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看你。”

“为什么还带着那张相片?”

“不想忘记你。”

两行清泪止不住的淌下来,宛如清泉,想要冲刷掉千般难言的情绪:“你以前从来不说这种好听的话的。”

欧阳北辰转过脸来,苦笑中透着无尽的落寞:“他…待你好么…你不该哭的,我只是来看看你,我不该说这些的…你别哭好不好?”他伸出一只手,准备帮她拭泪,手却颤抖着无法伸出去,欧阳雨哭的更凶了,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来,勾起她这样多的泪水,为什么梅季要这样欺骗她,为什么欧阳北辰明明被她背弃,还要来关心她…

他冰凉的指尖落在她面上,顺着她的泪水滑下,欧阳北辰蓦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这样的雨庐,这样的夜,叫他怎样睡得着?本以为在院子里可以清静清静,这一趟北平,不知道来的该还是不该?明明知道来了要伤心,偏偏忍不住,父亲冷着眼问他:“你自己看着办吧,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他不说话,只是抿着唇,父亲已经老了,连吃饭都要前年入门的姨太太服侍,父亲一个眼色,那位姨太太就出去了,父亲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我怎么教出你这样的儿子,我知道你不死心——她都嫁人了你还不死心!”

“我没有。父亲,你另派人去北平吧。”

“没有?你以前在我面前说了梅家老四多少好话?偏偏这一回,难得他主动提出来,你倒不乐意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我养的儿子…”

他知道父亲是恨铁不成钢,要他和梅季争一长短的时候,他不肯;要他和直隶结盟时,他又不肯,也难怪父亲生气。

她已经嫁人了,他还有什么不死心的?她哭成这样,大约也是觉着对不起他吧?其实…她又怎么知道,真正对不起她的人是他,不该说出口的话说了,该说的却说不出口,他禁不住都要瞧不起自己了——他还有什么资格替她拭泪?这已是另一个男人的权利了…

“你别哭,我只是来看看你…雨庐里那盆徽州墨,我带过来了,下午我已让人送到复卿那里了…”

手上沾着她的泪水,这眼泪是为他流的么?真恨不得那泪水能流到血里去,这样——她便有一样东西是和他分不开的了…血…

“你哪里受伤了?”

欧阳雨一惊,伸手去摸自己的颈子,还未反应过来,欧阳北辰已一把扯过她,看到她耳后隐隐的红痕,本欲开口问个究竟,又觉着尴尬。看到欧阳雨脸上凄凉的笑意,才意识到这并不是什么夫妻间的情趣,手不由自主的攥紧,先前手上的泪水这会子便真的融进了血里了,他压抑着心底的愤怒,咬着牙问道:“复卿…是复卿么?”

“他…”,欧阳北辰努力的回想着,他知道梅季是怎样的人,他在北平的时候,梅季变着法的让左绍仪引着他出去玩…他不该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么?他心头莫名生出一些难言的情绪,想不出梅季会因为什么事对欧阳雨下这样的手——于公于私,梅季都不是这样的笨人:“他…他是不是知道我和你的事了,所以…是我连累了你吗?”

欧阳雨扶着丘比特手上挽着的小弓,哽咽不成语,她自己也闹不清楚,梅季为何会在今晚这样的暴躁,照理说他是不会知道她和欧阳北辰的事的,况且——他不是早说过并不后悔的么?或许…那时也不过是骗她的话,什么“我只恨我没有早一些认得你”…怕不是从那时就开始在心底忍耐了吧?

“是我害了你…”,欧阳北辰攥着丘比特另一只手举着的小箭,唇上渗出血丝,他却全然体会不到那血意:“又是我害了你是不是?我去同复卿说,是我逼你的——他不该迁怒于你的——”,他说着就准备拉着她进门去,欧阳雨猛力的把他往后拽了一把:“北辰,别傻了!”

“你没有逼我,没有人逼我!没有人逼我和你在一起,也没有人逼我背弃你,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错也好,对也好,都是我自己选的!”

“你为什么总要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复卿是什么样的人,你一早告诉过我了,是我自己傻自己笨往里跳的,你为什么要责怪自己?”

欧阳雨又哭又笑的,明明是她对不起的人,偏偏欧阳北辰要把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明明是梅季在外面潇洒风流,却冤枉她和人眉来眼去——大概这不过是个由头罢了…谁知道他忍了她多久?

为什么…欧阳北辰总在她最软弱的时候出现…她知道他记挂着她,一如他往年对她的拳拳相护,他眼里闪动着愤怒的光芒,她心底一惊——若是他知道了梅季今晚的所作所为,定然不肯善罢甘休的…她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让他为了她而受累…

她转过身不敢看他的眼:“是我心甘情愿的,他对我怎样也好,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你只当作——我们,我和你…是我对不起你…”

欧阳北辰抿着唇,看她低着头,哭哭笑笑的,却全是为了另一个人:“你…复卿…他到底为什么?你,你就爱他爱到了这般地步?”

“我…我甘心情愿的!”欧阳雨觉着自己喊得声嘶力竭,生怕少了一份气力,会让欧阳北辰起疑,其实她早已哭哑了嗓子,这声音显得那样的软弱无力。

“咱们回南京好不好?”

这一句话几乎要让她崩溃,泪水止不住的奔涌而出,她背着他,拼命地摇头,梅季固然欺骗了她,可她又怎能因为梅季的欺骗,将欧阳北辰再一次拉入万丈深渊?

今生今世,她亏负欧阳北辰的,是怎样也还不清了。

他轻轻的蹲下去,坐在草地上,轻轻的把她拉到怀里:“别哭了…咱们回南京好不好?你不喜欢,咱们去哪里都好,你喜欢哪里,咱们就去哪里,好不好?”

欧阳雨猛的从他怀里跳出来:“北辰,你别这样,我嫁人了,不值得你这样…”,她杂乱无章的说着话,一边往后退去。

“早知道是这样,我宁愿和你一起死在南京。”

心被翻来覆去的绞着,恨错难返——大抵就是形容她现在这样的吧?当初以为是对她和欧阳北辰最好的了断方式,却让她和欧阳北辰现在都深陷其中,一错岂能再错?

她仓皇而逃,不敢再看欧阳北辰在身后伸出的手——她怕她再一回头,又将他拖入无尽的深渊,她拼命的跑,在雨庐里做绝望的逃亡,不管到哪里,都无法摆脱这让她痛苦的记忆,有些是欧阳北辰的,有些是梅季的…她没有办法逃离这个雨庐,在游荡了一圈之后,不得不回到自己的卧房,去面对那个刚才带给她无穷伤害,现在却正在熟睡的那个男人,她的丈夫。

她走到椭圆雕花的穿衣镜前,透过夜色沉沉的暗光,她看到自己身上的瘀痕——她并不是为这个而痛,让她痛的是印下这些瘀痕的人——他负了她,而窗外还有一个被她辜负了的人,为她而痛。

坐在梳妆台的雕花镜前,她的头发已经比夏天时长了两寸多,可以披在肩膀上了,她侧过头看着梅季歪在枕头上的睡脸,此刻是那样的柔和安静,她还记得他有一天早上起晏了,索性打电话到军部去,说要病休一日,然后靠在床头,瞧着她梳头:“我真不懂你们,明明一头乌发是多么引人遐思的事情,非要剪成短短的——好像辫子剪掉了,封建残余也剪掉了似的…”

他笑嘻嘻的趴到她肩膀上,让一缕一缕的发丝在他指尖摩挲而过,他热热的气息穿过发丝,挠得她脸上痒痒的:“如今你不上学了,也留一回长发给我看看,好不好?”

她猛的摇摇头,试图驱散这些现在看来已成为讽刺的记忆,宽软的楠木大雕花床被梅季摆成大字的身躯占据了一大半,她是没有办法再呆在这个人身边的了,抱了一床被褥到沙发上,准备在这里度过残夜。寂静的夜里听到梅季均匀的呼吸声,她这才想起来他直接倒在床上,连被褥也没有盖一床。

冻死他,活该——她这样想着,忍不住还是往床上瞟了几眼,他要是真生病了可就不好了,这几天正在开都督代表大会,欧阳雨想了想,最后找了个理由来说服自己,看在梅季在政治上的主张尚算积极的份上,她极不乐意的移到床边,将他压在身下的锦被稍稍扯出来一些搭在他的身上。

他脸上仍带着满足的笑意,似乎有一个甜美的梦。

第二十四章 思君欲绝

这一夜她都没有睡着,死寂的夜里只听得到她和梅季两个人的呼吸声,辗转到天明,才敌不过困意,隐约之间似乎有人将自己抱到床上了,拉好了被褥,怀抱的味道是熟悉的,她知道是梅季醒了,隐隐还有一点伏特加的味道,她皱了皱眉,却没有睁开眼,怕一睁眼,看到梅季如深泓秋水的目光,只怕眼泪就要掉出来了。

她极力的让自己表现的像睡着了一样,睡着了的人呼吸都是均匀的,不该像她现在这样急促,她这样想着,只好竭力的屏气凝神,可喷薄在自己脸上的热息一点不停,那热息好似也是小心翼翼的,也许是怕惊醒了她。

她一颗心差点就要迸裂开来,盼着梅季每天早上起床后例行的这一阵怔忡快点过去——她同他结婚之后,没有什么事情做,慢慢地就起的晏了,他的作息却是雷打不动的,早上一定准时起床去军部巡查早课,醒了之后就喜欢逗她,有几次险些误了事,后来她就装睡,免得他闹个不休——今时不同往日了,以前她是故意装睡来享受他这份格外的关爱,现在这些只是让她无法忍受的折磨。

她忍的极是痛苦,她恨不得跳起来对他大吼大叫一番,要他滚出这间房,永远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可她还记得昨天夜里他发狂的样子,生怕再为自己引来这样无端的罪,除了极力的装到底,别无他法。过了许久热息散去,她才觉着自己脸上热的厉害,也不知道有没有红脸让他发现,突然胸前被什么东西一触,她差点要尖叫起来,努力的把跳到喉咙口的心又压回胸腔里去,她知道自己这一下反应过大,梅季只怕要看出来她没有睡着了,索性就势皱着眉翻了个身,显出不耐烦的模样——闭着眼她也知道他在靠窗的那一边,于是翻了身背着他,借着这个转身缓和一下自己跳得发狂的心。

梅季抽开了手,双腿交叉的盘跪在床上,低着头看了她好久,眉头凝成一个川字——他昨晚上都做了些什么?睡袍里露出她微耸的锁骨,上面还有他昨夜作恶的证据——他忍不住凑下去看上面到底有没有自己的牙印,看到欧阳雨不耐烦的翻身,他倏的一惊——他竟不知她若是醒了,要怎样面对她,他急急的从床上跳下来,匆匆的奔出门去。

听见门关上的声音,欧阳雨才缓缓睁开眼,轻软的锦被凉凉的,让她觉着有一丁点寒意,只有夜里梅季睡觉时压着的那一块是温的,她翻来覆去了好久,睡不着,她撑起来去翻梳妆台的抽屉,记得刚到雨庐的时候,她夜里也是睡不着——在这样一个和紫金山的雨庐近乎是一模一样的地方,她怎能睡得着?那时梅季请丁医师给她开了几次安眠的药,后来…后来梅季夜夜陪着她聊天入眠,那些辅助睡眠的药也就不知扔到哪里去了,她翻了半天也找不到,只好打电话找丁医师,要他再送几付过来,丁医师不知道她要什么样的剂量,她自己亦不太懂,加上此时心烦意乱,懒得去想剂量的问题:“各种剂量的都送几付过来吧,免得以后要用又找不到了。”

丁医师让人把药送了过来,想了想又打了个电话过来,叫欧阳雨用剂量最小的即可,剂量大的恐怕对身体不好,打完了电话他隐隐觉得梅夫人今日态度有些蹊跷,不知道是不是身体不适,犹豫了半天决定还是向梅季汇报一下的好。

梅季早上和欧阳北辰一起出的门去万国酒店,电话打到军部自然没有人接,军部的人不明就里,以为是梅夫人身体不适,所以需要电话通知梅季一声,这样消息七转八转传到梅季那里时,已经变成了夫人身体不适急需总长回府探望了,梅季看着传进会场来的纸条就慌了神:夫人身体似有不适,向丁医师索要大量安眠药。

他双手一颤,竟捏不住一张小小的纸片。

梅季心中的惊骇不是没有理由的,他知道昨夜自己作出不可饶恕的事情,酒醒之后又记不分明对欧阳雨的身体究竟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他隐约记得的是欧阳雨有拼命的抵抗过,他苦笑着看着自己的双手,手无缚鸡之力的欧阳雨,怎会是他这样受过四年严苛军事训练的人的对手?

欧阳北辰正在他身边,神色诡异的盯着他,更瞧得他心里一阵发毛。

议程才到讨论新政府的组织法,梅季自然不能提前退场,在会场里如坐针毡一般,今天的会议是顶顶紧要的,鄂系和鲁系两派已经争得不可开交,他是属于调解方的,原来预备趁着这个机会,一举拿下鄂鲁二系的督军收为己用,此时脑子里却一团乱糟糟的,代表大会上大家说了些什么,他全然听不进去。

欧阳北辰在一旁看着梅季一直皱着眉,他心底又何尝不是一团乱麻?他知道欧阳雨看起来柔弱,其实心底是再坚定不过的人,当年她离开的时候,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样子:“我也要看看,这个花花世界是怎样的,让你这样流连忘返——如果你喜欢,那我也会喜欢。”

他知道她为什么要走出来,不仅只是因为父亲要将她嫁出去——父亲给他订了一门亲事,她看到他和未婚妻一起出现在公众场合,悲恸哀绝——她以为他只是想让她做一只金丝雀的,一次又一次的争吵,他无法解释,他想保全她,又不愿意她离开他,更没有办法向她解释他的难处…或者就是那时的刹那犹豫,让欧阳雨放弃了他?

侧着头看着曾经的同窗,梅季向来是杀伐决断的人,他许多年前就知道了,也难怪…欧阳雨这样快就被他吸引…

“梅总长,请投表决票!梅总长,请投表决票!”

大会主持人拿着扩音器催促梅季,梅季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欧阳北辰亦从沉思中惊醒,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梅季排序正在他前面一位,不然现在出丑的可就是他了。

梅季匆匆的投了票,出来找到郁廷益:“世叔,你代我进去坐一阵,我有紧急的事情,一定要回一趟家不可。”

说完他就急匆匆的跑了,郁廷益万般无奈,只好依了他的意思,进去点个卯,坐到欧阳北辰的旁边,欧阳北辰见他进来替了梅季出去,颇有几分诧异,郁廷益向他点头示意,他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欧阳雨昨夜对他如避蛇蝎,他也只好强忍着这揪心的痛,努力的让自己平静下来,和郁廷益闲谈一二。

这可能是银色幽灵进入中国市场之后所创造的最快时速了,梅季已经顾不得去算欧阳雨是什么时候给丁医师打电话的,或者丁医师是什么时候给欧阳雨开了那些安眠药,他脑袋里只有那张纸条上的字…向丁医师索要大量安眠药…

大量安眠药——她想做什么?

他三步并作两步的往楼上冲,把正在下楼的绿槐撞倒了,梅季在二楼楼梯口停了片刻,蓦然间心底生出无限的惊惧——他不是没有见过死人,炮火纷飞、枪林弹雨,他什么没见过?

此刻他竟挪不开步子,楼梯下面绿槐正诧异的盯着他,不明白四少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家里,梅季回头瞥见绿槐怯生生的表情,更是惊惧交加,平时走过几百几千遍的走廊,此刻走的犹如登天蜀道一样艰难。

欧阳雨蜷缩在他们的双人床上,梳妆台上放着一包药,他大跨步的跑过去,看到梳妆台旁的小纸篓里扔着一堆西药的包装——天,她究竟吃了多少安眠药?

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颤着手抱着欧阳雨试图把她摇醒:“雨,雨,你醒醒,你醒醒…”

欧阳雨没有反应,他这下子急得要疯掉了,急躁的朝门外叫道:“绿槐——吴婶,快打电话,刚刚不是给丁医师挂了电话么,问问他怎么还没有过来!”绿槐和吴婶急匆匆的跑上楼,打电话的打电话,倒水的倒水,梅季的所有心理防线近乎崩溃——他知道是自己的错,却无可遏制的将怒气宣泄在下人身上:“你们是怎么照顾夫人的!药也是能随便乱吃的吗!”

“她什么时候开始吃的药,你们有没有一个人知道!”

“丁医师呢?丁医师怎么还没有过来!快打电话去催!”

“王八蛋!做医生的怎么能这样随便给人开药——不知道会吃死人吗!”

雨庐的几个下人都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绿槐是平时专门照料二人起居的,在梅季的雷霆震怒下,彻底的懵了,一点也不知道少爷的怒气从何而来,她一点也不明白——夫人睡不好觉,所以让丁医师送了一些药来,为什么会惊起这样的变故?

在这样的鸡飞狗跳和雷霆暴雨下,别说欧阳雨只吃了一颗安眠药——就是吃了十颗八颗也该被吵醒了,她被梅季搂在怀里,只听得耳边一阵一阵惊雷般的怒吼,她才刚刚从睡梦中醒过一点,还没睁开眼,朦胧中听到一阵鸡飞蛋打的,猛的蜷缩了一下,正此时丁医师匆匆忙忙的赶来了,梅季如同见到了救星一般,放下欧阳雨,急步冲到丁医师面前,颠三倒四的同他描述着他自己也并不清楚的情况,丁医师也吓得不轻,生怕因为自己给梅夫人开了药,引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后果,一手忙不迭的开着药箱,一手就去切脉。

梅季凝神静气的,生恐打扰了丁医师,欧阳雨被梅季放到床上又是一惊,惺忪的睁开眼来,梅季看到她醒过来,悬在嗓子眼的心这才落了下去,拉着她的手小心翼翼的,生怕力度大了又惊到了她,他愣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出话来:“小雨,你…你还好吧?”

欧阳雨双目含疑,尚不知他到底在问什么,丁医师在一旁也小心问道:“夫人…服用了多少安眠药?这药一次…可不能多吃,多吃了对身体是有损伤的。”

欧阳雨仍是不解,她好容易才睡着,谁知被一群人嘈嘈杂杂的惊醒了,脸上倦色未除,身上还有七分睡意,梅季见她一直不开口说话,想当然的以为她还在生自己的气,他琢磨着欧阳雨既已醒了,身体有无大碍大可待会儿再检查,连忙朝丁医师使了个眼色,挤在他们卧房里的人马上拾趣的退出去,绿槐顺手替他们关好房门。

梅季望着纸篓里扔掉的那些安眠药的包装,低声急急的劝道:“昨天晚上——”,他叹了一口气,仍有些惊惧不安的捏着她的胳膊,触着有些冰凉,忙又拉上锦被替她盖好:“我知道我有千般错处,万般不该,你也…你也别这样想不开,我…”

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口,他一伸手将她揽到怀里,心底虽有千般思绪在翻涌,到嘴边只剩下一句:“小雨,别离开我…”

他是真的不知道要怎样开口同她说话——说什么呢?

如果道歉可以挽回他对她造成的伤害,他绝不吝惜一千次一万次的对不起,回家的路上他一遍又一遍的对自己说,只要欧阳雨没事,要他做什么样的牺牲,他都可以接受——谁知刚刚醒过来,看到她空洞无光的眼神,他的心顿时沉到了比英吉利海峡还要低深的地方。

也许最初的错是由他造成的,如果他不提出联姻,她就不需要和胡畔分开,她陪着自己的时候——是不是也每天都沉浸在痛苦和犹疑之中?

如果他开口道了歉,接下来要怎样?承认她和胡畔之间的感情…然后…这绝不可能!

这样的声音在他心中低吼着,他承认他是私心的,只要她在他身边,他总能慢慢俘获她的心——在昨天之前,她在雨庐的生活已日趋正常,早上她在餐桌上和他谈谈天说说笑,晚上临睡前一起翻看几本外文小说,听听唱片公司送来的唱碟,这原本是多么惬意的生活,竟被他昨天晚上酒醉之后的冲动给毁了…

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些认得她,也恨自己明明知道欧阳雨不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听到白芷的描述时仍遏制不住心中的醋意——他们还有漫长的一辈子要一起过呢,何必为欧阳雨先识得胡畔的三四年耿耿于怀呢?他自忖身材长相气度风采都是远远胜过胡畔的——他不过早认得她几年而已,也真是…太心急了吧?

他说不出别的话,一声接一声的只是同一句:“雨,别离开我…”

他抚着她的后颈,她软腻的肌肤和她披着的丝缎睡袍一样光滑,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一早就让他难以自拔——他恼恨的想掐死自己,昨夜他都做了些什么!他知道欧阳雨是怎样倔强坚强的人,竟至于差点被他逼死,幸而没有真的出事,否则他真是要愧悔终身了。

欧阳雨被他这样埋在怀里,背上的温热逐渐蔓延开来,温暖她的五脏六腑,他在做什么?他…看刚才连丁医师都惊动了,似乎…他怀疑她想要自杀?

她生出一丝苦笑,马上她又遏制住这样的想法——他的指尖触到昨夜的残痕,还残留着点滴痛意,她微微一蹙眉——差一点又要被他深泓秋水一般的眼眸给俘获了,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的双眸——怎样才能分辨这深瞳里的真情假意?

“少爷,电话——”,绿槐在门外敲了敲门,梅季正犹豫着不知要怎样同她剖白自己的愧疚,听到外面叫接电话,轻叹了一口气,在她耳边软声道:“我绝不会再做这样令你难堪的事了,你…别做傻事,我去接个电话。”

他站起身来出去了,招了招手要绿槐进去陪着欧阳雨,自己去书房接电话,欧阳雨看着他远去的步子,若有所思,睫毛在眼下垂下淡淡的阴影,“绿槐,关上门”,她这样吩咐着,望着桌上的电话机,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将话筒提了起来,轻轻一拨,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复卿,刚才你急匆匆的走了,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事,所以打电话到府上试一试——出了什么事吗?”

这温和平静的声音让欧阳雨的心陡的提了起来,她捂着话筒,生怕自己的吸气声传了过去。

第二十五章 祸从口出

“没有…小雨身体有些不舒服,我…有点担心,所以回来看看。”

“不舒服?”那边顿了一下,“天冷,怕是容易病,请大夫来看过了没有?”

梅季嗯了一声:“让你费心了,我…真有些惭愧,没有照顾好小雨,改天…看来我要去负荆请罪了呢。”

欧阳北辰默然了许久,没有回应,梅季这才想起自己匆忙退场的事:“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吧?你若有什么事,跟我商量和跟郁次长商量是一样的,郁次长是我这边的长辈,可以做得主的。”

电话那头传来轻轻的笑声,欧阳北辰的话解答了欧阳雨此刻心中的疑惑:“刚刚休会的片刻我和郁次长就海军改建和鄂省近日的一些事务稍稍谈了一下,我很同意你昨天的观点,之前…各方面压力巨大,父亲不愿意我行事太过招摇,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你昨天说得很不错,我们确实应该携起手来,就目前最紧要的一些问题尽我们最大的努力…”

原来如此。

这大概…就是我的用处吧?欧阳雨在心底暗暗的问自己,也是刚才那一声又一声的“别离开我”的真正意思吧?

她悄悄的放下话筒,抱膝坐在床上,稍微一动,身上又丝丝的痛起来——他以为她要自杀,紧张成这个样子,无非是因为欧阳北辰在北平而已。

她曾经对于这婚姻的幻想,在这一刻尽化作镜花水月——他娶她,从开始,到现在,都是为了他的万里河山,千秋功业。

他对她,连一丝附加的感情也无——梅家四少,什么时候缺女人了?明星公司的三公主,他一人独占其二,白芷皎静如芝兰,颜如玉娇艳如玫瑰,又怎能将她这样什么都不懂的女学生看入眼?

门悄悄的开了,又悄悄的关上。

梅季静静的站在床边,欧阳雨仍旧抱膝而坐,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谁也不开口。

她连头也不抬,这让梅季从她清醒的欢欣中,又回到现实的痛苦中来。

她心凉如冰,不愿意说任何的话;梅季在自己的痛苦和她的痛苦中徘徊犹豫,不得不做出折中的妥协,他弯下身子坐到床上,从她身后搂住她:“雨,别做傻事…你要什么我都应承你,你要天上的星星,我给你摘下来;你要水底的月亮,我替你捞上来——只要你别离开我。”

谁能摘下天上的星星?谁能捞起水中的月亮?他竟连稍微可靠一点的誓言,也不肯给她么?

她稍微往床侧挪了挪,隔着碧罗纱的帐子斜倚在梳妆台上,她能去哪里呢?她茫然的点点头,梅季得到她这样的首肯,喜出望外——他整个头埋在她颈窝里,贪婪的汲取着她身上的馨香,不意碰触到他昨夜留下的伤痕,欧阳雨嗤的倒吸了一口冷气,惊惧的侧过头去:“我想出去走走。”

梅季忙不迭的点头,此刻她之于他,犹如失而复得的珍宝,比之昔日更加珍贵。

他不敢再迫她,生怕她又想不开——他一直也没仔细看,所以不知道,字纸篓里安眠药的包装,不过是欧阳雨四处找药时找出的以前的几瓶过期的药,随手扔进去的而已。

欧阳雨一下子又获得了无限的自由,她要做什么他都不拦她,她不想呆在雨庐里面对他——这样的对峙时刻煎熬着她的心;又不敢去见欧阳北辰——他又来了一回雨庐,她推说身体不舒服,不敢下去见他,生怕掩饰不好让他和梅季生出什么误会来;最后只好到汇文大学去探望新文社的几个同学——梅季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都在可能失去她的惊惧中都退却了。

新文社的男男女女对梅季颇有好感,一个新入社的女学生跟着她问长问短的:“听说鄂系内乱——连要修的铁路都搁置了,不知道这件事梅总长有没有什么良策?”

“都督代表大会推选出参议院之后,要进行宪法的修正以及其他法律的订立——欧阳姐,你一定要多多劝说梅总长,多为我们女性争取权益…”

欧阳雨很是好笑的瞅着她,当年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她已记不太清楚了,这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梅季现在在学生中声望极高,一是因为之前站在风口浪尖力阻政府和七国的和议;二是最近由军部出资,教育司牵头的公派留学生出国计划;三是…欧阳雨有点不敢想下去,她不愿意相信,可是同学们的热切让她不得不考虑到这个可能——她多多少少,起了一些推动作用。

“你有心事吗?”

从新文社出来的时候,胡畔坚持要送她到校门口,她双手插在灰格毛呢大衣的口袋里,天已有点冷了,连同她的心情,愈加的孤寂,从新文社的活动室到校门口并不远,唯独今日,她觉得如此的漫长,恍惚之间,听到胡畔跳到她面前,在她面前挥挥手,让她回过神来。

欧阳雨笑笑:“没有,我在想刚才那个叫杜思媛的学生,年纪轻轻,又有活力,用不了多久,又是一员大将了。”

“是吗?”胡畔忽地有些怅然:“你才是我们新文社的中流砥柱呢,可惜…”

“可惜什么?”

胡畔一惊,忙收拾起心底的失落:“我在可惜我们新文社少了一员得力干将,可是我们新文社的小损失,却是时代之大幸,我该为你高兴才是…”

欧阳雨好笑的攒着眉:“你又来给我戴高帽了,我有什么能耐,能称得上时代之大幸,听了怕不要被人笑话!”

胡畔转过身来,和她并肩而行,无论如何,他总是为欧阳雨现在的幸福感到高兴的:“我昨天看报纸,梅总长接受京华日报记者的访问——昨天有一件大事你知道的吧?”

欧阳雨稍一思索:“你是说一夫一妻制的新式婚姻法的提案被否决的事情?”她这几天不愿意看报纸——报上的新闻,满满看过去都是梅季、欧阳北辰、梅季、欧阳北辰,好像天下除了他们,就没有别人了一样,她无法面对梅季的欺骗,更觉得无颜面对欧阳北辰,早上吃早餐的时候,这报纸就摊在餐桌上,她和梅季却没有就此事发表一个字的见解。

胡畔点点头:“要是提案被通过了,可是妇女解放运动向前迈进的又一大步,可惜政府里顽固分子实在太多,我们都猜测若没有你的出力,梅总长身在军部,一定不会有这样大的动力插手这件事,梅总长接受采访的时候,说深表遗憾…我们上午自个儿商量了好久,不过怕你为新式婚姻法没有通过伤心,所以不敢和你说…”

欧阳雨白了他一眼,颇有些不服气,不加思索的脱口而出:“政客的话你也能轻易相信的?”

胡畔哈哈大笑:“原来梅总长在你口里也是政客——他知道一定伤心死了…”,他在路上欢快的跳着步子走,不料他对梅季的赞誉已引起了欧阳雨的不满:“你和他很熟吗?这样帮他说好话?”

胡畔真说的欢,忽地意识到自己祸从口出,顿时神情尴尬:“不——不熟,我,我只是——”,他刚才讲的雀跃,一时被问到,竟然结巴了起来。

往日他提到梅季时的闪烁,欧阳雨从未放在心上,然而…今日她对梅季格外的疑心,她无心的疑问引起胡畔这样大的反应,她立刻停住了脚步,一双秀目圆睁着,狠狠的瞪视着胡畔,胡畔神色尴尬,低着头不敢看她。

“胡畔,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胡畔低着头,苦恼了好久,才挤出来几句话:“其实…也就见过一面,你的身份被公开之后,社会舆论对你很不利,我当然知道你不在乎这些,学校的同学也对你有不理解的地方,梅总长不愿意你受委屈,托我向同学们解释清楚——他身份特殊,不便出面,谁知道事情后来闹大了…”

胡畔的一席话,如在未结痂的伤疤上,再狠狠的刺上一刀,新伤旧痛,一时迸发。所有她愿意承认的,不愿意承认的,都袒露在她面前,华美的外衣之下,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他利用你来公开我离家出走的内幕消息…”

欧阳雨茫然自语,梅季还瞒着她做过什么?他还真是要把她利用的干干净净——一分一毫的好处也不肯丢了去——欧阳北辰说的话没错,梅复卿的手段,果然非同凡响…

胡畔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的失言所导致的过错,急忙替梅季开解:“你不要想的这样复杂,梅总长彼时的行为虽有失当之处,但是也是为了当时的形势着想——那时舆论矛头都对准了你们夫妻俩…他只是不想你被学校里的朋友们误解而伤心罢了…”

愤怒的种苗从濒死的心田破土而出,欧阳雨接连深吸了好几口气,仍难抑制气愤之情:“到了现在你还替他说好话?你知不知这人——他是奸诈习惯了的,又惯于做戏——他原本就同一群戏子交好的,学不了十分也有七八分真切了——他…”,她一时找不到最准确最尖刻的字眼来抨击他,又急急的补充了一句:“夫妻——夫妻——这也不过是他用来给他的政治前途铺路的垫脚石罢了,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这样的事情他可是最拿手的了…”

胡畔焦急的搓着手,忙不迭的劝她:“欧阳,你冷静一下好不好,梅总长不是这样的人,他——我想他也是有自己的苦衷的,那天他同我说话的神情,绝难作伪,我想…他对你的感情,一定是真挚万分的,你切不要在气头上,连这个也怀疑起来…”

欧阳雨恼羞成怒:“我倒从未发现你是这样的好好先生,他对我的感情真挚与否,你又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