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欧阳履冰联姻——至于欧阳雨是不是如她所说,和父亲断绝了父女关系,那并不重要。

自古以来,决定联姻结果的最主要因素,从来都是双方实力的对比,而不是那个女人是否天姿国色,夫妻婚后是否美满…

文成公主如果不是嫁给松赞干布,谁会管一个远亲侯王的女儿长得是否端庄?

王昭君如果不是被呼韩邪挑中,谁又会探究毛延寿的画像是否失真?

落脚点只在于,娶得是谁的女儿,以及谁娶这两个问题。

有他在北平政府内任职,欧阳履冰能够打破“朝中无人”的尴尬局面;有欧阳履冰掌握的江苏、安徽等地,他能得到除了已经掌控的直隶地区之外的支援;以欧阳雨在汇文大学的声望,他可以扭转直隶系在学生(现在他们叫知识分子)心目中刽子手的形象;而欧阳雨成为他的妻子,给代总统一个充足的无法处理学生领袖的理由;最关键的是,以军部和欧阳履冰的实力联合,足够逼迫政府拒绝联合声明。

最终,拒绝联合声明,能让他成为军部的绝对权威。

况且…他和欧阳北辰毕竟有四年的同窗之谊,当年他们一起在邮轮上立下盟誓,要为民族自强而携手奋斗,建立世界上一流的海军,抵抗外侮于国门之外。谁能料到后来一人进了陆军部,一人在江南发展实业,都没有做当年的本行。这几年来因为南北对峙,他们的联系越来越少,隔阂渐生,现在正是大好的机会,给双方一个台阶下——欧阳北辰该是信得过他的,不然也不会在他去威海前来鼓励他,这样的联盟,绝对符合直隶系和江苏方面当前的利益。

郁廷益听说他要结婚——电话一个接一个的过来,把这样那样的不妥罗列了一大通,他当然听得出来,那不止是郁廷益一个人的意思,而是整个直隶系的元老们基于稳妥考虑的共同要求,尤其是他的嫡系,更是视欧阳北辰为他政治路途上最大的潜在对手,越早干掉越好!和江苏方面联姻?那不仅是养虎为患,还是引狼入室!

他不愿意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只是简单陈述了一下利害关系,郁廷益当然不肯相信这是他要结婚的全部理由,临挂电话时还嘀咕了一句:“勉强也算是一个美人,可是…”

梅季知道诸位叔叔伯伯的意思,他们都当他是鬼迷了心窍了,不然怎么才见了一面,就急急的要定下婚约?

他自己也知道,这是兵行险招,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可现在的时局已经不容许他忍耐,继续韬光养晦只会坐失良机——父亲已经不在了,他只能靠自己,他不能放任自己随波逐流,更不能放任政府一味的对外妥协!

我真的鬼迷了心窍吗?他毫不犹豫的给了自己一个否定的答复,即便这只是一场政治婚姻,欧阳雨也该得到她所应得的,梅季如此想。他眯着眼审视着欧阳雨——如果欧阳雨真如她自己所说,和家庭脱离了关系,那么和他联姻,是不是…也会让欧阳履冰对她另眼相待?这样一点点资本,他自信还是有的,看得出来,欧阳雨每每提及南京便落寞萧索,想必…她其实也很想家的吧?

欧阳雨正紧拧着眉——她是想正经的和他探讨扭转局势的可能,他却总是用这种似是而非真真假假的花言巧语来敷衍她:“梅总长是如今政府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不以民族利益为念,只顾着在这里把学生玩弄于股掌之中——难道梅总长觉得,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吗?”

她甩下这句话便抬脚往外走,等梅季讶然过后放下高脚杯时,她已经扭开门把手,却还是慢了一步,被梅季死死拽住手腕:“欧阳小姐被捕前的豪言壮语,何其慷慨激昂!可如今真要欧阳小姐在婚姻自由和民族大义之间选择的时候,欧阳小姐却这样恼羞成怒——难道欧阳小姐之前那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还有什么虽九死其犹未悔的话,都是骗人的吗?”

欧阳雨想挣脱她,“当然不是”四个字到了嘴边,却被他犀利的目光给逼退,她这才意识到他并不是开玩笑,而是真的——在和她谈论联姻,以及当前的政治局势,她只得按下恼怒:“梅总长说能够扭转局势的话,可能作准?学生凭什么相信,梅总长可以让政府放弃和七国的联合声明?”

梅季的双眸透着自信的光彩,她想相信他,却又不敢完全放心:“梅总长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她努力的放下自己的傲气:“学生愚钝,还请梅总长指教。”

梅季听她的口气,知道她的态度已经软化下来,方才调笑的面孔又回了来:“现在说给你听,你只觉得事情容易办得很——你别问我怎么办成这事,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改掉你这坏习惯,别一口一个总长的,教了你多少次,怎么就是学不会呢?”

欧阳雨懊恼起来,她怎么就碰上这样一个难缠的角色?

她心底挣扎了许久,即便被父亲赶出了家门,她总带着欧阳这个姓氏,任她要嫁给谁,别人娶的都不止是她,还有她背后的门楣。

例如眼前这个人,他会见她,因为她是欧阳履冰的女儿;他要娶她,还是因为她是欧阳履冰的女儿——哦,准确地说,是江苏督军的女儿。

她脸上浮现悲哀的神色,这四年来她的所有努力,到头来只是更凸现她命运的可悲。

如果可以选择,她也并不愿意生为欧阳履冰的女儿——因为顶着这个虚名,她得到了欧阳北辰的关爱;因为她是欧阳履冰的女儿,父亲在她和儿子之间,终于选择了儿子;为了顾及父亲的名誉,欧阳北辰永无可能公开她那不堪的身世,堂堂正正地和她在一起。

记忆中欧阳北辰坚定而沉着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拨动着她的心弦:“小雨,请你相信我”,他眼中总有着太多的沉重,让她分辨不清,他从不为他所做的事情做任何的辩解,即便她生气了,他也不会说几句好听的话儿来哄她,只会咬着牙站在一旁,皱着眉苦恼的看着她,她一看到他那副模样就要心软…

她脸上浮现出的哀伤,是在梅季意料之外的,那一丝轻佻的笑容顿时在他的唇角凝结成冰:“欧阳小姐已经心有所属?”

他语气中微不可查的戾气将她从对往事的沉湎中惊醒——她不能让自己成为欧阳北辰事业上的阻碍,梅季既然提出要联姻,江苏方面必然也是有利可图的,欧阳北辰总是劝她再等等,等等,再等等,等到什么时候?她不知道,她走得越远,越觉得自己并不明白欧阳北辰——他爱她吗?大约是的吧…不然他也无须为她张罗前张罗后地做那么多事情,可是…时至今日,她已清清楚楚的知道,她和欧阳北辰,注定没有未来,除非她甘愿毁掉欧阳北辰的前途——欧阳北辰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和她远走高飞,是因为…不愿意放弃来之不易的一切吗?

这个问题她问过自己很多次,却没有一次敢对欧阳北辰问出口,她闭上眼不愿再想下去了,是也好,不是也好,就让她亲手斩断这孽缘,为他们的纠缠画上一个句点吧…

“梅总长可愿与学生击掌为誓?”

她猛地睁开眼,陡然绽放的坚定让梅季有一刹那的失神,他松开她的手,微微举起右手。

“只要梅总长能阻止政府与七国的联合声明,学生…听凭梅总长处置。”

欧阳雨也伸出手,她犹疑了一下,无法说出心甘情愿嫁给梅季的话。

她那种慷慨就义的眼神让梅季觉得非常刺眼,他狠狠的捏住她的手腕拽到跟前:“先举行婚礼,再谈其他!”

“不行!”欧阳雨断然拒绝:“不仅要阻止联合声明——而且,政府也不能与西方诸国签订任何其他实质上的辱国条约!”

梅季皱了皱眉,他不喜欢别人这样和他讨价还价,猛的吸了一口气,鼻间隐隐闻到如兰似麝的浅浅香气,他眯着眼审视着眼前人,终于还是退了一步:“先举行订婚仪式,等事情落定之后再举行婚礼!”

他的话里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肯退这一步,已经是给她天大的面子了。

她在心底细细的盘算——先举行订婚仪式,南京那边必然马上得到消息,欧阳北辰知道她要和梅季订婚,会做何感想?要瞒住家里是不可能的,如果梅季真能在现在的局势下力挽狂澜阻止政府和七国的联合声明,那么她做出怎样的牺牲,也义无反顾;可是…如果有什么疏漏,她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知道欧阳北辰绝不愿意联合声明签订,如果真能令此事破产,届时公布她和梅季的婚约,欧阳北辰应该容易接受一些吧?事业上的得意总能冲淡一下情场上的失意吧?现在若透露出风声…她完全不敢想象,欧阳北辰会有怎样的反应,记忆中欧阳北辰就发过一回脾气,或者说…他并没有发脾气,他只是失望的看着她,不肯和她说一句话,那滋味她这一辈子也不想再尝第二次,那么…这一次…他会怎样?

“我不愿同学们知道我父亲是谁…”,欧阳雨换了一种委婉的说法,希望梅季能够低调处理他们的订婚,最好只是一个简单的仪式,不要惊动报馆,不要公开她的身份。

梅季爽快的答应了——他本来就没准备打算公开她的身份,相反地,这消息被封锁起来才是对他最有利的,欧阳雨对他的反应感到很吃惊,他坚定的目光似是要让她安心:“你不愿让人知道,我就不让人知道。”

啪!啪!啪!

他们击掌为誓。

她觉得自己像是打完了一场艰难的战争一般,全身都虚脱了,如果不是梅季紧紧的拽住她的手,只怕她都要跌下去了。她靠着门努力的撑住自己的身子,挤出一丝笑容:“好,学生一切都听梅总长的安排。”

当晚欧阳雨被安排在雨庐歇下,和梅季的书房遥遥相对,一条走廊的首尾两端,月光透过浅色的窗纱,在床上映出浅淡的光,她只看得到阴冷——她就这样决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到现在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这样轻易的…就和一个才见了几次面的人订下婚约?

她对梅季的了解并不算多,所知的不过是以前从报上看来的一些事情,知道他是前陆军总长的四公子,知道威海一役后他是如日中天的政坛新星,可她从来也没将自己和这个人联系起来过,更不曾想过,他会成为她的夫婿——头一天他还是她抗争抵制的对象,虽然那时他代表的是那个软弱无能的政府。

他真的有能力阻止政府和七国发布联合声明吗?

她希望他能,尽管她要为此牺牲自己的婚姻自由,虽然她从来就不曾有过这个自由。

思前想后的衡量了一下当前的形势,陆军总长——政府多多少少是忌惮的,他所言非虚也说不定?

她想起和她一起被抓进军部监狱的那些同学,既然梅季信誓旦旦的表示能让政府和七国的联合声明泡汤,那么…那些同学应当也不至于有性命之虞吧?胡畔因为她被梅季的车撞了,冲上去就给了梅季一拳,被警察局长抓去了,她试图交涉未果,结果自己也来了个二进宫——如果梅季肯放学生出去的话,应该不会专门为难胡畔,他看起来并不是那么没有度量的人,这样想了想,她心里才稍微放心了一点。

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寂静的夜里传来客厅里西洋钟整点报时的音乐——卧房离客厅有一段距离,可在这样寂静的夜里,那声音仍是一声一声清晰的传了过来。

她越发的睡不着,这里,另一个雨庐,总让她不由自主的回想起那个她在南京居住了一年的地方,紫金山上的雨庐,梅季为什么会和欧阳北辰建造一个近乎一模一样的宅邸,为什么梅季住的地方会叫雨庐,为什么…

太多的疑问她都没法解答,被她埋藏在最深处的回忆,一波一波席卷而来,紫金山上的雨庐,紫金山上的雨庐…

那时她也常常睡不着觉,终日惶惶不安,孤独和恐惧时时笼罩着她,她总会在这样的夜里,披着睡袍,如孤魂野鬼一样的游荡,欧阳北辰偶尔回来看她,夜里的月亮,格外的孤清,照着花园里惨白惨白的栀子花,花香缭绕在她的周围,她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哪一天眼前的一切会如梦幻泡影一般消逝,每每这样的时候,只有欧阳北辰能够安慰她:“小雨,你相信我,我会保护你,不会再有任何人能伤害你…”

第 七 章 冲冠一怒

她终究离开了那个雨庐,紫金山上城堡一样的雨庐,却改不了在雨庐夜游的习惯,从卧房到客厅的走廊里黑漆漆的,她也不伸手去扶着墙识路,只是往外走,这里的路和南京她的雨庐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她走了几百遍的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走了两步,她突然害怕起来,另一波梦魇般的回忆如潮水涌来——她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她需要欧阳北辰,不管她多少次的告诫自己,她和欧阳北辰是不可能有未来的,以前她向欧阳北辰提出的要求是多么的幼稚可笑,在这四年中她早已明白,然而此时此刻,她仍遏制不住地思念他——远处似乎有灯,她觉着迫切地需要光亮,于是急急地往有光的地方去。

拐弯撞到客厅里一人高的宣德青花瓷瓶,她撞得急,只听到轻脆脆哗啦啦的声音,跟弹琴一般,前几天梅季的车子撞到她的地方又隐隐作痛——她这才醒悟过来,这里是北平,这里是陆军总长的私邸,这里——不是她紫金山上的雨庐。

死寂的夜里,这噼里啪啦的声音显得格外的脆,她扶住了墙——幸好她并没有跌到碎片上去,远处灯火昏黄的房间门开了,原来梅季还在书房,并没有歇息。

“对不起,我…”,她脸色苍白,不知该如何解释她在凌晨两点穿着睡袍在客厅里游荡的行为——那睡袍还是他让人送过去的,一看便知是男式的。

梅季急匆匆地跑过来,伸手在墙上摸索了一阵,客厅的灯也开了,昏昏黄黄的,不甚明亮,却给了她温暖,她想要为自己的鲁莽行为道歉,梅季却走过来,关切的扶着她在沙发上坐下:“这花瓶放的不是地方,我老早就说我这里用不着这些东西,妈不听,非让人送过来。幸好没伤着你,明天一早我就让人都撤掉。”

“睡不着?有心事?”梅季坐在她身侧,维持着一个较近而又不至于唐突的距离,此时的欧阳雨看起来惊惶不安,大异于白天的表现。

欧阳雨按着眉心让自己稳下心神来:“没有,只是…有些不习惯。”梅季轻轻一笑,努力的让她放松心情:“难道——军部的监狱也会让人习惯吗?”

她愣了一下也笑起来,稍稍消去方才的紧张,这样的夜,这样的雨庐,让她几乎要压抑而死,她猛烈的摇摇头,想找一件别的事情来驱散这些不该涌现的回忆:“不…我…和我一起被抓起来的那些同学,梅…复…复卿…你能不能高抬贵手,释放他们?”

梅季笑了笑,她到底还是个单纯的学生,一腔热血,不过比别人略聪明些:“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总要等安排布置周密了,如果政府拒绝七国的联合声明,届时释放你那些同学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事了,你知道的,我并没有把他们怎样的打算。”

欧阳雨点点头,微有些不好意思:“我知我急了点,你…这么晚也没有休息吗?”

梅季耸耸肩:“离八方会谈的日子已经很近了,政府那边固然要设法施压,代表团的态度,也是值得考虑的。”

逼迫代总统放弃即将到手的利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并不是他今天和欧阳雨订了婚,明天联合声明就能打了水漂。

联姻只是一个开始。

暗中要进行的操作,没有一件是容易办成的,他需要游说无数的军中元老,对代总统施加一些不软不硬的压力,对各位与会代表的暗示要做的恰到好处——少了别人不会在意,多了又像是虚张声势…

欧阳雨侧过头,发现梅季还紧皱着眉,脸上的凝重之色,和白天变着法调笑她时截然不同,她隐约的觉察到,梅季也是不愿政府对外的妥协的,自己竟然对此生出些许歉意——她觉得自己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只是进了雨庐,才反常起来——大门外的雨庐二字实在是太过刺眼了,而室内的构造则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在南京曾经有过的回忆——这里和南京一样,那里和南京不一样…

“这几天你先住在这边吧,军部这边口风一向都紧,你无须担些不必要的心,等事情过了,我再让人替你回学校办手续。”

“办手续?”欧阳雨惊讶的叫出声来,她马上就醒悟到,梅季的意思,自然是要她办休学的手续了——陆军总长的夫人,怎么能抛头露面的在大学堂里念书?

梅季这才侧过头来,月光正映在她脸上,他这才第一次近距离的,真切的打量她的长相——比鹅蛋略瘦一些的脸型,眉目都很浅淡,只是眼里带着坚毅刚强,他早意识到她和以前他所认识的各类千金小姐是不同的,他照着自己一贯的想法,让她回家做少奶奶,恐怕有些强人所难。

欧阳雨有些懊恼,总之她答应了梅季这桩婚事,那么以后什么打算都是空谈,更糟糕的是,梅季要同她订婚,大约是为着她身后的家族,可是——她这时候才开始担心,她不过是欧阳履冰挂名的女儿,梅季又怎能从这桩婚姻里获取实质的好处呢?

她隐隐的觉得有些对不住他,可实在不敢把真相同他和盘托出…梅季也许并不相信欧阳履冰会狠得下心抛弃唯一的女儿——除非她告诉他她不堪的身世,如果他知道了她实际并无一点可利用的价值,他还会这样苦恼的寻求阻挠政府和七国和谈的方法吗?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提出联姻,又为了什么要拒绝联合声明?她隐隐的觉得也许梅季本就是不愿对外妥协的,可她…又不那么拿得准他的心思。

“以后许多事可能和你原先预想的有些出入,这也是没法子的,你知道的”,梅季看出她脸上的犹疑,以为她是在担心一入侯门深似海的可能,她都念了四年大学了,想必是不愿意放弃学业做个官太太的:“现在时代不同了,我也不是顽固的旧式分子,你若有什么计划,说出来我们还能有个商量。”

“也没什么计划,我是想在学校里继续跟着系里的教授做些研究,可惜我们现在的设备还很落后,比起西洋那些国家差了许多”,她说到这里住了口——她原来的想法,是希望念到一定的程度,能再到西洋去往更深的方向学的,这些显然都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梅季隐约记得她在大学里是念物理的,于是开怀笑道:“原来你的理想是做一个物理学家,同那个什么…居里夫人一样拿一个国际上的奖项吗?那你现在岂不是很后悔,嫁给我这样一个…行伍粗人,连携手并进的机会都没有了?”

欧阳雨笑笑,心情渐渐放松:“我倒没有那样大的心志,只是我总觉着这些方面我们差西洋太多了,所以处处受人欺负。”

梅季赞许的望着她,他这一天里常常会想——她到底还是个学生;又常常会否定自己——她和别的学生,总还有许多不同。她不单是不像旧式家族里的千金小姐,也不像现在的新女性,具体怎样,他也说不明白,却觉得自己是十分了解她的,又觉得她是能了解他的。

娶了回来要好好的待她,算是弥补她为这桩婚事所牺牲掉的那些理想——他心底暗暗定下这样的决心,空气中隐隐浮现的如兰似麝的浅香又有点让他昏头了,不由自主的顺着她的话轻笑道:“我不会欺负你的…”

欧阳雨一愣,他才惊醒这话说的唐突——他白天同她开玩笑时说过更轻浮的话,也只觉得那样逗她是很有趣的事情,现在真的说出了心里话,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急促的站起身来,生怕她身上若有似无的兰麝浅香再将他迷醉:“这几天就先委屈一下吧,我书房里有些书,你看看有什么喜欢看的,尽可以拿去看,有什么要的我吩咐程骏飞去买就是…”,他四处张望了一下,觉得自己就此夺路而逃似乎又太说不过去了,于是又不着痕迹的牵起她的手走进自己的书房,指着占满了一面墙的几个书橱:“你自己看看罢,可惜我不曾专门学过物理,没有那些书。”

欧阳雨一眼望过去,大约有四个书橱,她从门口的那一个开始看起,尽是一些西洋的小说,放得很杂乱,她推开玻璃橱,看到几本莎士比亚的译本,她手指按在书脊上划过去,仔细数了一下似乎并不齐全,正疑惑着回头想问问是不是梅季拿出来了,就听梅季的声音在身后解释道:“三姐有一回过来看到这些书,说是教会学校里的女学生想借几本过去排戏,拿走了就没有还回来——她也是做少奶奶做的无趣跑到教会学校学人做善事,八成是去了头一回就没有下文,那几本书也就有去无回了…”

欧阳雨点点头,再里两个书橱都是各式各样的军事书——理论的,实战的,从《孙子兵法》到《高卢战记》,不一而足;最靠近梅季书案的书橱里则是古式的笔记杂谈,宽大而长的紫檀书案上还摆着一本王阳明的《传习录》和两本《曾国藩家书》,她这样巡视了一圈后回到最外边的书橱前,取出一本易卜生的戏本,又捡了两本莎士比亚的集子:“我先把这几本拿过去看,谢谢!”

梅季笑笑点点头,送她回了房,嘱咐她早些睡,她关上房门,看着搁在床头的几本书,顿时觉得心里安了许多,于是很快就入睡了,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九点多才起来。

起来的时候,梅季已经回军部去了,程骏飞留了下来,要司机开着车陪她出去买衣服,她想着事情已成定局,一切便由得梅季来安排——可她已有几年没有穿那些太太小姐们穿的衣裳了,忍不住还是挑了几件学生装:浅白色的软料褂子,湖蓝色的裙子。

回到雨庐时已经近傍晚了,日头渐渐沉下去了,她这才用心慢慢的打量这北平城里的雨庐,西式的构造,中式的家具,雕花的栏杆,大理石的立柱——东方和西方的风格在这里融合的天衣无缝,山水的立幅点缀在最适合它的地方,天使的雕像阴嵌在壁橱里,看不出一丝矫揉造作,不知道主人在这里花了多少的心血,她陶醉在这无声的音乐之中,直到梅季从军部回来——那时她正坐在花园里的爱神丘比特雕像下看书,初夏傍晚的日头没有正午时那样烈,稍微晒一晒也不要紧。

她看书入了神,没听到轿车的声音,仍侧着脸看书,似乎看到什么入迷的地方,微微有些笑容,梅季从车上下来,一同下来的还有一个中年男人,抱着影像的器材,梅季远远的看她一身素净的学生装,竟显出几分出尘的气质——小时候在学堂里念过的古文里许许多多美好的词句,一时都涌上心头,那些…不正是用来形容眼前人的么?

他这样看着她,又觉得那些形容凌波仙子的词句,此时也不足以完整的表达他的感受,一时间失了神,直到身后的中年男人摆好影像的架子问他:“四少,是在花园里拍吗?”他才醒过来,欧阳雨听见人声,偏过脸来,疑惑的目光在他和那个中年男人之间打转,却并没有开口问他什么。

梅季走上前来,在她坐着的硬木椅旁站得笔直:“这样拍就好,也不用换衣服了”,他自觉身上深青色带铜纽扣的卡其布军装和她这一身浅淡的学生装正好相衬,欧阳雨见摄影师要给他们拍照,捋了捋头发,坐正了身子,让摄影师影下他们微笑着的照片。

拍完了一张正式的合影,梅季忽然往她身后挪了一步,弯下腰让欧阳雨倚在他的臂弯里,欧阳雨一愣,伸手想去拉开他的手,摄影师以他敏锐的嗅觉捕捉到这一刻——微昂起头的欧阳雨与俯身的梅季含情脉脉的注视着对方,两人的手正交叠着贴在她胸前。

“怎么无端端的想起要影像?”

“放在你房里,我时常在军部不能陪着你——你可以对着照片想想我”,梅季带着点孩子气的笑着,她却并不领情,一副懒得理会他的模样,梅季于是又加了一句:“我让人多洗几张,也在军部放一张,不就扯平了?”欧阳雨拿他没有办法,叹了一口气,任他拉着她往屋里走。

第三天她就明白梅季那日为何要带人来给他们影像了,他们的照片刊在《京华日报》的头版头条上,标题很正式:昔日为汝囚,一朝成佳偶。

欧阳雨看见那占据报纸四分之一版面的相片,脸色煞白——和相片上她温和的微笑形成鲜明的对比,她急慌慌的看那条新闻的内容,原来是正式宣布陆军代总长梅季要和汇文大学女学生欧阳雨订婚的消息。

她准备让绿槐挂电话给军部,质问他为何这样大张旗鼓的宣扬他们的订婚,他明明答应了她要低调处理,不让人知道的!电话才接通她就明白过来了——她向梅季要求的是不要让同学们知道她的身份,而梅季确实没有公开她的江苏督军独女的身份,他只是说他们将要订婚而已。

“小雨,有什么事吗?”

她的心沉了下去,欧阳北辰看到这新闻,会做何感想?

“没——没什么”,她脸色灰败,梅季问了几声她才恍然过来,“我…我只是看到了报纸而已。”

梅季在那边笑得得意,他正饶有兴趣的拿着程骏飞送来的一大摞报纸挑挑拣拣:“京华日报?你应该让绿槐去把外面那些小报买回来看看,你知道都写了些什么吗?”她撑着桌子,努力的支撑住自己,恍惚间听到梅季掩盖不住笑意的话:“…写的最精彩的是一份画报,标题好像叫做…哦,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挂上电话后,她才明白“冲冠一怒为红颜”是什么意思,第二版的新闻上,军部的几位元老公开表示,所谓军部镇压学生运动的言论,纯属讹传,只是游行时事态激化,军部为了避免流血冲突,让学生们留得有用之躯报效国家,才不得已照顾了他们几日。

证明军部并无镇压之心的最直接证据就是,陆军代总长梅季已经亲自出面,要求政府在八方会谈上拒绝七国的联合声明,他的声明简洁而有力,掷地有声——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从不轻易发表政见的梅家四少,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第 八 章 江南突变

梅季走出了第一步——至于他暗中是怎么操作的,他如何敢在如今这种态势下公然和内阁唱反调,欧阳雨并不知晓,她能接触的只有雨庐的下人和侍卫,梅季接连几天回雨庐时都已是深夜了。这里是梅季的私人别墅,外人轻易不会进来,便是这些天到雨庐来准备订婚典礼的人,不是军部的人,就是经由军部的人送进来的——拍照的,量身的,金铺的…

没几天小报的记者们也得知了消息,预备在雨庐外围追堵截,想从雨庐纯钢锻制的雕花大门的缝隙里,探知一两丝迤逦的讯息,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候,增加一些饭后谈资。可惜雨庐门禁森严,梅季好不容易在这钟灵毓秀的地方建了一处宅邸,岂容人随意打扰?

刚毅冷峻的青年将帅,清秀文静的女大学生——在这个年代,再也找不出能比这个绝配多一点的才子佳人范例了,也难怪大报小报都欢欣雀跃。

欧阳雨没有心思去看各类报纸上的种种猜测:

倾向代总统的报纸,直斥欧阳雨为红颜祸水,谴责梅季置大好前途不顾,被一个女学生迷的七荤八素的——就差没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了。

而一直以来相对独立自由的一些报馆,则对梅季和军方的示好表示了谨慎的欢迎——这个时候,一致对外才是最紧要的,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

长期以来只谈风月的那些街头小报,更是捕风捉影,写的那是精彩绝伦,基本分成了四个版本:

西施版,认为欧阳雨为了阻止政府和七国发布联合声明,不惜牺牲色相,引诱梅季,而梅季果真如吴王一般,不爱江山爱美人,不惜为了讨好佳人,公然和代总统对抗;貂蝉版,认为欧阳雨受不明势力的掌控,意图挑拨梅季和代总统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杨贵妃版,认为梅季在审问学生领袖时,对欧阳雨一见钟情,为讨佳人欢心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无关政治,只因风月;王昭君版,认为梅季本来有意拒绝七国联合声明,三大校为了争取一切可能联合的对象,不惜行和亲之策…

总之是描绘的有声有色,有鼻子有眼,从政局杂谈到鸳鸯蝴蝶,应有尽有。

可惜现在的欧阳雨,只想知道江苏督军府的版本,她知道,这一天迟早都是要面对的,可她还是忍不住的希望这一天晚点到来,一连几天都没有从江苏来的消息,她只能靠每天下人送来的《京华日报》知道外面的形势,今天的报纸送来了,她还没来得及摊开看,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梅季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的近了,她抬起头来,颇有些讶异,陆军总长不是应该很忙的吗,看他每天晚上书房的灯都要亮到二更就知道了,今天怎么会这么快就回来了?她没有多管闲事的习惯,尽管讶异,也只是以眼神相询,不料梅季阴着一张脸,从上了楼梯拐过来之后就直直的盯着她,让她甚是疑惑。

“不问我为什么这么早回来吗?”

欧阳雨有点发蒙,接着他的话不自觉的问了一句:“为什么?”

“我真是小瞧了你”,梅季近乎是咬牙切齿的吐出这句话,将攥在背后手中的报纸摔在她面前:“你究竟目的何在?”

“你父亲还真是煞费苦心,为了用这一招美人计,不惜把你折腾到监狱里去!难怪你在军部监狱里也安之若素,原来早就有恃无恐,警署的方靖仪根本就是你们江苏督军府的一条走狗!你一进宫把马群方弄下台,二进宫就把目标对准了我梅季是不是?”

欧阳雨满脸诧异,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

梅季忽地笑了起来:“事到如今你还要装下去吗?你可以功成身退了,我梅季没有为难女人的习惯!你父亲和你哥哥今天暗地里捅我的这一刀子,算你们有种,只怪我急于求成,才着了你们的道…不知道你下一回再要出击的时候,目标是谁呢?你父亲倒真是舍得——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嘛,是不是?”

他双手背在身后,紧攥着手心,压抑住自己冲上去掐断欧阳雨脖子的冲动,原来美女蛇可以长成这副模样,他恨恨的想。

他自问也算是万花丛中过了,没想到在欧阳雨这里失了手,他分明还什么好处都没得到,居然先被这个看起来清秀文弱的学生给连下数城——传出去只怕要笑死人吧?更可笑的是,他现在是有苦说不出,没有人知道他现在陷入了怎样骑虎难下的境地,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他真恨不得扼断她那看起来雪白的颈子,撕开她脸上这一层清秀的面具,看看这张充满着青春活力的面孔下来,藏着怎样险恶的用心!

方秉仁昨天从上海到北平来,在颜如玉那里呆了一晚——方秉仁的家庭是绝容不得颜如玉这样的出身的,所以处处都要他帮忙打掩护,作为回报,方秉仁不时为他提供江南诸省的消息。今天一大早方秉仁就通了电话来找他,知会他方靖仪可能是江苏方面的人——方靖仪的原配和欧阳履冰的二姨太数年前似乎有旧,也难为了方秉仁连这些陈年旧事都能翻出来,方靖仪的女儿,嫁到了安徽,顺着婆家查下去,也是和江苏方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方秉仁因为长年在北平和颜如玉厮混,瞒得住外人,到底瞒不住方家老爷子的眼线,上个月被家里十万火急的催回去,昨天才得以脱身,和颜如玉一番小别胜新婚之后,立即将自己这段时间在上海收集到的情报知会与他,其中最紧要的就是和方靖仪有关的,方秉仁告诉他这些,不过是例行的公事,备他日后查阅而已,不过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他心底当时一惊,许多原本存疑的事情,一件一件的串联起来…

警署的上一任司长马群方因为年初的学生运动下台,方靖仪走马上任…方靖仪显然应该是知道欧阳雨的身份的,却在欧阳雨移交到军部后并不知会他,用心之险恶可见一斑。

他差一点就要被蒙在鼓里,让她和她的父兄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不自知,甚至于,在得到方秉仁的情报,他派人将那一摞一摞的卷宗送到军部详细查阅之后,确证方靖仪绝对和江苏方面脱不了干系后,他还在找各种理由为欧阳雨开脱。

也许方靖仪并不认识欧阳雨,所以在欧阳雨冲撞了他之后迅速的将欧阳雨送到了军部的监狱,毕竟——那是一个修罗场,万一欧阳雨就出不来了呢?

可是,他要怎样解释,欧阳北辰自始至终连一个询问的电话都没有过的异常行为?

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任何人知会他欧阳雨是欧阳履冰的女儿,为什么这件事是马群方转达给郁廷益的,为什么方靖仪和欧阳家有这样千丝万缕的联系,还把欧阳雨往军部监狱里送?

马群方并不能算是直隶系的嫡系,顶多也就算是一个旁支,他下台的时候正逢上父亲的丧事,他内忧外困之下,也没有去详查其中缘由,若不是马群方那时知会了郁廷益,恐怕欧阳履冰父子会像炮制马群方一样,给他预备下同样的下场吧?趁着现在直隶系内部尚未聚心同德的时候,制造一点事端,彻底毁掉他的政治前途——这大概就是欧阳履冰的打算吧?他知道这种老一辈人的想法,就像郁廷益那些人一样,认定欧阳北辰将是他未来政途上最有潜力的敌人,早一天了断早一天安心,欧阳履冰大概也是想替爱子早日除掉未来的心腹大患吧?

他竟然有阴沟里翻船的一天!还是被自己四年同窗的旧友,和这个刚刚和他订下婚约的看起来清纯活泼的女学生给联手摆了一道!

不知怎地,当年英国教官褒奖欧阳北辰的话跃入脑海:“欧阳,我想有一天我会后悔教了你,因为…也许我为自己的国家培养了一个最强劲的敌人。”

最强劲的敌人…怒火烧掉了他所有的理智,他单知道一件事——欧阳雨骗了他,她骗了他!

马群方知会了郁廷益,再者他原本就没有严惩学生的打算,才迫使欧阳雨改变策略吧?

他居然会相信她那可笑的说辞!什么和家庭决裂,根本就是一派胡言,他居然信了个十足,还想着一旦她嫁给了他,也能为她在家里增加一注砝码…他从未觉得自己会如此的可笑,甚至于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