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气定神闲的站在天主福音堂的牧师面前,凝视着即将成为他合法妻子的女人。

肃穆庄严的圣乐奏响了,一群整齐的十来岁的孩童组成的唱诗班高唱着圣歌,门德尔松的结婚进行曲从钢琴中跳脱出来,一个一个的音符铿锵而有力,伴随着各样人等的各样心思,新郎和新娘开始宣读结婚誓词。

“我梅季情愿遵从上帝的意旨,娶你欧阳雨为妻。从今以后,无论安乐、患难、康健、疾病,一切与你相共,我必尽心竭力的爱敬你、保护你,至死不渝。上帝实临鉴之,这是我诚诚实实应许你的,如今特将此戒指授予你,以坚此盟。”

“我欧阳雨情愿遵守上帝的意旨,嫁你梅季为夫。从今以后,无论安乐、患难、康健、疾病,一切与你相共,我必尽心竭力爱敬你、保护你,至死不渝。上帝实临鉴之。这是我诚诚实实应许你的。如今特将此戒指授予你,以坚此盟。”

京华日报以前所未有的篇幅报道此次婚礼的盛况——全国最有影响力的报纸,整个头版除了一张结婚照和标题之外,再去其他内容,同时增发了一份副刊,标题为“梅雨之恋”,从两家的身世、背景、经历开始叙述,连同本次世纪婚礼所具有的开天辟地式的影响,一一尽述其中。

谋杀了无数记者数之不尽的胶卷的,除了他们在天主福音堂交换戒指、亲吻的时刻,还有婚礼完成之后,梅季抱着欧阳雨登上婚车的一幕——无数名家清楚的看到,穿在欧阳雨脚下的那双鞋上镶嵌着的两颗硕大的珍珠,正是前不久在巴黎世界博览会上展出的,传闻是刚刚被盗取的中国某朝太后凤冠上最大的两颗珍珠,每颗重三两二钱八分。

梅季关上车门前站在婚车上朝前来观礼的各界人士挥手致意,眼神中透着睥睨天下的自信,仿若世界都在他脚下。

谁也没有注意到,混杂在各省督军派来的贺婚使者的队伍中,一个削瘦如竹的年轻人,一双落寞如死灰的眼睛,一瞬也不歇的盯着欧阳雨,她佩着一条精美的项链,垂在她心上的吊坠…依然是那颗名为北辰之星的钻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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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的日子恬静如水。

欧阳雨早已预料到成为梅季的夫人之后的生活会怎样——她以前见过不少这样的官太太的,那时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其中一员,更没想到即使有了心理准备,还是难以适应这样的生活。

梅季待她自然是没有话说的——司机老张,园丁马叔,还有绿槐常常在她耳边嘀咕,少爷以前是多么多么的忙,三五天不回雨庐那是常事,自从娶了夫人回来,那是每天定时出门定点打电话回家报告定时回来吃饭,这在如今北平的政坛显要中,近乎是绝迹的。

她亦不是铁石心肠,所以她常常觉着自己对不住欧阳北辰,纵然没有梅季,她和欧阳北辰也不可能有未来,可她还是愧疚,梅季对她愈加关怀备至,她怕难以报答他的付出,又怕真的报答了,岂不是对她和欧阳北辰的感情的背叛?

梅季每天早上起的越来越早——因为每天他起床了都还要闹着她说话,几次差点误了去军部的时间,每天早晚是最甜蜜的时光,除此之外的时间都很难打发——她不方便再去学校,之前偶尔去了一两次,被好几个便衣警卫保护着,生怕梅季的政敌对她有什么企图;偶尔约见了胡畔几次,他听说江苏督军府那边为了此事和欧阳雨闹得不愉快,愧疚万分,她再三的同他说不是他的过错,他这才稍微心安了一些。

每个礼拜她还要回梅家的旧宅邸一趟,梅季的母亲、梅父的三个姨太太还住在那边,还有一个未出阁的妹妹,一个刚刚念完了书的庶弟,梅季两个已经嫁了人的姐姐也常打电话和她约好回去的日子,一同回去陪梅母打打牌——这才打发了些许无聊的时光。

“要不要我打电话去同岳父大人解释一下,之前这件事事出有因,并不是你的过错——我想,如今岳父多多少少还是要给我几分薄面的,你以为如何?”

梅季看着欧阳雨隐隐总有些落寞的神色,每回看报纸的时候,只要有南京方面的消息,她总要发一阵子楞——反正她已经无法和欧阳履冰弥合父女裂痕,这是铁一般的事实,那么让她私下和父兄通融一下,弥补一下她内心的缺失,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要…她不是和那个胡畔来往就好。

再过一阵子,再过一阵子就把那个胡畔公派出国,梅季恨恨的想。

欧阳雨无奈的摇摇头,父亲这个称谓对她来说是很陌生的,只在很遥远的记忆中他曾对她有过温和的笑容,母亲死后那笑容就变成了怨恨,只有大太太还疼着她,欧阳北辰对她愈好,二姨太看她的神色便愈发的鄙弃,即使是当着父亲的面。甚至是当着大太太的面,也绝不收敛对她的厌恶,大太太没有儿子,教训起她来也是底气不足。

她都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有欧阳北辰而已。

他和她在湖边追着捉萤火虫,系在薄丝袋子里挂在她的床头,任谁看了也不会相信那是众人眼中沉静稳重的欧阳少爷;他和她躲在园子里的栀子花树下看月蚀,兴致勃勃的和她讲自转公转的道理,告诉她并不是天狗把月亮吃了去;他请教会的外国修女来教她念英文,把自己念过的课本一样一样的教她——再没有人比他对她更好了,她曾好奇的问他为什么要对她这样好,他浅浅的笑:“你就当…是我欠你的吧。”

他不曾亏欠她,他对她百般维护,照顾周到,他未曾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首先背弃的人…是她。

“雨,那个时候我为什么要拒绝和他的合作?那本来是对我江苏督府最有利的选择,我拒绝,是为了让你们所谓的联姻失去其基石,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当你们的婚约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的时候,梅复卿为什么还要坚持履行婚约?”

“也许…你会认为他出于对你的恋慕之心,可是这种想法未免太幼稚了一些,我和梅复卿四年同窗,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你或许会觉得我背后道人是非,可是…事关你的终身幸福,我没有办法欺骗自己,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此事从头到尾都出自他的策划,我指的是…你和父亲决裂的事情被公开一事。”

“不可能”,欧阳雨急急的反驳:“这事是我一个同学替我打抱不平,才在同学间传开的,《京华日报》一直是中立的喉舌媒介,并不在梅季的掌控范围之内,我知道你为什么怀疑他,可这未免也太离谱了一些,如果他能操纵《京华日报》,之前也不会被各大报馆穷追猛打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雨,你太小瞧你的…”,那笑声稀疏落寞,夹杂着星星苦涩:“我也盼着他…是真心实意的待你,你,和复卿比起来,还是太嫩了,他”,欧阳北辰一句话每每开了个头,就难以成句,“我当然知道《京华日报》不在他的操控之下,所以他这一回才痛下血本,连自己一直放在江东的暗棋方秉仁都暴露了…算了,说这些你也不懂,你自己保重吧。”

欧阳雨拿着话筒不知如何应对,继续为梅季辩解吧?那不是往欧阳北辰伤口上撒盐么,她和他到底是有缘无份了,若是前脚和梅季结了婚,后脚就对欧阳北辰猜三疑四,未免也太无情了些,她正在犹豫之际,听到那边又低低的笑了一声:“我现在总算知道,什么叫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她当然不肯相信那些话,梅季压根就不认得胡畔,胡畔不过是一时冲动才露了口风,其余许多内幕都是报馆挖出来的,可是欧阳北辰那些话一直萦绕在耳边,到了晚上还心神不定的,梅季已经和衣偎到丝褥里,圈着她的腰,一手帮她把头发梳到耳后。

“你会…利用你身边的人,来达到你个人的某些目的吗?”欧阳雨倏的偏过头,梅季猝不及防,撞到她的唇上,他很迅速的利用了这一点,含含糊糊的将自己的热度递给她:“也许会,怎么了?现在害怕也来不及了…”

她稍微安了心,梅季要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怎还能心安理得的和她开这样的玩笑?她一定会找出切切实实的证据向欧阳北辰证明,她对梅季的维护纯粹出于对他的人格的了解,而不是出于其他的什么,可欧阳北辰的话却像定时炸弹一样,总在不经意间把她的心勾起来——她想了许久,暗自安慰自己: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总有一日,欧阳北辰会明白的。

第 十六 章 故园思忆

在雨庐里没有事情做的时候,欧阳雨不得不经常回梅家的旧府邸去探望梅母和梅季的两个姐姐,二姐仲贞,三姐叔卉,梅季和两个姐姐上面本来还有一个哥哥的,可惜夭折了,欧阳雨原先对这样的生活有些胆怯,她在南京的时候是不常见客的,也不常出门,并不知道怎样和这些夫人小姐们相处,所幸梅季的两个姐姐都很随和,梅母原本眼光是很挑剔的,好在欧阳雨出身体面气度也颇为大方,来来回回走了几次,梅母对她倒是颇为合意。

和所有大家族的宅邸一样,梅府的大门外也是长长的白墙,两只威武的大石狮子,朱红的柱子,墨绿的椽子——南京的督军府也是如此,她去了几回便认清楚了路,梅母每天琢磨着的不过是这小两口什么时候能生一个嫡亲的孙子来给她抱抱,外孙她已有好几个了——仲贞头一胎是个儿子,接着是一对龙凤胎;只是叔卉让她担心,郁家数代单传,她生了一个女儿之后几年也没个消息…

仲贞和叔卉正一左一右的坐在梅母身边,梅家的两个女婿,二姑爷梁纯佑一个在教育司任职,三姑爷郁致远在外务司任职,分别坐在各自夫人的旁边,陪着梅母聊些闲话。

梅母正在同欧阳雨说,自己这里有教会医院新印的育婴的册子,整个北平城的人都是知道梅四少新婚的,新印了这样的东西,自然要往梅家送一份,只是雨庐那边门禁颇严,所以有什么东西,都是往旧府邸送的。欧阳雨只得陪着笑应付,仲贞和叔卉也在一旁添油加醋,说那教会医院的育婴须知印的很翔实——她们先前都是用过的,也同闺中的旧友们推荐过,如今出了新的更完备的,自然要让新夫人学习学习,正讲着这些闲话的时候,梅家的茶房进来了,向仲贞笑道:“二小姐,明星电影公司的人来了,他们原本今天到府上送电影票的,听说二小姐和姑爷今天都回来了,就一起送过来了——还有三小姐的票,也一起送过来了。”

明星电影公司的跑腿把齐齐一摞的电影票送了进来,二姑爷梁纯佑接了过来,一人发了一张,递到欧阳雨面前时微微一愣,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正犹豫的功夫,欧阳雨已接过了电影票,上面印着彩印的宣传画,正是如今明星公司三大当家花旦之一的颜如玉的新戏《惊梦》,欧阳雨翻着电影票笑道:“在学校的时候就常听说颜如玉的大名了,有几个男同学顶爱看她的电影,常常四处托人去买头一场的票,我倒是从来没得空去看过,听说她有大半年没出新戏了,这一回的《惊梦》,看得出来明星公司是下了大功夫的,这电影票上都写明了——上映的第一场,是在颜如玉的生辰那一天呢。”

她这话一落地,屋子里竟然一下子寂静无声,等她抬起头来,才发觉屋里一众人等脸色都有些怪异,叔卉把自己的电影票递给丈夫拿着,才同她笑道:“你要喜欢看电影,让老四陪你去看就是了。”

梅家上上下下都知道,颜如玉和梅季是有些交情的,至于到了哪一步,却是不得而知,只知道头两三年但凡有颜如玉的新戏上映,梅季自己亲去捧场不说,连同两个姐姐、姊夫,加上政府内的一些旧识,都是要送票过去的,不然颜如玉也不至能在短短的四年之内,成为明星公司的台柱,和白芷、华倾城三人并称为明星公司的三公主。

北平城里像梅季这样身份的人,在外面有几个红颜知己,那是见怪不怪的事,梅季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自忖比不上欧阳北辰近乎坐怀不乱的功力,可至少他从不混迹于八大胡同。同几个电影明星之间的瓜葛,也只在极小的圈子里成为心照不宣的秘密。

不过仲贞和叔卉私底下讲些闺中闲话的时候,也都说老四最近转性了,自从这位欧阳女士进了门,老四简直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飞了…以前什么交际花也好,电影明星也好,从没见他费过这般心思。照方才欧阳雨的说话,显然并不知道颜如玉和梅季的这一层关系——像梅季这样的人,随随便便的八卦小报也不敢去说这样的长短,既然欧阳雨并不知情,她们当然更不会在她面前多说什么,自然是把这个事情推给梅季本人去解决了。

仲贞和叔卉心里当然都还有另一层猜测:不晓得老四这一回一头栽进温柔乡里,肯为这位欧阳女士做到什么地步呢?就如今的情形看来,老四怕真是跟鬼迷了心窍一样——原来他一个月也难得回旧宅一趟,梅母只好隔三岔五的去雨庐堵他,这还不一定堵得到,有什么事也是两个姑爷和几个牌搭子同她说了她才知道。现在情形可不同了,但凡欧阳雨回旧宅,梅季都会过来陪一家人一起吃晚饭,然后一起回雨庐,有的时候心情好,还肯陪着欧阳雨看梅母打牌,这可真是让一群官太太们跌破眼镜的事。

果然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已成为梅季标志牌的银色幽灵就停在了梅宅门口,梅母照旧要笑着骂他“有了媳妇忘了娘”,梅季也不答话,站起来恭恭敬敬的给母亲盛了一碗汤,双手举过头顶给她奉上:“母亲你以前教导我,说成了家要如何如何,人家说夫妻做得好,叫做举案齐眉,如今我给母亲举到头顶了——足见母亲大人在我心底份量之重”,他这样装腔作势的,把大伙都逗笑了,欧阳雨趁着大伙都在笑话他的时候,轻声在他耳畔问道:“刚才明星电影公司的人送电影票过来,我看二姐三姐她们都常去看,替你也拿了一张——你那天有没有空,和我们一同去看电影?”

她声音说得不大,却足以让饭桌上的人都听见了——

她刚才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她一说起颜如玉,大家脸色都尴尬了起来,照理说,明星电影公司会把电影票成摞的往梅宅送,这交情应该不算差,大家神色这样的诡异,最后只有叔卉一个人接了话,这事只怕和梅季有关,果然她再问了一次,饭桌上又寂静无声了。

她偷偷的扫视过去,仲贞低着头侧过去,诘难的看着梁纯佑,好端端的让电影公司的人送票送到这里来了!叔卉则明显要幸灾乐祸许多,强忍着笑意,看这个大家都制不住的弟弟如何反应;梁纯佑和郁致远都是神色尴尬,颇有同情的偷觑梅季,不晓得他怎样应付新夫人的绵里藏针。

梅季脸上的笑意连一秒钟都没有僵住,桌上各人的反应早已落入他眼中——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欧阳雨扫视全桌人的眼神,他笑吟吟的接口:“好啊,看看那天有没有要紧的事。”

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道,但是二姐三姐绝对是“包藏祸心”准备看他出丑,两位姊夫颇是同情的给他精神支持,梅季心领神会,一句话堵死所有可能的流言:“颜小姐我以前就认识,要是有她的什么戏你想看的,我让电影公司直接送胶带过来好了。”

回雨庐的车上,欧阳雨还在思索着刚才各个人的表情,一股热热的气息喷到耳边:“在想什么?”

欧阳雨偏过脑袋笑道:“在想你是怎么和颜如玉认识的?”

“吃醋了?”

欧阳雨抿着唇直笑,老半天才止住笑意:“我在想,刚才大伙的表情都很精彩,可见你们的交情,一定不简单。”

梅季的脸得意的凑上前来:“如果你是吃醋的话——那么你但有所问,我无不一一解答。”

欧阳雨又偏开头去:“我才没有那个闲情逸致,你和谁有什么交情,与我也不相干,我不过好奇罢了。你要知道,这个年代,大家对这些才子佳人红粉烈士的新闻都是很有兴趣的。”

梅季等了半天,也不见她再发问,心底顿时生起一股挫败之感,又怕她被家里人刚才那样一闹,有所误会,她用上了才子佳人红粉烈士的词,可见心里是有疑问的,缓了许久才心不甘情不愿的解释道:“你莫要误会,我同颜如玉确实是老朋友,她也是不得已,才入了这一行,风尘之中,亦有不少奇女子的。”

“她以前是唱戏的,有一回我到朋友府上看戏,有人看上了她,想强要了回去做小,她不肯,又没有靠山,我正好遇到了,顺手帮了个忙。后来帮她引荐给了明星电影公司的老板,她为人勤奋,也有天份,我不否认我暗中起到了一些帮助的作用,不过我纯粹是出于一个好朋友的角度,给予了一些对我来说是举手之劳的帮助而已。”

欧阳雨脸上仍是平静无波,他一点也看不出来她有没有将这些事放到心上,又或者有没有对他身边的女人有过那么一丁点的介意,停顿片刻后只好继续说下去:“我晓得外面对这些有许多的猜测,连母亲都以为我和她有什么瓜葛。不晓得她们下午在你面前说了些什么,我是实实在在的不想你有什么误会。”

她脸上这才有些微笑容,更多的是揶揄:“纯粹的朋友?”

“是的。”

“欣赏的角度?”

“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这么多年,也没有产生什么变化呢?你要知道,有句古话叫日久生情的——她是位美貌的小姐,又是云英未嫁,你这样欣赏她——难道是为着门第观念,才没有娶进门来?”

梅季但笑不语,伸手将她支着下巴的手拉下来,拿两只手紧紧的包住她纤细的手指、软腻的掌心,他原想将颜如玉和方秉仁之间的那一段迤逦情事说与她听,转念一想又不大妥当,思索了半晌,他才似笑非笑的回答:“你真是个聪明透顶的人,我在你面前,常常矛盾的紧。”

“你倒说说看,是怎样个矛盾法?刚才的问题,你可别想糊弄过去。”

“就说刚才的问题吧,你问我为何没有将我这样欣赏的颜如玉女士娶进门来,是不是因为门第观念?你让我怎么回答呢?——我若说是,那不是自承对她有意,且你一定会想我同你的结合,是否主要为着门第相当;我若说不是,你一定要追根究底的问下去”,欧阳雨颇有兴味的看着他:“那你的答案呢?”

“所以我刚才说我在你面前常常矛盾的紧,我巴不得你是为了我吃醋——至少证明你心底是有我的,可我又怕你真的误会了,你倒教教我该如何是好?”

欧阳雨微微一笑,并不理会他的话,他明明就是顾左右而言他,避开了那个问题,她要是再追问下去,不就显得自己正如他所说是心底有他的?对付这样的人,最好就别理他,看他怎么得意下去,欧阳雨这样想着,更不搭理他。

“过些日子,我要去天津,你和我同去好不好?”

“去天津?”欧阳雨稍一愣,“我看报上说,要在大沽口炮台阅兵?出了什么事么?”

“倒没有出什么事,上任了之后,照例是该去大沽口炮台阅兵的,再说近来各地都不安分得紧,总要政府出面震慑一二”,梅季接着道:“你不说话,我便当你答应了,我让人算了算行程——大概有两日的闲暇,可以陪你四处走走,我想…我们结了婚之后,都没有时间去度蜜月,可是太委屈你了,你看怎样?”

在北平的日子着实无聊,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天津见识见识,欧阳雨这样一想,已有了几分兴趣,她知道国内的海军,大多驻扎在天津,平时常在渤海湾内演练的,梅季原本就是学海军军官出身的,现下去了天津,怕不止是要检阅在大沽口炮台的陆军,连同在渤海湾的海军估计也是在检阅范围之内的。

梅季所说“近来各地都不安分得紧”,其中隐约也包含了她家所在的江苏,而在南北之间的山西、山东和两湖等地,正是最近梅季所属的直隶系和欧阳家所属的苏皖系争夺的焦点。

为什么一定要划分这样的势力范围呢?

当初革命之初,不是约定要建立三权分立的联邦制共和国的么,这才几年的功夫,又走上军阀割据的老路…

欧阳雨觉得她渐渐的不太明白现在的局势了,数不清的军阀混战不已——似乎都在做着皇帝梦,她认真的审视着身边的人,梅季同样也在认真的审视她——到了天津,应该安排几场公开的活动,让欧阳雨去发表演讲,结婚之前欧阳雨出席的几次公开集会,言谈得宜,进退有度——如果能让欧阳雨在天津的几个大学堂公开讲演,那对他左右直隶的舆论是极为重要的。

十月十三日,到天津的第一日,在大沽口炮台进行共和革命之后最大规模的陆军阅兵,欧阳雨坐在远远的观礼台上,举着望远镜,看着梅季在远远的军用轿车上阅兵,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军人的豪迈英气,和他本人挥洒自如的自信,欧阳雨放下望远镜微微一笑——她头一次发现,原来他长得这样峻秀。

十四日陆军总长夫人欧阳雨在南开学堂发表关于政府即将增派公派留学生的讲演,鼓励学生走出国门,学习西方的技术,以实业兴国,一时间好评如潮,梅季和欧阳雨的大幅照片一连数日挂在京津两地的喉舌报纸上——就连美国的杂志,也刊登了以“梅雨之恋”为标题的文章,记述这个时代最具影响力的夫妻的爱情之路。

二人坐在渤海湾的军舰上,梅季正在翻阅最新出刊的一份杂志,指着封面上他们的侧身照给欧阳雨看:“我真佩服如今的记者,不过是你头发被吹乱了我帮你理顺的一个动作,他们竟然能够取到这样的角度,好像我们在公开场合拥吻一样。”

欧阳雨斜过头来瞟了一眼,又转过去静静的看着海,并不答话,梅季站起身来,眺望渤海深处:“你可知道,当年我和你哥哥,就是从这里出发,到英国的海军军官培养学校,参加新式军官训练的。”

第 十七 章 定情之枪

欧阳雨这才抬起头来,欧阳北辰甚少同她说起在英国的生活,她这时才发觉,她似乎对欧阳北辰了解甚少,梅季既然开了个头,她便抓住机会问他:“听你的口气,你好像那时同我哥哥很熟?”

梅季皱着眉头想了想,又绽开灿烂的笑容:“当时确实很熟——若不是因为这样,我怎么会在见你第一次的时候,不知犯了什么罪过就被你打了一耳光?”欧阳雨听他提起旧事,不由得有些脸红:“你那时确实表现的跟一位花花公子一般,由不得我那样想,你在大庭广众之下问我在哪里见过我,这和一般的花花公子同人搭讪,有什么分别?”

梅季摇摇头道:“我那时并不是要同你搭讪,我是真的见过你——这样说也不准确,我所见过的,是你的一张相片。”

欧阳雨一愣,眼里尽是迷惑不解,梅季接着解释道:“大概三年多之前,你哥哥到北平来参加组建联合政府的会议,我和他几年不见,约在茶馆喝茶,你…知不知道你哥哥用的一个钱夹子,是我送给他的?当时我看到他掏出钱夹子时,里面有一张女孩子的相片,我好奇抢过来看,以为是他的意中人,却不料就是你。”

没注意到欧阳雨眼中的诧异,梅季悠悠的看着海面,若有所思:“我那个时候就问他,你妹妹有没有许人,要是没许人,就嫁给我好了”,他偏过头来笑道:“你说这是不是就叫做命中注定?”

他一心想要找出点什么,证明他最初的用心,也是出自感情的萌动,而非利益的驱使,偏偏她这上面是顶精明的人,他只好再往前了扯,反正三年前的事,左绍仪已是死无对证,她难道一字一句的去找欧阳北辰对质?

女人的心思就是这样难以捉摸,头一秒还眼含桃花,下一秒就泫然欲泣,梅季摇摇头,猛的跳起来,拉着她的手飞奔起来。

“你做什么?”

梅季拉着她在甲板上飞奔,海风伴着他欢快的声音:“我发现你上了船就喜欢发呆——看海应该是一件高兴的事情,我每次见到大海,都会生出一种天地苍茫的感觉,你怎么反而在这里做伤春悲秋之叹?我想…我教你去射击如何?”

他们所在的永丰号战舰上配备有一个小型的射击场,里面装配了如今世界各国最新式的冲锋枪、步枪、狙击枪,有俄式的PSH手枪,美国的M1911A1式手枪,意大利的F29左轮手枪…射击场虽小,配备的器材却几乎是如今世界各国最为尖端的,梅季在一旁做指导,教欧阳雨戴好瞄准镜,怎样取得最好的设计位置,调整呼吸…

“放松双眼,对——瞄准,快速拉动枪栓,射击!”

“好,继续装弹——”

梅季一样一样的教欧阳雨,冲锋枪怎样使用,左轮手枪怎样装弹…

“你看这个狙击步枪,可以瞄准一公里外的目标,我以前学过这一种…”

欧阳雨学习的劲头很强,她原来在学校念物理时,学校的课程设置的很杂,其中偶尔也有对弹道轨迹的学习,在梅季一一演示了各种枪支的使用后,她挑中了一支美国产的M1911A1式手枪,是此时正负盛名的柯尔特枪械制造厂生产的,全长216毫米,使用七发弹匣供弹,梅季替她装配好子弹后,教她联系这种手枪的瞄准,欧阳雨显然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学生,学了半天之后已经能够练到七八分的准头,只是因为M1911A1重量较大,射击时后坐力也大,影响了一点射击精度。

梅季给她装配好最后一盒子弹后,开玩笑似的说道:“其实这种手枪不适合女孩子用的,稍微嫌大了一点,不过你不是一般女性——我倒觉得这手枪配你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欧阳雨正在兴头上:“回了北平还有好的射击场么?我很想学学看——不然每天都在屋子里看书,闷也闷死了。”

梅季一口气打出七发子弹,都是移动靶的红心,欧阳雨兴奋的差点尖叫起来,看梅季的眼神蓦地多了几分崇拜:“这都是你以前在军事学校学的吗?”

“这些不过是基本功罢了,真正厉害的你恐怕都没见识到。”梅季略有得色,瞬时又黯淡下来,多年前他和左绍仪、欧阳北辰同游欧洲的种种事迹涌上心头,只是…物是人非,左绍仪英年而逝,欧阳北辰和他分道扬镳,总归是人生大憾。

欧阳雨偏着脑袋瞅着他的样子逗笑了他,他摇摇头想让自己少去想这些无可挽回的事情,只是到底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倾听他的诉说。

“我和你哥哥,还有今年年初罹难的左绍仪,以前我们三个人是顶好的朋友”,欧阳雨听他提到欧阳北辰,顿时聚精会神的听他讲这陈年往事——欧阳北辰从未跟她提起过在英国念书的事情,梅季见她听得认真,又补充了一句:“那时候…真是比亲兄弟还要亲,又激进”,他笑了一下,“就是你这个年纪,比你还要激进,恨不得政府今天实行改革,明天就能驱逐日俄,后天就能…”

“你刚才说我枪打的好,其实真正打得好的是绍仪,别说是移动的靶子,就是空中的飞鸟,你说要他打左爪,他一定不会伤着鸟的右爪。”

“那…我哥呢?”欧阳雨带着一丝试探地问道。

梅季脸上的笑意更深,沉浸在对逝去日子的缅怀:“你哥哥有一项绝活,不晓得你知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你哥哥骑马?”

欧阳雨犹疑片刻——欧阳北辰有骑过马吗?也许是有的,有时他陪她出去玩,在紫金山上闲溜,她骑在马上,他牵着马缰,这…和所谓的绝活也扯不上干系啊?梅季瞧出她的犹豫,笑着解释:“你没有见过也不出奇,那都是征战所用,你哥哥那时候有个外号,叫做飞将军”,见欧阳雨眼里显出更深的疑惑,他继续解释道:“一般人上马,都是翻鞍而上,你哥哥却是从马后飞奔而来,一跃而飞上马背”,说到这里他有些懊恼:“就这一招,我学了好几年,硬是没学会,真是气人!”

他气恼的模样让欧阳雨有些怅然,梅季口中所说的欧阳北辰,真的和她认识的是同一人吗?欧阳北辰断然拒绝了他的结盟提议,梅季为什么还要这样看重他——她私心里总对他存着一点愧疚,如果不是因为她,也许欧阳北辰和梅季之间的隔阂不会这样深,而且…梅季到现在,似乎都不知道欧阳北辰拒绝他的原因,他一直在为不能和欧阳北辰并肩战斗而惋惜:“你哥哥是大将之才,却终日营营于江东,不能一展所长,可见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他…我哥哥拒绝了你结盟的提议,难道…你不怨他吗?”

梅季拧着眉想了很久然后答道:“我相信这并不是他的本意。”

“为什么?你…就这么相信他?”梅季这样的答复,实在大大的出乎欧阳雨的意料。

梅季淡淡一笑:“我承认我当时确实很生气,恨不得到南京去把他揪出来打一顿——可是回过头来想一想,很多时候人在其中,身不由己”,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心中认定是欧阳履冰不愿意缔结这盟约,绝不是欧阳北辰的初衷,欧阳雨听他这话禁不住有些发虚,低声嘀咕了一句:“他又没和你说,你怎么知道他是身不由己!”

梅季好笑的看看她,这私盟的破产,生气的该是他才对,怎么她比他还要愤慨?他摇摇头帮欧阳雨装上新的七发子弹,教她继续瞄准,他本想和欧阳雨解释为什么他这样相信欧阳北辰,可他转过脸来想了一想,纵然欧阳北辰只是她的哥哥,他也不愿意在她面前把另一个男人夸得这样好,况且…左绍仪的父亲对他的评价,在欧阳雨看来,未必是什么夸赞的话。

左绍仪的父亲,正是年初遇刺的前总统,乃是革命先驱,他的话自然是极有份量的。他还记得那是左绍仪的婚礼上,前总统端着酒杯和他开玩笑,总统和他父亲还有欧阳履冰的关系并不算融洽,对他和欧阳北辰却很看重,欧阳北辰脱不开身到北平参加左绍仪的婚礼,总统心中难免遗憾,感叹了一句“欧阳能忍人之所不能忍,故能为人之所不能为,假以时日必成国之栋梁”云云,梅季听了笑说:“伯父你在我面前这样夸赞欧阳,是巴不得我们兄弟阋墙吗?”

他不过一句玩笑,谁知总统很凝重的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这是欧阳的幸还是不幸,他不会和你斗的,欧阳这个人太重感情,又有不忍之心,况且…”,总统说到这里的时候又戏谑的一笑:“复卿你就是个笑面虎,他就是和你斗,只怕也不是你的对手。”这样的话,他自然不能一一转述给欧阳雨听,欧阳雨见他半天也不搭话,只好问道:“那你呢?你说左公子的枪打的好,我大哥骑术好,你可有什么值得称道之处?”

七发子弹又过,梅季再帮她装好弹匣,圈在她身后,用比欧阳雨的手大一号的手掌包住她握着手枪的手,纠正她握枪的姿势:“我?我比他们有福气,我挑了一个全天下最有眼光的夫人。”

欧阳雨一时哭笑不得,趁着他自鸣得意时掉转枪把对准他的心口,想看看他被攻击不备时有何反应,不料低估了梅季所接受过的军事训练,她才将枪转过来,梅季已反手一圈将她的双手锁在身后,几乎是不用考虑的就准备加重力道,看到欧阳雨被他捏的呲牙咧嘴的,才意识到自己下手的劲道早已超过了她所能承受的范围。

“以后不要开这样的玩笑”,梅季眼含责难的看着她:“很有可能就误伤了你。”

欧阳雨一边揉着手腕,一边抱怨道:“你这反应也太过敏捷了一些,真没意思!”

梅季只好陪着笑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下一回你要偷袭我,请事先提示一下,便于我配合!”这样才把欧阳雨逗笑,他替她收起那支柯尔特M1911A1式左轮手枪,将枪套别再她腰间,她今天穿的是一件浅青的小西装,腰间别着一把左轮手枪,显出几分英姿飒爽的模样,欧阳雨对这样配饰极为满意,左看右看了半天后又有些踌躇:“这…不会是给海军舰队的佩枪吧?”

梅季摇摇头笑道:“你放心收下就是,这是以前订购枪支的时候送到我那里去的几支作为纪念品的样枪”,他拉着欧阳雨回到甲板上,海风将她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梅季伸手帮她把吹到前面的几缕头发捋到耳后,他温醇的声音伴着海风,从她耳边掠过:“雨,生辰快乐!”

欧阳雨的惊讶不言而喻:“你…你怎知道…”,她捂着脸愣的说不出话来,她在学校填的出生日期并不是这一天,不知道梅季是花了怎样的功夫把她真正的出生日期给查到的,梅季笑得十分得意:“你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她脸色陡然煞白,幸而她迅速的转开脸朝着风吹来的方向,掩饰自己的心虚:“我什么你都知道,你却有很多事我不知道呢!”

梅季斜倚在舰船的栏杆上,凑过来笑道:“你真是一点亏也不肯吃,你若想知道我的什么事,我一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可日日都盼着你来问呢,你从来不肯开口,难道要我剃头担子一头热?”

他说了这样的话,她不问点什么似乎都有点过意不去了,问他颜如玉的事吗?他一定要得意万分,以为她在吃醋;欧阳北辰的事情,她是无法正视他问出来的…她环顾左右,总算记起自己一直在心底的一样疑惑——为什么他的私邸建的和欧阳北辰造给她的雨庐如出一辙?

斟酌了许久,她才咬着唇轻声问道:“咱们住的地方…为什么会叫雨庐?是…有什么来历吗?”

“倒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我就是…喜欢下雨而已,狂风暴雨,吾之最爱”,见欧阳雨不解,他笑着解释:“造这个宅子的时候,正是积雪初融的日子,我见到白雪融尽,原本被纯白所掩埋的种种黑暗,顿时又淋漓尽致的显现出来——我心情甚是抑郁,觉着只有来一场急风骤雨,才能冲刷掉这些不干净的东西。”

他话里带着点滴的可惜,这和欧阳雨的名字相同纯属巧合,他马上又想起了一件事,笑着问道:“不知道你哥哥,是不是也跟我造了一所一样的宅子?”

第 十八 章 一语成谶

欧阳雨一时愕然,梅季自问自答的:“你几年没回去了,就算有只怕你也不知道。”

“为什么——我哥哥会造一个和你一样的宅子?”

“我和你哥哥以前有休假的时候,常常一起跑到郊区去,参观一些私人的别墅,你应该知道,你哥哥对建筑也很有兴趣吧?我记得我们当时同时看中了一座城堡,回去之后我们自己凭着记忆画下了构造图,我们当时还约定说——将来遇到了自己生命中灵魂相契的伴侣,就建造一座这样的城堡…”

欧阳雨痴痴的望着他——她已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她知道他说的那座城堡,一定是和雨庐的风格一样的了——梅季在北平造了一个这样的宅邸,欧阳北辰在南京…不也是她的雨庐吗?

梅季笑了笑:“你怎么这样吃惊?你一定想不到你哥哥居然是这样罗曼蒂克的人吧?他常常对人板着脸,我倒真想知道,如果有朝一日,他遇到一个——像我遇到你这样的人,会是什么模样。”

她到底是辜负了欧阳北辰,他为她在紫金山下建造了一个只属于他们的雨庐,而她现在竟然住在另一个男人的雨庐里。

她在心里拼了命的呐喊——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

“不过你哥哥有一样我是不赞成的。”梅季看着她发愣的样子,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他热切的目光环绕着她:“你可不要以为我是在说你哥哥的坏话。”

“你不赞成他什么?”

梅季开怀一笑:“你哥哥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闷了——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不肯和人说,哪怕别人冤枉他,埋怨他,他也宁可自己受罪,不愿让人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