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雨长大了嘴,完全无法接受这样的转变,她原以为他讲了开场白,接下来就要考虑如何让这桩婚约体面的告吹掉,毕竟他是有头有脸的人,就算主动悔婚,想必也要做的四平八稳让人无话可说才好。

那现在他怎会说这样奇怪的话?

“We are gathered here in the sight of God…”,他温醇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直钻到她心里去了,她知道他念的是西方教堂结婚时那牧师的开场白,她有些讶异而羞涩的抬起头,看到梅季一本正经的,将牧师的开场白改的乱七八糟:“Miss Ouyang,Do you take me to be your lawful,wedded husband?”

他等了好半天,看到欧阳雨只是傻愣愣的看着他,眼中一片水濛濛的,他不明白她为何激动成这样子,他只是高兴,她在他面前又一次落泪,她也是个有感情的人,不是第一次同他见面时那样针锋相对的学生代表了,或是上一回他无端端发脾气时瞬间竖起浑身尖刺的刺猬了。

“你应该说Yes I do了,小雨。”

她还是愣愣的不说一句话,梅季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锁骨,轻轻的向后摩挲过去——她颈上戴着一条铂金的链子,细细的,他从背后的环扣又摩挲到胸前的吊坠,这项链做的很特别,最珍贵的那颗钻石不是垂在中间,而是在左侧的心脏部位——一颗雕琢成星辰的钻石,他低下头轻轻的吻了下去,隔着那颗镶着钻石的星星,以唇的温度慰烫她的心。

“我等着你同我说I do的那一天——小雨,不要让我等太久。”

阖上门。

门里的人托着那颗北极星吊坠的项链怔忡良久,北极星上折射出闪耀光芒的,不知是钻石,还是泪水。

门外的人一手比划着一个扳动左轮手枪的手势,啪…

早餐照例是法式烤多士,一杯纯牛奶——梅季在外面吃惯了这些,专门请了一个做西式餐点师傅到雨庐来给他准备早餐,欧阳雨也是交换出去读过书的人,和他的生活习性倒是很相符。

每天都是这样的早餐,每天都是这几个下人,今天的气氛却格外的不同。她觉着他眼角漾着笑,却觉得自己也许无以回报,深感愧疚;他觉得她似乎从昨天开始,变得格外喜欢脸红了,带着二八少女一般的羞涩,更让人心醉神驰。

“你真的不要紧吗?”欧阳雨试探性的问他,一夜辗转难眠,怎样也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说出“从你和我击掌为誓的那一刻,我们二人就是一体的了”这种话,照他的意思,即便无利可图,他也要将这婚约贯彻到底的了?

他为什么要平白无故的做这样毫无利益可图的事情?

梅季一脸灿烂,又是往日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帅,他微微一笑,伸手拂去她唇角残存的一滴牛奶:“做事但求无愧于心就好了,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日子长了,世人自然知道我一片丹心许国,又何必在乎这些鸡鸣犬吠呢?”

看到欧阳雨投过来惊异中夹杂着赞许的目光,梅季自嘲式的笑道:“难道在你的眼里,我就一直只是个尔虞我诈的政客吗?”

欧阳雨微弯唇角,虽不答话,却表示了否定之意,怔忡之间,竟忘了抗议他刚才伸指去拂掉牛奶残迹的暧昧行径,这神情落在梅季眼里,他粲然一笑:“我倒是有几件事想同你切磋一二,如今混战的局面,一时半刻也是无法解决得了,惟盼着共和的脚步,能走得更快些。我担心的是另一桩事情,一会儿南北混战,一会儿东西对决的,这仗打来打去,四处民生凋敝,百废待兴。我虽是军部出身的,可我总觉得,我不能只背负这作为军人的责任…”

欧阳雨点点头笑道:“别的我倒是不懂,我个人的看法,是觉得如今应当大力发展实业,你看英国和法兰西,都经历过至少一次甚至两次大的工业革命了,而我国目前尚处于手工作坊的阶段——这样的生产效率,如何能同西方列强抗衡?就拿这几年来说,陆陆续续总有些抵制洋布的运动,其实洋布未必比我们的土布好到哪里去,可惜我们的土布成本太高,在价格竞争上先吃了亏,这样同人拼下去,自然只有吃亏的份…”

梅季一边听她侃侃而论如今的局势,一边不停的点头表示赞同:“我看我倒是娶了一个女诸葛回来了,你不知道,这些事情,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不知有多少次向内阁会议提出要增派学生出去学习新技术,要在国内多多开设工厂。造船厂也好,织布厂也好,都是有益的,可是那些老头子,哎…”,梅季挥挥手,“你真是不知道其中的苦处。”

如今内阁里,名为共和,其实还是些遗老遗少——那些旧的军阀,只要换身装扮,喊两句支持共和的旗号,马上就被纳入了新共和的势力范围,只不过换个名字——以前叫巡抚的,如今叫督军…

这样的局面下,像梅季这样的新派想要实施的任何维新意义的措施,都是举步维艰。

欧阳雨一听他说起增派留学生的事情,眼睛都亮了:“这个主意很好呀,多让国人见识一下西方之所长,开拓视野,是极有利于在国内实施工业改革的,我们闭关锁国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让大家看看这内外的差距了…”

谈得开心,她也就忘了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执着于他们的婚约了。

“胡先生好,前番让你在牢狱受灾,实在不是梅某人的本意,还请胡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胡畔心情忐忑,他想破脑壳也想不出来堂堂的陆军总长,为何会约见他一个刚刚被捕出狱的学生。他又想起昨天和欧阳雨的见面,欧阳雨没有说得很明白,不过他大致也猜的到这是一桩政治婚姻,只是在结盟期间发生了一些偏离原方向的小问题,他很想同梅季说,要他好好的待欧阳雨——他为欧阳雨最终不得不向政治婚姻屈服感到无奈,可是那条件实在太诱惑——他们现在赴汤蹈火为之奔走的,不就是要抵制政府的妥协政策,推拒掉那个耻辱的联合声明么?

他又不知道怎样开口,万一这陆军总长为人也如他在战场上的杀伐决断,只图着那政治利益而来,对欧阳雨本身就没有半点关爱,那他不论说什么只怕都只会适得其反。

“我这一回来的冒昧,希望胡先生不要见怪。”

胡畔这才从自己的沉思中惊醒过来:“不怪不怪——呃,学生的意思是说,不知道梅总长所为何事?”

梅季微微一笑:“如今时局纷乱,前番连累胡先生受牢狱之灾,也是不得已的事情。你知道的,梅某人不过担了个陆军总长的虚名,其实要怎样做,还是上头一句话的事,要我来调解此事,这又不能不办,实在是当时事态有扩大的危险,梅某人不得已,抓了几个领头的,胡先生知道的,军部的监狱从来只有进去没有出来的道理,这一回可是大大的破了例——不过胡先生还是受了一点空腹之累,梅某人真是很过意不去。”

胡畔完全没有预料到梅季一上来就如此诚恳的向他道歉——他心底对梅季一直是没有任何确切的印象的,在几天之前,他只是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人,甚至属于他所抵制的软弱的政府的一员,而几天之后他出狱了,他的身份突然变成了欧阳雨的“未婚夫”,他觉得很惆怅。

惆怅之后开始替欧阳雨担心,昨天见到她,原来想好的问题竟然一个都没有问出口,欧阳雨对他的描述,也含糊的很,让他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一个可靠的人——这大概是因为,他给梅季贴上一个军阀之后或新晋政客的标签,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梅总长不要总是胡先生胡先生的,学生单名一个畔字,梅总长直接叫我胡畔就好了。”

梅季点点头:“是这样的,现在局势乱得很,各式各样的运动都红红火火的,但是梅某人个人以为,如今国内百废待兴,是应该抓住时间好好发展工业,以求实业兴国,这其中头一条便是培养人才,梅某人准备向教育司提些意见,增加每年公派出国留学的名额,不过我对教育这一行不是太了解,我想胡畔你在汇文大学念了四年书,许多事情肯定比我这个行伍粗人知道的多——所以,有些关于增派出国留学生的详细事宜,想请你来做个了解民意的顾问——不过是个义务的行当,你可不要见怪。”

胡畔一听,大喜过望,头一个想法便是欧阳雨并没有所托非人,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行伍粗人,其实见识不知道比自己长远多少,他隐隐的也有些失落,不过再一转念——欧阳雨这样的人,大概也只有梅季才能配得上吧?虽然他们也口口声声说着要反封建,不能拘泥于门户之见什么的,可是…欧阳雨那样的卓尔不群,他以前便常常觉得奇异,现在想起来,原来是那样的家庭出来的,她和梅季也真称得上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了。

欢喜过后,他才想起来梅季方才说的事,忙点头答应:“这样与国于民大有利的事情,学生怎会计较这些——这实在是学生的荣幸才对!”

梅季颔首一笑:“我老早就有这个意思,只是俗务缠身,忙得不可开交,今天这里开战,明天那里调停——这事还是今天一大早小雨和我说了,我才又想起来了。你知道的,小雨这样的性子,我真觉得对不住她,让她留在家里做个安闲的少奶奶,真是委屈她了。”

胡畔先前也有这样的担心,可听到梅季这样一说,忙笑道:“梅总长是这样通情达理的人,学生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梅季听到他的放心二字,眉间微蹙,他马上按耐下这片刻的不快,笑语宴宴的:“可是报上最近对她的报道实在是不利——这一切竟又都因我而起,…不知道是哪里的报馆,把小雨形容成倾城倾国的祸水——说她是南方送来的西施,又或者是国之将亡的褒姒,真是岂有此理!”

胡畔点点头,那些新闻他是看过的,气得恨不得去砸那些报馆——可他一介平民,无权无势,想替欧阳雨伸个冤都无门无路。

他诚挚的表情全数落入梅季眼中,梅季微微一笑:“我知道小雨一直担心,以为我和她的结合,纯粹出于政治的联姻,以至于连她的父亲和兄长,拒绝了我们两方面的结合,都不敢同我说——其实我对于她,纯粹是出自内心的倾慕,像她这样的女孩子,足以让这世上任何一个男子为之倾倒,我想…胡先生应该很可以理解我的心情…”

第 十四 章 力挽狂澜

到了这个季节,北平的雨也比往常多了起来,才到中午,又淅淅沥沥的飘起雨丝。

三天后,梅季在军部司令部浏览送上来的报纸:京华日报上面看到了从汇文大学的学报上转来的独家新闻揭秘,根据欧阳雨的同学、朋友的叙述,详细登载了欧阳雨如何从一个豪门千金到一个进步学生的转变——她如何的追求新思想,怎样因为拒婚而被赶出家门,在汇文大学四年,自力更生,努力学习,以求以微薄之力,报效国家…

接着是独家社评——既然欧阳雨早已和江苏督军府脱离关系,那么梅季和欧阳雨的婚姻,又怎能称得上是政治联姻?将已经和江苏方面公然决裂的欧阳雨娶回家,这无异于是打欧阳履冰的耳光…

小报上的评论自然更加精彩,他们懒得分析那些大部头的道理,他们只关心鸳鸯蝴蝶,风花雪月——即将举行的本世纪初最轰动的婚礼,前途一片光明的男主角如何对落魄公主一见倾心,再见倾情,三见而生死相许…

“开车,回雨庐”,梅季看着报纸,泛起一丝不屑的笑容,所谓舆论,不过墙头草而已!

“少爷,今天有江苏那边的电话打过来找小姐”,绿槐颇有些焦急的同他报告,她才看见欧阳雨眼睛红红的,肿的跟颗桃子一样,这可是这半个月来从所未有的景象。

梅季点点头,一级一级的踏上樱桃木楼梯,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中,欧阳雨再无退路;天下之大,除了这雨庐,她已无处容身。

“小雨,你先开门好不好?不要把自己锁在里面——你这样我很担心的…”

“你如果不出来,我就在门外陪你——我听绿槐说你没有吃晚饭,你身体本来就不好,不要闹了好不好?”

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梅季只好在门外守株待兔。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三个小时过去了。

“少爷,你…真的不吃饭吗?”绿槐怯怯的问,声音很小,却足以让门内的欧阳雨听见。

门吱的开了,欧阳雨的眼睛上挂着比梅季刚回来时绿槐所见到的更大的两颗桃子,充满了不可置信的诧异:“你…一直在这里?”

梅季身子站得笔直,俏皮的敬了一个军礼:“很多年没操练了,不过——三个小时的站军姿对于欧阳女士你的未婚夫来说,可还是小菜一碟!”

欧阳雨好容易才止住了伤心,见到他这样认真的劲,鼻子顿时一酸,她一手捂着脸,生怕自己有更进一步的失态,可梅季伸开双臂——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感动,扑到他坚实而温暖的臂弯里,让此时唯一为自己张开的怀抱,作为自己一时软弱时的港湾。

“对不起…我一看到报纸就想赶回来了,可是好多事情脱不开身,很抱歉,你最伤心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耳边是梅季一如既往温醇的声音,脑子里却不断的回想着中午欧阳北辰的电话…

“小雨,如果这就是你的选择,那么——祝你婚姻幸福。”

“我想,金陵的雨庐,再也等不回它的主人了,是不是?”

她头一次发现,欧阳北辰的声音是那样的冰冷,他的距离,是那样的遥远——她依然戴着他送给她的生日项链,那颗璀璨的北极星依然守护着她——可是他的人,真的如同天上的北极星那样遥远了。

痛到不知痛。

报纸上什么都刊了出来,远比汇文的学报上来的翔实,可见记者也是花了狠功夫才挖到这么多秘闻的,她的母亲怎样一丈白绫了此残生,她怎样受厄于那个黑暗独裁的大家庭,在汇文大学积极追求新思潮…甚至连汇文新文社的学报上的一些关键字句,都逐字逐句的摘录点评…她,江苏督军的千金,被塑造成一个大无畏的封建斗士。

她无法向欧阳北辰解释,因为她的一个同学替她打抱不平,所以在学报上面向校内的同学解释此事,谁料原本默默无闻的新学报竟然被那些报馆挖了出来——这又是起源于她,作为汇文大学的学生的她将要嫁给陆军总长,于是所有和她相关的东西,一时间都成了焦点。

她也没法责怪胡畔——他只是为了她好,不愿她受到冤屈,况且他只是在学报里向校内和她熟识的同学解释,他们以前一起办过报,谁会想到那报纸会被京华日报的记者挖了去?

她知道这一条新闻对欧阳北辰的打击有多大,江南江北,他们终是相望而不能相守了,与她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整整四年,她一个人在异乡,甚至是异国飘零,如果不是有着坚定的信念,她何以支持到现在?

整整四年,她总抱着最后一丝的幻想,也许…欧阳北辰有一天真能放下一切,和她远走高飞也说不定呢?离家的时候,她还是二八年华的少女,单纯——她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单纯的很可以,什么都不懂,只因为实业兴国是他的理想,她竟然有勇气一个人跑到北平去投考汇文大学,彼时连物理、电子是何方神圣都完全不知,仗着在家时请过老师教过一些算术和外文,稀里糊涂的被选上了…之后她见识到了她之前十七年所从所未见的世界…

每向外踏出一步,她就觉得自己更能领会欧阳北辰的理想,也渐渐明白,为什么他会放不下。

她不能继续做那个在家中对着月亮哀叹,对着落花哭泣,如同玻璃罩中的鲜花一般的女孩了,她应该要学会认识外面的世界——他的世界。

现在她已二十一岁了,同她一样年纪的女孩子,早已嫁人生子,只有她一个人,孤寂寂的飘荡于这个不属于她的地方,只为了了解这外面的世界,了解他。

然而当她终于了解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却不理解她了——按照他的说法,是她先做出了选择,她公开的向同学表示,她脱离了家庭,她斩断了他们之间这唯一的联系。

为什么他不能理解她的苦衷呢?

他为什么不能明白,在当时的情况下,她除了答应梅季,根本找不到另一条路可走呢?他就这样武断的认定,是她背弃了他?他们明明都清楚所要面对的压力,那不是欧阳北辰如今可以承担得起的,纵然新思潮泛滥,这世界也没有开化到可以接受一个违背伦常的青年才俊。

梅季的吻落在她的眼泪上,一点一滴,让她觉得——他吻吮的不是眼泪,而是这世界上最瑰丽的珍珠。

“要不要我找人去查查,事情怎会变成这样?”

欧阳雨慌忙摇摇头,要是他查出来迁怒于胡畔,那更非她所愿,如今事情已经这样了,再去追究原因,又有什么用?

梅季扶着她到床边坐下:“我听说,是汇文大学的新文社的学报那边流传出来的?”

欧阳雨慌忙向他解释:“我已经知道了,是胡畔看不过眼,所以和同学们解释,在我们新文社内部发行的新学报上面刊登了出来,他也没有想到会弄成这样的——你不要怪他”,不知怎地,她笃定梅季会惩罚那些伤害她的人和事,虽然真正让她觉得,并不是他所以为的那些人和事。

梅季点点头,看来胡畔还是很明白事理的,他不过略加点拨,他就将一切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他对他们这些人的性格再熟悉不过了,以为自己做的一切牺牲都是对社会、对国家、对他人有用的,为了帮助别人,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家族、名誉这些都是在所不惜的——

他了解这些,因为他也曾经年轻。

“梅总长是这样通情达理的人,学生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对这句话感到很不舒服,他胡畔有什么立场来说放心不放心?他以为他是欧阳雨的什么人?

她在此时此地还帮胡畔说话,他头一次见她哭的这样肝肠寸断,被伤成这样,还不忘维护胡畔,可见如此也不保险,最好——趁着增派公派留学生的机会,将那个胡畔也扔的远远的,让他们几年见不到面,自然也就冷淡下来了。

中午江苏方面打过电话来?她这样伤心,只怕家里也是不理解的,以前她虽然和家里脱离了关系,可明面上谁也不知道,终归是血浓于水,况且欧阳北辰和她兄妹情深,若是劝得欧阳履冰回心转意,让她重回家门也是说不定的事情。

如今情况可不同了——全国上下都知道欧阳雨为了逃婚,离家出走,和江苏方面公然决裂,而他梅季收容了她,他和她的婚约,非关政治,不为联姻…

从今之后,她再无别的去处,除了他的雨庐。

“好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俯下身:“那么——你在伤心什么呢?”

欧阳雨一时顿住,她在伤心什么?当然是——欧阳北辰对她的误会,可她怎能同他这样解释?

“大哥打电话来,他很生气——家里…”,天地之间再无依靠——除了身边这个怀抱,她偎在他怀里,努力的抓住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现在我是彻底的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她齐耳的短发拂到他脸上,痒痒的,他的心躁动起来,看她哭成这个样子,心里竟有些过意不去——好歹也就这一回,让她彻底同别的人绝断——家里人也好,学校的同学也好——从今往后,她只有他一个,他好好的待她,足以弥补这些。

他抵着她的额头,轻声的劝慰她:“傻孩子,这里就是你的家,永远都是。”

陪着她吃了饭,送她回房休息,左看右看他都觉得欧阳雨脸色有些茫然,显然还没有彻底回过神来,他本来已走到了门口,又回到她床边去,拿起她床头的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的译本,拣了一个椅子到她床头坐下:“我给你念几段吧,等你睡着了我再回去。”

欧阳雨微微一愣,她该拒绝的,他们尚未举行正式的婚礼,孤男寡女的在一间房里——外界早已认定他们是同居了,可她心里总还是计较这个的,可是…这样的夜里,外面淅淅沥沥的还下着雨,她睡不着,如果连他也不在她身边——那么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孤寂一人,这样深深的恐惧,让她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

如果是爱情,使我赌咒发誓,我又怎能誓绝爱情?

啊…一切誓言都是空话,只除了对美人的誓辞;

虽然我仿佛言而无信,我对你却永远是一片真心…

…”

他如醇酒一般醉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虽然我仿佛言而无信,我对你却永远是一片真心…

仿佛是茫茫大海中最后一根浮木,让她在快要接受灭顶之灾的时候抓到了——这样她才能稍微歇一口气,才能安稳的睡去。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帷落在两人的身上,夏日的阳光有些刺眼,欧阳雨只觉着脸上有些痒痒的,迷迷蒙蒙的睁开眼时,才发觉梅季若有所思的目光,似乎已停留在自己脸上很久了。

她的脸刷的一下飞红了,他昨晚明明说等她睡着了就回去,结果——他带着复杂的神色俯视着她,让她避无可避,老半天她才鼓起勇气面对他的眼神——她的脸更红了,这一回,不是因为害臊,而是为他眼里的若有所思。

梅季的心情无疑是复杂的——欧阳雨和胡畔的感情,已经深到这样的地步了吗?难怪那天胡畔什么都不管不顾的要替欧阳雨出头…他为了一己之私,拆散一对鸳鸯,是不是太过残忍了一点?这样的念头转瞬即逝,是胡畔自己要放弃的,可见这些青年之可笑,以为为了理想牺牲掉爱情是一样很伟大的事情吗?

由此可见胡畔对欧阳雨的感情,也不过如此而已,星星点点的忿恨从内心深处升起——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认得她?居然让别人捷足先登…他眼神闪烁,欧阳雨忽地明白了他在想什么,原本绯红的脸顿时一片惨白:“你…是不是后悔了…”

梅季摇摇头,言语中不自觉的流出一声叹息:“我只恨我没有早一些认得你。”

欧阳雨鼻头一酸,他知道她已非完璧,还这样的包容她,让她何以为报呢?

“我…你何必对我这样好…我…我不值得…”,她在他怀里呜咽着,他咬着牙,强忍下对曾染指她的那个男人的嫉恨——日子长得很,足够他慢慢收拾那个姓胡的小子:“我说过了,以前怎样,我们都没法改变,以后——”,他还未说以后如何,欧阳雨已急急的摇着头同他保证:“我和你在一起一日,就绝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你信我,好不好?”

“嗯,我信你。”

梅季肯定的回答给了她无穷的信心,又带来无穷的烦恼,他这样信任她,这样包容她,为什么欧阳北辰就不肯用梅季十分之一的心来相信她呢?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她是没有法子回头的了,北辰…只能作为她心底永久的回忆了吧…

得到她的保证,梅季也觉着宽慰了许多,他一言不发,眉尖眼上尽是笑意,随手捡起自己的衣裳穿上,一个黑铜纽扣一个黑铜纽扣的扣上,动作缓慢的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一边扣着纽扣,还蕴着笑意的凝视着她,她被看得羞窘无比,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急急的转过身拿薄毯蒙住脸。他穿好衣裳,走上前来轻轻的拉开薄毯,在她额上印下一个早安吻:“我今天有些事,一定得去军部一趟,下午…我一定早一点回来陪你的。”

欧阳雨确定他关上了门走远了才睁开眼,望着门发了好一会儿愣,一低头看到胸前熠熠生辉的北极星钻石吊坠,亮得刺眼,似是对她无言的嘲讽,她正在犹豫,听见绿槐在外面叫:“欧阳小姐,电话——”

什么人会打电话到雨庐来找她?梅季应该刚刚才出门,不会是他,那…还有什么人会找她找到这里来?

她匆匆的罩上一件睡袍,踩着拖鞋就跑出去接电话,能把电话接到雨庐的人也不多,她正在猜测的时候,电话那头一个略带虚弱的声音响起:“雨,是你吗?”

从来沉静如深泓的欧阳北辰,话音里竟有些许颤抖。

第 十五 章 世纪婚礼

从来沉静如深泓的欧阳北辰,话音里竟有些许颤抖。

“是我,北辰…你怎么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传来几声浓重的呼吸声,欧阳雨的心一下吊到嗓子眼来了,欧阳北辰这是怎么了?他一向生气起来都是大气都不出一个的,这一回…她不敢想下去,心底明明知道,这对彼此都是怎样的伤害,只是…事已至此,徒叹奈何?

“雨,我想了一夜,有些话,不得不和你说。”

欧阳雨捂着脸,绿槐就在左近,她不愿让人看到自己这样失态的模样,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雨,我知道你怨我,你怨我也是应该的…”,欧阳北辰的声音停顿了片刻才继续:“我不知道你是基于什么考虑作出了今天的选择,我承认梅复卿确是不世出之英才,你若真为之倾心,我,我也无话可说。”

欧阳雨欲辩不能,事情的发展越来越脱轨,这原本只是为了政治利益联合的婚约,居然演变到现在的境地,真是她从未料想到的,联盟之基石已荡然无存,梅季却坚持要履行婚约…每一天所发生的事情都让她应接不暇,已经快要让她无法思考了。

“我没有怨你,北辰,你不要这样说”,除了这些,她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

“你听我把话说完,也许我不会再有勇气说这些话了,容我最后给你一点忠告,也许…你认为我这是小人之心也说不定,梅复卿确是当时英才,却不是你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你常常说…要我尊重你的想法,所以…我请你慎重考虑。”

一股怨气从她心底腾腾生起:“他不是,难道你是吗?”

欧阳北辰一声苦笑:“你还说你不怨我…你怨我也是应该的,是我对不起你”,他重复着这句话,再无更多的解释。

电话挂了线,毫无征兆的一场雨又下来了,绿槐看着欧阳雨跌在地毯上又哭又笑的——谁能怨得了谁,谁又对不起谁?到现在计较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这一年的梅雨季格外长,雨季过去时,八方会谈正式开始,政府派出的代表团,在国内强大的舆论压力下,最终没能在草拟的联合声明上签字。

八月,他们的婚礼在干鱼胡同西口的天主福音堂举行——那是在清顺治年间修建的教堂,光绪年间又重新修缮过,四壁点缀着各式各样的圣母圣婴的油画,壮观而宏伟。

再没有别的地方,比这里更适合他们的婚礼。

这时候梅季的父亲遇刺才五个月,照中国的旧俗,父母之丧,三年内是不得婚嫁的,若有急切需要从权的,须在百日内完婚——他们却罔视礼法,在这种时候举行婚礼,无非是向各界证明:他们的婚姻,乃是出于爱情、理想等诸多方面的紧密联合——已经急迫到了不得不突破孝道的地步。

京中的政要,军部的大佬,各地督军的使者,西方各国的领事,汇文大学的校长,还有各大报馆的记者…诸色人等出席了婚礼,梅季在英国念海军军官学校的时候,除了欧阳北辰,还有不少其他的同学——其中也有现在在军部任职的,请了来做傧相,一向和梅季不对盘的代总统主婚——政府和七国的联合声明已经在半个月前泡汤,梅季在军部的威望到达前所未有的高度——他既然做到了对诸位大佬们的许诺,相应的,那些大佬们也向政府施压,去掉了他陆军总长之前的那个代字。

可惜的是,陆军总长已经转正了,总统却还是个临时的,主婚人心中的腹诽可想而知。

梅季和欧阳雨皆非基督徒,却挑在了一个教堂来举行新式的婚礼——其目的显而易见,不过是以此为一个幌子,向西方七国伸出刻着梅季的烙印的橄榄枝——合作,可以,但是是和我梅季,而不是和代总统,或是其他的什么人。

在联合声明泡汤之后,各国政府才认识到那个破坏了本次联合声明的幕后黑手的能力——那个早年将自己的光芒隐藏在父亲的阴影之后的年轻人,那个任何时候都挺直身板的年轻指挥官,才是这场角逐最后的胜利者,在泰晤士报上,他们直译了中文里的一个词来形容这位政坛新星:Smiling Tiger。

站在他身旁那个不起眼的素净女学生,在这两个月里跟随其后,一次又一次激情四射的讲演,足以煽动所有年轻的心,举国沸腾的舆论压力和军部强硬的态度,让西方各国在联合会谈中无法对政府施加进一步的压力。

在潜在的强大市场吸引力面前,他们不得不重新衡量自己的合作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