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雨·北平梅

作者:云五

第 一 章 梅雨之期

梅季一脸的阴沉,敲着军用轿车的皮座,这轿车乃是由劳斯莱斯新出品的银色幽灵改装而成,一旁的程副官战战兢兢的,正向他汇报军中要务。

才听了没两句,梅季便掐灭手中的雪茄,长吐了一口气叹道:“听说…这两天又有学生在游行?”

程副官一愣,这可不是军部所辖,不过四少问了,也只得老实作答:“可不是,代总统要和七国签订联合声明的事一传出来,几所大学的学生就闹将开了,看这势头,恐怕比上一回要厉害得多了…”,梅季一听又蹙起了眉,上一回…上一回是政府逮捕了汇文大学的一名国学教授…程副官看到四少脸上原本刚毅的线条这会子更分明了,踌躇着加了一句:“四少,这原也不该我们军部管的吧…”

话甫一出口,梅季便投过来冷冷一瞥:“刚才我去见代总统,总统的意思,是想军部参与协理此事。”

“什么?”程副官一时愣住,老半天才反应过来,嘀咕了一句“代总统这可不是借刀杀人么”,他思量着警察部上一回处理学生游行的事情便做得不妥当,连累马群方司长引咎辞职,这一回的事态更严重过上一回,再说了…这事情明明是代总统挑起来的,却让四少去收拾这个烂摊子,像什么话呢?

梅季紧抿着唇,低低地说了一句:“可不是个烫手的山芋么”,他当然晓得代总统的意思,四个月前他才在威海打了胜仗,正值声名鹊起之时,代总统和他这个陆军“代”总长是一同上任的,却不及他现在民望之高,自然要想个法子来压制压制他。最让人觉着不堪的便是——明明是他在威海打了胜仗,代总统回过头来用这作为讲和的砝码不说,还要他去镇压学生——分明是要挑起军部的诸位元老对他的不满…

银色幽灵在东四十条遇到了阻碍,离梅季的私人宅邸雨庐不过两三个街口的距离。

游行的学生,穿着或白色或蓝色制服的学生,举着各色各样的旗子、横条幅正和警察部僵持,横条幅上红字大书着“胶东不可让,青岛不可割”、“国土如金,不可寸让”等等字眼,学生们喊着口号,举着长竹竿撑起的横条幅,正试图冲破军警的层层阻拦,往市政中心的方向突进。

“鸣笛”,梅季不耐烦地叫了一声,这些学生在闹什么劲——要是游行两天,就能把这联合声明给搅黄了,他老早就让军部的人脱下军装改学生制装去游行了!最前头的学生已冲到银色幽灵的车窗前,警署新上任的司长方靖仪远远的瞧见银色幽灵,心底一阵紧张,生怕学生们冲撞了这新上任三个月的陆军总长,连累他顶上乌纱,忙不迭的指挥警察把冲到前边的学生驱赶开来。

正此时银色幽灵陡然加速,准备从人流中冲开一条血路,冲到前面的学生连忙避让,一个在队伍前方正组织着学生避让的女学生躲避不及,直直的被银色幽灵撞了出去,所幸人流众多,她不过落回人墙之中,并未造成任何伤亡。

梅季略瞟了一眼,看到一个白衣蓝裙的影子飞过,他心底一愣,意识到方才司机启动过猛,略一思量,吩咐司机老王停车,他打开车门,准备下去看看那学生伤势如何——很多年后梅季回想往事,不禁都有些踌躇——梅雨之期,一年一会,他在那一年的梅雨季,碰到将他一生改变的人,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宿命?

谁知他甫一下车,成群的学生因他撞倒了学生,顿时激愤起来,推推搡搡的将银色幽灵围了个水泄不通,梅季探头想看看那个女学生伤势如何,一旁的警察拼命的拦住学生,却没能挡住一个穿着湖蓝色制服的学生,冲到轿车面前,揪住梅季的军服领子,迎面就是一拳,一旁的军警顿时愕然,待反应过来,连忙制住那个学生,三五步之外的方靖仪赶忙往这一堆人里挤,心急火燎的向梅季道歉,顺手指挥警察逮捕那名学生。

那个刚刚被撞倒的女学生慌忙冲上来向方靖仪说情,梅季瞟了一眼,看那女学生能迅速的冲过来拉着方靖仪说话,想来没什么大碍,回头上了轿车,关门,鸣笛。

方靖仪司长匆忙的指挥军警拦住仍在激愤之中的学生,竟然有人在这个时候冲上来揍了陆军总长一拳,只怕回去他要吃不了兜着走了。那个女学生见同警察局长说情无效,直接冲开层层阻拦,她身材娇小玲珑,竟然从诸多军警之间穿到梅季的轿车前,拍着梅季的车前窗,制止他离开。

梅季已有些不耐,拉开车门下来,程副官来不及阻拦,只好拼命的让军警制止那个女学生进一步的过激行为,好在那个女学生只是因为同学被军警逮捕而十分不忿,隔着军警冲梅季叫道:“你凭什么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逮捕人?”

“不凭什么”,梅季神色倨傲,心头正一阵火起,逮捕个把学生而已,况且是方靖仪抓人,与他何干?

那位女学生神色慷慨激昂,兼之被梅季这略带鄙薄的话激怒,从两个拦着她的军警中间钻过来,义正词严的指责梅季:“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新任的陆军总长,年初在山东半岛打了胜仗的梅少帅——军人的职责就是保家卫国,为什么我们打了胜仗,现在却要变相的割地赔款?你身为威海一役的总指挥官,难道不觉得政府现在的妥协是对你的一种羞辱吗?你作为陆军总长,不思如何改变代总统的妥协政策,反而助纣为虐,镇压先进运动,你如何对得起在威海死难的士兵?”

“难道对于你来说,他们只是你政治路途上的垫脚石吗?”

方靖仪才新上任,鉴于前一任的惨痛教训,生怕事态扩大,亲自冲上来想把这个女学生拉回去,梅季被她一席话说的一怔——他何尝不知道这是变相的割地赔款,他何尝不知道代总统不过是想对西方妥协争取国外势力的支持,好把代总统的那个代字去掉;他何尝不为此感到痛心疾首,一个月的浴血奋战无数士兵的鲜血,却换来这样的结果,可是——谁能理解他现在的难处?

他眯着眼审视这位女学生,一刹那间觉得这张面孔似曾相识,似乎有着极深的印象,清眉疏目的,眉宇间隐隐透出些坚毅,却怎样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样恍然之间,他凑到她耳边略带疑惑的问道:“我…在哪里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周围群情汹涌,在军警逮捕了刚才的男学生之后,后面的学生生恐这位新上任的陆军总长连那个女学生也一起逮捕,拼了命的想要冲突军警筑起的层层防线,试图将那个女学生拉回人流之中,在这样的推搡之中,梅季的举动显得格外的唐突和暧昧,于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女学生没想到自己一番慷慨激昂的辩驳竟换来这样轻浮的对答,脸一红,条件反射似的抽了梅季一耳光:“下流!”

梅季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方靖仪慌忙指挥人把那个女学生也拉下去了,梅季不知所以的摸着刚刚被抽了一耳光的地方,还沉溺在自己的冥想中——他一定见过她,照理说,这样牙尖嘴利的女学生,他若见过,又怎可能没有印象呢?

程副官生怕再出事,趁着梅季发呆的那一刹那把他推上轿车,警察们使出浑身手段拦开一条道,银色幽灵呼啸而过。

“传话下去,查清楚是哪些学生带头闹事——抓起来再说!”梅季在想了许久都没有想明白那个女学生的来历后终于宣告放弃,在冲进他在北郊的私人宅邸雨庐之前丢下一句吩咐,之后他仍然在想,他到底在哪里见过那个女学生呢?那婉转中透着刚强的眉目…

程副官稍息立正:“是!”等梅季的背影消失之后他又喃喃自语:“怪了——四少前几天不是还说光靠铁血镇压制不住这些学生嘛,怎么一转眼就变了?”

军部插手之后事情果然办的利索了许多,第二天报上就刊登了消息:“北平三大高校学生联合抗议 政府出动军警镇压”的新闻,同时刊登的还有几个被捕的学生领袖的照片。

报纸送到司令部时梅季刚刚给自己灌下一杯醒神的咖啡,他的早餐一向简洁明了:“这些报馆的消息倒还真灵通,给我找几个人去开导开导这些学生,先晓以真情动以大义,然后把他们的反应汇报过来!”事情既已到了他的头上,推脱也是推不掉的,不如及早想个法子。

程副官莫名其妙,不知道梅季打的什么主意,“少帅,之前逮捕的时候已经劝过了,这些人就是死鸭子嘴硬,口口声声叫着要和政府能拿定主意的人谈判——说政府一日不放弃和七国签订联合声明,他们的游行示威一日不会停止。”

“还有呢?”梅季微微抬起头,原本有些戏谑的双眸骤然射出冷冷的寒光:“他们就这么几招?现在什么时候——会在乎几个学生游行?”

“接下来,恐怕他们会进一步宣传,组织大规模的罢工、罢市…要是真给他们宣传下去,只怕日子不好过了。”

梅季略带嘲讽的撇撇嘴角,闹吧,闹吧——他一点也不介意让学生再闹大一点,军部的人对政府软弱的外交早有微词——分明是咱们打胜了仗,到头来还要变相的割地求和,这是任何一个军人也无法接受的结果。可惜政治远比前线复杂——他当然也知道,此次的局势,非一两场学生运动可以扭转的,军部的角色相当微妙,他固然想从拒绝和议中谋取最大的政治利益,却不能在如今实力不足以稳固全局的情况下贸然将所有的棋子都摆出来当靶子。

法兰西多士已经准备好,送上来摆在他的方长紫檀书案上头,梅季抓起来匆匆的咬了几口,正准备出门找几个下属开会时突然被书案上的那份报纸吸住了视线——他记得清楚其中有一个正是昨天冲上来直接揍了他一拳的那个学生,在他照片的旁边赫然是那个抽了他一耳光的女学生,眉清目秀的——昨天他只顾着想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学生,还没仔细看清楚那眉眼,今天细细的看了一遍,仍是没有丝毫头绪,相片上的女学生眉目间透着坚毅,纵然被扔到军部大狱,亦难掩逼人的英气。

“这个学生什么来历?”他伸出一指,指着那个女学生问程副官。

程副官愣了一下:“汇文大学的一个学生,没什么来历——”,他说了一句,神色顿时尴尬起来,他跟着梅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平时负责保护他的安全的,竟然在一天之内,让他被两个人揍了,其中还有一个是女人——这让他脸往哪儿搁?

“为什么把她抓起来了?”

“不是四少吩咐说要抓的么?”

“我什么时候说过?”梅季抬起头,原本上挑的眼角现在更显出他的不豫:“我只说抓几个带头的,人家打了我一耳光而已——她说的很对,我们在威海打了胜仗,却要割地谈和,这难道不是我们的耻辱吗?”

程副官看见梅季这认真的神色,实在不知道如何接口,照理说这可不像四少说出来的话,可他现在的模样又不像在和他开玩笑,他只好解释道:“四少说要抓领头的,这个女学生可就是汇文大学的组织者之一,我们调查过了,绝对没错!”

他信誓旦旦的向梅季保证,抓这个女生纯属维护秩序的需要,绝不是他为了泄没有保护到少帅安全的私愤,絮絮叨叨了半天之后梅季不耐烦的吩咐道:“算了算了,不要打,不要骂,好吃好喝伺候着,找几个能说的,去给我好好的教育教育他们——再把那三所大学的校长都给我请到军部来!这个女学生的来历,再给我好好查查!”

第三天军部礼请三大校校长会谈,友好协商有关学生抗议游行等系列事宜。一时舆论哗然,在三位校长完好无损的走出军部之前,大报小报的记者把军部围了个水泄不通;等三位校长和梅季握着手一同走出司令部时,更是镁光灯一片——原本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军部软禁三大校校长以胁迫学生的新闻的,这下子却完全摸不着头脑了。

“少帅,那几个学生…”,程副官头痛的向梅季汇报——自从梅季接下了这“协理”的活后,一连几天做的事情就让他摸不着头脑了,校长们回去了,学生们的抗议游行丝毫没有消停的势头,反而愈演愈烈,几个领头人物的被捕更是刺激了热血青年们,整日在军部周围聚众抗议,弄得军部诸位将领回个家都甚是头痛。

办公桌上的公文按照优先级已经排好了,他伸出一只手指一字划开,抬头瞥见程副官似乎欲言又止:“出什么事了?”

程副官苦着脸,觉得此事自己开起口来似乎份量不够,又想起一事,忙回道:“郁次长刚刚来过电话,说叮嘱一下少帅——代总统居心叵测,少帅切记要慎之又慎。”

梅季斜着眼瞪了他几秒钟,拿起桌旁的话筒:“接交通部。”

第 二 章 遥忆当年

程副官口中的郁次长,是梅季父亲梅方思的老友兼亲家郁廷益——梅季的三姐叔卉嫁给了郁家的独子郁致远,郁家和梅家是数十年的通家之好,几代之上还有些姻亲,郁廷益辅助梅方思也有一些年头了,正是梅季所辖直隶系的元老,所谓嫡系之中的嫡系,心腹之中的心腹,为人慎重低调,对梅季一向也是很放心的,想来没有特别的事情,不会这样专门的电话过来叮嘱。

“郁世叔,早上有些事情,不在办公室,郁世叔电话过来,出了什么事吗?”

郁廷益在那边轻轻嗯了一声,很犹豫的说道:“老四,这几个月…你似乎有些急躁,我不是不放心你,有些事情,还是慎重些好。”

梅季微微一愣,郁廷益从未用这样担忧的口气跟他说过话——想来那些叔父辈都有意见了,郁廷益才会这样来提醒他,他微叹一声:“我知道,这几个月…我不该把自己往风口浪尖上放,可是…世叔你也知道,现在时局变幻多端,哪家都想分一杯羹,不管什么变故,只要把握的好,都可能成为我们的机会,父亲已经不在了,许多事情我们没法照着以前的计划来,以后…还要多仰仗世叔提点。”

郁廷益不置可否的笑了一声:“刚有一桩事情,我和骏飞说过了,你先斟酌一下,我回来再和你说。”

郁廷益挂了电话,梅季歪着头望着程副官——程副官姓程名骏飞,年纪三十有四,为人勤恳,兢兢业业,几乎可称得上军部的楷模:“郁世叔说交代了你事情?”

程骏飞踌躇了一下:“他们…有的开始绝食抗议了。”

梅季丝毫不以为意——只要不死人,再多人抗议他也不在乎:“绝食就绝食吧,饿昏了就给打两针,别死了人就行”,他心底嘀咕了一下,难道最近自己真的焦躁过甚,让郁廷益不放心到连这样的事情都要专门来叮嘱一下?

程骏飞点点头,又举棋不定似的在梅季面前晃来晃去,梅季抬眼瞟了瞟:“还有什么事?”

程骏飞下定决心,脸色郑重的向梅季说道:“别的还好,就是有一个学生比较难办。”

梅季抬了抬眼角,看着程骏飞紧攒着的眉,像是有一丝预感似的淡淡一笑:“那天逮的那个女人?”

“四少已经知道了?”程骏飞看梅季丝毫不乱,以为他早得了风声且想好对策,跟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不知道,到底什么事?她是绝食了还是上吊了?”他脸上有一丝诘难,让程骏飞诚惶诚恐:“她倒是开始绝食了,照我看她身体比较虚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哟,还有人敢在我军部行美人计啊?”梅季面上一哂,有些讥讽的看着程骏飞。

程骏飞马上战战兢兢的撇清关系:“不是这么回事啊四少,实在是这个女学生身份比较特殊,要是在我们这里有个三长两短,恐怕——刚刚郁次长还专门打电话过来,就是嘱咐这件事的”,他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下去:“郁次长说,恐怕有碍四少将来的前程…”

“她是九天仙女下凡尘还是貂蝉再生啊?”梅季微微一哂,伸手去扣衣领上最上头刚刚他因为热而松开的一颗黑铜纽扣,准备去总统府邸商谈联合声明的问题——身份特殊?头两天不是还说是汇文大学的女学生么?连郁廷益也专门叮嘱此事,看起来不简单了,那双对他毫不畏惧的眸子,又浮现在他脑海中…

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似乎在哪里见过,只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他的记性也没有这么差吧?

“她…是江苏督军欧阳履冰的女儿欧阳雨”,程骏飞战战兢兢的回答。

梅季霎时从浮想联翩中回过神来,停下了他正在和军服上铜纽扣做斗争的手,缓缓的转过身,脸上难得的带着诧异:“欧阳履冰的女儿?”

他终于想起来,在哪里见过那个女学生了——他当年送给欧阳北辰的钱夹子里,有这个女学生的照片,两弯新月眉,一双秋水眸…

如今政府一团散沙,对外卑躬屈膝,对内无震慑力,二三十个省,二三十个督军,欧阳履冰是江苏督军,占据着那个号称千寻铁锁沉江底的金陵,实际上他的实力早已扩张到周边五六个省,那正是全中国最为富庶的几个省份,形同一方诸侯,最近两年同北平政府的关系日趋紧张,战事正在一触即发之中。

欧阳履冰的独子欧阳北辰几乎可算得上是当今天下他唯一看得入眼的人,和他同岁,又是同一批被派出去参加海军军官的学习,他们俩和左绍仪,当年并称海军三公子的,时常结伴去欧洲的各个港口、码头做实地考察,学成归国时,他特地买了一个英国本地产的钱夹子送给他当作是临别的礼物。

三年前,欧阳北辰代父入北平,作为江苏方面的代表,参加新政府的“都督代表会”(类似于美国的参议院),商讨新政府成立的诸项事宜,梅季彼时已入了军部做事,连同和大总统一起遇难的左绍仪,三个人在茶楼里喝茶,准备付账的时候三个人都抢着做东,欧阳北辰才打开钱夹子,就被左绍仪抢了去,得意洋洋的朝梅季叫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欧阳竟然也有了心上人,还把相片放在钱夹子里,原来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罗曼蒂克?”

梅季一听说欧阳北辰的钱夹子里有女人相片,连忙从左绍仪手里抢过来看,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抢白欧阳北辰,认识这么多年了,都知道欧阳北辰洁身自好到了坐怀不乱的地步,现在居然在钱夹子里放女人的照片,可见感情非同一般,欧阳北辰白了他们一眼,抽回钱夹子往里兜里放:“瞎说什么呢,这是我家的妹子,头些日子请了影像的师傅来拍照,非要塞到我钱夹子里的。”

谁知梅季不依不饶,扯着他的褂子把钱夹子又挟了出来,相片上的女学生浅眉淡目,不像是督军家的千金,倒像是个小家碧玉:“诶我说欧阳啊,你妹妹多少岁了,许了人没有?”

他不过开一句玩笑,不料欧阳北辰冷冷的瞥了他一眼,眼神里明白无误的写了三个字:你不配。梅季自然知道欧阳北辰对他流连花丛颇带不屑:“欧阳,你这可不够意思了,没听说过浪子回头金不换啊?我要是哪一天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是家世配不上你妹妹还是人才配不上你妹妹?”

欧阳北辰性子极好,以前任他和左绍仪怎么开玩笑也不会生气,这一回同样也懒得理他,摇摇头收回钱夹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这个笑面虎,还是出去害别人吧!”

梅季一时气结,又反驳不得这句话,左绍仪难得看见欧阳北辰和人斗嘴,埋着头闷笑,梅季见没人帮腔,怏怏的止住了这个话题。

还真是够巧的,梅季有些好笑,难怪他印象这样深刻,原来是欧阳北辰的那个宝贝妹妹。

惜乎这几年南北分歧越来越大,他和欧阳北辰当年就差换兰谱的交情,如今为了避嫌,除了一些公文来往,彼此也都不便多说些什么了。

“欧阳…欧阳雨对吧?”梅季皱着眉,狠狠的吐出一口烟圈后又放下,欧阳北辰的妹妹到北平念书,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当年看起来还像个小女孩呢,怎么转眼就变成汇文大学的学生领袖了?这所作所为,都不是身为欧阳履冰的女儿所应该做的,他皱着眉,马上又意识到另一个问题:“报纸登出去了好几天,南京方面从来没有一个电话来问问吗?”

程骏飞愣了一下,又笑了笑:“大概太忙了吧”,这解释于情于理都是不通的,就算欧阳履冰不看报纸,诺大一个江苏督军府,总有人知道消息吧,总有一两个人会报告一下欧阳履冰吧?就算没人报告给欧阳履冰——欧阳北辰会把妹妹的照片放在钱夹子里,看来兄妹感情应该不错,总不至于不闻不问吧?

“你查清楚了没有?”梅季眼神里带着一丝怀疑,即便欧阳北辰现在和他立场不同,当年到底也是同窗的兄弟——更别提威海一役之前欧阳北辰给他专程打来的电话,给了他怎样的鼓舞。要是让他知道妹妹被自己抓到军部的监狱,还在他监狱里绝食了几天才让他给发现,他还有什么脸见欧阳北辰?

程骏飞却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不信欧阳雨确实是江苏方面的人:“这事绝对靠得住,还记得今年年初的那次游行么?那一回她也被抓了,警察局的人发现她是欧阳履冰的女儿,苦口婆心的劝了她一回,又不敢把她怎么地,只好放了她出去,谁知道她一出去,又带着学生闹了个天翻地覆——最后把马司长搞下台了。这一回事情移交到我们这里,警察局那边的新任的方司长也太不够意思了,竟然不给我们提个醒,还是马司长通知了郁次长,郁次长让人到学校去查过档案才弄清楚的——档案里很多资料被隐瞒了,但是据查证她的经历确实和南京那边的资料相符,经过查证可以确定这个女学生,绝对是欧阳履冰的女儿。”

程骏飞心里替梅季着急的很——照这么看来,岂不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郁廷益刚刚电话过来的时候,也为这件事头痛的很,叮嘱他一定要小心照料这个女学生,千万不能出了什么篓子。

放了吧,梅四少当然不会成为第二个马司长,但是——谁知道这个女人会惹出什么事来?而且抓了几个学生进来,单单放了这一个出去,那些报馆也不是吃素的,郁次长——也就是四少的三姊夫的父亲,专门叮嘱他此事要稳妥处理,千万不能出了什么篓子。

不放吧,欧阳履冰的女儿,要真是在北平给绝食死了,梅四少也不好交代,江苏方面一直和北平政府不合,但眼下还不是他直接和江苏方面正面对抗的时机。

“她莫不是欧阳履冰派到北平来的间谍?”程骏飞煞有介事的思索着。

梅季没好气的白了程骏飞一眼:“长点脑子好不好?见过派间谍派到军部监狱的么?连个名字身份都不编造一下,一个不小心——就把自己折腾死了。”

“有空我去会会她好了”,不知怎地,梅季对欧阳履冰的这个女儿勾起一丝好奇心——哦,准确地说不止是一丝,从长长的办公桌上抽出几天前的报纸,上面的欧阳雨眉清目秀,江南水乡养育出来的温婉面容上带着些微坚硬的线条,三年前的相片上,依稀是个眉宇间藏着忧愁的小女孩,如今却已经是一个有些许风华的少女了。

“是。”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阵,梅季拿手背骨节敲着办公桌:“上一回…游行是因为政府逮捕了一个教授吧?这个欧阳…欧阳雨也是领头的?”

程骏飞点点头,梅季的心骤然被吊起来了——欧阳履冰的女儿,江苏督军府唯一的千金…据他的了解,欧阳履冰府上姨太太不少,可惜子嗣不丰,就欧阳北辰一个儿子,现在的资料说女儿也就一个——那还不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出身在这样的家庭,又是独女,养出来的人无非两种:要么端庄文静,要么八面玲珑——家里的母亲大人替他找了不少备选的太太人选,强逼着他也见过一些,大致是这么两类。

现在竟然出了第三类,难道是时下流行的新女性么?

程骏飞马上就安排好了,第二天一早欧阳雨就被带到司令部的一间闲置办公室——军部的监狱是没有探监室的,准确地说,进来的人,有没有命出去就是一个问题,更别提探监这码事了,这一回学生闹事,抓进来几个,梅季特地关照不用上刑,这已经是军部监狱建立三年以来破天荒的头一回了。

办公室里就一张长桌子两张椅子,比梅季的办公室简陋得多,两扇窗户,对着走廊。

梅季远远的从对面的办公室里拿着望远镜,想看看欧阳雨被从军部监狱里带出来现在是何表情。

就算是好吃好喝伺候着,也绝对让你这辈子不想来这个修罗场第二回,梅季的打算便是这样——让这些热血青年们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冷静冷静,让他们知道他们现在有口饭吃,活着,还能在学校里念书,已经是一种幸福了。

穿过司令部两幢办公楼之间的空地,一个略显憔悴虚弱却不减清明的女子,和报纸上的照片一样,清眉疏目的,眉眼间有几分灵逸,齐耳的短发在耳边略有些卷曲,虽垂着眉眼,却丝毫不显得颓唐。

有那么一丁点出乎梅季的意料,不过…尚未十分意外,梅季放下望远镜琢磨半晌,回头吩咐立在一旁表情严肃的程骏飞:“找个沐浴的地方,让她换身衣服吧。”

军部监狱的环境梅季是知道的,再怎么特殊对待,照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出来,欧阳雨就算脸上再平静,身上的衣服有些磨损,也许是被捕时纠缠所致,也许是这几天环境实在恶劣,反正不像样子——欧阳北辰的妹妹,不该这么落魄的。

第 三 章 囹圄初会

“军部有欧阳小姐的资料吧?顺便拿过来给我先看看。”

二十一岁,四年前就读于汇文大学,在校第一年成绩优异,第二年入选公费出国留学的名单,第三年回来继续攻读物理系学士学位——从这一年起她开始活跃在各种学生运动中,因为形象可亲,兼之谈吐得宜,不多时便成为汇文大学新文社拔尖儿的人物。

从头到尾,看不到一丝一毫欧阳履冰的影子,老师们的评语亦都简洁明了,无非是该学生成绩优异,品行方端云云。

就连上一回进班房,也没有欧阳履冰出面干涉过的痕迹,一条线查过来,无非是欧阳雨被捕,警察局不小心查到欧阳雨的身份,可又不敢声张,只好偷偷的放了她,结果最后吃了一个暗亏——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能耐明着和江苏督军过不去,况且马群方下了台,新上任的方靖仪感谢她还来不及,又怎么敢去追究?

没几分钟程骏飞就过来报告:“欧阳小姐说不必了,她说——”,程骏飞结巴了一下,才尴尬的继续回禀:“她说洗了待会儿回了监狱,过几天还这样。”

刹那间梅季生出些许不悦,欧阳雨说出这样的话,莫非是上一回被放了出去,所以笃定这一回也会有惊无险?仗着自己有一个做江苏督军的爹,就这样任意妄为?他心底不免以极度的恶意来揣测欧阳雨,马上又打消了这一念头,欧阳北辰的妹妹,当不至于如此吧?

入了夏,梅季仍一丝不苟的穿着卡其布军服,军用皮靴在地上踏出有节奏的笃笃声,停在欧阳雨所在的办公室前,程骏飞却分明看到,他脸上荡漾着从未有过的笑意,像是一个要准备恶作剧的孩子一样。

“欧阳小姐,幸会。”

欧阳雨嘴角微扯,点了点头,程骏飞放下两碗沏好的茶,在梅季的示意下带好门守在门外。

“听说欧阳小姐还是学物理的,也是国家的栋梁之材了。”

欧阳雨又点点头,嘴角微微扯了一下又恢复原状,眉目还是低垂着,视线落在梅季眼睛的下方,并不和他对视,这不过是一句开场白而已。

“梅某人原本以为,百无一用是书生的。”

欧阳雨这一回轻轻的嗯了一声,她觉着以这位陆军总长的身份说这句话是一点也不错的,他自己是个军人,当然以为书生无用。

“欧阳小姐还真是金口难开呢。”梅季不以为然的靠在椅背上敲着扶手——还真沉得住气,不过不要紧,他有的是时间和她耗下去。

欧阳雨这才迟疑的抬起了头,嘴唇动了动又阖上,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梅总长,也是政府里说得上话的人,这几天在军部,外面的形势——我也并不清楚,还请梅总长指点一二。”

她这样直奔主题,叫梅季微微有一丝讶异,他想过很多种欧阳雨可能的表现,唯独没有想到她一开口就要谈政府和七国签订联合声明的事情,而且…还希望知道他的态度,看起来,她这革命形象不像是在做戏。

他轻轻一笑:“听说…欧阳小姐是从金陵来的。”

欧阳雨微有一丝讶异的抬起头,又迅速的垂下去:“原来如此”,她眼神复杂,有失望,也有明了,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在心底盘算了许久,梅季好歹也是威海一役的总指挥官,议和正是对军人最大的侮辱,他肯提审自己,也许是立场上有所松动。谁知到头来,还是因为自己的出身,难道…又和上一次那样,知道她是欧阳履冰的女儿,所以偷偷的放了她出去?

她一直想摆脱这个身份,却不得不偶尔享受到这个身份带来的种种方便。

“如果…不是偶然得知欧阳小姐从金陵来,恐怕,欧阳小姐现在已经变成军部的一缕幽魂了,欧阳小姐——觉得值得么?”

欧阳雨又抬起头,有些不解:“什么值不值得?”

梅季有些好笑的提醒她现在是在坐监:“欧阳小姐为什么进来军部的?”

“因为政府要签订联合声明,割让青岛与七国做开放港口,学生抗议——梅总长不是很清楚么?”

“欧阳小姐不妨猜猜明天自己在哪里?”

欧阳雨苦笑一声:“梅总长既然不屑同我们学生谈论这些家国大事,自然是——形势已由不得我们了。也许…梅总长觉得我们人微言轻,一个心软把我们放了;也许…梅总长杀几只鸡给猴看看,我们进了军部的监狱自然也有心理准备;再或者…梅总长觉得我父亲还有几分薄面,把我押回金陵让我父亲管教管教;又或者…一切尽在梅总长掌握中…要杀要剐,也不过是梅总长一句话的事。”

“欧阳小姐到了司令部还这样的安之若素,梅某人真是佩服的紧。”

“政治是男人们的事情…欧阳小姐以为牺牲你一个,就能挽回如今的形势么?”梅季骄矜的昂着头,想要击毁她这坚强的面具。

欧阳雨无奈的笑笑,眼神却充满了坚强和自信:“学生…不敢奢望能以一人的鲜血,唤醒我四万万的民众;可是——若一定要有人牺牲以成全今日民主共和之进程,学生——虽九死其犹未悔!”

“欧阳小姐想不想听听梅某人准备如何处置你?”

欧阳雨抬了抬眼皮,微微笑了一下,却是三分的无奈,七分的无畏。

梅季看见她这冷淡的反应,顿时间有了计较,他倏的俯下身子,在她耳边低低的吐出五个字:“比如…嫁给我。”

欧阳雨蓦然瞪大了眼——梅季的大名她可不是头一次听说,今时今日如日中天的政坛骄子,京中不知多少名媛的梦中良人,威海一役中以少胜多,正是如今主战派凝聚力所在;就是在汇文大学,也有不少学生暗地里拿他当时局的救星——二十八岁了尚未婚配,真是极蹊跷的事情,这样的人突然向她求婚——哦,不,不是求婚,他没有求,他给了她一种可能性,她只有接受或不接受的份。

她这惊讶之情持续了还不到三秒钟,梅季刚进门时她还曾有一丝的希望,谁知他三句话之后,就提及她的身份,梅季的用心,已是再明显不过,她垂下双眸自嘲的笑笑:“梅总长的意思,是和江苏方面实行政治联姻么?可惜学生早已和父亲断绝了父女关系,家丑不可外扬,所以没有登报,如今的局势…”,她耸耸肩,连接着说下去的兴趣都没有了,她已是废棋一颗,如果梅季是打着政治联姻的算盘,那还是趁早打消念头的好。

梅季有些愕然——断绝父女关系?他脑袋里转的飞快——现在不少女孩子,为了读书,追求什么妇女权益,不惜登报和家庭决裂之类的,只怕这又是一个现成的例子。他觉着有些好笑,双手撑在桌子上,认真的看着欧阳雨,直要看到她心里去一般,似假还真的笑道:“欧阳小姐就不肯想想其他的可能?比如——梅某人对欧阳小姐一见钟情,不计一切手段也要得到欧阳小姐?”

欧阳雨听到这话,连刚才的那三秒钟的惊讶都没有提起来,略撩了撩眉,带着一丝嘲讽的瞅着梅季:“学生是抱着为了民主共和终身不婚的打算的,现今的局势下,学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梅总长这么有雅兴和区区一个学生开玩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