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我起来。”青画微微尴尬。

“是。”年轻的皇帝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这才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扶起穿着亵衣的青画。

“青持,我怎么到了…青云?”这青绿的纱帐和宫女的服饰,无一不是青画在青云宫里的

故居所特有的,她不敢相信,只是一觉的工夫,她居然回到了青云的皇宫?

青持似乎是犹豫了片刻,才坐到床边,拉过搁在床边架上的外衣替她披上斗你已经昏睡近月。

“书闲她…”

“书闲她留在朱墨。”青持稍稍皱眉,细心地把青画外衣上的衣扣一个个系上了才松了口气。

“青持,发生了什么事?”

“你昏迷那日,朱墨昭仪入狱,连带着墨云晔也因为和昭仪的师父合谋的事曝露自身难保,

朱墨已经乱了,书闲便早早送你回来,避开乱局。”

青持短短数语,风淡云轻地概括了青画昏迷的这个月发生的事情,青画却彻底呆滞,想容和

墨云晔的关系她不是没有猜到,她对自己的敌意她也早就知道,但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么多

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到最后居然能凑成一条完整的线:书闲对她的敌视、书闲和想容的明争暗

斗、以及她入主东宫后对想容的亲近、墨云哗和想容的关系,还有甘苗和想容的关系,乃至于“青

画”的身份疑点,究竟是怎样的心思缜密,才能把这一切串联起来,扳倒深得皇帝信任、几乎是

帝师的昭仪想容?书闲的心思,究竟有多深?

如果想容和墨云晔联系再紧密些,如果书闲得不到墨轩的信任,如果…有无数种可能,只

要有一环出差池,书闲就是满盘皆输,性命难保。

“青持。”

“是。”

“我想…”青画本来想好了开口要回朱墨,可是对着青持脸上温驯的神情却怎么都开不了

口。

“画儿…”青持打断了青画的思绪,他轻道:“婚期定在下月,可好?”

青持不大笑,他的眉眼都过于凌厉,哪怕是笑了也多半是带着点儿磨下掉的僵硬,很久之前

宁锦曾经花了好些力气去逗他笑,最后因为笑着太过别扭而不了了之,而如今,卸下了宁臣那丑

陋面具的青持,依旧没有学会怎么笑得自然,不知道是因为个性使然,还是…情境。

青画僵在床上,一时间找不到言语去应对,婚期、大婚、和青持。

青持就坐在床边,努力笑着,眼眸中带着一丝颤意,就是这一丝丝的波纹阻止了青画一点点

的小心思,她悄悄抓了把身下柔软的锦被,不知从何开口。

青画的沉默对青持的打击不小,他的眼里暂态有了一丝狼狈,急急站起身就要往外走,“你好

好休息,我不急、不急的…”无论是彼时的一代剑客宁臣,还是现下的青云帝王,他都没有变

过。

“青持!”眼看着他就要消失在门口,青画咬咬牙开了口,“你停下!”

青持的脚步停滞在门口,却没有回头,他只是轻声道:“不必开口,不要当成是负担…”他

很狼狈,狼狈到不敢回头,明知房里的人是他牵挂了十数年的人,明知道假如他坚持,她必定不

会忍心拒绝,可是骨子里的自尊却不容许他抛开一些东西,里面的那人他默默追逐了那么多年,

他怎么舍得让她陷入两难?他逼不下手的,六年前他一搏差点玉石俱焚,六年后他早已没了一丝

一毫的勇气,也许,也许只要她好好活着,就够了。

“青持,你停下。”青画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青持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青画低下了头,不知为何眼泪又涌上了眼眶,趁着那个向来沉默的男人还没狼狈逃走之前,

她轻声开口:“青持,我中毒了,天残无药可解。”

青持的身形微微颤了颤,“我知道。”就因为知道了,所以…急了。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

“我知道!”青持的眼眶通红,几乎是低吼。

他这副模样惹得青画想笑,心头的阵阵酸楚又席卷而来,她叹了口气斗青持,青画无父无母,

无根无才、无权无势,能给你的只有一份心意。“天残”毒发的那一刻,任凭她再不舍,终究拗

不过老天。

宁静的午后,青画的话语轻飘飘地回荡开来,青持一直紧绷的后背在僵持了好一阵子之后,

终究是放松了,午后的阳光透过回廊投射到房门外,青画披上衣服眯着眼望下门口,正巧对上猛

然回头的青持的目光,午后零碎的阳光跳跃着落到他的眉梢眼角,碎成了一缕缕,绚烂无比;很

久以后,久到青云和朱墨都已经换了帝王,青画依旧记得那一日,青持眼里乍然浮现的光晕,这

光晕比阳光更甚,暖了她许多年。

结果日落黄昏,青画都静静地待在房里,不是她不想出门,而是暂解“天残”的解药已尽,

她的知觉又开始慢慢抽离身体,先是腿脚一点点失去控制,而后是双目渐渐模糊,听觉渐渐丧失,

只是短短半个月,她就只能坐在窗边晒太阳了。

前一日,探子从朱墨带了个消息回宫,说是朱墨摄政王正囤积兵力,准备大举兴兵,朱墨皇

帝墨轩联合青云不成,转而去求朗月结盟,却被朗月的皇帝四两拨千斤挡了回去,两方实力乃是

天壤之别,但是朱墨摄政工却不知为何,迟迟不动手。

而今青画关心的唯有书闲,朱墨时局乱作一团,书闲一人位居朱墨一国之母,她此刻究竟怎

么样?

“锦儿,想不想报仇?”青持早晨曾经这样问过她。

青画的心在那一刻狠狠抽痛了,朱墨时局大乱,假如要报仇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她已经不是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可以借用的是青云一国之力!只要,只要稍稍推波助澜…无论

是墨云晔还是朱墨,她都可以子以重击,可是这必须搭上的是青云的国策,她还能自私地利用青

持吗?她的犹豫写在脸上,微微麻木的手被青持握到了手心。

他说:“锦儿,不要想太多。”

“不要了。”良久,青画重重地舒了一口气,轻轻埋头进了青持胸口,闭上眼努力忘却眼里

的模糊,事到如今,宁锦的仇人是墨云晔无庸置疑,但是宁府灭门的真相却依旧是扑朔迷离,如

果是宁锦的仇恨,她拿什么资格让青持为她报这一情债?她已经欠他太多、太多,宁锦何其自私,

对宁臣视而不见;青画何其自私,生命走到尽头才应了青持的婚嫁盟约。

“锦儿…”

“婚期,还有几日?”青画在青持怀里睁开眼,悄悄抓住了皇袍一角蹭了蹭。

“十五日。”青持皱了眉头,皇室的婚宴准备起来繁文耨节数不胜数,一个月实在是紧锣密

鼓。

“提前,好不好?”

“锦儿?”青持的声音温柔,却透着遮掩不了的笨拙仓促,青画忍不住在他肩头笑出了声,“我

急着当新嫁娘,好急,不许笑话我,不然罚你带三个月宁臣面具…”

青持的手小心翼翼地环住了几乎是挂在他身上的那个人,微妙的触感让他连透气都记着,这

份亲昵让他忍不住微笑点头,“嗯。”提前就提前,大不了日夜兼程。

“记得请书闲回来。”

“嗯。”

“你老是憋着气,抱久了,会不会憋死?”

“嗯。”

“宁臣…”

“嗯。”

良久,当怀里不安分的青画渐渐收敛了小动作,青持才敢舒出最深的一口气,他笑了笑,轻

手轻脚地抱起已经入睡的青画到床上,替她盖了一层薄被,把她有些凌乱的发丝一丝一丝敛整齐

了。

黄昏的夕阳投射进房间,拉成缕,停留在床上熟睡的青画的眼睫上,青持的衣袖上,璀璨的

金,碧绿的纱帐,熟睡的人眼睫上带着一丝弯翘,盛满了夕阳余晖。

青持坐在床边悄悄俯下身子,极轻地,在她熟睡的脸上印下一吻,这一吻之轻,竟不及他滑

出眼眶的那一滴泪。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愿得一心人,生死不相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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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夜大雨瓢泼,天已寒。青画换上了几件朱砂红的新衣,一改往常的一身青翠,小姿见了这

身新衣高兴得不得了,笑着说郡主脸色好了许多,青画却只能微笑应对,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

开口已经成了一件颇为艰难的事情。

日暮时分,青持带着一丝倦容进了院内,在太监们欲言又止的神情中,躬身抱起榻上的青画,

抱着她回寝宫,青画想了想,勾住了他的脖颈,不需要一丝言语,一个眼神就如此的契合,这一

切自然得如同清晨日出、雾霭退散一般,仿佛很多年前就已经演练了千万逻。

“青持,重。”青画咬咬唇,“近来膳食…”

青持的神色明显愣了愣,抱着她到床上的时候他的肩膀还在微微发颤。

“青持?”青画在床上撑起半个身子,细看之下才发现青持居然是在埋头低笑…

“不重。”青持终于抬了头,眼睛红红的,他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替她整理微乱的衣衫。

“婚宴…”

“准备好了,还有五日。”

“嗯。”青画喘了一口气,慢慢放松了神识,不消片刻,她的气息已经渐渐平稳,青持却好

像没有看见一般,他神色不改,轻手轻脚地替她盖上被褥,在她脑侧耳语:“所有的事情都已安排

妥当,只是…联系不到帝师司空,林将军回报,说司空…早已不在…锦儿,你到今日仍不

肯告诉我,你我还有多少时日?如果司空…”

日落西山之时,暮钟一声声回荡,青持脸上的微笑终于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绝望,那一

刻,在青持脸上的神情不属于一个帝王的威仪,那样的森然只属于一个绝望的男人;青画身上中

的是什么毒他早已知晓,在她昏迷的几日间,他早已疯狂地网罗最好的名医进宫,可是不论是有

高阶的御医还是山野的奇医,所有人都说青画的病情回天乏术,唯一的希望是司空,而他倾尽了

最精锐的守备去查询司空下落,得到的结果居然是…司空早已在许久之前…葬身野外!

一代帝师早已不在,青画本就渺茫的生还机会如同泡沫幻影一般碎裂,这几日,她清醒的时

辰已经越来越短,短得让他心慌不已,他清楚地知道,她就像六年前一样,正渐渐地消失不见。

“锦儿。”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剩下一声叹息,一滴泪,很多年后,青持贵为世人称颂的一

代明君,沙场猛将,没有人知道这位攻无不克的帝王,在长成之后还留过泪,也只有他自己才知

晓,青持的泪,一半给了宁锦,一半给了青画。

等着大婚、等着死神,青画的日子过得颇为平静,打破这平静的是一个消失很久的人,墨云

晔。

那日天朗气清,青持带了青画出宫去往界山,青云素来有临嫁女儿拜花神的习俗,青画身体

有恙,原本青持并不介意这些民风民俗,无奈青画异常的坚持,他只好找了顶软轿带着御医一道

和青画出了宫,谁也没有想到,轻车简骑地出行,居然会有人早早地拦在路上。

马儿的嘶鸣响彻,青画掀开轿帘,第一眼见着的是一抹紫,不知是“天残”发作还是其他,

那一刹那,她的脑海里空白一片,四肢酸软。

“墨云晔,你想做什么?”青持冷眼质问。

墨云晔的目光却没有留在他身上半分,他只是隔着重重侍卫,把轿里的青画仔细检查了遍,

才轻声道:“身体可好?”

他的声音略哑,不似往常的温润,青画屏气打量他,原本不染纤尘的紫衣有些脏乱不堪,脸

上的棱角比之前要明显得多,原本合身的衣服显得有些宽大,脏乱、狼狈,本来这些字眼和摄政

王墨云晔绝对不可能沾边,此时此刻却很怪异地出现在他的身上,他好像是受了伤,荧紫的衣衫

上斑斑驳驳留下了不少暗红发黑的印记。

惊讶只持续了片刻,青画冷眼看了一会儿就放下了轿帘,青持会意,挥手示意侍卫继续前行,

少顷,软轿轻轻浅浅地路过雕像一般伫立的墨云晔身边,没有丝毫停留。

就这样吧!青画闭着眼,在心里默默地抚慰自己,就这样过去吧,给这荒唐的第二世一个结

果,把最后的时日留给她欠债最多的那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