个人显然是还毫无知觉,自顾自谈着,青画向来是没有多

少君子道理的,就在拐角处停下了脚步细细听。

杜婕妤的声音很好认,她正恨恨道:“也不知道是哪个混帐诬陷我!就因为我当时也在御花园里,就

一定我的罪,这是什么道理!别人就算了,我和陛下三年的夫妻,他居然也…我就等着昭仪醒了。”

还有一个女人轻笑,“贤妃他得罪不起,自然是你遭殃,感情也不过是个挺有用的东西而已,他这叫

保帅舍卒。”那声音青画再耳熟不过,她曾经有很长时间的恶梦里环绕着的就是这个声音,秦瑶!原来

那个夫人指的不是哪个大官的妻子,而是摄政王的侧妃,瑶夫人,她屏住了呼吸侧耳去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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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婕妤闻言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冷笑揶揄:“也是,可惜了洛扬那么痴心的一个好男人,在你手里真

糟蹋了,他都自愿为你顶罪了,你还是不放心。”

秦瑶的声音带了几分颤意,“不,不是我杀的!”

“不是你,还能是谁?秦瑶,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我知道你下得了手。”

秦瑶冷道:“真不是我。”

杜婕妤沉默了,许久,才叹息一样地发出一声感慨:“他居然连左膀右臂都…”

牢房里霎时静默了下来,青画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像是战场上越来越密的战鼓声,她伸

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受着那份惶然跃动,她当然知道她们说的“他”是谁,这世上还有谁能堂而皇

之地在摄政王府的牢狱中让一个人死,还能冠上“畏罪自缢”的名头?这世上还有谁能一面和她在陵香

花榭里喝酒赏月,一面派人断绝了所有线索厘清的可能性?

洛扬一死,一切终了,墨云晔,只有他不得了这手。

“谁在那儿!”秦瑶警惕的声音响了起来,青画也懒得再多作掩饰,大大方方从拐角处定了出去,

朝着秦瑶微微一笑。她这笑多多少少带了几分顽劣,衬着牢房里明明灭灭的火光有些诡异。

秦瑶大惊失色,仓惶地退后一步,“是你!”

青画勾着笑道:“久违了,瑶夫人。”她有些幸灾乐祸,上次的事其实她也不是故意针对着秦瑶想要

她的命,只是正好秦瑶是所有事情的关键,情债最是难算也最难拿捏证据,所以她为了让洛扬心甘情愿

顶罪,而稍稍用宁锦的事情挑拨了一下秦瑶的底限,没想到倒让秦瑶对她产生了畏惧的心理,这倒是出

乎她意料。

秦瑶咬牙切齿,瞪着眼睛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处处置我于死地!你和宁锦有什么关系?

是她,是她以前和你说过什么对不对!”

青画笑得越发莞尔,“瑶夫人多想了,宁王妃被你用三月芳菲毒折磨的时候我才七、八岁,远在青云,

怎么会认识她呢?”

“你…”秦瑶的脸彻彻底底苍白了,她连退几步靠到了牢房的铁栏上,铁栏发出铿当一声清响,

晃了晃抖落下不少灰尘,杜婕妤满脸的憎恶,倒也不去管秦瑶狼狈的模样,反倒是转个身在牢里找了个

干草堆坐了下来。

秦瑶无计可施,最后只得抛下一句“你好自为之”,恨恨瞪了青画一眼,提着灯笼一刻也不停地离开

了牢房,偌大的一个串房就只剩下杜婕妤和青画两个人。

青画低眉,在对面的牢房铁栏上倚着挑层打量,她的牢房里放着几个碟子,碟子里装着几个花色的

糕点,在这阴暗湿冷的牢房里异常的扎眼,一股淡淡的沁香在牢房里飘荡着;牢房里总是多虫的,地上

有蚂蚁在干草里进进出出,却没有一只爬到那装着香甜糕点的碟子里去。

杜婕妤不说话,青画也不开口,只静静立在那儿,看着她在牢房里冷着脸的模样,双双沉默着,又

过半晌,杜婕妤忍不住开了口,却只是一个字:“滚。”

青画指着几个碟子笑了笑,“有毒。”杜婕妤的脸色阴沉,眼里却大大咧咧写着“不可能”三个字。

青画轻声道:“不信你大可以试试看,看看会不会死人。”除此之外,再无言语,青画在牢房里只待

了半个时辰就出去了,牢头毕恭毕敬地把她送到阳光照射到的地方,叮嘱了好几遍不要立刻进屋子,先

在外头晒会儿太阳,不然会染风寒;再见阳光,青画忍不住眯起了眼睛,看着不远处犹如两重天的牢房,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次探监,收获比她想像中的要多,杜婕妤的性子似乎不大会遮掩,初次见面时那个温顺谄媚的杜

婕妤,想来是她受了什么人叮嘱特意为之讨好书闲的,她那性子若是想推昭仪下水,恐怕还学不会置之

死地而后生,很有可能,真的不是她。

额外的收获,是洛扬之死的真相:洛扬是墨云晔下的手,这个消息最该告诉的是柳叶,只是柳叶身

为廷尉,自然是不能入后宫的,而青画又不能堂而皇之地趁着早朝的时候到前殿去拦他,思来想去,她

还是去面见了墨轩,问他讨了个出宫的权杖,在第二天早朝刚毕的时候,在宫门外头守株待兔等着柳叶

出宫,等了许久才见着柳叶踱着微微沉重的步子出了宫门,就要进到自家的宫轿里。

青画急忙出声:“柳廷尉!”

柳叶听见声响,回头见到的是一身绿锦的纤瘦身影,等他认出那人,诧异地瞪大眼,“郡主?”

“柳廷尉,我找你有点事。”周围还有陆陆续续出宫的大臣,她只能这么说。

柳叶盯着青画若有所思,沉吟了一会儿才道:“郡主请随下官来。”

宫墙之外是朱墨都城的内城,住的多半是些有权有势的贵族子弟,这儿也不是谈事情的好地方,青

昼跟着柳叶的脚步,一路走出内城,到了外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柳叶才找了一家小酒馆的雅间,笑着

对青画说:“郡主请讲。”

青画也懒得多费口舌,直截了当道:“洛扬是墨云晔杀的。”

柳叶的呼吸微微一滞,沉声道:“郡主从何得知?”

“柳廷尉不信我?”

柳叶盯着青画的眼,许久才叹息,“下官自然信得过郡主,只是…这事,郡主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有些事情不应该由郡主这等女儿家来承担,不知道比知道要好得多。”

青画愣住了,呆呆看着他,柳叶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东西,他的神情有几分怅然,他才年近而立,

眉鬓却已经有了几缕华发,他的眼色深沉,像是个无底洞,只有眉宇间的一点点执拗神色,还依稀可以

看到当年那个初出茅庐、刚正不阿的木讷倔强模样,他再也不是那个会被宁锦捉弄得面红耳赤、气鼓鼓

喊孺子不可教也的书生柳叶了。

她离开六年,很多人都变了,除了墨云晔。

“柳廷尉早就知道?”

柳叶轻轻颔首,“洛扬怎么可能会贴身带着断肠的毒药…而那天,我派人整晚守着秦瑶,不见她有

行动,下毒之人,十有八九是墨云晔。”

“那你为什么不追查?”

柳叶没有回答,青画却霎时明白了,他压根就没法追查,假如追查到底,那势必会牵扯到她,她才

是那个给洛扬下蛊的人,而这样查下去势必会查到她问御医讨了并蒂青莘,牵一发而动全身,墨云晔要

洛扬死,柳叶就只能当他真的是畏罪自杀;墨云晔这招是仿效她给洛扬下的套儿,让他们不能深究,以

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竟然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用她的计谋反其道而行之…

这是两方人达成的一个微妙的平衡,如果有一方违约,那么十有八、九死的是青画这方,他甚至可

以借着清君侧之名,把墨轩党派连根拔除,他不这么做,恐怕是因为觉得这个借口还不足以让他彻底清

扫…

天不冷,青画却清清楚楚地察觉到身体深处传来的凉意和战栗,上辈子的宁锦只知道墨云晔心狠手

辣,其实并没有见识过他在朝政上的手段,她以为他就只是冷血无情、心思细腻而已,这一次,她总算

是亲身体会到他靠什么爬上摄政工之位,清楚了为什么偌大一个朝廷,“墨云晔”三个字足够让那些大臣

变了脸色。

青画低下头喃喃:“那他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左膀右臂?”洛扬手握兵权,又对秦瑶死忠,为什么…

柳叶冷笑,“郡主以为,以墨云晔现在的势力还需要一个手握兵权的左膀右臂吗?”

青画深深吸了一口气,明白了,狡兔死而良犬烹,六年前的墨云晔需要洛扬扶持,六年后的墨云晔

如何放心让洛扬手握兵权酣睡在榻旁?他本来就想要他的命!

青画闭上了眼,眼前见着的是墨云晔如月皓洁的微笑,不管是六年前还是六年后,他的眼里总是澄

净温煦的,他会笑着说“锦儿,你来试药可好”,一句话,就可以让很多人堕入地狱轮回。

“郡主,下官希望您不要插手此事了。”柳叶正色道:“郡主只是暂住朱墨,回青云后是光明的前程,

切莫…”

切莫为了一个墨云晔贴上性命吗?青画低头勾起一抹笑,推开了雅间的窗户,抬头望着下面熙熙攘

攘的人群轻声道:“多谢柳廷尉好意,青画最宝贵的只有这条命,会好好珍惜的。”这条命,她会好好利

用起来,她要留着这条命让他血债血偿,留着这双眼看他沦落。

午后的街上还是很热闹,暖风吹得人惬意,也渐渐驱散了青画身上的阴寒,她眯着眼漫无目的地扫

视着底下热闹的人群,依稀记起的是上辈子宁锦带着宁臣招摇过街的情形;那时候她拿着一柄雕花的小

剑,剑尾上挂个小包裹,见着街上每一样东西都新奇,每一处景致都惊叹,那些小玩意儿买下来就丢给

身后的宁臣收着,也不管自家冷面小跟班的脸已经泛了青,却还是默默忍着,一路的嬉笑欢畅,现在想

来,已经是隔世的情形。

宁锦成了青画,宁臣成了青持,欢声笑语的街霸生活一去不复返。

“郡主在想什么?”

“我在想,做个怎么死都不清楚就见了阎王爷的傻瓜比较快活呢,还是做个步步为营最后仍然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