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三年之后,他再一次见到了欧阳北辰。

欧阳北辰不单止是位美男子——当年他们一同在海军学院,一起的同学还有遇刺的前总统的大公子左绍仪,三人常常结伴同游,他和左绍仪奉行人不风流枉少年的铭训,自诩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衣,欧阳北辰却从那个时候就十分之自爱,从不见他有任何交情好的女朋友,过着如清教徒一般的生活,经常被他讥笑为“假道学”,欧阳北辰却不以为意,甚至立誓说“共和革命一日不成功,一日不娶妻生子”,更引得不少名媛的追求,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了。

现在欧阳北辰正在都督代表大会上做压轴的讲演:“愚以为,极端、过激的政冶革命之后,宜继以和平的社会革命,政治革命已使我中华民族,脱离封建帝制;而接下来的社会革命的使命,则是使我共和国,进入彻底的法制、共和阶段…”

欧阳北辰站在圆形会议厅的中央侃侃而谈,正如他的名字一样,北辰——北极之星,风度翩然,划破夜空。

他的讲演每到一个段落,便略停顿几秒钟,此时与会者便报以雷鸣般的掌声,收到邀请的各家大报馆的记者的镁光灯更是闪个不停,争相记录这位与“北平四少”齐名的金陵公子的风采。

之前欧阳雨和家庭决裂的事,已经见诸报端,此时梅季也不好公开约见欧阳北辰,代表大会上欧阳北辰的压轴讲演完毕后,其他各省的代表又发表了一通陈词滥调,对各自已据有的利益是决计不肯放手的,乱糟糟的吵了三个小时,直到中午休会的时候才各自散了去用餐,欧阳北辰之前收到梅季送过来的帖子,知道他有意和自己合作,想来想去觉得不便拒绝,总得私下同他定个会晤才好。

中午休会时的餐食,是学如今西方正流行的自助式,碗碗碟碟的都放在中间,想要吃什么尽管自己去取,乐意和谁一桌坐下来,也可以自由选择——如今政府提倡向西方学习民主共和,自然连这些也都学了来,免得一群旧军阀坐在一个桌子上客套,结果大家都吃不好。

欧阳北辰端了一杯酒,和两小碟玫瑰花露蛋糕,正碰到梅季也在取葡萄酒,于是两人心照不宣的走到同一张小圆桌旁,欧阳北辰稍稍抿了一口酒,和梅季笑道:“我们大约也有三年未见面了。”

梅季今天正被代表大会闹的一肚子火,他心底是很不苟同那些旧式军阀割地自立的行径的,只是迫于时局,也不能公然拒绝他们所有的要求,欧阳北辰和他是一样接受过新式教育的,所以他总想能够联合欧阳北辰缔结一个联盟,这样无论是于公方面他可以多一些革除旧弊的底气,还是于私方面可以进一步的讨好欧阳雨,他都觉得是一个上上之选。

“确实,我记得上一回我们见面的时候,我还抢了我送给你的那个钱夹子看,如今想起来,不得不感慨姻缘天定,那个钱夹子里小雨的照片,倒成了如今我的媒人,那个钱夹子又是我送给你的,这样说起来,真不知道这媒人到底该算谁呢?”

梅季心里估量着欧阳北辰上一回拒绝与他的合作,恐怕有彼时双方实力未明的缘故,照理说他和欧阳雨的兄妹感情还是深厚的,如今也只能用这个做突破口了——他哪里知道这正好碰到了如今欧阳北辰最忌讳的地方,欧阳北辰抬起头来,目光中带着深不可测的情绪,淡淡的应了一声:“小雨在你那里,过得还好吧?”

梅季微微一笑,并不答话,侧过身来看到远处的觥筹交错,向欧阳北辰笑道:“我还记得当年我们一同去英国海军学院,立志学成之后回来报效祖国,让我中华民族早日跻身世界民族之林,不想今日我们能在一起,见证共和国在民主共和征途上的又一里程碑式的时刻。”

欧阳北辰紧紧的抿着唇,垂下眼帘,片刻后轻声道:“不错,我为这样历史性的时刻感到由衷的高兴。”

第二十一章 隔墙有耳

“可是我觉得不够,这步伐太缓,这进程太慢——欧美各国都经历了一次甚至两次工业革命了,而我们的国家还停留在封建残余的阶段,长此以往,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将要落后列强到什么时候?为什么我们不想想,怎样让民主共和的浪潮,来的更猛烈一些呢?”

“复卿有何高见?”

梅季转过头来:“我知道小雨和家里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可是血浓于水,她到底是你的妹妹,如今我们已经是夫妻,世间至亲,莫过于父母、兄弟和夫妻,为什么我们不能放开一些过往,为即将到来的新时代,迈出一致的步伐呢?”

他晓以民族大义,辅之以血缘亲情,一定要欧阳北辰做一个明确的表态,是与他一起革除旧弊,还是继续割据一隅。

欧阳北辰端起酒杯,杯中醇厚深红的液体缓缓的摇晃,他知道这酒现在看着沉静,若是喝了下去,肚子里怕不要像火烧一样?这又如同他现在明明痛苦已极的心情,却要做出镇定的样子来,向梅季表达对他婚姻的祝福——他估量着梅季是不会知道他和欧阳雨之间的所谓“不愉快的过往”的,他和欧阳雨以前的事,便是家里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家门的禁忌,欧阳雨决不至于同梅季吐露,可他心里又切实的担心,恐怕欧阳雨真的将一颗芳心,落在梅季的身上。

欧阳雨如今愈发的出挑了,她和梅季一起出席各类慈善集会的相片,他都是有看到的,她姿容焕发,全然不似在南京时那般忧郁哀愁的模样,仅就这一点来看,梅季待她该是不错的,他或许是该祝福她吧?和梅季在一起,他再毋须替她担心,父亲不会拿她当眼中钉,她也不会再饱受冷眼…

她并不曾欠他的,他们两人之间,若说有谁亏欠在先,那也是他的过错——他欠她一条命,而她从不知道真相,她在督府里受人冷落,全拜他所赐,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他再明白不过了,以前梅季和左绍仪常常嘲笑他,说他谨言慎行到了近乎圣人的程度,他只是在心里苦笑着想,他们没有做过错事,自然无法理解他的悔恨。

他知道她心底对他是有怨的,怎能不怨呢?他自己心中又何尝不怨?匆匆数年,辗转徘徊,到头来,不过是水去云回恨不胜——他又怎能不恨?只是满目望去,人人皆有苦楚,他能恨的也唯有自己了…父亲是恨铁不成钢,母亲是咽不下那一口气,她呢…

他何尝没有想过带她远走高飞?什么江东俊杰政治新星当世瑜亮,他何曾放在心上…

他唯一放在心上的,不过她一人而已。为了让她在家不受排挤,他不惜顶撞自己的母亲;为了和她在一起,他甚至对父亲以死相挟,可是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低估了父亲的怨恨:“你翅膀长硬了,就想着能飞了是不是?为了一个女人,自己的前程不要,连命也不要了是不是?”

父亲一个耳刮子搧过来:“天底下的女人,要什么样的没有?你就是看中了天皇老子的女儿,我也尽可以如你所愿,你偏偏要看上这个孽种?子不教,父之过——我留她到今天,已经够对得起你了,你再这样任性妄为,那就是我的过错!”

父亲没有给他任何答复,他开着轿车去金陵女中接她下学,她拍着胸口心有余悸的跟他说:“今天可吓死我了,我和杨惠媛去看话剧团的人新排的话剧,我们坐在最前面,天花板上吊着的灯居然会掉了下来,幸好没砸到人…”

他心中倏的一惊,这就是所谓的子不教父之过吗?父亲就是这样来弥补自己的过错的?

意外接二连三的发生,没有一次伤到欧阳雨,他明白这不过是父亲对他的警告而已,真出了什么事,不过徒增一段丑闻。只是…他却如此的无能为力,父亲为她安排了亲事,她要他带她走,他——他怎么敢呢?他若真走了,父亲…谁知道父亲会做出什么事来?

“北辰,你就要这样眼睁睁的看着我嫁给别人是不是?好,我嫁,我嫁,我嫁了人,也就不碍你的眼了是不是?”

他什么也不能说,只能搂住她,千言万语只能化作在她耳边的呢喃:“你一日不嫁,我一日不娶。”

他欠她一条人命,怎能再害她第二次?他很想告诉她,父亲已经病重,他的翅膀——现在是真的硬了,可是…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她已为人妇,他又有何面目见她?只是…舍不得,放不下…

梅季向他提出邀请,请他到雨庐做客,欧阳北辰微笑着点头,梅季也点点头,欧阳北辰伸出左手来和梅季握手,梅季微笑着回应,然后转身离开,在他身后,欧阳北辰所有的克制都在这一瞬间崩裂——一同崩裂的还有他手中的高脚玻璃杯,玻璃碎片划伤了他的右手,十指连心,这痛转瞬间蔓延到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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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军部处理了几项军务之后,梅季又打电话到万国酒店找欧阳北辰,告诉他自己已经派了轿车过去接他,请他今晚到他的雨庐做客。

欧阳雨在回雨庐的路上看到了京华晚报,上面刊登了欧阳北辰上午在万国酒店会议厅的讲演照片,神色沉稳,眉尖飞扬,一如在南京时几千个日子,他温润的眉目间,依稀竟有了些皱纹…看着那张照片,她刚刚挽回的一点兴奋之情陡然沉了下去。

他…终于来北平了。

她心里隐隐的生出一些不安,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十分想见到他的,可现在…她似乎沉溺在梅季的温柔里太久太久,久得让她忘了她嫁给梅季的初衷。她原本以为促成了梅季和欧阳北辰的联盟,这样欧阳北辰的抱负可以早日实现,梅季的理想也在于此;至于她和欧阳北辰,那已是早就没有可能的事了…梅季却像一团火一样日夜燃烧着她,让她为他绽放越来越多的热情,现在她甚至开始害怕欧阳北辰的到来——她不是因为无法面对他而怕见到他,她竟然在害怕…怕梅季知道她这样隐秘的过往…

梅季越来越多的和她探讨国内外的局势,甚至于看公文的时候,也喜欢叫她在旁边的沙发上看小说等她,偶尔不经意的抬头,总能看到他闪动着火花的眸子注视着她,他还用这个来抱怨她,说他近来看公文的效率越来越低了!这怎能怪她呢?明明是他什么事情都喜欢赖在她旁边做——他的两个姐姐现在都笑话她,说他们两个像是近来医学上说的连体婴一样,一刻也分开不得…

人心是一样多么可怕的东西,不过短短半年,她就对梅季产生了这样的依恋…报纸摊在欧阳雨的面前,她别开头不敢看欧阳北辰眼神里的忧郁,她心里急急的期盼梅季能快一点回家——她似乎开始习惯将梅季的怀抱作为自己的避风港了!

她在自己的卧房里来来回回地走,从窗户到门口是十三步,从门口到窗户仍然是十三步,她来来回回的不知走了多少个十三步,却不敢开门走出去——她回来的时候隐约听见绿槐在和厨娘说今天有客人来…

她立在窗口看到那辆银色幽灵开进雨庐了——梅季回来了,她飞奔到门口,准备扭开门把时却有些畏缩了,她该怎样面对梅季呢?他今天要招待的客人是谁?他几乎从来不带客人来雨庐的,他总是用带点调笑的口吻同她说:“这里是我们的爱庐,怎么能让外面的人跑进来干扰我们?”

印象中他唯一提到过的,曾经进入雨庐的客人,是她的哥哥,欧阳北辰。

真的…是欧阳北辰要来吗?

她心里其实已经有百分之八十的确定,今晚要来的客人就是欧阳北辰,绿槐和厨娘们窃窃私语的时候,有时还偷笑着望她,那定然是和她有关的事了,可另外百分之二十的不确定,又让她暗暗存着一丝侥幸——欧阳北辰真的要来吗?他真的要来吗…他…是来和梅季商谈如今的局势,还是…来看她?

透过墙上格窗上蒙着的薄薄的纸,她看到梅季走进了书房,程骏飞也接着走了进去,仿佛有什么事,她隐约的看见程骏飞在低声和梅季说些什么,然后梅季推开门进去了,程骏飞守在书房门口,笑嘻嘻的同经过的吴妈打招呼,又不敢放开声量,生怕吵到了在书房里的梅季。

欧阳雨又急急的从门走到窗户边,再走回来——梅季在做什么?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的妻子会有这样多的事情瞒着他…

她摸着心口上那一颗星辰的钻坠,心笃笃的跳了起来,几经踌躇,她终于解下那条她曾以为永不会解下的项链,攥在手中,她难以想象她把项链还给欧阳北辰的时候,他的心情会怎样——会是愤怒,还是伤心?无论如何,终是她负了他…

一想到她所亏欠欧阳北辰的点点滴滴,她便没法子原谅自己,她惶急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无意间瞟到桌上才装没两个月的电话机——原本她房间里是没有电话机的,她也不常和人通电话的,有几回梅季从军部打电话回家,她身上不舒坦,病怏怏的不肯下楼去接电话,梅季回来亲昵的教训了她,马上就叫人给卧房里也装上了电话机,这样以后他要同她说什么悄悄话的时候,也不要绿槐去转接了。

她鬼使神差的提起了电话机的话筒,她不是想要给谁打电话,只是无意识的伸出手,想听听梅季的声音,让她此刻安心一点——她一手握着话筒,一手轻轻的按下电话上的小按钮,梅季的声音清晰的传了过来…

“你放心,我有空会再去看你的。”

他要去看谁?欧阳雨的疑惑并没有存留太久,另一个娇滴滴的女声传了过来:“敢情四少家里的新夫人管得这样严,这几个月的都见不到四少,我还真以为——四少的百炼钢被新夫人化作绕指柔,已经见不得我们这些旧人了呢…”

电话那头的笑声让她想起一张脸——烧成了灰她也会记得的,可不就是今天在制衣店里见到的那位电影明星白芷小姐么?

她的心一下坠到冰窖里,浑身瑟缩起来,她就知道梅季和她们是有私情的,他以前瞒着她,现在还同她们保持着联系!说什么那全是往日的风流债,我若同你说了,你以后看见这些人,保不定心里难受,又说什么我如今可真算得上是三贞九烈了…竟全是哄骗她的!

梅季接下来的话无疑又在她心口上剜了一刀:“你也和如玉学着点好不好,不要总说这种让人不爱听的话,我是那种会被一个没长大的女学生给俘获住的人么?不过是还有些用处罢了…”

电话的话筒和她的人一同栽到床上,话筒里隐隐约约的还传来着梅季的声音,还有那位白芷小姐娇滴滴的笑声…

她就要将一颗真心全部都交托给他的时候,却听到他这样残忍的话语。

泪水迷蒙了她的眼,她轻轻的伸出手去,小心翼翼的把话筒扣上,不忍再听那剜心裂肺的言语。

如果梅季知道给卧室装上同一条线路的电话机会有这样的后果,当初还会用这样的方式来讨她的欢心么?她清楚的记得,梅季当时献宝似的教她怎样可以不用接出去,直接就能和书房的那部电话机通话——自装上了这部电话机,他每天夜里在书房里看书时,总少不了要用这条专线和她说说话,说来说去,不过是一些闲话,诸如“今天起风了,夜里被子要盖严实了”或是“早点歇着吧,别看书看得太晏”之类…

她不过是想拿起来听听他的声音罢了,却没想到听到的是这样的…声音…

她想欺骗自己,那只是幻觉,那不是真的…可那的的确确是梅季的声音,一如他在大沽炮台阅兵时的冷肃…

“我有空会再去看你的。”

“不过是还有些用处罢了…”

第二十二章 醉梦沉香

梅季冷冰冰的吐出这样的话语,不知是为了向白芷证明他梅季并不是一个可以随意被摆弄欺骗的人,还是为了说服自己——让他相信自己其实并没有受到伤害。

她居然和胡畔跟情侣一样的去制衣店量身?

她到底将他置于何地?

他知道她今天又和胡畔出去了,回家的时候老张已经跟他汇报过行程了,然而没有想到他们是这样的亲密——他心里当然也知道白芷说话定然是有夸大的可能,可腾腾而起的妒火,仍然烧得异样的痛。

作为一个丈夫,他就失败到了这样的地步吗?她心里到底有没有分过一点点位置是给他的?如果她真的和胡畔到了生死相许的地步,又为什么——会在他的软硬兼施下答应嫁给他?他对她不够好,还是不如胡畔真心?他…只恨不能将一颗心剜出来给她了,她还有什么放不下的?那个胡畔,不过是一个空有热血志气的学生罢了!除了喊几句口号上街闹几回事,他能干的了什么事?

几回话到了嘴边,一看到她眼睛里流转的神采,一看到她脸上漾起的笑容,他又把一切都抛却脑后了——他不敢问她,也不忍问她,他努力的说服自己,欧阳雨已经尽力在做一个好妻子,她认识胡畔在先,认识他在后,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

他甚至害怕,如果欧阳雨真的公开对他承认和胡畔的感情,他又如何自处?只要她一日没有把话说出来,她就是他的——他一个人的,哪怕他能留住的只是她的人而已。

堂堂的陆军总长,居然懦弱到只能在白芷面前用这样虚弱的话语来维持自己的自尊。

他无比的恼恨自己,父亲遇刺之后的烂摊子,他也未曾收拾的这样痛苦;顽抗代总统草拟的联合声明,也不曾这样艰辛;这世上的事情,还有什么比得到她一颗真心更难的?

书房的门和卧房的门同时开了。

梅季站在书房门口,欧阳雨将门关好,一回头,正迎上梅季深沉郁重的目光,他眼神里隐藏着一丝绝望,又隐隐存着些希望,欧阳雨远远的和他对视,又垂下眼帘——她无法分辨,这双墨深眸子里的深情,有多少是伪饰?

她心乱如麻,怎样也难以把眼前这个要将她的心全部攫取的沉郁面孔,同方才电话里听到的冰冷话语统一起来,眼前的他,像是戴着一张面具——他本来就是多面的人,她无缘由的想起欧阳北辰曾经警告过她的话…那一张脸才是真正的他?

“雨,我请了你哥哥今天过来一起用晚饭,应该也快到了,我们下去接他,好不好?”

他口里问着好不好,人已径直走到她面前,执起她的右手,一起往楼下走去,欧阳雨只觉着手被他捏的生疼,她心底生出一丝抵触,默默的往外抽了抽,却挣不开他如钢筋铁骨的手掌。

梅季阴着脸,欧阳北辰的到来都无法让他平静此刻的心中的翻涌,他脑子里有那么一刹那闪过一个念头——如画江山,锦绣山河,都不比这软腻腻的手更难抓住。

司机在雨庐外鸣了一声笛,梅季和欧阳雨走到门口时,看到欧阳北辰正躬身从轿车里出来,欧阳雨一时间连心跳都停住了,她扶着门挪不开步子,千言万语涌到喉间,却说不出一句话。

除了千分万分的愧疚,她已无力向欧阳北辰表达任何其他的感情。

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连接着雨庐的里大门到正屋的门,欧阳北辰穿着一身雪白的西装西裤,他伸手取下礼帽,在鹅卵石小路的尽头,微微躬了躬身,梅季这才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松开紧攥着欧阳雨的手,改搭在她的腰间,疾步走到门口,热情的拉着欧阳北辰往雨庐里走:“欧阳,到了这里就是一家人了,别和在外面那样客套,今日咱们只叙私情,不论公事,哈哈…”

欧阳北辰坐言起行皆是风度翩然,此时更是随景入戏,在这个时代最为璀璨的两位政治新秀携手走进雨庐,谈笑风生,讲的不过都是些当年一同留洋时的旧事,诸如史家的老三添了儿子,王家的败家子开始抽大烟之类的话。

欧阳雨在一旁陪着笑,安静温婉,一如所有的名门闺秀那样,接过绿槐端上来的茶壶,给欧阳北辰和梅季面前的青花茶碗添茶水。

厨娘将晚饭送上来时,梅季突然敲着餐桌叫道:“去把去年俄国公使送的伏特加拿两瓶出来!”

欧阳雨诧异的抬起头,梅季满不在乎的摇摇头:“难得你大哥来一回,今天我们不醉不休——”,他明明还没喝酒,却已同醉了似的,伸出食指按在她的唇上,笑得有三分张狂:“男人喝酒,女人不要插嘴——我可不是大男子主义,今天你听我的,往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他压在她唇上的指尖冰凉,同她的唇一样没有一丝热度,欧阳北辰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切——指关节就要捏出响声来,掌上的血痕犹在,要怎样的忍耐,才能凝聚出一张平静的面孔,来面对在自己面前这对毫无避忌的夫妻?

伏特加送了上来,欧阳雨闻着味道就皱起眉头,无色的液体蕴含着无穷的涵义,两个男人就在餐桌上你一杯我一杯的——没有人劝酒,又或者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明明都知道现在是最不能喝醉的时刻,却又都巴不得能一醉解千愁,唯一清醒的是那个让他们醉倒的女人,在一旁皱着眉想要劝住他们,绿槐则夹在男主人和女主人不同的命令间左右为难。

酒过三巡,一桌狼藉,欧阳雨终于忍无可忍:“别喝了!看你们醉成什么样子!”她恼怒的夺过梅季手中的酒瓶掼到一边,梅季扬起头来笑着望她,看着有八分的醉意,二分的张狂,欧阳雨见了又生了气,别过脸去想要把欧阳北辰手里的另一瓶酒夺下来,不料欧阳北辰埋着头,手上却丝毫不松劲,欧阳雨亦不敢用劲去抢他的酒瓶,拉扯了一番没有抢下来,一顿脚又坐下来生闷气。

梅季偏着头,仰着脸看她眉心紧皱又恼又羞的样子,脸上没来由的燥热起来,他原本就喜欢说些轻佻的话来逗她,现在借着醉意,自然更加放肆,他嘻嘻的笑着,一边伸手去拍闷着头的欧阳北辰:“看见没,看见没,你这个妹妹啊,平时看着挺温柔的,到这种时候,就显出河东狮的本色了…”

欧阳北辰握着酒瓶抬起头,眯着眼打量着欧阳雨,欧阳雨被梅季那一句话说的怅然,不知他现在这副样子,又是真是假?她的目光从梅季身上又移到欧阳北辰那里,欧阳北辰仍是眯着眼,看着她眼里蕴含的复杂情绪——怅然,愧疚,悔恨…唯独没有他所盼望的炽热…

梅季还在不停的嘀咕:“我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娶了这样一个悍妇回来…”,他歪着头斜觑欧阳雨一眼,又转过头去拉扯欧阳北辰整齐的西装:“就是被你钱夹子里的相片给骗了——可见第一印象不可靠”,他说着就伸手摸索到西装里放钱夹子的暗袋,轻轻一夹,把欧阳北辰怀里的那个皮制钱夹取了出来,欧阳北辰猛地惊醒,想伸手制止他,已是来不及了。

梅季掰开钱夹,抽出里面已经发黄的相片,向欧阳雨摇了摇:“你看,我平白无故的因为这个挨了你一耳光,你要怎样才能补偿回来?”

他看见欧阳雨脸上瞬间颜色灰败,自己心底也生出异样的难受,他啪的把那个钱夹子拍在桌上,一边把那张相片塞到自己的口袋里一边伸手去拉欧阳雨,借酒装疯的趴在她肩上:“嗯…你说…要怎样才能补偿回来当初打我的一个耳光…”

欧阳雨被他摁在肩头,只看到欧阳北辰和她一样灰败的脸色,她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折磨,用力的推开梅季:“你醉成这样了,看看你都喝成什么样子了,我不要理你们了,你们尽管醉死在这里好了!”

她也不管自己用力的轻重,把梅季往椅子上一推,自己就蹬蹬蹬的上楼去了,梅季歪着脑袋看她的背影,也颤歪歪的站起身,挥着手叫绿槐过来:“给欧阳少爷找地方睡——北辰,我明天继续同你喝,明天把这个聒噪的女人锁在房里,看她还来管我——”

他歪歪斜斜的往楼上走,嘴里还哼着近来流行的小曲,楼下的欧阳北辰一手还扶着酒瓶子,眯着眼靠在椅背上,看不出是醉了还是睡着了。

欧阳雨刚刚摔上房门,恼恨交加——她这是怎么了?梅季这个狼心狗肺的,她在心底咒怨着他,没想到这狼心狗肺四个字此时从嘴里念出来也带着几丝迤逦的味道,他怎能去抢欧阳北辰的钱夹子看?他…这不是故意戳欧阳北辰的伤口么?

她已经对不起欧阳北辰了,如今他还要拿着她来炫耀——这就是她现在的用处?

她两手绞着被角,不甘心的揣测着她现在对梅季的用处——他还是念念不忘要同江苏方面结盟吧?现在欧阳北辰到北平来了,自然是他的大好机会——若是他知道她和欧阳北辰之间这理不清的关系,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哦…不会的,他怎么会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她又猛然一惊,他若知道了这些隐秘,只怕还要拿来大做文章,要挟欧阳北辰呢…

她使劲的捶捶自己的头——欧阳北辰明明警告过她,梅季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她总不肯信,一次又一次的替他说好话,结果怎样?人家只拿你当颗棋子…

她竟然还在这里不争气的想,如果梅季知道她和欧阳北辰之间的那一段过往会不会拈酸吃醋——她真是鬼迷了心窍,为这样一个薄情寡幸的人伤心;她又辜负了欧阳北辰——他对她的好,只怕是此生此世都无法回报了吧?

砰——砰——砰——

门被狂烈的拍着,欧阳雨不耐烦的站起身来,旋开门锁就把门摔开,预备今天把这间房留给这个醉鬼,她尚来不及走出去,梅季已直直的压在她身上,脚随意一踢就把门踹上了,她预备推开他,却被他一手反扣住双腕,一股辛辣的酒味扑面而来…

火一样的刺激直冲她的喉咙,他蛮横的侵占她的唇舌,他的唇齿之间尽是酒意,烧的她火辣辣的,那感觉真难受——想要咳又咳不出来,他整个儿堵住了她的双唇,让她无法呼吸,她想要推开他,却因为男女在气力上天生的差距而无可奈何,她的抗拒在此时显得格外的锥心,他恢复了在战场上的冷酷残忍和统领千军的豪情,将她当作最难攻克的城池——这世上还没有他梅季打不赢的仗!

“复卿,你醉了!”在他稍稍放松她的那一刹那,她终于抓住机会抗议一句。

“我没醉!”他恶狠狠的甩下一句,把她掼到床上:“不要以为我醉了,你就可以背着我和人眉来眼去!”是的,他醉了,所以他可以借着醉了,把平时不忍心说的话都说出来…她这样折磨他,他为什么要忍气吞声!

“复卿!”

她尚来不及惊骇和辩驳,他已继续攻城掠地,她的身体如在烈火熔炉中炙烤,心却如置身冰天雪地之中,她头一次发现,原来…她根本不曾了解这样的梅季,往日温存的笑容,似假还真的誓言,像一个又一个的水泡,卟的一声碎开,她拼命的推拒,却换不来他一丝的清醒,她这才知道,平日里他闹她玩的时候,不过都是让着她。

他不过顺手一扭,她的双臂便被锁在胸前,徒劳的挣扎不过换来他更加暴戾的掠夺——她居然反抗他?学什么三贞九烈,既然心心念念的记挂着旧情人,那又何必用一颦一笑来扰乱他的心神?

无力的挣扎,徒劳的抗争,却敌不过体力上的悬殊,如同羚羊面对饥饿的狮子,没有一丝温情,只有攫取和掠夺…

静悄悄的黑夜,死一般的沉寂,欧阳雨僵硬的坐在床边,梅季大约是喝多了酒,又真的累了,趴在枕头上睡着了,欧阳雨不敢开灯——怕惊醒了他又是一场凌虐,另一个原因则是——不敢开灯验收梅季方才的成果。

她不知道他知道了些什么,竟说她和别人眉来眼去,纵然她心底对欧阳北辰有万分的挂念,也没有要做半分对不起他的事情的念头,况且现在是他和人有私情——他倒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

她一只手还被他握着,所幸他已经睡着了,没有方才那样大的劲道,她试着往外把手抽出来,也不是很困难,刚刚动了一下,他就侧了个身,正对着她,夜里没有光,她却分明能看清他的脸。

他脸上带着笑意,拽着她的手往怀里缩了缩,不知他正做着什么甜美的梦,唇角勾起笑意,好像抢到了糖吃的稚童一样,喉咙里嘀咕了一句什么,听起来似乎是雨——她的心笃笃的跳了起来,一转头看到桌上的电话机,她的心又冷了下去——

“你也和如玉学着点好不好?”可见他对颜如玉是极满意的,她忆起今天见到颜如玉的样子,娇艳中透着绰约,现在回想起来也难以让她生起恨意,难怪梅季会放在心上,每有新戏必然前去捧她的场…谁知道他在梦里念的是“雨”还是“玉”呢…

第二十三章 游园惊梦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你不爱我,何必要这样骗我”,她又默念了一遍——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两者究竟哪一样更让她痛心一些。他们的婚姻一早就是因为政治做基础的——他想要在她身上获取足够的政治利益,也怪不得他,可是…明明欧阳北辰已经拒绝了他,他仍然执意要娶她,她以为这就不单单是政治了——谁知道仍旧是…

政治联姻也有培养出爱情的,她心底也明白这一点,当年父亲逼迫她嫁人的时候,大太太就这样劝过她,那时她在心底偷偷的反抗——我的爱情已经给了人,又怎能和另一个人培养出来呢?

她极力的想要否认她是真的移情了,她…她怎么会这样信赖一个…一个这样的人,他竟这样对她,她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了些什么,扪心自问她已经尽最大的努力来扮演好陆军总长夫人这个角色了,她甚至——她甚至已经决定将那条北极星吊坠的项链,物归原主了…

终于把手从他怀里抽开,欧阳雨努力的支撑自己站起来,身与心的双重创伤和打击让她差一点撑不住自己了。她一手按在胸口,告诉自己要镇定,她从衣橱拣出一件睡袍披上,决定到外面走走——她实在无法想象,要怎样面对…她的丈夫。

推开门,走廊里的八角绢制宫灯里的电灯闪着昏黄的光,墙壁上就有电灯开关,她摸索着关掉灯——这条路她就是闭着眼睛也认得的。

她先走到二楼的客厅坐了坐,恍惚间又忆起她住到雨庐的第一个夜里,她夜游到客厅,碰碎了花瓶,在书房还没有休息的梅季出来安慰她,她还记得他的话:“我不会欺负你的…”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又觉得心里堵得慌——脑子里满是梅季这些日子来的欢声笑语,他在渤海湾上陪着她看海鸟,教她射击,隔三岔五的陪着她回家,她陪婆婆打牌的时候立在一旁给她看牌,在餐桌上突然袭击的拥抱和亲吻…都是假的么?

如果这样日复一日的柔情,也可以作假,那还有什么会是真的?

存留着温馨记忆的客厅,此刻不啻于是另一种讽刺,她跌跌撞撞的跑下楼去,差点跌倒在楼梯上,她抱着旋转楼梯的栏杆,跌坐在樱桃木的阶梯上,她还记得,他常常在这樱桃木阶梯上圈着她,温热的气息仿佛还在空中袅绕——

这不堪回首的一切…她急急的跑下楼梯,打开大门,冲到院子里去,猛烈的吸了几口气,盼着这初冬的寒凉冷静她的心神。

月亮在云彩间飘动,巨大的梧桐树上落下疏影,树叶沙沙作响,一切都如此的静谧、悄无声息,只有她的心,乱糟糟的。

挥着翅膀的天使雕像立在院子里,微笑、恬然,手上还拿着弓箭,她缓缓的往那雕像走去,她知道这雕像的名字是叫丘比特,希腊神话里的爱神——每天背着箭袋飞来飞去,一会儿射出一只金色的箭,一会儿射出一只铅色的箭,将世人的心思折磨的凌乱不堪,作为自己生活的乐趣…

她以前是听过这个爱神丘比特的故事的,如果被金色的箭射中,那么即便是仇人,也能成就美满的姻缘,如果被铅色的箭射中,即便是情侣,也会变成怨偶——不知道这位蒙着眼睛的爱神射到自己身上的,是什么颜色的箭呢?

“雨…”

一个人影从雕像后的阴影中走出,他背着月亮,欧阳雨看不清他的眼,她单知道那是欧阳北辰,他望着她,明明近在眼前,却跟隔着万水千山一样,他在等她过去,她却挪不开脚步。

“你…你不是…你不是也喝醉了吗?”欧阳雨记得她临上楼的时候,欧阳北辰已经醉得不轻,梅季拽着她闹了大半夜不得安生,没道理欧阳北辰此刻能这样清醒的站在她面前——她只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等梦醒了,就会发现这一切都是假的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呀”,欧阳北辰苦笑着,“我真巴不得我能醉过去,可是我越是喝酒,越增添我的清醒;我以为喝醉了酒不会痛苦了,谁知恰恰相反——你呢?你这时候,不是应该在和复卿…”

“别说了!”欧阳雨近乎是哭吼着的制止了他。

欧阳北辰叹了一口气,又转过身去,靠在天使的一根翅膀上,望着月亮,欧阳雨想走上前去安慰他,才迈出步子又住了脚,停在小天使的另一根翅膀旁边,背着月亮,她觉得自己有千言万语想要问欧阳北辰,却一句也没有办法说出口。

“你…为什么要来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