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哥说他可能做不了主,还是等父亲在的时候我再打电话给他吧。”她斟酌了许久,决定寻机再想办法联络父亲,也许…父亲考虑大局,会劝服欧阳北辰也说不定?

梅季端着茶杯,目光如蛇一般在她面上梭巡:“如果可行的话,我想…下次同泰山大人商量一下十二月的选举事宜,不知你有何高见?”梅季收回梭巡的目光,笑意吟吟的问她。他知道她不是一般的女子,说话谈吐比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们有见识的多,既然她有这样的兴趣,他何不顺着她的意让她一展所长呢?

欧阳雨犹豫片刻,才谨慎开口:“我想,目前各地参选人的注意力,一在军阀混战,二在地权民生,三在对外政策,我觉得…你应该从这三方面着手,争取上下议院的选票。”

梅季一双墨眸之中闪过锐利的光芒,这个女人还真不能小觑了去,如今可不是以前的封建帝制那一套了,皇帝一声令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如今笔杆子和枪杆子,一个都不能丢。他不自觉的笑起来,他派人查过几次欧阳雨的底细了,最后不得不惊诧于她在汇文大学的学生中的影响力,现在的年轻人是最难掌控的一股力量了,稍有差池就会被搞得那群学生弄得身败名裂,现在有欧阳雨在手…他唇角不由泛起一丝志在必得的微笑。

他偏着脑袋瞅着欧阳雨,脸上漾着笑意,欧阳雨不解他为何这样看着她而又一言不发,于是也偏着脑袋瞅着他——好像两个人在比大眼瞪小眼一样,梅季看她偶尔露出这样可爱的表情不禁笑了出来,他想也不想就一手圈过她的腰,搂着她在她耳边轻轻笑道:“小雨,让我们一起来开创,这个属于我们的时代…”

欧阳雨身子猛的一僵——他说什么来着?

让我们一起来开创,这个属于我们的时代…

在南京,在紫金山上的雨庐,曾经也有这样一个人,指着脚下的苍茫山峦,自信满满的对她说:小雨,请你看着我,开创这个属于我们的时代。

欧阳雨回过头来,迷茫的双眼直直的盯着梅季——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的自信丝毫不输于欧阳北辰,是的,这是他们的时代,可她呢,他们要将她置于何地?

欧阳北辰一次又一次对她说“雨,你再给我一点时间,不会很长…”,可是她等不了,等待的岁月如此煎熬,她不想远远地看着他,看他纵横千军,看他挥斥方遒,看他…和另一个女人在觥筹交错中翩翩起舞,即便那是父亲所安排的。

即便理解欧阳北辰彼时的拒绝,心底…却不是丝毫不怨的,情窦初开的女子,总是盼着她心中的良人能为她舍弃一切,以证明他们坚不可摧的爱情…

梅季看着她的眼泪颇有一些惊奇——她真是个奇怪的人,他说对她一见钟情的话她不相信,现在却被这样一句话折腾出眼泪来,真是个奇怪的女孩…

这一天他都过得很快活,一想到欧阳雨含着眼泪傻傻的望着他的样子,他的步子都止不住的想要飞起来——这样轻松而愉快的心情维持到第二天的《京华日报》放到军部他的办公室里时为止:金陵掌上珠,兵部阶下囚?

欧阳雨的身份,坦白无疑的暴露在公众面前。

《京华日报》上这一篇文章说的还算客气的,只是揭露了欧阳雨的督军千金身份而已,接下来几份和代总统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报馆,说话可就不那么隐晦了,明针暗贬的讥刺梅季和江南方面勾结,意图以联姻为手段,干扰如今来之不易的共和、民主云云。

还有一些隐含着攻击梅季的父亲梅方思的,梅方思原本就是旧式军阀的一员,前清的封疆大吏——一言以蔽之,梅四少就是一个封建余孽,混进了共和革命的队伍,意图攫取来之不易的革命果实…

舆论瞬息之间转了个风向。

他从头一天的倾向于学生、不屈从西方各国在我国的利益分配、先进、开明…等等形象,一下子掉入另一个截然相反的深渊——旧式军阀的儿子,意图通过联姻来掌控局面——而那位江苏督军的千金,更是名副其实的红颜祸水,潜藏在汇文大学,煽动学生,来帮助父兄和未来的丈夫谋取政治利益…

口诛笔伐,精彩绝伦——就差写一部李自成陈圆圆崇祯吴三桂的演义了。

程骏飞看到梅季手背上青筋暴露,他亲自接通了去江苏督军府的电话,想要和欧阳履冰谈谈目前态势下的对策,却得到了欧阳北辰外交辞令般的回答:“复卿,现在时局敏感,我想…我们并不适宜有这样的交流。”

如果不是欧阳北辰还开口叫了一句复卿的话,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一个他从来没有认识过的人!这是那个和他一起在荷兰勘测炮台的欧阳北辰吗?这是那个和他在枫丹白露畅谈人生理想的欧阳北辰吗?这是那个…在他启程去威海之前,深夜挂电话过来的欧阳北辰吗?

“复卿,我是有心杀敌,无力回天,能借你的手,一偿我之夙愿,此生复有何憾?”

当日的话犹在耳,谁知转眼间翻脸比翻书还快!

“我哥哥说他可能做不了主,还是等父亲在的时候我再打电话给他吧。”——回想起欧阳雨彼时有些闪烁的眼神,他顿时明白,欧阳雨根本就知道大哥拒绝了他抛出的橄榄枝,而他还在这里不知好歹的热脸去贴人的冷屁股!

梅季陡然心底一凉,好像有人在心上挖了一个窟窿一样,他平生引为知己的兄弟,他即将迎娶进门的未婚妻,怎能这样对他?

军部上下无不反对他和欧阳北辰合作,他也不曾有丝毫的畏惧。

这世上纵有万千人不理解他,阻挠他,也不该是这两个人啊…他无法理解,明明是了解他想法的两个人,这和军部那些叔叔伯伯不同,他们阻挠他,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根本政治理念就不同…欧阳北辰的拒绝,他或可理解——就像郁廷益认为他联姻之举将使欧阳北辰坐大将来更难对付一样,欧阳履冰对他应该也有同样的疑忌,那么欧阳北辰迫于父命不得不和他保持距离也是勉强可以接受的事情,那…欧阳雨呢?

他倔强的相信,欧阳雨是明了他的理想的,所以才肯放弃和家庭决裂才换来的婚姻自由,愿意和他结合,做一对政治基础上的夫妻,那她怎能这样瞒着她?她怎能…在用那样动人的眼神凝视着他的时候,说着欺骗他的话语?

他努力的压抑下自己的怒气,不想像上一次那样被她反驳的哑口无言,他要当面问她,将她的心剖开来看看——那里面究竟置他梅季于何地?

刚刚上车就碰到了暴雨,如瓢泼的大雨打在车窗上,把他好不容易按耐下去的怒火又浇了起来。

“欧阳小姐今天下午出门了,说是去找几位旧同学喝茶。”绿槐怯生生的,梅季一脚踹向沙发旁的小楠木桌,搁在上面的留声机应声而止,圆形的唱碟在地毯上哆嗦了两下,也悄无声息了。

此时的欧阳雨,正在陆羽茶庄的一个小间里,和刚刚出狱的胡畔品尝雨后龙井,完全不知道梅季正为她的一时兴起而暴跳如雷。

“小雨,你真的…报上都说,你要和军部的梅总长订婚了,还说…”,胡畔斟酌着字句,他被关进军部监狱,原是有心理准备牺牲生命的,谁知竟然被放了出来,出来后听到的第一件大新闻,就是欧阳雨和梅季的订婚,他四处托人打听欧阳雨所在,费了不少功夫才听说欧阳雨办了休学的手续,目前被安置于梅季在北郊的宅邸雨庐——接下来的事情就更麻烦了,知道欧阳雨在哪里,却不得其门而入。

报纸上传言纷纷,他不敢相信那个在学生游行时直接命令部属从游行队伍中强行加速猛冲过去的人,会如报纸上所说——同情学生遭遇,对政府的妥协外交不满,照他看来,梅季这样身份地位的人,看中了欧阳雨的“美色”,用尽一切手段,强取豪夺的可能性还要高一点。

今天的报纸更离谱,原来欧阳雨竟然是江苏督军的千金——天,这个和他认识了三年,尤其是最近一年来每日在学生会共事的新文社一枝花,居然来自这样显赫的家庭?胡畔第一感觉是不可置信,他难以相信欧阳雨会对他隐瞒这样的事情——他们认识三四年,几乎是最要好的朋友了,现在回想起来,她竟真的从未和她提过自己的家庭,除了简短的提过自己不愿意被父亲安排婚事,逃到了北平外,其余的还真是只字未提…

他自然是全盘相信,并且不再提及此事,免得引她伤心,可现在看到报上的种种猜测,倒真让他千头万绪不知道该相信哪一家了。

欧阳雨是欧阳家族为了渗入北平政府而派出的一只交际花?绝无可能,欧阳雨每天不是在实验室跟着老师做实验,就是在图书馆看书,或者是和他在学生会商量办学报之类的事情——稍微有点智力的人就可以想到,要是派间谍,何必非亲女不可?

那么…梅季和江南结盟,以图在十二月的上下议院选举中掌控绝对优势?

有可能…那么欧阳雨在此中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无论如何他也不肯相信,欧阳雨这几年在汇文大学和他的友谊存在一丝半毫的欺骗。他更加担心的是,万一欧阳雨只是一个牺牲品,只是她的家族和梅季联盟的一种需要,那么这对欧阳雨将是多么的不公?

谢天谢地的是,他才为这事煎熬的百爪挠心时,欧阳雨终于知晓了他前几日在雨庐附近“踩点”的事,并找人联络到他,他总算可以找她问个清清楚楚,免得他连日来为这些事情揪心的睡不着觉——那日子还不如在军部监狱绝食呢!

可是一到了欧阳雨面前,看到她忧郁中还要强颜欢笑的样子,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口气似乎过于严厉——也许欧阳雨有苦衷呢,如果…她只是一个牺牲品?他心里马上联想到许多关于昭君出塞凤仪亭貂蝉之类的故事…

“真是对不住…出了好多事,今天才联络到你,你不会怪我吧?复…梅总长前几天答应我说这事情稍微平息下来,就会释放学生领袖,我还是一直悬着心,直到看到你平平安安的坐在我面前,我才敢相信呢。”

这些天的事情太复杂,要一时半会儿和胡畔说明白还真不容易,她讲了一个开场白,才开始回答胡畔刚才的问题:“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我实在是——一言难尽,即使到现在我也不敢相信我真的要和人订婚。可是,胡畔你要相信我,我所作的一切,都不会违背我们当初的理想,有的时候——可能手段”,她比划了一个手势,有些无奈的笑道:“可能不那么为人所认同,可是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政治有时候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我只是…为了我们的目标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你…能理解我吗?”

看着欧阳雨真挚的脸庞,胡畔不由自主的点点头:“看到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这几天乱得很,报纸上又乱七八糟你说你的我说我的,我都不知道该信哪一家,又生怕你是受到了什么胁迫——现今看你人好好的,也就好了。”

欧阳雨但笑不语,微有些无奈的点点头,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只是掩盖不住眉宇之间淡淡的愁,她是想尽最大的努力来着,可如今的局势不由人啊!

胡畔认真的盯着她,她理了理思路,同他讲出自己心底的犹豫:“有时候我想,我是不是太自不量力了,我真拿不准…我不知道怎样同你说这件事。”

如果胡畔知道她现在处境有多么的尴尬,也许她可以同他讲讲他的烦心事——就如同以前碰到的许多问题,怎样和导师相处,怎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讲话等等,可是——她今天出门的急,梅季这几日好不容易放松了对她外出的管束,她一找到胡畔,就急急的约了他——所以还没看到今天那份震惊各地的报纸,不敢和胡畔明言她的身份以及背后千丝万缕的牵扯。

“是这场联姻的问题吗?还是…”,胡畔努力的寻找可能和如今的态势相关的词眼,可是话到嘴边,又怕让她不高兴——他直觉她过去和家里是闹得不愉快的,她以前曾说过是逃婚,现在看来这或许并不是为了掩饰身份的谎言。

欧阳雨蓦地睁大眼:“你怎知道——”,她缓了一下,小声问道:“你怎知道是联姻——难道…”,胡畔点点头,告诉她今天报纸上已经登出来新闻,披露了她的身份,欧阳雨的神色更加焦急,也顾不上怎样和胡畔解释她以前没有同大家说明她来历的问题了。

胡畔试探性的问道:“你…不愿意这场联姻,你家里逼你?还是…梅总长那边对你施压?”

欧阳雨慌乱的摇摇头,过了片刻才稍微冷静下来:“梅…梅总长的意思,大约是想和我父亲结下秘密的联盟,以求政局上的共进退,他自己也是不支持联合声明的,只是势力有限,所以想了法子,希望能和我父亲步伐一致,这样或可阻止政府在之后的八方会谈中同意七国的苛刻条件。”

“可是…可是他并不知道,我当年就和家里闹翻了,他以为可以弥合,其实不是,北…我大哥昨天就已经拒绝了和梅总长结盟,但是…我真不知道怎样同他开口,我昨天还跟他说,要和父亲再通电话的。”

“我真不知怎样同他说,我…也许我应该最初同他讲明我和家里已经断的那样彻底了——可是我怕在那种情况下,没有一定的利益驱使,他…也许不会这样积极的反对政府的决策。”

现在…欧阳雨想,梅季应该不是这样的人,可惜事情已变成这样了,婚约势必是无法履行了,这残局,将如何收场?

“你一日不嫁,我一日不娶”,欧阳北辰当年是这样回答她的,“你总问我,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我不敢同你保证,我只知道,除非我死了,除非你嫁人,否则…我绝不娶你之外的第二人。”

他没法给她任何海枯石烂的誓言,仅此一句。

你一日不嫁,我一日不娶,谁知…先背诺的人,竟然是她自己。

第 十二 章 友谊常青

从陆羽茶庄出来,外面的雨还没有停。

“从这里回学校也不近,要不要我让司机先送你回去?”司机打开车门,欧阳雨没有进去,转头问胡畔是否要送他。

胡畔瘪着嘴皱着眉,嘀嘀咕咕的抱怨这不长眼的老天爷,看起来一时半会儿这雨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他耸耸肩,无可奈何的接受了欧阳雨的提议。

“你那位梅总长不会介意吧?真没想到…你竟然是从金陵来的千金小姐…”,方才在茶馆里说话,他倒没觉得和欧阳雨之间有什么差别,如今坐进了梅季专门拨给欧阳雨用的轿车,他才切切实实的体会到——原来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阶级的。

“你是在讥刺我吗,胡畔?”欧阳雨调皮的回过头瞪着他,胡畔忙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我哪儿敢啊,金陵的大小姐,我还想多活两年呢!”

开车的老张看他们在车上尚无拘无束的玩闹,在心底发出无声的叹息。

胡畔没有带伞,欧阳雨指着路,让老张开着车一直送到学生宿舍的楼下,胡畔临下车时,欧阳雨叫住他,认真的同他说:“我并不是有意要隐瞒我的家庭,见到了别的同学,也希望你替我转达一下歉意,另外——太过具体的事情,还请你为我保守秘密。”

胡畔认真的点点头,回报她一个要她安心的诚挚笑容:“其实新文社的几个人都很惦记你,不过朱老师体谅我刚刚受过牢狱之灾,这几天放我的假!这几天我们都害怕你有什么危险呢,现在看你好端端的,我们也就放心了.你也放心,我们大家都是相信你的,你…自己要保重!”

欧阳雨用力的点点头,一边挥手同他告别——今天同胡畔喝喝茶谈谈这些事情,让她心底宽慰了不少,胡畔可算是她这几年来交情最深的朋友了,无论是在物理系念书还是在新文社办学报组织各类活动,胡畔对她的帮助,都不是车载斗量可以衡量的了…

胡畔一边往宿舍楼跑,一边还回头跟她挥手,要她快些回去,欧阳雨看着胡畔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这才吩咐老张掉转方向回雨庐,好不容易出来透透气,她倒有些舍不得这么快回去了,这个她生活和学习了四年的学校,此刻在她眼里,简直是天底下最美丽最清新的地方——

她一个人孤身投考汇文大学,瞎猫撞死老鼠般的进了物理系,欧阳北辰得知消息后责怪她从来不让人省心,于是有了他们之间第一次激烈的争吵,他震怒于她的固执,她不满于他的坚持。在欧阳北辰和她冷战的那段时间,她的世界如同坍塌了一般,加上她在学校里一个熟识的人也没有,孤独,寂寞,无助…种种悲伤的情绪一浪接一浪的袭来,有一天在路上无意中见到新文社张贴的招新启示,她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终于鼓起勇气走进了新文社的活动室。

原来这个世界是这样的新奇,这样的多姿多彩,她当时这样想着,难怪欧阳北辰眼里常流溢着神采,而她却像一朵等待着他灌溉的快要枯萎的花朵一样…

胡畔正是那一大群热心人中最热心的一个,他教她怎样撰写实验报告,怎样制作简易的传声器,他们甚至合作完成了一个波盘式电话的窃听装置——这对于以前只知道养些小猫小狗种些春兰秋菊的她来说,是多么新奇的事情啊!

有一次她去旁听西洋文学的课,老师在讲台上念着新诗:爱情之花或许会枯萎凋零,而友谊之树常青…

当时胡畔就坐在她身旁,用墨水笔在纸上画了一棵万年松,还附了一个龙飞凤舞的标题:看,这就是我们常青的友谊之树!

岁寒知松柏,患难见真情——在欧阳北辰和她的分歧越来越大之后,这样的友谊更显得难能可贵。她欣赏着窗外一排接一排的松柏树,此刻它们似乎都有了别样的涵义,胡畔今天的许多话都是很有道理的——她如果相信梅季,是该回去和他开诚布公的讨论一下如今的局势,毕竟在如今的政府里,梅季是最靠近学生的意愿的人了——他们应该积极的考虑善后问题,而不是像个鸵鸟一样试图逃避现实。

她甚至觉得有一丝好笑——胡畔说的那个认真劲,好像她真是要出塞和亲的王昭君一样,寄托着什么民族的希望一样,他哪里知道,她的这桩婚约,已经完全是一场镜花水月了呢?

回到雨庐时天已有些暗了,雨停之后太阳竟越发的猛烈,空气中陡然的闷起来,如同被沉重的盖子盖住的要烧开的水壶一般。

刚在外面的时候身上溅了一点水,欧阳雨上下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雨点子和泥点子,正准备回房,在楼梯口就遇到绿槐,怯生生的,一副极为紧张的样子:“少爷回来了,一直在等小姐…”

“哦,我知道了,我回房换件衣裳再去书房找他”,她想当然的以为梅季在书房——她听胡畔说今天报纸上曝光了她的身份,也许是因为这件事?不过…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她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收拾这个残局,无论成败她也无怨无悔了。

绿槐在后面跟了两步,本来想告诉她少爷今天出去找过她,可是欧阳雨踩着小步子飞一般的上楼了,绿槐在楼梯下面歪了歪脑袋——没有告诉她今天少爷异乎寻常的暴怒,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

欧阳雨蹬蹬蹬的跑上楼,旋开房门后回头反锁上,准备到衣橱里找件衣裳换上,门锁刚刚摁上,屋子里有些暗,她还没来得及开灯,就看见梅季正坐在她的床上,把她吓了一大跳,她正准备埋怨他装鬼吓人,梅季猛地站起身来,一伸手将她扯到怀里,动作敏捷的如同捕食的猎豹。

毫无一丝征兆的,密密致致的吻就这样下来了。

她惊骇的睁着眼,只看到梅季皱着眉闭着眼,仿佛被什么极为烦恼的事困扰着,他在她的唇上辗转纠缠,蛮横顽强的想要侵占一切,他身上那种特殊的不同于女性的男性气息如惊涛骇浪席卷而来,她脸上滚烫滚烫的,心都差点跳出来了,她努力的想要推开他,可力气实在太过悬殊——他一只手从背后箍着她,紧紧的把她的身子压到自己的胸前,另一只手紧紧的勒住她的胳膊,让她连动弹分毫都成为奢望。

脑袋里一片空白,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突如其来的侵犯——她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想要推阻开他,却没有分毫的作用,他同时还在狂热的索取,好像要把她整个人连皮带肉吃到肚子里一样。

明明是六月天,外面也很闷,可都及不上他气息的热烈,他的吻落在所有他可以吻到的地方,让她心底猛的燥热起来——一股莫名的情绪在胸臆之间奔淌,她不明白为什么,只觉得难受,像是心被箍紧了要炸开似的,难受的紧。

血一下子都涌到脸上,她完全能感受到贴在她柔软身躯上的这个人的每一次心跳,每一次脉动,他每一次深重的喘息,就这样沁入她的灵魂最深处,如噼噼啪啪的野火花在绽放,直到他自己也喘不过气来,才稍微放松她的唇——眼里却如着了火一般,直直的盯着她。

她微张着唇,呆呆的看着他——显然欧阳雨被她吓到了。“你去哪儿了?”他喑哑的声音中透着明显的不耐。

“我…去看一个同学…你…怎么了?”欧阳雨才从这样的惊涛骇浪中回过神来,试图缓和她和梅季之间陡然间无比紧张的气氛,她伸出手去扶他的肩膀,想让他松开自己,然后拉他到沙发上坐下,不料梅季丝毫不放开她,一只手紧紧的勒住她的胳膊。

“我等了你很久,你没有回来。”梅季鹰隼般的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她,他就说了这一句,却让欧阳雨心底无端的生出歉意来——她之前每天都呆在雨庐,无聊的要死,他也并不曾特别提前回来陪伴她,就这么一回他先回了,她却不在——好像她是守门的小媳妇一样,她未想到这许多,只是觉得隐约有些抱歉。

“之前一起被抓到军部的同学,前几天放出来了,我去看看——下雨了,所以我让老张先送同学一程”,她试图向他解释:“你回来多久了?”

梅季望着她不说话,眼神却没有先前那样的凶狠,欧阳雨这才意识到他们方才似乎太亲昵了,连忙稍稍往沙发的另一侧移开一点点:“我身上也溅了一点雨——你先出去,我换好衣服,有什么事,我们吃饭的时候谈好不好?”

梅季沉默了很久,终于点点头,轻轻放开她的手,旋开门锁,又关上门——他猛然靠在门板上——这才想起来自己竟然差点忘了要问她的事情。

他本是要试探她,看她是否愿意配合他,挽回如今对他不利的局势。

可是他脑子里只有刚才在陆羽茶庄欧阳雨和另一个男人神采飞扬谈情说爱的画面。

她居然那样紧张的问另一个男人——能不能理解她的决定??

她答应要嫁给他的,为什么需要别人的理解?她还说她拿不定主意?那个男人情意绵绵的看着她…他早该知道,她正值青春年华,谈吐不凡气质出众,怎会没有追求者?

她怎能那样坦白的同一个外人讲他们联姻的事情,是的,纵然他们的婚约,是以联姻为开端,那也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为何要同一个外人讲的这样明白?还要征求他的意见?他凭什么?

那个男人看起来有点眼熟,他早已被气昏了头脑,再记不起任何事情——他只知道,他在家里等了她老半天,也没有等到她,绿槐说她约了同学去陆羽茶庄,他兴冲冲的跑过去,却看到她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

这样的画面,比起今天早上的报纸,更加让他无法遏制熊熊燃起的怒火。

“之前一起被抓到军部的同学,前几天放出来了,我去看看”——一起抓到军部的同学?电光火石般的记忆闪现过他的脑海,那天在回雨庐的路上,冲上来不问青红皂白就揍了他一拳的那个学生,似乎就是今天欧阳雨见的这一个。

他倏的想起那天的过程——那个男生冲上来揍他,是因为他撞了欧阳雨——哦…原来他们以前竟然是恋人么?那么,那个学生倒真是勇气可嘉,为了英雄救美,连堂堂的陆军总长也敢冲撞,进了监狱也在所不惜,多么伟大的爱情!

他不禁想起在他提出联姻的要求时,她脸上哀婉欲绝的神色——她是为在理想和爱情之间抉择而感到痛苦吗?

吃饭的时候他一直盯着她瞧,看的她浑身不自在,种种纠缠的情绪在他胸臆间翻腾,她既然同他约定了婚事,为何还要同旧情人见面?旧情人三个字,如同利刃一样,刺痛着他的心。

她微微一抬头,他眼神中充满了攫取的欲望,不自觉的想起刚才他对她的侵犯——她正送了一口菜到嘴里,筷子抵着唇,无缘无故的脸又红了。

他明明只是看着她而已,却让她再一次从心底体会到那毫无征兆的吻…

她清了清嗓子,纯粹是为了缓和饭厅里流动着的诡异气流,绿槐站在一旁,同往常一样看着他们两个人吃饭,不时的帮他们清理小餐盘,或者端茶点什么的——她却无端端的觉得连绿槐看她的眼神都变了似的。

“明天让圣·玛格丽特教会医院的丁医师来一下,给你检查一下身体”,梅季默然不语的注视了欧阳雨良久之后,冒出来这么一句——她被他那辆号称和军用卡车相撞也不会有事的银色幽灵撞了,之后还在军部监狱绝食了几天,他居然过了这么久才想起来要关心一下她的身体…哦,他真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他这样看了半天,看到她脸上红红的,于是伸出手探她的额头:“不会是淋了雨发烧了吧?”说着他转头就向绿槐吩咐道:“赶快打电话到医院,叫丁医师马上过来——”

欧阳雨猛的往后一缩:“不用了,我…只是天气有些闷热而已…”

“还是检查一下的好”,梅季十分之坚持。

欧阳雨看到他这样认真且凝重的模样,他皱着眉头,好像她去检查身体是一项让他极为头痛的事情一样,为了缓和气氛,只好半开玩笑道:“怎么,怕我在军部监狱呆久了——沾上什么病菌么?要是那样的话…也过了这么多日子了”,她花了好大的气力的镇定因他突如其来的吻而剧烈跳动的心脉,努力的将话题转移开来。

梅季定定的瞅了她两眼,这深入骨髓的注视又让她如坐针毡,绿槐正给梅季送上了漱口茶,他忽地就笑了起来:“不是,你知道么,上次母亲来看过你,你猜她后来同我说了些什么?”

上一回梅母看她的眼神,欧阳雨想起来犹有余恨——活像挑拣货物一样,好像她儿子就该是众星拱月,而她只是众多星辰中被挑取得那一颗,那样的眼神让她觉得很难堪,她瘪了瘪嘴,还不待她雨回答,梅季就凑到她面前,扩大的笑意在她面前绽放开来:“母亲说你太瘦了,要我把你好好给养起来。”

欧阳雨好不容易按下去的红脸一下又见了光,慌忙爬了几口饭后就推开饭碗:“我吃饱了,先回房了。”

她急匆匆的跑开了,想要一个人平静一下,因为她跑开了,忘了回头看,所以她也就没有看到,梅季的裤管一直滴着水,水滴在她的房间到饭桌上形成一道暗色的痕迹。

目送着欧阳雨上了楼,梅季这才惊觉,他…似乎又一次忘了要和她商量的事情。

他解下腰带上的左轮手枪,食指穿在扳机孔里,把左轮手枪转来转去的,他眯着眼做了一个瞄准的动作——

那个男学生年轻而充满朝气的面孔不断的在他面前闪现,与其让他在欧阳雨的心底刻下永不磨灭的印象,还不如…

啪~梅季轻轻的念了一声,又收起手枪。看见一个情敌,就傻乎乎的拿着手枪去和人决斗,那是自以为勇敢的西方骑士所为,其实愚蠢至极,这从来都不是他梅四少的作风。

“程副官,帮我查一个汇文大学学生的资料,就是那天在东四十条的路上打了我一拳的那个学生,后来好像也被同期关到了监狱——对,对,浓眉大眼的——叫胡畔?哦…好的,帮我约一下明天和他见面。”

第 十三 章 巧施连环

雨庐里的八角宫灯都挂了起来——这是近来流行的新玩意,把古式的宫灯里装上电灯,一通电,到处都亮堂堂的,又不像以前那样要防着起火什么的,京中的达官显贵家里,莫不去追一把这个时尚,梅季自己是懒得费这个神的,不过家里的仆妇婶子,看见别家的兴这个,自己自然也不能落于人后,也在雨庐里纷纷挂了起来。

从梅季书房到欧阳雨的房间的走廊里,就挂着两盏这样的小八角灯——自那日欧阳雨半夜里闯出来把花瓶撞碎后,梅季就让人在走廊里点上了灯,免得她晚上出来晃悠时看不见路碰着了什么。

他循着这新制的宫灯的亮光摸到欧阳雨的门前,手举起来又放下,放下又举起来,反复再三之后终于敲了下去,欧阳雨穿着长长的睡裙来开门,手上还捧着从他书房里借来的《莎翁全集译本之十四行诗》:“有什么事吗?”

“今天的报纸,你看过了没有?”梅季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醇一些,不知是想醉倒她,还是他自己早已醉入其中。

欧阳雨知他说的是今天的报馆不知从哪里知道的消息,齐齐的发了她的身世之谜的新闻——看起来似乎对梅季的影响并不好,她晚饭后才看送上来的报纸,矛头似乎一夜之间齐齐指向了他,让她颇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欧阳雨点点头:“看过了,不知道他们哪里得来的消息?”她有些担心的看了看梅季,他莫不是又像上一回那样,以为是自己在背后拆他的台吧?他要是再这样想,可就太——太怎么样呢,她想了一遍,竟然没有想出来。

梅季这样严肃的来和她说话,该是要讨论收拾残局的事了,真是世事无常,她这样想着,她完全没有要嫁人的意思时,梅季天马行空般的跑出来要和她订立婚约,她好不容易决定斩断过去时,这婚约又成了一场笑话。

“对不起。”

欧阳雨诧异的抬起头,他同她说什么对不起?她没有听错吗?这事情现在最大的受害者是他,她不过是坐在屋子里看看报纸,出去和同学喝喝茶——哦…或许这只是要悔婚的开场白吧,她想到这一点,才明白过来,微微点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答应过你不公开你的身份,可是这件事——我想来想去,或许是政府内里有人和我过不去,毕竟你的身份也并不是完全的秘密,此事虽非我所为,毕竟是我没有守诺,你不会…责怪我吧?”

他所说的和欧阳雨所预计的相差实在太远,她定定的看着他好久才反应过来,他…似乎并没有要悔婚的意思?她微微有些怅然,原来说的要他不要公开她的身份——本是不想在尘埃落定之前让南京方面知道,免得欧阳北辰难受,可如今他们的合影早已公告天下,多一个人知道少一个人知道,对她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

“没关系的,我看报纸上好像对你的攻击很多,你有想过如何应付吗?”

现在的形势,当务之急应该是考虑怎么善后吧?

“你关心我多一点吗?”

欧阳雨脸刷的又红了,她穿着淡蓝色丝绸的睡衣,玲珑有致的曲线若隐若现,几星火花从梅季眼底掠过:“你怎么这样容易脸红…我头一回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那种很大方的新女性呢?”

“我不知道你以前是怎样的…你喜欢过什么,有着怎样的生活,我只要你知道,从你和我击掌为誓的那一刻,我们二人就是一体的了——我是你的丈夫,而你是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