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畔看她气鼓鼓的样子,一时哑口无言,自己在心底嘀咕了一句“我不过将心比心罢了”。

欧阳雨没听清这一句,只皱着眉盯了他许久,胡畔哭丧着脸道:“欧阳,算我求你了不成么——你冷静冷静,别因为这件事和梅总长伤了和气…”

“好”,欧阳雨念头一转,干脆的答应了他,胡畔张着口不敢相信,她继续道:“这件事我要好好的想一想——你也别掺和了,更不许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胡畔忙不迭的点头,欧阳雨这才撤回怀疑的眼神,定定的看着路边光秃秃的树枝,初冬而已,已是一树枯枝,连一片装点门面的枯叶都不剩——

到了这步田地,多一桩少一桩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真相如海潮一浪接过一浪,让她苟延残喘的时间都不留——她原本对于未来的生活,生出来的仅有的几丝希望、勇气,被扼杀殆尽,她木然的走在初冬的林荫道上,看着枯叶在地上被践踏,直至消无…

最后一丝温情的面纱,也被梅季毫不留情的撕裂——她一直以为,在她最孤单寂寞,被所有人抛弃的时候,是梅季给了她最后的依靠,他不在乎她已是江苏的弃子…

她记得,他在她房门口笔直的站了三个钟头,等待她打开心房;

她记得,他向她张开温暖的双臂,一点一滴吻去她绝望的泪水;

她记得他温柔的承诺:“傻孩子,这里就是你的家,永远都是。”

她记得他在她床畔给她念诗,接踵而至的是缠绵的吻,他滚烫的唇,激越的心跳,坚实的臂膀,像是茫茫大海中上天赐予她的最后一根浮木,被她紧紧地抓住。

原来…他不是拯救她的浮木,而是摧毁她的冰山。

她的沉默让胡畔害怕:“欧阳…你,你没事吧?”

指甲狠狠的刺入掌心,她努力的想让自己从这种痛彻心扉的狂乱中清醒过来,甚至——她还挤出了一个笑容给胡畔:“我刚才太激动了,我快到了,家里的司机在前面,你也早点回去吧。”

胡畔很不放心,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晃了很久,诚挚的劝道:“这件事我也是有错的,你要怪我我也决不敢有怨言,梅总长是做大事的人,他…或许要考虑很多事情,你…别一时气上来了,伤了夫妻间的和气…”

伤到极处,早已不知痛是什么滋味,欧阳雨此刻才发现,自己和梅季在一起久了,连掩饰情绪这一点,也不知不觉的学会了几分,她朝着胡畔笑笑:“你说得很对,我不该一时冲动的,不过——以后再有什么事,你可不许瞒我。”

她退着步子同胡畔挥手告别,回雨庐的路上,她难得的一路笑着,和老张聊天。

老张是梅季拨给她的司机,起初听说她是金陵来的千金小姐,只敢恭恭敬敬的答话,后来慢慢的发现新夫人并没有大家小姐的架子,才慢慢的熟捻起来,老张是个老实人,每天除了给欧阳雨开车,就是老婆孩子,他自觉这些东西和新夫人说起来,未免太过鸡毛蒜皮了一些,于是说来说去总是少爷长少爷短,往日她听在耳里,心里禁不住欢欣——夸得是她丈夫,可不就跟夸她一样么?

今天听起来格外不同,老张说起这两天报上的新闻——欧阳北辰这几日十分的瞩目,老张便夸欧阳雨有福气——有这样的哥哥,这样的丈夫,天底下还有哪个女人比她更幸福?

欧阳雨在心底冷笑,是啊,收买人心一向是梅季的强项,雨庐上下谁不是对他服服帖帖的?就连新文社的同学们,也都对他推崇有加,她初入雨庐的时候,不也是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结果如何呢?一样被他的连环计给俘获,就差那么一点点,她就要对他死心塌地了。

“接万国酒店,谢谢”,欧阳雨此时才醒悟到欧阳北辰刚刚答应和梅季的合作,回到雨庐后第一件事,就是挂电话到万国酒店——她明了她已彻底的亏负了欧阳北辰的情感,万一…万一梅季利用她的关系,再对欧阳北辰有所算计,那她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你好,我是欧阳北辰。”电话那头是欧阳北辰温润清和的声音——他前两天又来过雨庐一次,却连欧阳雨的面儿也没见着,只好抑郁而返了。

第二十六章 劳燕陌路

“北辰,是我”,猛然再听到欧阳北辰的声音,她哽咽不成语,“北辰…”

“雨,你怎么了?”

“雨,雨,你说一句好不好!雨,你别哭…出什么事了?”欧阳北辰一贯平静的面具,大概只有在碰到欧阳雨的时候,才会出现罕见的隙缝。

欧阳雨一手握着话筒,一手捂着嘴,她早该听欧阳北辰的劝的,只怪她太不自量力,恨错难返,是的,恨错难返——可是,欧阳北辰不该被牵连过来,梅季敲着多么如意的算盘,既然夫妻之间可以这样,那么他口中所谓亲如兄弟的欧阳北辰,又会有怎样的待遇?

“北辰,我有些话想同你说”,她陡然间对梅季不放心起来——接踵而来的真相,让她不知道梅季的手伸得有多远,梅季的计划有多缜密,梅季的耳目多到何种地步,“我想我还是和你见了面再说吧,老地方陆羽茶庄——你知道的?”

“那…见面再说吧”,欧阳北辰挂上电话,猜度着欧阳雨找他的理由…那一夜欧阳雨的话音犹在耳边,“没有人逼我和你在一起,也没有人逼我背弃你——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错也好,对也好,都是我自己选的!”

为着这一句话,他也无力奢求更多了,只是他怎样也想不通,梅季为何要这样对她,他亲眼目睹了梅季眼中的神采,他挽着欧阳雨的时候,整个人都放着光一般,又怎么忍心…他全然不敢想象,每想一回便多一回眩晕,而如今梅季做的事情不由得更让他寒心了。

合作,是的,合作,兴办实业,开放教育,修建铁路,梅季的手能伸多长,他便伸了多长,山西的煤矿,山东的铁路,甚至于——鄂省的水利,哪里他都要插上一手,以往他能蜗居江南,因为那个人是梅季,现在…现在他还能毫无芥蒂吗?

不知道…欧阳雨来找他,所为何事,他心底升起那么一丁点儿的希望,她——还有重回南京的一天么?梅季这样待她,她真的就…他不敢再想下去,唯有等欧阳雨来给他答案。

挂上了电话,欧阳雨这才稍稍定下心来,马上她又开始踌躇,见了欧阳北辰,她要如何开口呢,她知道他是顶顶聪明的人,只怕她一开口,反而让欧阳北辰生出别的疑心…换衣裳的时候,不经意碰到胳臂上的瘀痕,她不由得又丝的吸了一口气,前儿晚上梅季端着药膏瓶子进来的,他一伸手,她便不由自主的往后缩开了去——她只是怕看到他,那天夜里黑漆漆的,和母亲投缳的那个夜里一模一样,她记不清母亲是怎样死的了,单记得那天夜里黑的厉害,黑沉沉的仿佛要吞没一切,而梅季看她的眼神,仿若那天晚上的黑夜一般,看不出一丝亮光。

挑了老半天,终于找了一件高领的湖蓝夹绸短袄,从梳妆奁了拣出一根水钻别针将鬓发压好,恰好掩住耳后的一点红痕,梳妆奁里正好散着那天解下来的那根北极星钻坠的链子,一咬牙,捡了一个天鹅绒的盒子装起来,一路上她都惴惴不安——若梅季真对欧阳北辰起了什么别样的心思,她又能怎样呢?但愿…他还能有一丝良心,她这样想着。

出门十分顺遂,除了身后的尾巴,她和梅季都是心知肚明的,他不敢拦她,对她的监视却较之往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到陆羽茶庄时,招呼她的依然是茶庄的老板李贤达,见她来了,径直引她去老早前欧阳北辰惯去的包厢,她这才放下心来,知道欧阳北辰是早到了,进去的时候看到他正默默的品着一盏明前龙井,一看到他若有所思的模样,她所有预备好的说辞,顿时卡在喉咙管里。

“我前两日去看你,听说…你身上不好懒着不想起来,现在可好了?”倒是欧阳北辰先开了口,欧阳雨被他一句话问的方寸全乱,千言万语也无法言说了,欧阳北辰看她这副模样,眼神略微闪动:“难道是…复卿不让你见我?”

“怎么会呢”,欧阳雨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强笑着否认:“我听复卿说,你们总算能坐到一起,做一些…你们许多年前就盼望着能大展拳脚的事情”,欧阳北辰毫不留情的截断她的掩饰:“那天晚上是怎么回事?”

欧阳雨定定的看着他,抿着嘴老半天才说了一句:“北辰,我记得,我们以前也常常闹别扭的。”

欧阳北辰轻轻的吐了一口气,在心里暗暗的叹道:雨,你是已经太不了解我了呢,还是…已经太了解梅季了?你一说谎,眼睛就往地上瞟,你…在担心什么?

“雨,跟我回南京。”

这一句话让欧阳雨讶然的抬起头——他在说什么天方夜谭?南京…

“我忍了太多年,已不想再忍了,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复卿在你心中,只能排到第二,我——,我如今能位列三甲,已是感激涕零了,我不想同你兜圈子,你知道的,复卿分得清轻重,我分不清!”

欧阳雨霎时愣住,他这是——他这是在威胁她吗?他竟然这样孩子气的同她说,要拿断掉和梅季的合作来威胁她吗?然而她看到他垂下的眼睑,倏的失笑出声,到底是她太幼稚了,她怎么竟没想到,欧阳北辰是和梅季四年同窗的,他既然早能判断出先前她离家出走的事情是梅季动的手脚——他远在千里之外,亦能将这事情拿捏得分毫不差,又怎会需要她来担心这些事情?

他既然分得清这些事情,前几日还要答应梅季做这私下的联盟,必是有所决断亦有所准备的,倒是她虚担了这许多心。

她不由记起梅季在天津同她说起的那些事,梅季彼时对欧阳北辰赞誉有加,总该不是骗她的,他也毋须拿这些事情来哄她,她——倒真是白操了这些心,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她心底这才踏实起来,这样一来——她也该做个决断了。

她缓缓的打开带来的银丝手提包,掏出那个天鹅蓝绒的盒子,托出那闪着夺人心魄光芒的北极星钻坠链子,放到欧阳北辰面前:“北辰,我知道是我负了你,往年你待我的好,我再不配戴着这条链子了,以前的事,总归…是过去了,你也三十了,三十而立,不是么?”

欧阳北辰几乎是咬着牙听她说完这句话的,欧阳雨看着他这样子,仍是忍着心上密密麻麻的扎痛加了一句:“这些事情,复卿并不晓得,你不会告诉复卿的,对不对?”

她不敢再去看欧阳北辰的神情,她明明知道,是的,欧阳北辰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梅季说这样的事情的,她却偏偏还要将这句话说出来,明明知道他听了要怨她,怨她不明白他的心,怨她这样的时候还要维护梅季,怨她有了新欢忘了旧爱…

除此之外,她又有什么别的法子呢?她晓得他舍不得,却偏偏要逼他去舍得——世上的事,再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了,可是覆水难再收,一如时光不可倒流,到头来,她不过是赌他的一颗心罢了——她拿不定梅季的心,反而要煎迫这一直以来最关切她的心…

欧阳北辰捏着那天鹅绒的盒子,闭着眼不说一句话,他不用睁眼,也知道如今望着他的是一双怎样的眸子,他只是不愿睁开眼,许多事情是不用睁眼去看的——

例如他明明晓得梅季不过是要借修饬水利的计划行吞并鄂省之实,却要佯做不知;

例如他明明又晓得她不过是拿这些违心的幸福想让他安心回南京,还要装作相信。

如果…如果时光真能倒流…他脑中兴起一刻这样的心思,又颓然下去,纵使时光倒流,他还是…不敢拿她的性命来赌吧,从头到尾,都是他输了,从他在她母亲忌日的那一天看到她时,他就输了。

他在回廊里看到她,怯生生的,那个年纪的女孩子本该开开心心的和女伴们一起荡秋千的,她却躲在这个大家庭的一隅,怯怯的看着所有的人,带着和年龄不相符的警戒。

她本来可以像所有的千金小姐一样,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毁掉这一切的人是他,他心里最清楚不过了,只是她一直都不知道。

他偷偷的带她出门看杂耍,她却常常为被杂耍人系着的猴儿落泪;他们在夜间一起捉萤火虫,她拿着纱笼袋装他捉来的萤火虫,挂在碧纱橱里;他教她念李义山的诗,她每每念到“相见时难别亦难”,总要惆怅许久,再念到“一寸相思一寸灰”,更是要发痴…他有愧与她,又因为那愧疚,让他更加肆无忌惮的放任自己对她的眷恋,直到他给她造了雨庐,父亲才惊觉宠坏了他,所有的甜蜜到此嘎然而止。

那时她真如一朵幽静的贞莲,在夜里月色下,悄悄的为他绽放,临别前的最后一夜,松林清风伴着他们的山盟海誓,北极星的钻坠从今后将替他守护她——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丝丝恨意在他周身的血液里蔓延开来,伴着刻骨铭心的痛,昔日的兄弟,为何这样对待他视若珍宝的人?若是不曾在意,何必吹动一池春水?他又何尝不知道,梅季一边同他提出了种种实业合作、兴办学校的计划,一边也在暗中对苏皖势力所控的省份实行合围之势,以往他可以视若罔然,反正梅季想要实施之政令,和他大抵相仿,他又何必计较政令所出呢?

可是,复卿,你何必这样咄咄逼人呢?

他还记得他们结婚的那一日,她戴着雪白的礼帽,穿着长长的洁白的婚纱,浑如天使一般,牵着梅季的手,走过铺着长青藤的长廊,他看着他们宣誓,那简直是他这一生来最难受的一天,他后悔欧阳雨和他私奔时他的犹豫;他后悔后来在北平和她的争吵,他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劝服自己,盼望梅季对她能有一丝半点的真心——可是,这所有的后悔,都不及他现在心中的悔恨。

哪怕他恨她,也强于她今日明明被梅季伤害,却强颜欢笑来瞒他。

从陆羽茶庄出来,逢上了北平城今冬第一场雪,欧阳雨伏在车座上,再难抑制自己的悲恸,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掉个不停,过去的一切,南京,欧阳北辰,紫金山的雨庐,渐渐的远去了,她脑海里不知怎地,想起在金陵女中时,音乐课上学的小调——

无言上西楼,残月正如钩;劳燕已分飞,何日重聚首…

劳燕已分飞,何日重聚首——他们纵在北平聚首,也是一水隔天涯,好去莫回头了…

“夫人,还有两个路口就到家了”,老张在前面轻轻的说了一句,她才意识到自己竟哭了这一路,她知道老张的意思,是啊,快到家了,她不能用这幅样子回去见梅季的,她从银丝手提包里拿出手绢,又瞟到手绢上绣着的徽州墨——徽州墨,她又记起欧阳北辰先前跟她说的…雨庐里那盆徽州墨,我带过来了,下午我已让人送到复卿那里了…

那是欧阳北辰从她出生的地方,花了高价买来的,他带到北平来送给梅季,他做了什么打算可想而知——她竟然还拿这些事情来迫他,她宁愿他狠狠的骂她一顿,骂她负心,骂她背诺,也好过像今天这般,他不爱说话,也不像梅季那样每时每刻总能想着法的逗笑她——他有的,不过是一颗真心罢了,她却狠狠的捏碎了这颗心。

老张停了车,她拉了拉衣领,雨庐的鹅卵石小道上,已铺了一层洁白皑皑的雪粒了,望着远远的墙面,亦是雪白一片,雕着天使的廊柱,挥舞着翅膀的丘比特雕像,远远的看着,雪花在她眼前片片飘下,她痴痴地看着,只觉着这一切,恍然如梦。

雪一片一片的飘下来,渐渐的把绿草也盖住了,再下半天,只怕…

“我见到白雪融尽,原本被纯白所掩埋的种种黑暗,顿时又淋漓尽致的显现出来——我心情甚是抑郁,觉着只有来一场急风骤雨,才能冲刷掉这些不干净的东西。”

她和梅季的婚姻,何尝不是如是呢?

亦曾有临窗画眉的迤逦,亦曾有剪烛共读的温存,等到这白雪融尽的时候,原本被掩埋住的种种真相,难免淋漓尽致的显现出来…

只是…似乎还不到急风骤雨的时候呢…她不自觉的又拉了拉衣领,大风也好,大雪也好,她也只剩下自己一个了。

第二十七章 缘铿一线

梅季恼火的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着古巴产的雪茄——这还是在外务司的三姊夫郁致远送来的,欧阳雨管着他不让他抽,他若是夜里看公文看久了,不小心抽了一根提神,她一定不让他进房的,他低声诅咒了一声,他在军部忙得焦头烂额,一心想快点处理完各种事务回来陪她,谁知道在院子里园丁马叔就说夫人今天从汇文大学回来没多久,又出了门!

“她出去多久了?有没有说去哪里?”

吴妈在一旁诚惶诚恐的摇摇头,看见梅季颇不耐烦的又狠狠吸了两口雪茄,她微微后缩了一下——在这样的人家帮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以前在梅家的旧邸做事,姨太太们小姐们多,三姑六婆多,说长道短的多,后来少爷在北郊起了这座宅子,她正好被挑到这里来,日子看起来是无聊了许多,说话的人也少了,可胜在清静,少爷大半的日子都不回来的,做事情也轻松,后来——后来少爷娶了新夫人,她从未见少爷笑得有这半年这样多,原本冷冰冰的宅子也热闹了许多,少爷人高兴了,自然也什么事都不计较,只是——这几日看起来怪得很,夫人每天板着一张脸不说话,少爷似乎…比老爷刚过世时脸色更难看了…

一根雪茄抽完了,梅季不自觉的伸手去摸雪茄盒,打开来一看,刚刚抽掉的居然是最后一根,他狠狠的将雪茄盒摔到地上,砸在厚实的墨蓝地毯上,一点响声也没有,吴妈又是一个激灵,“绿槐呢?怎么也不见人影?”

“绿槐下午就出门了。”

梅季的眉头拧的更紧了,语气中透着浓浓的不满:“我这里就这样留不住人?一个一个的都恨不得逃掉是不是?”

吴妈不敢接口,焦急的望着大门口,也许是平时菩萨拜得多,竟然让她盼到了救星——绿槐可不正沿着那条鹅卵石子路进来呢,她高兴的搓着手:“少爷,绿槐回来了,你看——”

她话说到一半,就发现少爷脸色并不好看——绿槐回来了,绿槐回来了有什么用!

“去哪里了?”梅季皱着眉,一脸狐疑的看着绿槐。

绿槐抱着一个大大的蓝布包袱,一边往里走一边笑着答话:“夫人上个礼拜给了我一张取衣单,让我过一个礼拜去东郊的邵记制衣店将她订的西装取回来。”

“西装?”梅季一听制衣店三个字,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就不明白了,人才长相家世,他有哪一样不如那个胡畔?这欧阳雨怎么就这么死心眼——他待她还不够好么?

他恨不得把她捧到天上去,放眼整个北平城,哪家总长的夫人像她这样三天五头的往外跑,哪家的少爷像他这样准点回家点卯用餐?想起来他更是恨得牙痒痒的,怎能不恨呢?

她和胡畔在婚前有私,他怨不了旁人,如今呢?

知道她喜欢看西洋的小说,他专门出资将上海世界书局的英文编辑请到北平来任职,请同时兼修中国文学和英国文学的翻译家来给她专门翻译莎士比亚的戏剧集——她和他说国内尚无莎翁文集的全译本,一直深以为憾,她说了一回,他立刻留心上了,几个月马不停蹄的翻译,已经发行了两本喜剧和三本诗集;

知道她不喜欢闷在家里做少奶奶,他也不曾拘束她的行为,原先她在学校里忙着做实验和组织学生活动,现在整日整日的闲着,剪彩也好,讲演也好,他一概遂了她的意,他一再的告诫自己,她既说了不会对不起他,夫妻之间总该有相互信任的默契——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去见胡畔,要置他于何地?如果是一般的同学,他倒也罢了,偏偏是胡畔——

若不是如此,他又怎会被白芷几句话拨弄得大失风度?

他恼怒的站起身来,省得听绿槐说起他不爱听的事,绿槐走到他身旁,打开那个蓝布包袱,笑嘻嘻的向梅季道:“少爷你来看看,这是夫人给你订做的,不知道合不合身?”

梅季听了这话愣在那里,盯着绿槐摊开在沙发上的那一套新制的西装西裤,连带着蓝纹的领带,蓝白格纯棉的男用手帕,这——是欧阳雨给他订做的?难道…他竟误会了她?那日她和胡畔去制衣店,竟然是…

“就这一件?”他心底隐约觉得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又存着些怀疑,绿槐笑着接口:“听邵裁缝说,夫人不知道少爷的尺寸,怕做不好,先做这一套试试,要是少爷喜欢,以后再去订——夫人上个礼拜给我取衣单的时候说的就是一套。”

梅季听了这话顿时笑逐颜开,这些日子堆积在心头的疑云陡然散去,连带着种种不愉快的心情,也烟消云散了,他喜滋滋的拿起那套西装,绿槐在一旁也欢喜的问道:“少爷要现在试试吗?”

梅季提着西装左看右看,美式的单排扣西装,他平时是不大穿这些的——他习惯了卡其布军服,喜欢军服穿在身上威严庄重的感觉,他隐约记得欧阳雨提过,说他到哪里都是一身的军装,有些场合,颇不恰当,他只当她是习惯了新式做派,没想到她居然亲自帮他订了一件!

他心底乐得都要开出花来,却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又坐回沙发上,随手抄起一张报纸:“着什么急呢,拿上去挂到卧室的衣橱里吧,有空再说。”

他看着绿槐走上楼去,过了一会儿绿槐从他和欧阳雨的卧室里出来,他才意识到自己报纸居然拿反了,幸亏吴妈不识字,他打发绿槐去给厨子帮忙,前脚觑着绿槐往厨房的方向去了,后脚就一个箭步窜上楼,心情无比的愉悦,高兴的像个孩子一样——这是欧阳雨第一回送给他的礼物!

他送她的倒是多,正式的节日,非正式的纪念日,珠宝首饰也好,小说诗集也好,她总是笑着收起来,有时候把首饰拿出来戴,有时晚上要看一会儿书才睡——可从来没见她特别喜欢哪一样东西,他为了讨她欢心可谓是费尽心思,公使们送给姊夫舶来的新鲜玩意,他自家里世传的翡翠琉璃,外面的人孝敬来的古董唐三彩,无一不奉到她面前来任她择取——他以前常常讥笑唐明皇为了一个杨贵妃,差点丧了江山,现在才知道,若换作了他,为了讨得心上人开颜,千里飞骑送荔枝又算得什么?

他观察了许久,也不见她对什么格外的留意,他们结婚时收到的那样惊世的贺礼——缀着前朝太后凤冠上珍珠的绣鞋,她也颇不当一回事。当然,也没见她对什么不满意,这样的认知让他更觉得挫败,只觉得他们之间老隔着点什么似的,唯一的例外是在天津送给她的那把美产M1911A1手枪,他看见她有机会就从抽屉里取出来看看,把弹匣取出来又放进去,爱不释手的,让他啼笑皆非——她这爱好,和一般的女子也太不一样了些!

我这是着了什么魔呢?梅季有点苦恼的思索着,穷人家的小孩过年的时候得了新衣,也不及他现在欢欣之万一,他摸着轻软的纯毛衣料,好像是触着她丝缎般的肌肤一样,那感觉真是醉人…

卧室里的自鸣钟准点报时了,梅季猛然一惊——他这是在做什么?只有那些整日无事可做的太太小姐们,才有心情在一件衣服上试了又试,他不禁为自己刚才对一套西装所产生的迷恋感到羞愧,不过是套衣服,就试试穿上身如何吧?

出乎意料的合身,他摸着袖口的墨蓝铜扣,再将蓝黑纹的真丝领带系上,对着衣橱上长长的穿衣镜,打量着自己——他自觉气度非凡,颀长的身材配这纯毛料的西装,欧阳雨挑衣裳的品位着实不错,他穿上这一身西装,自觉比往日每天穿着的严肃刻板的卡其布军服更多了一分亲切,现在的老牌制衣店也算厉害,不过几年工夫,就能将洋人的衣裳做的平整服帖。

“谢谢你,雨”,晚饭桌上,梅季的目光一直胶着在欧阳雨身上,这让她有些如坐针毡,刚一回家就发现他换上了她上个礼拜给他订做的西装,可惜…现在的心情和当天真有着天壤之别,她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那一天遇到了白芷和颜如玉…

西装很合身,她看得出来,梅季原本长得就好看,剑眉星目,神采俊逸,他平时是极随和的人,偏偏喜欢把自己筒在深青色的卡其布军服里,好像不如此不足以显示他的严肃一样,现在换上时尚新潮的西装,别有一番出众神采,尤其是…他又喜欢用这种深邃的眸子胶着在她身上,她十分不甘——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制衣店给他订做这套西装的!

吃晚饭的时候他换下了西装西裤,随意挑了一件长裤穿上,上身就只一件单衬衫,她差点就忍不住想提醒他天冷,咬了咬牙,活该——关我什么事呢,冻死了少一个祸害!

大约是她多看了几眼,梅季的眼神愈加温柔缠绵,欧阳雨并不搭理他,他却不依不饶,她不咸不淡的吃了几口就放了筷子上楼,他也跟着上楼去——二十七阶的楼梯,他再一次将她圈在怀中,她不耐烦的想要闪开,他力气总是大过她的,她奈何不了他,只好执行无抵抗主义,他比她高出大半个头,在楼梯上这样俯视压迫着她,迫使她不得不昂着头,他眼里闪着火花,她明白那代表着什么,别过头去闭着眼,手已打起颤来。

“夫妻总没有隔夜仇的,小雨”,耳垂上是他若有似无的拂拭和炽热的气息,痒痒的,麻麻的——他拿准了她的弱点,试图一举突破趁胜追击收复失地,“娘子大人有大量,饶过为夫这一回可好?”

他像是笃定了她拗不过她,冰凉的手指在她泛着淡淡光泽的粉颈上摩挲,他拿惯了枪的,指腹上磨出薄薄的茧子,这往日让她欲罢不能的触电感觉,如今直让她禁不住的颤栗,浑身都绷了起来,直到唇上传来温软的触感,她终于忍无可忍,狠狠的咬了下去——梅季被她这一下咬了个措手不及,险些没扶稳楼梯,欧阳雨趁机挣脱他的控制跑上楼去,剩下他一个站在楼梯上,呆呆的捂着唇角。

反锁上房门,她索性也不管不顾了——她现在都没有明白,他那天夜里到底是在生气什么?什么叫做,她和人眉来眼去?或者,他根本就是本性如此,平时他做戏做的还少么?人们常说酒后吐真言,可见此话不假,喝了酒,少了顾忌,才说了真心话吧——他压根就是看不起她的,在心底拿她当玩物看,只怕是连玩物也不如,他心底不知道在怎样笑话她吧?

他对她越温存,她脊背上越觉着发凉——门上想起笃笃的叩门声,伴着梅季温柔的声音:“雨,你再不开门,我可就一直守在这儿了?”

她不自觉的想到那一回梅季在她门口站了三个小时军姿的事,曾经让她觉得多么心甜的回忆,现在再想起来,徒增恨意——他挖了一个陷阱,在一旁悠闲自得的看她跳了下去,他当时该是多么的得意?现在想想,她差点将一颗心全奉上给他——她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自己爱上了他的,那只是一时的迷惑而已,多半也是被他在门外的等候所感动吧?那时她认定这是一门政治婚姻,他却为了她的心伤在门外默默守候,怎能让她不把一颗破碎的心,遗落在他身上呢?

接连几日他都没敢碰她,或许是因为那天误会她要自杀的缘故,这样也好,她巴不得他离得越远越好,省得她烦心。

可现在——她刚刚咬了他一口,颇觉解气,并因此生出一股勇气,她倒想看看,他肯为了他的政治前途,做到什么地步?

娶一个并不爱的女人,每天对她呵护备至——这对他似乎也并无害处,反正他多的是“红颜知己”,在她这里受了气,多的是人排着队想要安慰他,优伶名媛都不少,记得有一回她上三姐叔卉家里做客,三姊夫郁致远家里的小妹妹看梅季那眼神可就不一般,要不是郁家和梅家早有叔卉和郁致远这一层姻亲关系,指不定那郁家小妹就要把他视作梦中良人了…

现在他和欧阳北辰的私盟,想必他也花了不少心血,她随便闹一闹,他一定不敢在这个当口将她怎样,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心酸之余她又多了几分快意,深提一口气,旋开门锁,梅季大约是没料到她这一回这样轻易的开了门,眼神里满是诧异,带着一丝欣喜的看着她,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了。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这雨庐就是我的家,也是——你送给自己生命中灵魂相契的伴侣的宫殿,是不是?”

梅季显然没料到她有此一问——她这些天对他冷淡的很,他知道她是生他的气——梅四少以前夸口说“我从来不哄女人”的话,也正式破了例,他低声下气的和她赔礼道歉,她也不理他,他心里恼火的程度可想而知,不幸中之万幸是她没有再寻短见的迹象。战场上纵横捭阖,他有的是经验,海军陆军他都从未怵过,谁知在讨自家夫人欢心上,不得不屡败屡战,结果还是屡战屡败。

看到欧阳雨上一刻还怒目相向,这一刻却笑靥如花,他又怎能不目瞪口呆呢?

女人心海底针这句话果然一点没错,他暗自头痛,除了点头之外,一时不知该表什么情。

第二十八章 鸳梦难温

“既然是为我所有了,谁能住这儿谁不能住这儿,我能说了算吧?”

梅季扶着门柱,仍是不解她到底存着什么心思,她牙尖嘴利他是领教过的,和她讲理从来讲不过她,现在这话——梅季脑中警铃大作,她该不会是想要把他扫地出门吧?

欧阳雨笑容可掬的看着他陡然睁大的眼:“你猜得没错,你自己前几天可不一直说吗,你做错了事,我怎样责罚你你都心甘情愿,现在我看到你,心里就很不愉快,你少在我面前晃几天,或者我眼不见心不烦了,过几天就想起你来了,你觉得呢?”

梅季撑着门柱苦笑,心里却有点得意了,她会变着法的来将他的军,可见气已经消了,她现在无非是要一逞口舌之快,让她出了这口气也就好了:“我的姑奶奶,你真是跟着三姐学坏了,她跟三姊夫斗了气就要回娘家;难不成你要我现在回去,跟母亲哭诉说你要给我写休书吗?”

看他这样为难的样子,欧阳雨才觉着有一丁点儿解恨——她倒想看看,为了他的政治前途,他肯做到何种地步?她这样刁难他,不知道他又何以拆招?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难道梅总长就这样对学生言而无信?”

这旧时的称谓,曾是他们的另一件闺房乐事,如今重提旧事,像一把尖刀剜开结痂的伤口似的——刺的她这样痛,那又为何让他好过?

“我即便负尽天下人——也绝不欺瞒你半分”,她一时温婉,一时可爱,一时热情,一时清冷,一时自然——这千般面孔,总让他欲罢不能,他无奈的歪倚在门侧:“雨,天下这样大,除了你又有谁肯收容我的心呢?”

她一个礼拜不理他,让他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心思,在郁廷益面前都发了几回呆了,把周遭的人也都闹的莫名其妙,真是一团糟——这样抓心挠肺的感觉,他是一秒也不愿意体验了,让她取笑也好,捉弄也罢,他今天试那一套西装的时候就铁了心了,无论如何不能再这样冷战下去了!

一抹讥刺的微笑在欧阳雨唇角泛起——多么温情的话语,如果是一个礼拜前,她一定要为他的剖白热泪盈眶;现在却只有心底的冷笑——摆出这样一幅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架势,是想骗谁呢?

“何必说的自己这样凄惨——你是上燕子楼也好,遛八大胡同也好,谁拦得住梅总长您呐!”

梅季皱着眉苦思冥想,这话怎么听起来一口怨气且醋味浓重呐?

他不解的瞅着欧阳雨:“雨,你不是现在要和我去翻陈年旧账吧?”自己以往的风流史,一早就简略报备过,她也知道他这个年纪这个身份,身边怎会一个女人也没有,自打认识了她,他可再没在外面吃过野食——自问问心无愧,她又怎会无端端的提起八大胡同?

他看着欧阳雨唇角冷淡的笑意,这是他头一回见到她这样尖刻嘲讽的表情,带着些许不屑和鄙夷,他越发的疑惑不解了,她怎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一阵发怵后,他伸手去拉她的胳膊,想进门来和她推心置腹的谈谈——他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明明看得见那暖香温软,却连指头也不敢伸一个,这样的日子,叫人怎么过得下去?

欧阳雨不自觉的一缩手,侧着身子眉头就皱了起来:“拿开你的脏手!”

此言一出,两个人的脸色同时变了——她后悔自己脱口而出的怨言,他惊讶于她对他这样的轻视——他做错了什么?他承认那晚的行为是过头了,可她这样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她看他的眼神,好像他是个无恶不作首鼠两端下流不堪的花花公子一样,他这一个礼拜的耐性被她如此的不屑消磨殆尽,积压在心中的郁气化作更刻薄的利剑:“我脏?难道你就干净了?我何曾追究过你的风流韵事,你倒有脸跟我算陈年旧账?”

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他看到她脸色灰败,绝望而受伤的望着他,这样的眼神让他也生出丝丝快意,明明知道她并不是不安于室的女人,明明知道她倔强难驯,明明知道她做总长夫人已经做得足够称职,他仍然忍不住要这样刺伤他,看她为他受伤,才能证明——他在她心底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位置的,哪怕只是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