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季脸上的笑容益发的莫测起来,这办公室久未使用,他袖子上都沾了些灰了,他满不在乎的弹了弹袖子:“欧阳小姐不知道么,自古以来叫嚷着不婚最厉害的,往往结婚也是最迅速的”,他猛然想起曾经欧阳北辰也和他说过革命一日不成功自己便一日不成家的话,倒真是一对好兄妹,他拧着眉问道:“对于欧阳小姐来说,什么是玉,什么是瓦?何谓玉碎,又何谓瓦全呢?”

“民族大义就是无暇美玉,梅某人就是瓦石砾片?”

欧阳雨不想陷入他的穷追猛打,无奈的摇摇头否认:“学生并无半分看轻梅总长的意思——只是学生高攀不上。”

梅季站起身来,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神采:“如果如今梅某人要玉全也要瓦全呢?”

他俯下身来,盯着欧阳雨,一字一顿的说道:“如果梅某人答应欧阳小姐——只要欧阳小姐不嫌弃梅某人——”,他口里说着嫌弃二字,眼里却是志得意满的笃定,“梅某人不计一切手段,也要挽回如今的局势,让政府和七国的联合声明泡汤呢?”

欧阳雨猛的一惊,不敢相信有这样的条件,看他的脸色似乎是认了真,狐疑的盯着他老半天,皱着眉问:“梅总长——真不是在开玩笑?”

梅季站起身来,他这几天一直在头痛的八方会谈的问题,终于在今天找到一个突破口,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怎能不紧紧抓住?他眼眸中闪过一丝狐狸般狡猾的笑意:“欧阳小姐一定要我重复一遍么?梅某人对欧阳小姐一见钟情,不计一切手段也要得到欧阳小姐——欧阳小姐要天上的月亮,梅某人也要想办法摘下来。”

梅季丢下这句话便疾步出门——连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他怎地无端端的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欧阳雨一个人被留在那间闲置的办公室里,怔忡了半晌,仍不敢相信梅季方才的提议,前任陆军总长的四公子,如今正炙手可热的人物,决不至于为了她一个学生,去做有碍自己政治前途的事情…确切来讲,娶了她未必对他的仕途有何害处,只是他若想因此而和江苏方面达成某些一致,只怕是不可能的——父亲早已不认她了,他又能从中落到什么好处?难道…如今外面局势变了?

没几分钟程骏飞进了来,引她出去,上了一辆极为气派的轿车——照旧是那辆银色幽灵改装的军用车,欧阳雨认得出来,她出去交流读书的那一年,在一场汽车博览会上看过,印象深刻——Silver Ghost,劳斯莱斯的经典品牌,传闻全世界也没产多少辆,欧阳雨瞟了瞟,倒是合乎他的身份,她此时回想方才见面的情景,梅季一身戎装,却不似她在江苏时见到的那些身上挂满锃亮胸章的军人,他身上…似乎什么也没戴,素得很…司机拐了几个弯,却不是来时的路,欧阳雨这才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程骏飞坐在副驾驶座上,专心致志的看着路面:“四少说了,请欧阳小姐换身衣服,出去转转。只要欧阳小姐不乱跑,愿意逛街也好,愿意喝茶也好,只管吩咐就是,我等保护欧阳小姐,就同保护四少是一样的。”

欧阳雨这下真是惊诧莫名了,不知道梅季心里到底打着什么算盘。不过…她总猜的到,无论如何,他是决计不会吃亏的,她现在呢?却得步步为营——不然小心被人吃了连骨头都不会剩下半根。

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坐在轿车里由得司机开着车在城里转,走的都是几条僻静的街道,她要程骏飞去买份报纸,程骏飞也没有拒绝,仔细的看了各版新闻,也没有发现最近几天有任何异动。

她又换了另外几份报纸要程骏飞买回来,结果也是一样,从时事新闻到财经到娱乐花边,一切正常:学生运动继续,游行抗议照旧,除了抗议政府的软弱行为,也开始要求政府释放被捕学生,这倒是和她有点关系,可是…警署以前都不曾理会的东西,向来作风强悍的军部又怎会放在眼里?

军部行事素来强硬,决不至于为了平息学生的事端,向她低头,她至多也不过是一个闹事的学生头而已,至于父亲那边,她嘴角不由自主的泛起一丝苦笑,父亲何曾理过她的死活?也许…也许欧阳北辰会出面帮她调停一下?她马上又否决了自己的这个念头,天高皇帝远的,欧阳北辰如何能插手到军部来?

以梅季的身份地位,还不需要把她放在眼里。

三月前和前总统一起遇刺的陆军总长梅方思的四公子,十八岁时被逊清政府公派出国,到英国参加新式海军军官的培养,二十二岁归国,在几个部门混了几年的闲职,二十五岁进入军部,二十八岁——也就是今年,在政府军节节败退时主动请缨,到山东半岛总领海陆两军,以极漂亮的手法赢得威海一役,一个月后,前陆军总长——他的父亲梅方思遇刺,遂暂代陆军总长的职务。说是暂代,大家都心知肚明,军中上下,皆是梅季或其父的心腹,故无论名流集会,还是报纸广播,都是称呼“梅总长”,从不敢加一个“代”字。

这名字倒真有些奇怪,伯仲叔季,四公子的话,这个季字该是排行了,为何又是一个单名?欧阳雨杂七杂八的想了半天,亦理不清任何头绪,万般无奈下她又找了几份南方的消息多一点的报纸,南北对峙依旧,她父亲仍然是政府头痛的封疆大吏——可这也没见得有什么与以往不同的,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特殊的,那就是今天是六月十四,金陵入梅——金陵入梅了呢…她微微皱起眉,不知道自己四年未曾回去过的雨庐,今年是否经得起几个月的梅雨之期?

不知道…紫金山上的雨庐,是否绿草如昔,蕙兰依旧…人…相同?

程骏飞一路跟着欧阳雨,给她买报纸,陪她到茶馆喝茶——欧阳雨喝茶,他就在旁边跟保镖似的站着,他自然也不傻,知道欧阳雨一路都在想方设法的打听现今的形势,欧阳雨但有所问,他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到黄昏时分欧阳雨仍一无所获,不知道梅季今日所言究竟为了哪般,只好让程骏飞送她回去。

欧阳雨上了银色幽灵的后座,看着司机走的路并不是回军部,微微有些诧异,旋即平静下来,轻声问程骏飞:“程副官,这是去哪里?”

程骏飞侧过头来笑道:“当然是回雨庐了。”

“雨庐?”欧阳雨倏的脸色一变,又不敢置信地问了一句:“雨庐?”

第 四 章 金陵入梅

程骏飞未料到她会这样吃惊,陪着欧阳雨逛了一天,他只觉着这位千金小姐什么都是淡淡的,会微笑,偶尔一丝诧异,都是极轻微的——颇有几分清雅出尘的味道,又带着点蓬勃的朝气,全然没有世家小姐的骄矜,当然和四少现在认识的那些女人是完全不同的,他猜度着——四少这回莫非要堕入情网了?他通过后视镜瞟了欧阳雨几眼,有些好笑地回道:“欧阳小姐,四少说了,以后——雨庐就是小姐的家。”

欧阳雨脸上惊疑不定,表情变幻万端,蹙着眉没有再问下去,直到司机将车开进雨庐的大门,她盯着门口清逸的“雨庐”二字,才舒了一口气,隐隐的又似有一些失望,垂下头来,捂着胸口定了定神,程骏飞先下去开了车门,她低下头下了车,程骏飞推开雨庐的大铁栅门,她才看清自己站在一座宛如西班牙城堡的庭园前,举目四望,天色有些沉,城堡——雨庐里每一层都点了灯,昏昏黄黄的,带着几分温暖。

真像她在南京的雨庐啊…从外面就看到半圆形的开阔式庭院,院子里的遮天蔽日的树,顺着假山潺潺流动的溪水…哦,还是有些不同的,她看到庭院里遮天蔽日的梧桐树——她在南京的雨庐里,种的是爬满了墙垣的紫色藤萝。

程骏飞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一边向迎上来的管家道:“四少呢?去和四少说一声,欧阳小姐回来了。”

欧阳雨抬起头来看到雨庐的全貌,惊骇得无以复加,程骏飞引着她走过黑白黄色的鹅卵石小道,她差点要挪不开步子了——这里不仅仅是和她在南京的城堡同名,竟然连室外的布局,室内的构造都如出一辙——半圆形的庭院,纯白的墙面,雕着天使的廊柱,挥着翅膀的爱神雕像…天下间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情?

“小雨,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城堡,你可愿意让我当那个骑士?”她还记得头一回看到紫金山上的雨庐时,欧阳北辰眉眼间蕴含着淡淡的温柔,他一向都是严肃的没有太多表情,难得的笑容也只是清淡如云。

“我又不是什么公主,哪里要什么骑士”,她似娇还嗔地回答,“再说公主都是被魔鬼抓到城堡的,童话里的骑士应该去城堡把公主救回来才对!”

“我说不过你,你喜欢就好,别的我可不管…”,欧阳北辰并不多话,只喜欢静静地陪她而已——陪着她去捉萤火虫,陪着她翻过书页,陪着她在山顶上看云彩…

西式的圆顶,樱桃木的旋转楼梯,暗色的印花地毯…地毯的布置略有些不一样,家具也是中西合璧的,西式的新派建筑风格中融合着东方古典之美,这些…已足够让她惊诧万分了。

梅季正从楼上下来,站在暗色的樱桃木楼梯上看着她,微皱了一下眉,向程骏飞诘难道:“不是说让买几身衣服的么?”

程骏飞比了一个无奈的手势,朝欧阳雨努努嘴,欧阳雨愣了许久,才被已站到跟前的梅季拉回现实,惊惶失措间强作平静地笑道:“穿什么还不都一样,何必麻烦。”

梅季笑了一声,执起她的手往楼上走:“带你去换身衣服见母亲。”

欧阳雨一愣,手往后缩了缩,低声抗议道:“我并未答应梅总长的条件,请梅总长自重。”她一进这个“雨庐”,便觉得事事诡异,只觉得这一切都不在自己的掌控之内,好像是一个未知世界里来的魔王,要将自己吞噬一般,梅季每进一步,她便止不住的想往后退。

梅季立刻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做了一个保持距离的手势笑道:“总长总长——叫总长也太见外了吧?小雨,你知道我的名字的,你叫我梅或者季都可以的,或者…你也可以叫我复卿,一切随你。”

欧阳雨听他一下子就变了称呼,从梅某人变成了我,从欧阳小姐变成了小雨,脸上有些绯红,仍是皱着眉,强自压抑自己的惊骇,语调却软了许多:“梅总长何必同我这样的学生顽笑?学生不过空有一腔热血,请你不要这样捉弄学生,还是送学生回监狱吧。”

梅季揶揄一笑:“军部的监狱,从来进去了出不来,你出来了,倒还想再进去?”欧阳雨抿着嘴不说话,梅季凑近她耳边,低声笑道:“小雨怎么就是不肯信我呢?你们学生…不是每天都嚷着为了民族可以抛头颅洒热血的,如今,只是请小雨稍微屈就一下也不肯么?”

见梅季旧事重提,欧阳雨迟疑起来:“梅总长…”,她想问此话当真,又觉得问不出口,无端端的贴上前去问自己有没有扭转如今政局的力量,岂不是显得太自不量力了点?

梅季伸手撑在楼梯扶手上,正好把她圈在两臂之间,真真假假地笑着:“梅某人从来言出必践,你不信我,我也没法子——这事情是有些难办,不过,事在人为,古来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梅某人为了欧阳小姐,这些事上…”,他细细低低地在她耳边嘀咕,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保准以为是小两口在说悄悄话。

趁着欧阳雨还在左思右想,梅季拽着她的手又往上去,跟家里的仆人吩咐:“吴妈,等母亲醒了告诉她我有客人,要请她见一见”,说着把欧阳雨推进自己的卧房,闪身进来把门关上,手反到后面把锁扣上。

“我这里也没有女人衣服,你看怎么办?叫你在街上买几身你不听…”,梅季一副看戏的神情嘲笑欧阳雨——他是只同她才见过一面,却已足够他了解她。

她有求与他——尽管她自己也觉得希望渺茫,能活着谁也不想死,能力挽狂澜谁也不想慷慨就义;可她又心里充满着怀疑和不安——想相信他,又不敢相信他。

所以她不得不接受他现在这样的挟持,她可以倔强着拒绝他的好意,却不敢到了他家里,还穿着在军部牢狱里打了几个滚的衣裳去见他母亲。

刚刚从军部回来的时候,郁廷益又加急地给他通电话,从军部追到雨庐,想要制止他陡然间冒出来的惊世骇俗的想法——他知道自己的婚姻并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早早地让程骏飞知会该知会的人,这不——郁廷益的电话在前头,接着就是母亲直接杀到雨庐了。

他们都觉着他疯了。

“老四,我们并不是反对你结婚——实际上这件事夫人也催了我们好多次了,但是…欧阳履冰的女儿,实在不是一个太好的人选…”,郁廷益那话说的十分之艰难,他们暗地里都在猜测欧阳雨是不是花容月貌,就半天功夫,梅季那句话差点把直隶系闹了个鸡飞狗跳,诸位元老捧着报纸上的那张照片横看竖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老四,兵行险招不是这么用的…苏皖系现在和政府关系很紧张,你这么做无异于和代总统做公然的对抗,现在…还不是时机…”

苏皖系和政府关系紧张,欧阳雨来历未明,梅季仅凭一面之缘就定下婚约,实在是让所有人都惊诧莫名的事,梅季有联姻的觉悟,这是好事,可是联姻需要有合作的前提,在诸位元老看来,能号召学生上街游行对抗政府的欧阳雨现在无异于一颗定时炸弹——一颗欧阳履冰埋在北平的炸弹。

梅季想起郁廷益电话中若有似无的试探,勾起一丝不自觉地微笑——他一时没有办法去和诸位叔叔伯伯解释他的计划,况且这原本就是越秘密越好的事情,早早泄了底,也显不出他这一步棋的高妙——权且让他们以为他被红颜祸水迷住了吧。他这样想着的时候,脑海中勾勒出欧阳雨秀致灵动的眼神,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似乎还有一个小酒窝,只要不开口,任何人看了她都会觉得她是一个和蔼可亲态度优雅的温柔女子,

“梅总长…你家里没有女人的衣服么?”欧阳雨皱着眉有些不甘地问道。

“有,不过都是下人的衣裳,你穿也不合适”,梅季抬眼盯着她,抿着薄唇,墨漆双眸之中仍有星点捉弄的笑意。

欧阳雨两手交叉地搓着手指,本来就细长的手指上骨节更加明显,她恼怒地抬起头,不甘的向梅季投去求救的眼神。梅季这才满意的打开门,向二楼小客厅的下人招了招手:“绿槐,把我以前读书的制服找出来,帮欧阳小姐换上。”

欧阳雨不情愿地跟着绿槐去找衣服,经过梅季身边,投去责难的一瞥,梅季架着胳膊倚在门边笑。过了十几分钟,欧阳雨才从更衣间里出来,穿着梅季年轻时读书的深蓝色制服,还带着硬领,上衣大了一些,勉强还能穿,裤子长了,欧阳雨把裤脚卷了几卷,才不至于踩到裤脚,跟在绿槐身后,丑媳妇见公婆般的挪出来。

梅季靠在沙发上,小指在唇上抚来抚去,风月场上的环肥燕瘦他见多了,这回看了欧阳雨在学生制服里略显苍白的面容,竟有些恍神——他这是怎么了?不就是一个闹事的学生么,难道加上欧阳履冰的女儿这层光环,便光彩了几分?他皱着眉,欧阳雨看他皱着眉,低头看看自己,很有些赧然:“你的制服…大了些。”

还不等他开口评点一番,走廊里就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什么客人来了?”

“是一位小姐,少爷带回来的”,吴妈低声地回答。

梅季回过头来,一边起身去扶梅母,一边又回头朝欧阳雨一笑,似乎是叫她定神——看得出来她听到梅母的声音,两肩都紧张了起来。

梅母往欧阳雨这里扫了一眼,目光并未停顿,仿佛客厅里没有欧阳雨这个人一般,梅季扶着她在沙发上坐下,又向欧阳雨招招手,她无法,只好在梅母另一侧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挤出一丝笑容:“伯母好。”

梅母的模样,和富贵人家的太太并无什么不同,雍容而富态,左手上带着一个方钻戒子,搭配得刚刚好,又不至于像那些姨太太那样显得俗气,或是麻雀飞上枝头的那种张狂——她本来就是高高在上的牡丹花,国色天香,雍容华贵。

肩上搭着深绿色的披肩,垂下细碎的珠穗,深绿的披肩,本显得暮气沉沉的,偏偏下边一串细碎的珠子一摆,就显得大方沉静——到底是大家族的太太,这些品味总还是错不了的,欧阳雨在心里暗暗叹道——她也是出身这样的家族,家里的姨太太们在衣裳首饰上争奇斗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自己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趣讲究,只是看得多了,竟有些点评家的意味了,梅母的这一身品味,竟比南京养她的大太太还要高出许多。

也许是在学校里呆久了,清一色的白色衬衫,蓝底的棉布裙,生活单纯而忙碌——自进了雨庐,往事便如潮水一般的卷来,见到梅季的母亲,更是勾起她心底许多的回忆,紫金山上的雨庐,雍容华贵的官太太,穿着水蓝衫子的下人…真的是很久远没有见过了。

总还是有些不同的…这里的雨庐,建得开阔而傲气,虽是西式的风格,却又带着北方园林自然而然的恢宏。她不懂这些建筑上的事,单凭感觉而已,北方的房子,总是讲究气度的;江南的么…淡雅朴素许多——这里的布置和南京那里略有不同,中式和西式的东西都有,却没有不搭调的感觉,不得不说建筑真是一样奇妙的东西。

欧阳雨的目光梅母的披肩移到发髻,从窗纱移到地板——梅母仍然没有瞧过她一眼,一径絮絮叨叨的跟梅季抱怨:“你看你几天没回来了…我知道你忙,你忙——没了你,这天下就不行了是不是?我知道我是妇道人家,不知道你们这些事。可我这个做妈的,现在要每天看报纸才能知道你的消息,说起来——打牌的时候,高太太知道的事情,我反而不知道…”

高太太的丈夫,是直隶系元老之一,就算是偶尔的枕边风,也知道梅季这几天做了些什么,梅母这时候说起来,自然有几分不忿——自己的儿子要和一个女学生订婚的消息,居然是女儿回来陪她打牌的时候无意中说起,她才知道——这是什么世道?

还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叔卉大概也只听姑爷说弟弟有意和一个女学生订婚,其他的全然没了消息——自己的儿子要结婚了,做母亲的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还是绕了这样大一个圈子,不知道是怎样的狐媚子,可得给一个下马威才行。

“好了好了——妈,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这位是欧阳小姐…”,梅季也看出了母亲对欧阳雨的冷落,打断梅母的絮叨,介绍欧阳雨给母亲认识。

梅母的视线这才落到欧阳雨身上,眼帘微动,将欧阳雨一身的狼狈收入眼中:“怎么有点面熟…”,梅母眉头微皱了一下,记不清自己何时见过这样的女学生,竟不带一丝妖娆之气,倒是难得。

梅季干笑一声,纸包不住火,就算他把家里所有的报纸都给销毁了,母亲迟早也能从几个牌搭子那里得到风声:“妈,小雨是汇文大学四年级的学生,在学校表现很优秀的,妈…前几天应该在报纸上看到过。”

梅母哦了一声,却没有反应过来,每天的报纸她只找儿子的消息,也许见过这个女孩的照片。她眼睛朝梅季瞥了瞥,梅季也懒得做进一步的解释,只想用最快捷的方式让母亲明白眼前这个女孩子将长久的进驻梅家:“小雨,妈平时不住在这边的,我家里…你也知道的,人多口杂,我也懒得料理那么多事情,两个姐姐出嫁之后,我就搬出来住了,妈照旧住在以前的旧居的——就在铁狮子胡同那儿,每个礼拜妈都会过来瞧瞧我的,往后你要是闷了,回那边玩玩打发打发时间也是好的,就是离得远了些,不过有司机接送,也很方便。”

欧阳雨抿着唇,微皱的眉头显出些许气恼——她明明还什么都没有答允他,他就安排起婚后的生活来,还这样介绍她和母亲认识,一口一个妈前妈后的,分明是让她难堪,她现在上不上下不下的,只好陪着笑,含羞的点头,做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来给他母亲看。

梅季得意的看着她气恼的模样,她笑得不自然,不明就里的人看了,只当她是害羞,可她拽着制服下摆的手上紧绷的骨节出卖了她的恼怒。

梅母对梅季的这一番动作很是不满——当着老娘的面,只盯着媳妇看,这还没娶进门来呢!

第 五 章 江北雨庐

梅母正坐起来打量着欧阳雨,她到了这个年纪,唯一操心的就是儿女的婚嫁——政治上的事,她并不大懂,以前丈夫在,一般的应酬带些姨太太交际花,大家都有分寸,谁也不碍着谁;正式一些的典礼,或是政要们的婚丧之礼,她便和丈夫一起做起恩爱夫妻来,和丈夫、儿子交代好的一些人打打招呼,端着杯子展现一下陆军总长正房太太的风范;闲暇时让司机开着车去看看新式的成衣店看看——以示他们都是新式的家庭,不是那种守旧顽固不化的遗老;再闲的时候,就和军部的太太们打打牌,让大家留心一下各式各样的大家闺秀,备她考察。

两个女儿都嫁了,外孙都养了好几个了,就剩下这个独子,原本她还有另外一个儿子的,可惜夭折了,如同石头记里贾政对贾宝玉的恨铁不成钢一样,夫妻二人为了梅季可没少闹过——丈夫一心要把儿子培养成人中龙凤,从小就严加管教,她自然成了教育出败儿的那种“慈母”,她心里总是暗暗的恼恨: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你却不止这一个儿子,你自然不心疼。

三个月前她成了寡妇,同时也成了梅府说一不二的人物,第一急切的事,就是物色儿媳妇——儿子的那几个“红颜知己”,她一一要人调查过——自从丈夫“罹难”,她指使人做事,再无半分阻碍。

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人…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哦,现在不叫戏子了,叫电影明星。

那个看起来云疏月淡的白芷,白白浪费一个好名字,平时端着高傲的架子,梅母自问吃得盐比她吃的米还多,过的桥比她走的路还多,一眼就看得分明,清淡的面孔,底下不知藏着什么——这样的女人,便是做姨太太也不行的,家里的三个姨太太,已经让她不顺眼了,好容易现在在她面前彻底的认了低伏了小,可不能讨一个这样的进来,祸害儿子的前程。

还有一个叫颜如玉的,这个更是看名字就不正经。书中自有颜如玉,这话她不是没有读过——可那说的是书中,戏园子里出来的颜如玉,光这名字,就知道是怎样的祸水了。偏偏儿子却对她青眼有加,逢有新戏,一定要带人去捧场,这女人却不知分寸——听说跟别的男人有来往,或许是知道自己进不了梅府的大门,留几个别的做备选?

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儿子,也变着花花肠子的和自己作对,像自己这个年纪的太太,命好的孙子都抱了几个了。当年好端端的该娶妻的年纪,丈夫一句话,就送到洋鬼子的地方去,好端端的一个儿子,尽学得一些西洋人的风气,等回来了自己想好好的张罗,他竟然拿着丈夫给安排的事情当挡箭牌:

“交通部事务杂的很,这还有几条铁路待建的事情要处理…”

“陆家的女儿?陆家自己还不知能撑几天,到时候让我去跟老丈人说我要革他的职?”

“前天一起吃饭的金总长的侄女?妈——她还裹着小脚!我下个礼拜还要去一个女子大学剪彩,妈准备让我带个三寸金莲过去,生怕报馆的报纸卖不出去么?”

仲贞和叔卉都出了嫁,他不知是和什么人结交,在北郊盖了一个西洋式的园子,取了个风雅的名字叫什么雨庐的,自此之后更是躲在雨庐里不回家了,丈夫管不住,儿子管不了,她怎么就过得这么窝囊?

最最恼火的莫过于今天这码事了,儿子的婚事居然经由郁廷益到郁致远,从郁致远到叔卉才让她知道,若不是下午她叫叔卉过来陪她打牌,指不定还要瞒到什么时候——叔卉还以为她早就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梅母眯着眼,就算穿着大号的学生制服,下面是平是曲,岂能瞒过她这样久经人事的锐利眼光?

长得倒还是清秀,就是脸色白了点,一看就知道气血不足——恐怕生养起来有些困难。从脸蛋往下看,那胸、那腰、那臀,更是进一步的印证了梅母的看法。

既然是汇文大学的女学生,想来家境再差,也该是个的,出身正经,这一点至关紧要。长相——能带出去见人就可以了,太漂亮可不是什么好事,过美则近于妖,天天和儿子腻在香闺里可不行,那是有碍儿子的仕途前程的;身子——学校的伙食恐怕一般,家里燕窝人参补着,养一两年也还过得去…

最要紧是出身,梅母想——其实她也知道梅季拿定了主意的事,她拽也拽不回来,原想着是要给个下马威的,只是盼着早点抱孙的心情似乎又占了上风,再将这个女学生和如今梅季身边的莺莺燕燕比较了一下,高下立见:“你刚才说…这位小姐姓欧阳的,不知老家是哪里的?”

欧阳雨被梅母狠厉的目光从上到下的巡回了数次,那感觉好像要把她剥光了似的,家里的二太太,欧阳北辰的母亲,也常常用这种眼神看着她,好像要把她吞食,又碍于某些原因,不能下手的那种眼神,区别只在于,梅母到底是含蓄得多了。

“回伯母的话,母亲在徽州生的我,后来举家迁到了南京。”她略去了中途许多周转的细节,如果有必要,梅季应该都会给母亲大人汇报,她需要做的,只是礼节周全、大度得体而已。

绿槐送上来两杯花旗参茶,一杯给梅母,一杯给欧阳雨,欧阳雨接过后点个头说了谢谢,微微抿了一口放下,梅母眯着眼瞟她端茶碗、揭盖和抿茶的姿势,又多了三分赞许,看样子也是家教良好的,花旗参茶味微苦,她抿了一口眉头都不皱一下,蓬门荜户的女儿便是修养好,也练不出来的。

“我这里不待客,我又少回来,只有妈时常过来,这里只准备了这些…你一向喝什么的?我让人备好。”梅季坐在梅母的身侧,笑意吟吟的盯着她。

“这参茶清热润肺,有益健康,就挺好的。”欧阳雨双手交叠的搁在腿上,避免梅季这有些过度的殷勤让梅母不快。

梅母在心里又赞叹了一下,除了不是她自己挑的,以及现在这身打扮别扭了点之外,别的都可以将就一下,家世么,既然是,也能上得了台面——如今要在北平找一个和梅家相匹配的家世,还是有相当难度的,这个初步的审查算是通过了,末了她照例问了一句:“欧阳小姐一个人在北平念书,家中的父母一定牵挂的很吧?”

欧阳雨在梅母最初的审视中,已定下心来,唇角稍稍一勾,微微低下头:“家母数年前已经亡故了,父亲和哥哥还在南京。”

梅母哦了一声,眼中不可避免的流露出一丝同情,和蔼的拉过欧阳雨的手,又伸手将梅季的手拉过来覆上,向梅季笑道:“以后可要好好照顾人家,一个人在北平念书,也怪难得的”,她头一句听说是汇文大学的女学生,还有一丝担心:听几个牌搭子说过如今的新式女生,开口闭口都是妇女解放、恋爱自由——成何体统?

眼前这个虽也是剪了头发,礼数还是不曾少的,梅母嘱咐完了儿子,又转过头来向欧阳雨温和的笑道:“家中父亲如今在南京任何职务?”

她第一眼对欧阳雨是没有好感的,生怕儿子被不知哪里的穷丫头迷了心窍,谁知三两句话下来,她也悟过来——自己原该对儿子的眼光有些底的——外面的戏子毕竟是逢场作戏,真要娶回家来的正房太太,必然不会马虎。

这样一想,她心底也安慰了许多,毕竟过世的丈夫和诸位元老平时对儿子是交口称赞的,这一回的事情有些离谱,应当也不至于失了分寸…最最关键的是,明年儿子就该三十的虚岁了吧?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不成家何以立业?

梅母正在思索的时候,墙上挂着的西洋钟滴滴答答的响了几声,准点的报时,欧阳雨抬头瞟了一眼——自家里记得也是西洋钟的,样式已经记不确切了,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到头来还是逃不出联姻的路子:“家父——现任江苏督军。”

梅母嘴角的笑容顿时凝固。

------

梅季从书房的壁橱里取出一瓶红酒,拔出塞子扔在一边,拿了两个高脚玻璃杯,一个杯子里倒了一点,然后递了一个给欧阳雨。

欧阳雨微微皱了皱眉,伸手挡住了那支高脚杯:“我不喝酒的。”

梅季收了手,把杯子搁在一旁,自己微啜了一口西洋红酒,有时他在书房里看公文,看得夜了,喝一两杯提神用的——他嘴角漾着笑,带着极感兴趣的光芒盯着面前低着头的欧阳雨。

欧阳雨低着头老半天,没听见他再说一句话,有些讶异的抬起头,看到他带着探究而得意的眼神,不由得恼怒起来:“不喝酒也值得你这么好笑吗?”

她的恼怒是有理由的——梅母的态度,在片刻之间变了好几变。

最初的漠视,其次的审视,接着是居高临下的同情和眷顾,一副在旗袍店挑旗袍时“料子还过得去,花色虽差了点,好好裁剪裁剪还是能穿出去的”那种架势,得知她家世来历后,又藏掖着矜持式的傲慢——那意思很明了:江苏督军的千金又如何?这里是北平!

梅季面上的笑意更深,目光直要望到她心里去,高脚杯端在离她唇仅两寸的地方,凑到她耳边吃吃笑道:“总算肯说你我了,我还以为…就我们两个,你还要一口一个总长学生的呢。”

欧阳雨没防到他笑的是这个——昨天他们还是敌对的双方,他是政府派来镇压学生运动的,她是汇文大学的组织者之一;然而今天他们却呆在他的书房里,昏黄朦胧的灯光,深红胜血的醇酒,暧昧不清的试探…

不该如此的。

她脸上有些微红,在汇文大学,她并不乏追求者,她也未曾这样紧张过;眼前的这位代陆军总长,甚至根本就不能算追求者,却给她无尽的压迫感。

同时也勾起了无数她对离开了四年的南京的回忆,家中和梅季同样优秀的长兄——见到梅季的第一面,她竟闪过一丝念头,不知道他和大哥,孰强孰弱,而这个时代,最终将会属于谁?眼前这个人,不同于欧阳北辰的沉静持重,眼前这位三五句话就要不正经的,真真惹人心烦!

用指甲狠狠的掐了掐手心,欧阳雨不想再被他这样的花言巧语扰乱心神:“梅总长究竟有何把握,能够阻挠政府和七国签订联合声明?”

梅季揶揄似的勾起唇角——这才几分钟呢,又变成梅总长了:“你要学的第一件事,是记住我的名字,我早说过了,听你叫我总长,就觉得周遭剑拔弩张的,这滋味可真不好受。”

欧阳雨生出些许不悦,今天才算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的见面,他已经三番四次的在她问正经事情时,和她讲些不正经的有的没的。

“先前并无把握,现在么…虽九死其犹未悔”,他用玩笑的口吻,重复她曾经对他的拒绝。

欧阳雨不解的抬起头,却看到梅季仍然笑得不正经的模样,疑惑的眼神中便显出三分恼怒来。

梅季端起酒杯稍稍抿了一口——他早上见她时,她还是镇定万分的,自进了雨庐,人就不自觉的紧张起来,照理说,她该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不至于要全神贯注的戒备他。现在又有一个让他惊喜的发现,他玩世不恭的调笑她时,她会放下种种防备,一脸的恼羞成怒——而现在,他格外的想看看她无法镇定的模样:

“今天之前,我确无把握;而现在,就算是前面有刀山火海,我也义无反顾!”

欧阳雨一时愕然,梅季暗自窃笑,却绷着脸,一脸的柔情似水,眼神中分明有着戏谑:“如果这点小事我都不能替小雨圆满的解决,我又有何面目来向你求婚呢?”

欧阳雨被他逼急了,无奈的翻了个白眼,自嘲式的摇摇头,又带点赌气的成分回击:“梅总长,你一向是用这样的花言巧语来哄女人的吗?可惜…学生已不是小女孩了!”

梅季微微一笑,端着高脚酒杯压在她的唇上:“我从不哄女人,还有,不要叫我梅总长。”

这句话倒并非虚言——以他梅四少的身份,确实没什么女人是需要哄的。

并非虚言的并不止这一句,还有前面那一句:今天之前,我确无把握;而现在——就算是前面有刀山火海,我也义无反顾。

他并不支持政府和七国的联合声明——他尚有几分热血,在山东半岛的战争,他是主动请缨的,当时父亲并不赞同他亲身犯险,一来胜算不大,二来…也许父亲当时就估计到了,就算赢了又如何?不过把战胜当作妥协时的一个砝码而已,那个时候左总统——也就是和他一同留洋的左绍仪的父亲,还颇为欣赏他,只怕那个时候,左总统在政府里已是独木难支了…

代总统一力要促成和西方七国的联合声明,无非是为了借助外力,去掉总统前那个“代”字——他现在要阻挠联合声明的发布,目的也同样。父亲猝死,军部内里派系复杂,他光靠父亲的余威和威海一役的胜利,是无法压制住众位直隶系的元老的,他需要再打一场漂亮的战争,来确定他在军部的绝对权威——现在诸位叔伯们看在父亲的份上,给他三分薄面,日子长了,保不定有些人要蠢蠢欲动,以为他威海一役不过是凭运气侥幸得胜。

俗话中的那句“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就是他们现在鄙薄梅季的最好说辞。

军部内里已经或明或暗的向他施压,希望在发布联合声明这件事上,军部的声音能得到足够的重视;而代总统把学生游行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他之后,事情越发的复杂起来:压不住学生,代总统自然要问他一个办事不力;压住了学生,军部内必然责怪他好好的一场胜仗竟然以妥协结局。

他头痛了不止一天两天——他不想办那些学生,他自己也曾是热血青年,到英国接受海军军官培训时,大英帝国的旗帜扬遍世界每一个角落,号称日不落,而他自己的国家却如落日残阳;另一面他又有些恼怒,这些个年轻人,不好好念书,图谋一下实业兴国,整天价上街游行,能闹出个什么结果来?

他所苦苦寻觅的契机,在今天早上见到欧阳雨的时候,终于到来。

第 六 章 秦晋之好

江苏以南诸省,或多或少的受到欧阳履冰的控制,这一两年来江南各省和北平政府的冲突日益加剧,他们不甘被北平政府指手划脚,可一时半会儿的又无力北进;北平政府对欧阳履冰的态度亦是如此,总想着找机会压制压制,惜乎内外交困无暇南顾,多多少少还得给他点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