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画喝完茶,扯了扯衣衫,对着脸色憔悴的青持叹了口气,倏地她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青持的呼吸就在她的耳边,急促而颤抖,他的双臂僵硬无比,却使下不小的力道,把青画病软的

身躯紧紧拥在怀里,纷乱的心跳渐渐平复成同个韵律。

“可不可以不顾你的性命、不顾青云,一起走?”这是青持发出的第一个声音、第一句话,

带着浓浓的倦怠。

青画伸手回应了这个拥抱,低头暗暗揪紧了衣摆。

“锦儿…”

“你是一国之君了。”青画埋头在青持肩头蹭了蹭。

青持苦笑起来,轻轻松开了她,略略退开一些距离问她:“锦儿,我虽然说过不再逼你,可是…

你能不能告诉我,相识十年,你的爱与恨都给了他…宁臣在你心中,可曾占得半点位置?”

明明是卑微得近乎乞求的话语,青画的心却跟着抽痛起来,这个一国之君呵,她究竟还想让

他如何牺牲?十年,两辈子,宁锦满心的爱给了墨云晔,青画满心的恨给了墨云晔,她的心,真

的还有余地给这个总是沉默的男人吗?

青持眼里的波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青画的心前所未有的揪痛,几乎是不考虑,她脱口

而出:“有!”宁锦缠绵病榻时照顾左右的是他、守陵的是他、生死关头相救的依旧是他…一点

一点,积聚了十年,足够了。

“青持,我…我本就没有多少日子。”青画笨拙地解释,“可是、可是我是真心想嫁你,不

仅仅是报恩…真的,可是…”可是你是一国之君,我不希望你为了我,背负昏庸无道的骂名。

青画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的不善言辞,到未了她只能拙拙地僵在座上,被青持极轻地拥住

了,额头上印了一个吻,轻柔如同羽翼。

“锦儿,青持此生为你蹉跎,不悔。”那是他留给她的最役一句话。

后来的后来,青画见到了青持最后一个笑,笑渐渐在青持脸上洋溢开来,如同开放一朵花,

那是个美得让人窒息过程;很多年后,当她早已看遍了江南的水、江北的山、塞外的黄沙,她依

旧记得很多年前最后一次见着青持的时候,他那如碧海蓝天、青草细风一般的笑。

青画在这样的笑里渐渐失去了神识,她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疲惫,却又不像是“天残”毒发

作时的感觉,那是一种透骨的倦怠,铺天盖地的席卷向她。

青持…她最终还是没能叫出这最后一声,骤然晕厥。

一刹那,青持的泪滑落,滴在她的眼角上,就好像她也流泪了一般,“锦儿、锦儿…”他轻

声念着,突然用力把桌上的茶杯狠狠砸在地上,那茶杯里的东西,才是她会晕厥的真相,她空有

那么敏锐的毒药嗅觉,却永远不会防范他。

所以,他心甘情愿认输,江山皇权他可以抛弃,但她的性命不可以,她得活下去,一直…

活下去。

青云郡主暴毙的消息,在当日就传递了整个青云宫闱,传说青云的帝王在郡主房中守了整整

四日,滴水未进,第五日的初阳升起的时候,宫女们见着了一个形容憔悴的男人,抱着一个

无声无启蛇青衫女子踏出了房门。

郡主故去本该厚葬,但是她还未来得及有名分的夫婿却阻止了一切丧礼,直到第五日的清晨,

太监来报,说一个叫“林音”的江湖侠客自称是郡主师兄,在宫外拿着他御赐的金牌求见。

天色尚早,宫里还未真正热闹起来,只有起得早的宫女和守夜的侍卫看到他们年轻的君王,

把怀里没有声息的人交到侠客手里的时候,那比寒秋还要苍凉寂静的神色。

后来,没有后来了,年轻的帝王在那之后一夜苍老,眼里再不见温情。

同一年,墨云晔的三军撼动了整个朱墨,以史宫尹欢密册和先帝密旨为证,朱墨帝王墨轩并

非皇室血脉,先帝有遗旨,杀无赦以保皇室血脉正统,无论是真是假,当墨云晔的铁骑踏破宫门

的那一刻,它已经成了真相,墨轩丧生剑下的第二日,一直被收押在天牢的昭仪想容的尸体被发

现,仵作验证之下,乃是自杀。

那是一场血光四溢的混战,墨云晔仗着十数万兵权,终究是平定了朱墨史上最为惨烈的一场

宫变,在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宫闱之内人人夜不能寐,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个月;三个月

后,墨云晔出乎意料地扶持先帝自幼在冷宫长成的小皇子墨瑟为帝,没有人想到他会这么做,也

没有人能猜出他此行的目的,日子久了,民间便有传闻,摄政王贤能,为正血统起兵、不恋皇权,

祸乱平息后便甩袖离去,回了摄政王府。

无论如何,摄政工墨云晔到最后还是退出了那个金碧辉煌的舞台,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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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墨边境有座山,叫湖眉,湖眉山连绵不断,两山相接的山谷间是一片片竹林;此时正是竹

枝葱翠的时节,山谷里的绿连成了海,一望无际,在竹林尽头有一间小小的竹屋,屋外放着些药

草,窗上悬着几个线接的竹筒,风一吹,叮当作响。

墨云晔已经在屋旁站了良久,他似乎是没有勇气踏进竹屋,却又不舍离去,只呆呆站着,沉

默得如同要融进他身后的一片桃林。

竹屋的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黄衫的女子,那女子见着紫衣吓了一跳,良

久才笑道:“王爷来了。”

墨云晔低低应了一声,轻声问:“小易,她…如何?”

秦易手里端着一个筛子,上头的药草已经晒干,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她把筛子放到屋旁,淡

淡笑了,“她一直睡着,从来没醒过,半个月前和现在自然是一样的,王爷想进去看看吗?”

墨云晔的指尖微微颤了颤,没有开口。

秦易收拾完药草,轻轻叹道:“王爷,您不进去,怎么知道王妃她到底现状如何呢?一两年了,

这两年来,墨云晔每隔半月就会到这桃林小屋一次,送上医治青画的药,可是整整两年,他几乎

每次来都会在山谷中待上一夜,却从来都只是站在屋外,不曾踏入竹屋半步,秦易请过、求过,

都无济于事,到这半年,她已经不再抱希望他会进屋了,这一次,她却在他眼里看到了动摇。

“王爷?”

墨云晔递上手里的瓷瓶,似乎是下定决心似的,轻手轻脚地推开了竹门,一片阳光被带进屋

子里,跃动地跳到屋内的茶几上,屋里点着林音特制的薰香,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这是一间

小竹屋,里面的架构实在算不得复杂,推开门,掀开里屋的纱帘,就可以看到那个静静沉睡的身

影,她的模样和两年前比起来没有一丝变化,只是眉宇间不见了生气,像一尊精美的瓷偶。

墨云晔被药味刺得咳嗽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到最后只能抓着门框才不让自己跌倒,他捂着

自己的口鼻,直到脸色苍白,终于忍住了咳嗽,生怕扰了躺在床上那人的清静,他永远不敢承引。

即使是再大的声响,都不能把她从睡梦中唤醒。

青画静静躺在那儿,连呼吸都绵细不可闻。

他到了床边,手足无措,仿佛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站在心爱的姑娘面前一般,不论是站着

还是坐着,都揣着千万分的忐忑,他望向她的眼里带着的悔恨沉痛在片刻后转成了柔情,尽数灌

注到他握着的她手上。

“锦儿。”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埋下头地不可闻地倾诉:“你要记着我,好不好?爱也好、

怨也好,一定不要忘记。”没有人回应,一片寂静,墨云晔红了眼,依旧是咬着牙低语:“锦儿,

你要活着,活着看我偿还。”

这世上终归是因果轮回,天理昭昭,司空留下的以毒攻毒的法子是在他体内种蛊,配着甘苗

给他下的药,用三年时间让蛊虫和药在他的身体里慢慢融合,半月一次,以血缓解青画体内的毒

性,待到三年整,取出蛊虫,解“天残”毒。

因果终归是报,蛊虫在饲主体内三年,前两年损心脉,最后一年损心智,而今天,正好是两

年整:墨云晔自然知道林音当初的警告是什么意思,他如果亲自为她解毒,那三年后,他就会成

为一个心智全无的痴傻之;人,此牛纵然有幸活下来、纵然她可以释怀,他却再也不会记得自己是

谁、记得宁锦是谁,他墨云晔的下半辈子,会是个疯子。

种蛊那天,秦易哭成了泪人,而他却只看见沉睡不醒的青画,漫无边际地想着,假如她醒来,

发现他成了个疯子,她会不会还恨着他?

“王爷,小心身体。”秦易端了参茶递给墨云晔,悄悄用袖口擦拭自己湿润的眼角,这两年,

墨云晔已经清瘦了许多,脸色早就不复当年,取而代之的是病态的苍白;她也知道,从今天开始,

他就会…渐渐失去神智,直到再也记不起要送来解药,直到世人传颂的君子、如玉的翩翩公子

沦为疯癫。

墨云晔的神情恍惚,他犹豫道:“小易,我把王府的精锐侍卫交给你,如果有一天我不记得送

来解药,你就派人强取。”

“王爷…”秦易哽咽得说不出话来,那是她第一次在这个男人脸上看到脆弱到极致的绝望,

她看到他埋下头,轻吻着青画不可能睁开的眼,细细的吻良久才辗转挪到唇,而后是让人窒息的

停顿。

秦易悄悄退出了房门,临出门前回首,见着的是他的三千青丝散乱在耳鬓床头,掩去了脸上

的疲惫,恍惚间,他仿佛还是那个风光无限的墨家世于,翩翩骑马于街井。

那是秦易最后一次见着神智正常的墨云晔。

三月时,墨云晔还会在竹屋外等候,等她开门,微笑着问她,她如何?

到六月,秦易在竹屋外见着了紫衣佩剑的墨云晔,他的眼里是全是淡漠,只是透着淡淡的迷

茫,似是犹豫良久,才轻声问她,这位姑娘,可知我夫人何在?

九月,他迟到了,大雪淹没了来时的道路,秦易绝望之不出竹林去通知侍卫的时候,在茫茫

雪海中见到了那个迷失在雪中瑟瑟发抖的身影,他的眼里一片空洞,乖乖任她扶起了,才憨憨一

笑,问她,姑娘,我要找谁?

直到十二月,墨云晔终究是没有到竹屋,秦易彻夜等了三日,终究耐不住性子去了摄政王府,

只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摄政王府一片狼籍残骸,大火烧了鼎盛一时的摄政王府,疯癫的摄政王

不知所踪,有人说死在火场,有人说在那之前摄政王就已经病死,也有人说,摄政王忽然恢复了

神智,远走天涯了。

秦易揣着一颗忐忑的心回到了竹屋,却在竹屋门口见到一个白衣俊秀的男人,那男人手里拿

了个小坛,正打算推门而入。

“你是谁!”秦易急急忙忙上前阻止。

那男人一笑,扬了扬手里的小坛,他说:“在下林音,乃是青画的师兄,特为墨兄送这最后一

次的解药。”

过了今日,青画就该醒了;今日过了,墨云晔…却不知生死。

秦易呆呆看着那个叫林音的男人进了竹屋,悬了很久的心突然松懈下来,她缓缓蹲在地上,

哭了。

青画在沉痛中醒来的时候正是日落时分,夕阳透过窗户投射在屋内的竹桌上,一缕一缕金线

被拉扯得细长如丝,房间里静得只能听到外头竹林间风过的沙沙声,间隔着几声清亮的虫鸣。

她艰难地支撑起身子下了床,走出竹屋的时候正巧赶上日落,夕阳一片火红,烧了半边天。

屋外的秦易听见开门的声响回过头,一瞬间呆滞,“王妃…”秦易只来得及喃喃出口了两个

字,眼泪已经决堤。

青画听着这早已陌生的称呼微微一愣,而后极轻地舒了一口气,她迈开极不协调的脚步上前

轻轻抱了抱她,开了三年来第一次口:“辛苦你了。”这三年,真是苦了她。

“王妃,王爷他…”秦易很急切,话却卡在喉咙底出不来,到最后她急得狠狠咬了下嘴唇,

才颤道:“王爷他出事了,王妃你昏迷了三年,王爷他…”

青画静静听着,眼里没有反感,却也没有更多的情绪,秦易忽然忆起她昏睡之前一直是憎恨

着墨云晔的,更何况墨云晔曾经故意毁了她与青持的婚礼,如今她…

“我知道。”青画轻道:“醒来的时候,师兄与我说过。”

“哦…那…”秦易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青画打断。

“小易,我…有点饿。”

她拍着脑袋笑,“王妃稍等,我去弄点吃的。”

“好。”青画看着小易跌跌撞撞地奔向竹屋后面,微微笑了,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竹屋;林音说,墨云晔以血饲蛊,用血保了她三年不死,自己却沦落得神智不清,消失在王府的

大火中,是生是死,尚不知晓;他还说,青云的帝王娶了丞相之女,几个月前有了太子,青云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