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雨听他漫不经心的讲起这些陈年旧事,心中的激荡却如八月钱塘江的浪潮一样翻涌而来,她永难忘怀她十六岁生日的那一天——到今天是整整五年了,欧阳北辰带着她骑马,她以为是随意遛马,不意却见到一座西式的洋房,门口的牌子上挂着红色的丝缎,欧阳北辰要她前去揭开,她听了他的话,看到上面刻着“雨庐”二字,她还在发愣,听到欧阳北辰温柔如水的声音:

“雨,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城堡,你可愿意让我当那个骑士?”

他知道她在督军府呆的并不开心,父亲厌恶她,他的母亲也不喜欢她,如果不是给大太太几分薄面,她在督军府早已无立足之地,她那时在金陵女中读书,为了少受家里的气,他特意安排了她住读,然后把她私藏在紫金山下的雨庐里。

最终还是被父亲发现了。

在那之前她的世界只有他,她眼睛里只看得到他一个人,她每一个噩梦的结尾都是他来救她…她念书是为了他,她打扮是为了他——直到听到父亲对她的怒吼:“我怎么竟养了你这样的孽畜!你还嫌给我丢脸丢得不够吗?”

她从很小的时候,家里的下人远远的见了她,就有些指指点点的,她知道他们说些什么,不过是野种之类,她心里清楚明白得很——不然她的生母,也就是父亲的三姨太,不会死的那样蹊跷,大太太看她的眼神,总是带着愧疚,父亲看她的眼神,总是存着憎恶…二姨太瞧不起她,连带着在大太太面前,都敢拿她的身世来鄙薄大太太…

府里没有人肯真心的接近她,她常常一个人躲在自己的角落——大太太养着她,看她的时候总流露出不可言表的哀伤,每年大太太都会偷偷的带着她出去祭拜她的生母,回来后大太太就会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佛堂里,不让人打扰,每当这个时候,她就觉得自己似乎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一般。

后来父亲做了督军,那一年她母亲的忌日,她遇到从学堂回来的欧阳北辰,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家里,他是众星拱月的少爷,她是无人问津的小姐,只有在逢年过节的家宴上见过几面…欧阳北辰头一回把目光转向她,似乎很吃惊,后来他常常来看她…

今天又是她的生辰,时过境迁,人事皆非,欧阳北辰在她生日那天带她去看的雨庐,如今她却欢欣的接受着另一个男人的生日礼物——她屈指算算,除去他公派留学出去的四年,他们常在一起的时间,大约也有六七年,这样的共同生活,又岂能轻易磨灭?

她愿意为了他牺牲掉一切——现在呢?她在心中问自己,难道真是自己变了?

这是断断不会的,这样的想法才闪过片刻,就给自我否决了。

她这样想着——如果她有变,那么她怎样从当年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变成如今的欧阳雨的?她肯做出这样的改变,无非是为着他。

梅季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的说笑话,她一句也未听进去,她在心里思量着,欧阳北辰无非是疑心她会和梅季之间发展出什么恋情来,可是——她只要拿定自己的心思,梅季这样好的门第条件,将来并不愁找不到相配的女子…

这样的念头才冒出来,她心里竟隐隐的有一丝痛——他将来会和怎样的女士相配呢?她心里模模糊糊的想起那位电影明星颜如玉的相片来,心底的隐痛一阵接一阵,让她压抑不住了。

她面带忧容的听着梅季在一旁说笑:“我知道你是热爱西洋文学的,天津这一点子上倒比北平好许多,全国有名的几个西洋戏剧院,都开在天津,我来之前已打听好了,有一个戏剧院这几日正在上演《罗密欧与朱丽叶》,你若是有兴趣,我让人订一个包厢我们去看好不好?”

他满心以为欧阳雨喜欢看他书房里莎士比亚的译本,定然会喜欢看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这一段爱情悲剧的,不料欧阳雨心底正烦闷不已,皱着眉摇摇头:“莎翁的戏剧里,我最不爱看的就是这一出了,大家翻译过来的时候,常常喜欢做一些噱头,说这是西方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照我看却是大大的不然。”

梅季听她这样说,来了兴致,忙问道:“我倒觉得颇有类似之处,你看,他们都是相爱而受到家庭的阻拦,最后又同是以殉情而告终,你为何却说是大大的不然呢?”

欧阳雨对他产生这样的问题感到不满:“罗密欧在遇见朱丽叶之前的头一秒,还在为另一个不爱他的女人伤心的死去活来,下一秒见了朱丽叶,马上就见异思迁了——这样的爱情又怎么称得上生死不渝呢?他们最后殉情,亦不过是因为一个误会,依我看来,倒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之间的感情,历久弥深,最后的悲剧亦是因为社会的必然,相较起来感人的多。”

梅季听了这话一愣,他从未想过这其中的微妙差异,仔细思索了好久才反驳道:“我自然知道日久生情的道理,但你也不可否认这世界上是存在一见钟情的例子。”

他说着这话,带着几分玩味的神色瞅着欧阳雨,看的她脸上又生出一阵燥热,看他那意思,好像说他对她是一见钟情似的!她心底一再地告诫自己,梅季起初要同她结亲,纯粹是出于政治联姻的目的,欧阳北辰的满腔深情,她已是无以为报了,他却在这里颠倒黑白,每天拿自己寻开心:“你莫要用这些话哄骗我,我们第一回见面,我打了你一耳光,要是这样你都能说成——你也太能颠倒黑白了吧?”

欧阳雨别开脸去看海上拍起的层层浪花,也不理他,梅季却默默思索着她那一番话——她是在暗示,她并不是轻易忘记旧情的人么?他固然知道她认得胡畔比他早,那又怎样?这并不是一件以排队论先后的事情…他自顾自的伸到她腰间去摸刚刚送给她的那支M1911A1手枪,举起来瞄准在军舰上空盘旋的海鸟就是几枪。

“砰——砰——砰——砰——”

他一枪一个准,连打了四只海鸟下来,欧阳雨慌忙去抢那支枪,他最后一枪失了准头,见欧阳雨总算肯来理他了,才将手枪收好递还给她。

“好端端的,打什么鸟?”

“不打鸟,难道打人不成?”

欧阳雨看他现在说话这样子,竟像在赌气一般,不由得有些好笑,梅季看出她在笑话自己,更加不依不饶:“你笑什么?”

欧阳雨屈起双腿,抱着膝盖,微微笑道:“我笑你其实是一个多面派的人”,她故意拖慢了声调,梅季皱着眉问“我如何是多面派?”欧阳雨笑着道:“母亲在你面前总是说你,在我面前又总是夸你孝顺、懂事;外面的报纸总说你是冷酷无情的人,对政敌是不择手段的打击;可你现在…更像是个花花公子,只是不知道这些花言巧语,你同多少人说过?”

“我同你说过的,我以前从不哄女人。”

“我才不要信,你现在明明花言巧语每天都挂在嘴边,若是以前没有哄过,才不会说的这样顺口呢!”

梅季屈身蹲在她身侧,眼珠子转了几转,换了一幅口吻教育她:“你难道不知道说情话乃是男人的一种本能?只不过这种本能需要特殊的人来开启,就算是个山野村夫,遇到了他合意的那个村姑,也会开窍许多,我遇到了你,当然就更——”

“又来了!”欧阳雨皱着眉斜瞥了他一眼,语气中透着三分嗔怪的意味。

梅季看她老是一副局外人的模样,似乎从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刚刚打死几只海鸟所排遣的郁气又堆积起来:“说来说去,你根本就不曾将我放在心上,好像我们的婚姻你是一个旁观者一样,才能在这里这样平静的讨论我有没有同别的女人说这些话——若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那手枪里还有二发子弹,尽管一枪打死我就是了!”

他这话说的极是突然,欧阳雨一时也摸不着头脑,不知他怎地一下子恼成这样,她心里估量着——他为什么这样急切的要她相信他?照常理说来,他们现在已经是夫妻了,她一直配合的很好,是一个很称职的陆军总长夫人,并没有半分对不住他的地方,他何必一定要这样计较?

“若要打死你,一发子弹也就够了,何必留两颗?”

梅季被她说得一愣,气鼓鼓的随意找了个借口:“你要真杀了我,一定会后悔,另一颗子弹是留给你殉情的!”

这话一说,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把方才陡生的剑拔弩张抛到九霄云外了。

他们谁也没有料到,日后欧阳雨真的拿着这支美产M1911A1手枪,对准他的心窝——后来她一直会想,当初他…为什么…偏偏送了她一把手枪作为生辰礼物?

从渤海湾的军舰上下来,他们又一起去了租界的西洋戏剧院,看新上演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在天津逗留了将近半个月,才返回北平。

回北平之后不久,天就开始冷了,梅季向教育司提出的增派公派留学生的提案已经得到通过,政府开始在北平、天津、上海等地的著名大学里张贴公示,凡在校的大学生、研究员等,参加统一的科目考试和分系别的专业考试后,再通过一定时间的英文培训,便可送到欧洲几所联系好的公立大学交换学习,欧阳雨在报上看到公示的消息,立即让老张开车载她去汇文大学,约了胡畔出来,准备劝他抓住这一回的机会,出去做进一步的深造。

“什么?你不想去?为什么?”

胡畔欲言又止,欧阳雨被公派出国的那一年,他和她一起参加了考试,那时的条件比现在苛刻许多,他那时才知道原来欧阳雨的英文竟比他好出许多,后来他以微弱的几分的差距未能入选,一直引以为憾,还几次给在海外的欧阳雨写信抱怨此事,所以这一回有了公派出国深造的机会,欧阳雨才会这样兴致冲冲的来同他商量,以为他一定会积极的准备考试的,不料听到他犹豫不决的回答。

要怎么和她说呢?事到如今,他除了遗憾,还能说什么呢?是后悔到现在才发现自己的心意,还是用他们之间本来就存在的门第差距来安慰自己?

他有几个月没有见到欧阳雨了,上一回——似乎还是在欧阳雨的婚礼上,那天人格外的多,他的身份原是不会收到邀请的,不料欧阳雨却拖人送了一张天主福音堂的入场券给他——那一天的场面看似热闹,其实军警便衣无数,能拿到邀请去参加的人都是经过了层层审核的,那一天他看到欧阳雨远远的站在牧师面前,才真真切切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差距有多么大!

恼恨么?是的,他认识了她三四年,算得上是她在学校里最交好的朋友了,他一直以为他们的交情,是出于对新思想、新思潮的渴望,出于共同的理想,这或许是因为——他们一直都在一起的缘故,他甚至偷偷的立志为了革命事业终身不娶——现在看起来真是错的离谱。

他出狱后看到欧阳雨要和梅季订婚的新闻,当时急躁的要死,可叹那时他竟然还以为自己只是担心欧阳雨而已,那时他还抱着幼稚的想法——以为他们是为了共和事业,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的,欧阳雨牺牲自己的婚姻幸福,换取梅季阻挠联合声明,这正是他们该大大提倡的“义举”。

等到他向同学们解释的事被报馆利用之后,他才发觉此事可能对欧阳雨造成多么大的伤害,那时他觉得自己心里比欧阳雨还要难受,他羞愧了很久没好意思去见她,再见时,就是看到她嫁为人妇…

“我欧阳雨情愿遵守上帝的意旨,嫁你梅季为夫。从今以后,无论安乐患难康健疾病,一切与你相共,我必尽心竭力爱敬你、保护你,终身不渝。上帝实临鉴之。这是我诚诚实实应许你的。如今特将此戒指授予你,以坚此盟。”

一字一句,都敲打在他心上——那一刻他莫名的嫉妒站在她身侧的那个男人,那一刻他发觉他们如日月般耀眼,而他不过是卑微的尘土。

第 十九 章 醋海生波

“你以前不是挺希望有到西洋深造的机会的吗?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我知道上一回你是被英文卡住了,可是这一回我听说对英文的要求会放宽,每个大学堂都会请外文老师来集中讲习,我想这一点你大可不必担心的。”

胡畔无奈的叹了口气:“我试试看吧。”

他闷了许久之后又问道:“梅总长对你——还好吧?”

他看得出来,欧阳雨的脸上洋溢着以往所未有过的光彩,眼波中流转着动人的明媚——比起以往那个单纯热烈的女学生,似乎多了几丝作为女人的气息——胡畔猛然记起,他是一步一步看着她改变的,他们在学校认识时,她还是一个很胆怯的少女,如今,已经是各大报馆争相追捧的时代时尚典型了…

“嗯,挺好的,你不用担心我在梅家的生活,他们家的太太小姐,都是好相处的人…”,欧阳雨极为热心——她现在的日子别的都好,就是无聊,所以想着法的要帮周围的人做点事,好尽一点自己的心力。

最好相处的只怕是那位陆军总长了,胡畔心底酸溜溜的,他说服自己振作起来——这样看来欧阳雨过的还算幸福,即便是出于政治考虑的婚姻,至少梅季待她是不错的,他想起那天同梅季会面时梅季说的话:“别人都以为我和她结婚,是出于政治利益的考虑,实际上,她父亲拒绝了和我的合作,但我丝毫不后悔娶了她——我甚至为此感到很庆幸,我愿意为她献上我的一切——”

身为陆军总长的梅季,能不顾政治利益的考虑,也要同欧阳雨在一起,他虽然只是个穷学生,当然也不能落于人后——他这样想着,决心抛却脑中的那一丝妒嫉,转而用乐观的精神来看待欧阳雨和梅季的婚姻了。

“就是挺无趣的,一点有意思的事情都没有。”

欧阳雨皱着眉抱怨,胡畔不解的看着她,旋即明白她说的是现在这种官太太少奶奶的生活,让欧阳雨成天和一群太太姨太太小姐们整天打打麻将说东家长西家短,真是为难她了,胡畔思及此处,踌躇甚久,才开了口:“梅总长看起来也是一个颇为开明的人,你若开口同他说明有什么想做的,他当不至于阻拦吧?上学的事情恐怕是难了,不过你若是有一二样感兴趣的事情,闲时用来打发一下光阴,也是好的。”

欧阳雨笑道:“你和他很熟么?倒知道他是一个开明的人?”

胡畔被她这样问住,自然不好告诉她自己曾经和梅季有过一次会面——让他稍微同学生们解释欧阳雨的难处,大家自然是肯相信的,若换了梅季来说,大家只会觉得这是于他有利的事情,难免会有些猜测,胡畔想着这是为了欧阳雨所必须的牺牲,当然也要瞒着梅季曾经找过他的事,他还未回答,抬头看见欧阳雨脸上一样的神采——这全是因梅季而起的,他应当为她高兴的,心里却忍不住有些心酸,而欧阳雨接下来的话则让他更为抑郁了。

“胡畔,你最近做研究很忙吗?若是不忙的话,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但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是万死不辞的。”

欧阳雨抿嘴一笑:“何至于说的这样严重?我不过是看你身高和梅季有几分相似,新年之后他虚岁也有三十了,你知道的,三十而立,我想着…他每回出去参加公开的集会,或是什么会谈,总是穿着一身军装,让人看了就觉得怪严肃的,我知道城西有一家制衣店,手工缝制的西装是顶好的,可惜他每天都忙,我又没法绑了他去让裁缝量身,所以想拜托你同我走一趟,不知你意下如何?”

胡畔此时心里纵然有一百个不愿意,刚才既已说了“万死不辞”的话,现在也无法反驳了,只好点了头,和她约了时间,准备下个礼拜先去汇文大学拜会刘光中教授,然后去城西的制衣店量身,临别时欧阳雨又加了一句话——原本她什么都不说倒好,她这一句话,让胡畔心中的郁气更是无处可发了。

“耽搁了你做学问的时间,我真是过意不去,不过…既然你已答应了去参加公派留学的考试,将来在欧洲深造的时候,可代表了我国的脸面,我想——下个礼拜,也同你做一身西装好了,记在我的账上,算是耽搁你做学问的补偿,你说可好?”

她笑意吟吟的,说的话却如撕裂了胡畔的心肺一般——她如今耽搁了他的时间,还需要这样客气的同他赔礼,他们几时变得这样生疏?他又不知如何拒绝,只好闷闷地点了头,自己叫了人力车回学校。

那厢梅季回了雨庐,听说欧阳雨要又回汇文大学去看望老同学了,梅季心头自然一阵火起,好容易带她去天津转了一圈,一回来就这样心急的去会老情人?

他心里这么琢磨着,又不好意思说出来,说出来岂不是让人笑话?堂堂的陆军总长,去和一个穷学生争风吃醋?

这念头一旦生出来,便如毒蛇噬咬他的心,他嫉妒的几近发狂,却无处宣泄——举行婚礼的时候欧阳雨还专门给胡畔送了请帖,让他惊诧莫名——他永远记得胡畔和欧阳雨说话时脸上洋溢着的热情,他也知道这几个月欧阳雨并没有再和他有来往,可为什么从天津回来了,她又巴巴的跑去见他?

她和他说了些什么?她究竟要将他置于何地?

他知道有司机老张跟着,他们断然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可他心里总忍不住要猜测——他们有怎样的过去?

他仔细的调查了欧阳雨和胡畔在学校的资料,他们来自同一个系别,专攻略微有些区别,最初欧阳雨是如何进入汇文大学的新学社做一个打杂的干事,已是不可靠的事情了,留下有记录证明的是,欧阳雨在新学社认识了胡畔,之后长期跟随胡畔学习如今流行的种种新思潮,和胡畔作为搭档参加校内的竞选、讲演,风头一时无两;欧阳雨交换学习回来之后,谈吐风度与往日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于是许多事情上胡畔开始转向幕后——毕竟在这样一个年纪,有一个年轻而美丽大方的女性作为领导,会吸引更多的目光。

梅季咬着牙忍受着一个让他十分不愉快的事实,胡畔和欧阳雨在汇文大学曾经是很登对的——如果…不是他的出现,按照欧阳雨的说法,她早已和家庭脱离了关系,她的婚姻可以自主,那么胡畔很有可能是那个先得月的近水楼台…

哦…不,胡畔早就…

“我和你在一起一日,就绝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你信我,好不好?”

他恨恨的将那一堆资料扔进火盆,拼命压抑自己心底熊熊燃烧的妒火,他要怎样说服自己来相信她?办公室里的瓶瓶罐罐被他砸的一片狼藉,郁廷益过来同他商量都督代表大会的事,看到这情景吓了一跳。

他不该在这个时候失控,还有一个礼拜,就要开始正式的上议院选举——一个省两个名额,全国已经宣布共和的十八个省,一共三十六个名额,他现今的目标是占据四分之一强,而另一个可能占据四分之一强名额的是欧阳北辰所在的苏皖系。

他应该把所有的精力放在争取各省的大员上,而不是为了这么一桩风花雪月,绞尽脑汁,他倏的拉开抽屉,里面放着在外务司任职的三姊夫郁致远送给他的雪茄,他抽出来一根,点着了,狠狠的吸了一口,又不耐烦的在桌子上直接敲灭了——他前些日子心情不顺,在家里抽了一根,欧阳雨皱着眉瞪了他老半天,活脱脱一个管家婆。

楠木长桌上顿时被雪茄烫起一个小印子,呲呲的还缭着一点白烟,郁廷益在旁边看得张口结舌:“老四,你这是怎么了?”梅季抬头狠狠的摁下雪茄:“没事,世叔那边…怎样了?”

一连五天,欧阳雨归家的时间,都刚刚好比他早那么一点,老张的汇报永远干脆明了:

“夫人今天早上十点出门,去了国文系的刘光中教授那里,是一个人,下午四点回来的。”

“夫人今天早上九点出门,去了胡先生的实验室,还有一个物理系的教授,下午四点半回来。”

该死的!

他阴沉着脸,程副官在一旁看得心惊胆颤,可又不明白四少到底在为什么生气——夫人说要回学校拜访几位老教授的时候,四少不是还笑呵呵的要她代他致意的吗?

老张心里隐约猜测得到少爷对那位胡先生是有敌意的,他一个做下人的,怎么好开口去说夫人的长短,他是否应该跟夫人说说,让她稍微避忌一下?不过,夫人行事是随性了一些,并没有和那位胡先生有什么出格的行为——偏偏少爷又没有问这个,他冒然说出来,倒跟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

“你知道吗,后天就要开始都督代表大会了。”梅季在饭桌上,不动声色的向欧阳雨提起现在举国上下最为关注的大事——他为欧阳雨近来对政治的不关注感到诧异。

“哦?是吗?我在报上看到了,你…应该会很忙?”

欧阳雨神色闪烁,她当然看到过报纸,都督代表大会是在政府一直没有建立完备的上下议院之前,成立了一个类似于上议院的机构,按照十八个省每个省一个代表的方式,决定政府立法和其他制度的一个机构,这个月正式成立上议院之后,都督代表大会的历史使命就要正式宣告结束了。即将举行的最后一次都督代表大会,汇集了十八个省的代表,其中江苏方面的代表之一,正是欧阳北辰。

这也是她为什么一连数日都呆在汇文大学,不愿意呆在雨庐的缘故——她已有好些日子没有想起欧阳北辰了,这样的发现让她十分愧疚,他马上就要来北平了,她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与他碰面,如果见了面,又会怎样?

她眼神中的闪烁落到梅季的眼中,腾腾的怒火又上来了——因为我忙,所以你就有机会出去会情人了是不是?

欧阳北辰第二天一早抵达北平,下榻在政府为各省专员准备好的万国酒店里。梅季派人去递了个条,表示想和他谈一谈,他不愿意在目前这种阶段,和欧阳北辰成为敌人,他和欧阳北辰同窗四年,彼此相知甚深,如果他们联手起来对付现在的旧军阀,那必然是所向而披靡的,不过如今风头正紧,名义上他又是欧阳北辰的妹夫,公然会晤的话,太过招摇。

欧阳雨一早就知道这样的消息了,昨天的《申报》上有江苏方面给欧阳北辰送行的新闻,他的样子和三年前几乎没有分别,颀长瘦削的身材,清俊的面容,脸上少有笑容——可是她知道他其实是个外冷内热的人,这一点和梅季恰恰相反,欧阳北辰在她面前却是极温柔的,她永远记得,他拿着线装书教她认字,他们伏在草丛里捉蛐蛐,他们坐在庭院里看月蚀…

梅季呢?在没有认得他以前,这位梅四少给她的印象只是一个一丝不苟的军人而已,再认得了,他脸上整日都挂着温和的笑容,她却知道,那温和的笑容下潜藏着无限的算计,这些都是她这几个月才渐渐了解到的,父亲梅方思的遇刺,给他带来了许多麻烦,促着他提前登上前台,面对各色各样的政敌,他要没有十二分的气概,是断然镇不住军部的元老们的。

她在心里不断的比较着欧阳北辰和梅季的不同,不料胡畔早已站在她面前老半天了,伸手在她面前晃了几晃,她才蓦然醒过来,制衣店的裁缝已经给胡畔量好了身,正预备着写单子给欧阳雨下订,欧阳雨拿着量身裁缝递给她的单子笑道:“你照着这样的身材,肩宽一点,下身大概长三寸的样子…”

正说着,制衣店的正厅门口进来两个打扮的极为时尚的女士,左边的那一位走在前面些,身材也较为高挑,细细的眉毛到末处往上一挑,和一双丹凤眼极是相称,前面梳着最近正流行的月牙式刘海,后面编了两条珠辫,身上穿着鹅黄色的小西装,外面罩着一件小珍珠披肩,欧阳雨只瞟了一眼,觉着有些眼熟,正在想是哪里见过时,看到跟在她后面进来的那一位女士,才明白这两位是谁。

后面跟着进来的比前面那一位矮了近一寸,穿着淡青色的软料旗袍,上面绣着金线的花,颜色上要鲜艳一些,气质上也和蔼三分,正是欧阳雨在去天津前,在梅府电影公司送票来,说要上映新戏的那位颜如玉小姐。

认清楚了后面这一位,再去看前面那位女士,欧阳雨自然想起来了,这是明星电影公司的另一位台柱:白芷。

欧阳雨看到这二位,不知道因为些什么情绪,不自觉的别开头去,她和胡畔原是在这制衣店的侧间里面的,隔着玛瑙珠子串成的门帘,外面的人若不仔细是看不见里面的,欧阳雨瞟了两眼马上又回转头来,就听到外面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传了进来。

“我刚才过来的时候,怎么看到四少家里开的那辆福特车在前面街角的地方,难道他今天也在附近吗?”

这声音的调子很高,让欧阳雨听着莫名的有些不舒服,她侧着头看了一下,开口的是那位白芷小姐,据说一直是走清纯玉女路线的,从打扮上来看,也走的清雅的路子,可这说话时的腔调,却让她有些莫名的不愉快。

“四少今天应该在政府有事要忙吧,报纸上说这些日子有都督代表大会,据我看他这一阵子有的忙,你也别抱怨了。”

白芷嗤的一笑:“我的如玉姑娘,我抱怨什么?前些日子不忙的时候,也不见他有个信啊?这些公子哥儿,我倒是看明白了,有了新人在怀里笑,还哪里管旧人在冷宫里哭?”

颜如玉被她这句话逗笑:“好了好了,别做的像个怨妇似的,你要知道四少是顶不喜欢别人没事给他招麻烦的,他新婚的夫人是江苏督军的小姐,不管怎样也要捧在手心捧些日子的吧?”

第 二十 章 机锋暗敲

“报上不是说早就和家里断绝了关系么?何必摆大家闺秀的架子?”欧阳雨听见她们俩的声音,似乎是走进了隔壁的另外一个侧间,这家制衣店规格颇高,裁缝师傅们轻易不肯上门替人做事,不然欧阳雨也不至于要拖了胡畔来替梅季量身,白芷和颜如玉看起来也是这里的常客,白芷进了侧间选料子,一边还在抱怨:“每个月都要出来做一回讲演,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在汇文大学是招摇惯了的么?照我看,既然是个大家闺秀,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抛头露面的比我们这些戏子还勤快?”

颜如玉显然是正在研究裁缝师傅递上来的衣料:“这个银杏印花缎的料子不错,不过…你穿那样湖青色的更恰当一些…诶,你老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现在的形势不比几年前了,现在政府要和欧美国家沟通,像欧阳女士这样的人物,既有风度又有谈吐,家世上也是上得台面的,对四少在外打开局面是极有益处的…”

白芷颇不乐意:“抱怨两句还不行么,他不止不来看我,不也没来看你么?难道你心里就好受?我知道人家是看不上我们这些戏子的,说的好听些,叫电影明星,其实心里不定怎样在鄙薄我们,说一双玉臂千人枕呢…我们前两年要不是有四少撑着,不知道多少人打着那些肮脏的念头呢…现在倒好,你看看,你的新戏上映了——这可是四少这几年来头一回没有去捧场呢…”

胡畔小心翼翼的看着欧阳雨沉下去的脸色,隔壁的两位小姐说的话他自然也听出眉目来了,在北平城里的人只称呼“四少”而不加姓的,只有梅季一人,听那两个人的口气,显然是梅季往日的“红颜知己”了,胡畔心底生气的同时,又看着欧阳雨脸色不大好,只好想着法要安慰她,可是这样的困窘局面,倒确实是胡畔生平所未见,实在不知道拿什么样的话来安慰她。

他断断不肯相信梅季对欧阳雨的心是如那两位小姐所说,因为她是江苏督军的小姐,或是她适宜做新式夫人的典范之类——一来梅季那天和他诚恳的一番谈话,让他觉得梅季本身是一位破正直的人,这样的人在现今的政府里已经很少见了;二来他自己也拜倒在欧阳雨的石榴裙下,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他自然觉得欧阳雨哪里都好,梅季又怎么可能不为之所动呢?而那两位小姐对欧阳雨不以为意,不过出于女人间的妒嫉…

“这些个明星说话没个准的…你…不要紧吧?”

他前半句还像是安慰欧阳雨,后半句却暴露了他自己的想法,他分明也是相信了两个人的话,怕她为梅季伤心,他心里暗暗的痛恨梅季,为了娶了欧阳雨回去却不珍惜,又不敢将这样的想法在欧阳雨面前表示出来,自己先矛盾的紧,还怎样能想出安慰的话来?

憋屈了好久之后,他心里正义善良的那一面终于战胜自己的私心——欧阳雨既然已经嫁给了梅季,他应该祝福他们,并且努力使他们婚姻和睦,才子佳人,本来就是很相配的,于整个国家,都是大有利的——

“梅总长也快到而立之年了,以前…我想他这样的身份,难免有些逢场作戏的时候,那两位小姐也说过了,梅总长自娶了你,就没有和她们联络过了,连新戏也没有去捧场,她们想必是心底不平,所以毁谤一下你,图个心理上的痛快罢了,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更不值得因为这些闹的夫妻感情失和…”

欧阳雨思索的却是另一件事,刚才白芷和颜如玉的一番对话,显然她们和梅季交情匪浅,可梅季上回却同她说和颜如玉只是老朋友而已——老朋友?分明都是他的禁脔!

她气恼他的不坦白,她自然知道以梅季的年纪,这么多年未娶,决不至于缺少女人,她并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以往的事情,他若肯坦坦白白的告诉她,她心里就算有疙瘩,过些日子也就好了,可他却瞒着她!

如果不是心里有鬼,怎会不敢和她明说?如果不是心里有鬼,他为何在同她说和颜如玉只是朋友之后,却避开了带她一起去看戏的可能?

隔壁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大约后来她们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可惜听不真切,欧阳雨不愿让胡畔平白无故替自己担些心,反倒过来安慰他:“这些道理难道我不懂?你倒好像一个婚姻专家一样,你莫要忘了,你如今是连女朋友都没有一个的!”

她小声的开了几句玩笑,走出来填下订的单子并付款,谁知颜如玉和白芷没有挑到称意的料子,不多会儿就出来了,这会两拨人马都在制衣店的正厅里碰上了面,欧阳雨不想惹更多的麻烦,只低着头签字,这家制衣店做好了衣裳,是会送上门的,不过欧阳雨在雨庐住了几个月,发觉雨庐基本是没有客人的,几乎算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私邸,可见梅季并不愿意有闲人上门去打扰,这样一想,她便向掌柜的笑道:“不知你这里的衣裳,一般是几天可以做好呢?到时我叫人过来取就是了。”

“梅夫人要的急的话,鄙店加派人手赶制,一个礼拜就可以了”,掌柜的一边签上自己的名字,一边把取衣的单子递还给欧阳雨,“拿着这张单子过来就好了。”

颜如玉和白芷正走过欧阳雨身侧时,听到掌柜的一声“梅夫人”,不由得都转了个头,多看了欧阳雨几眼,本来欧阳雨和胡畔这样一对年轻人在这店里量身制衣,并不惹眼,可这回颜如玉和白芷的目光既然已转了过来,自然马上就认出来这位女士正是梅四少新娶的夫人——欧阳雨。

白芷心底担心着刚才她们一番说话,或许都被欧阳雨听了去,照颜如玉的意思,如今梅季对新夫人的态度是极好的,若欧阳雨在梅季面前告上一状,自己以后的前途,怕是尽数毁了,苦苦熬了这么多年挣起来的一点成绩和根基,怎么抵得过梅季的庇护?她心里先慌了起来,转头去看颜如玉,盼着她能拿个主意,颜如玉也看过报纸,认出了欧阳雨之后,目光转到她身边的那个男人身上——梅季身边的副官或是侍卫,她多多少少认识几个,却从来没见过这位年轻人,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白芷顺着颜如玉的视线,目光也落到胡畔身上,二人心中都在猜测这位陆军总长夫人,为何会和一个陌生男子出现在制衣店里,又见到欧阳雨填了另一张单子,填好之后递给胡畔:“胡畔,这一张你拿着吧,我想你经常在学校里到处跑,制衣店送去了也许找不到人,你索性也自己来取,也免得麻烦掌柜。”

胡畔拿着单子细瞧了半天,他总觉得这样收欧阳雨的礼物不大好,可又不好拒绝他,况且他想着到时穿上这一身西装,是欧阳雨陪着他来量身的,心里自我安慰许多——虽然他只是作为一个买一送一的搭头得了这身衣裳。

“也好,我听说统一科目考试之后,有一项面对面的考试,穿的正式些去,也增加几分印象分。”

眼看着欧阳雨和胡畔就要转过身来,颜如玉忙拉着白芷就往外走——她们现在无论如何也惹不起风头正盛的总长夫人的,一面往外走,两人心底都想着一件事——听口气那位姓胡的男子并不是梅季的熟识,而是欧阳雨在学校的同学。

制衣店离汇文大学颇有一段距离,欧阳雨照例吩咐老张先送胡畔回汇文大学,她坐在车上,头一次打量这辆福特T型车——梅季的车都是当今世界最一流的那几个牌子,北平城里放眼过去也没有几辆,难怪白芷认得!保不准——以前还送过她们呢!

想到这里,连看着这轿车都不顺眼起来,到汇文大学门口时,欧阳雨皱着眉叫了停车:“老张,你先开车回去吧,我待会儿自己叫人力车回去。”

老张迟疑着不敢回去,欧阳雨也不好硬赶他走,老张犹豫了一阵问道:“夫人,要不…我就在这里等着?夫人要是回去看同学,待会儿…还是我来接吧?”

欧阳雨不便勉强,赌气的踢着路上的石子,决定和胡畔回新文社看看老朋友,新学年又招了一批新社员,聚在活动室里正在分发宣传单,看到胡畔陪着欧阳雨回来,一伙人欢欣雀跃,胡畔被人叫走去借书,欧阳雨留下来帮他们清点今年所出的学报,翻着翻着就翻到六七月份的那几期,小边栏里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小短文,随意一瞟,看到一个署名杜思媛的学生点评贺梅子的《青玉案》,最后一句赫然是: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她不由记起签署婚书的时候,梅季签好了字把墨水笔递给她,立在她身边躬身看她签字:“你天生就是要嫁到我梅家来的。”

彼时她不解他的话,梅季看着她才签下的名字笑嘻嘻的:“从今往后,你就要冠上我的姓了,我觉着,我的姓,比你原本的姓,更配你的名字,你觉得呢?”

他一语双关的说:我们的性命,总是连在一起的。

她签的名字是“欧阳雨”,往后她就是梅夫人了,签名的时候,也要把梅季的姓放在她名字的前面,她读书的时候曾抨击过这种出嫁后就要冠上夫姓的不平等政策,现在却无端的为放在自己名字前的那个姓氏偷偷的欢欣。

方才在制衣店里生出的不快,马上被自己这个小小的发现驱散了,欧阳雨甚至有一丝自得——报纸上总喜欢说她和梅季是天作之合,她看多了,只当是无聊的笑话,也因为看得多了,慢慢也就习惯了,自己也忍不住要去相信了。

这些日子她心情一直颇为阴郁,今日难得对自己的婚姻生出这样的信心,心情不自觉的好了许多,可惜刚刚参加完第一次都督代表大会的梅季的心情,就不如她的这么欢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