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原本不在计划内的婚礼,就以这样闹剧班的结尾收场,梅季坐倒在另一张紫檀木椅上,颜如玉的身子在他身旁一点一点的冰冷下去,远远的看见欧阳雨被押走,她被拉走之前漠然的看着他,眼里是前所未有的绝望。

逐渐冰冷的不止颜如玉的身子,不止欧阳雨的眼神…

如果郁廷益没有提前开枪,如果颜如玉没有抢上来…她要杀的是他吗?他不敢妄想,以为她单是为了争风吃醋,她…但凡肯为了他吃一丁点儿醋,他们又何至于到今天这地步呢?自从颜如玉进了雨庐,欧阳雨压根就没将她放在心上——想到这一点他又恼恨无比,她…要杀他吗?

不知怎地,他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否定的答复,她真想要他的命,那是多么容易的事情——昨天夜里她不就有机会么,他就在她身边,她要想杀他,一千次一万次也够了,何必非到这种场合来,她明明知道…记忆中的一根弦似被触到…他记得她刚学射击的时候便同他顽笑,想要来个突然袭击,谁知一招半式之间就被他反手擒拿,她明明知道…她这是自寻死路…

白玉瓷碗还跌在地上,鲜红的毡子,正厅里用红灯罩罩起来的电灯,做成新婚红烛的样式,红毡子上暗红的血迹…满目望去,尽是刺目的红,连同白玉瓷碗上她极淡极淡的红唇印,隐约之间,她的清眉疏目,一点一点的绘在他眼前…她一直在离他三五步的地方,看他和另一个女人签署婚书,看他穿着她送他的西装,她脸上上了淡淡的胭脂——他记得她头一天脸上还是苍白没有血色的,她身上穿着他送她的刻丝银鼠夹袄,颈间细细的链子是他们结婚前她就戴着的那一条…

尽管隔着三五步,她的一颦一笑,皆在他目中,他彼时只拼命的想看她受尽宾客的冷眼,竟恍然未觉,她今天的一切,都和往常那样不同。他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她这样多的不妥当,她…真的是要自寻死路么?

他又摇摇头,那柄柯尔特M1911A1式左轮手枪,孤零零的掉在红毡上,他伸过手去捡起来,拆开弹匣,里面躺着成双的一对子弹,往事不知怎地在这个时候翻涌上来…

“你要真杀了我,一定会后悔,另一颗子弹是留给你殉情的!”

他明明是同她顽笑的,不想有一日她当真会拿枪指着他,却是在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婚礼上——

只是…徒然牵累了颜如玉,他们到底是相识一场,至于因为颜如玉的死,方秉仁那边会有什么反应,已全然不在他此时所思所想之列了,他混沌的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结果来,这时楼上丁铃铃的一声,这会子的雨庐沉寂寂的,电话铃声从楼上清晰的传来,他这才蓦地惊醒,站起身来准备上楼,绿槐已走到楼梯口喊到:“少爷,太太的电话——”

“老四,听说你那里晚上出了人命——你可伤着没有?”

“妈,我没事”,他颓唐无力的回了一句,接下来母亲一定有大段的教训,他知道的,母亲不知底细,只以为他在外面弄大了颜如玉的肚子,母亲从各类闲人那里知道了欧阳雨的些许事情,对她大为不满,可不满归不满,他这个时候要纳小星,母亲气得连茶都不肯过来喝一杯…

出乎意料的是,电话那头静默了许久,他隐隐听到一些哭音,这才有些慌:“妈,你怎么了?我真没事,我好好的呢!不信你过来看看…”

“老四,妈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了,你…你安生点不成么,这成天价的闹得鸡飞狗跳的,妈也一把老骨头了…那个女人…你要能束得住她,就好好儿过日子;要是不成…不如早些休了…有句古话说,悔叫夫婿觅封侯,你父亲这样,你现在…”

他满腔的怨气,在听到母亲低声啜泣时,都窝回了肚子里,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半天堵的难受,最后他才闷闷的答了一句:“妈,我知道了,从今往后,决不让你担心就是。”

挂上电话,他无力的歪在沙发一角,是他不安生么?不是没有人劝他,郁廷益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仍是从军部到旧宅处处堵着他,苦口婆心的劝他辨明眼前的利害,莫要为了一时情爱,闹得不可收场,最后只换来他一句:“世叔,你就让我任性这最后一回吧…”

他最后一回的任性,竟断送了颜如玉的性命。

他最后一回的任性,差点让他和她天人永隔…

若不是颜如玉冲上去,郁廷益那一枪…

欧阳雨又被送进了军部的监狱,谋刺陆军总长这种事情,算得上是重大谋刺案了。原本这种命案是该移交司法部处理的,只是现在时局艰危,纵有舆论谴责如潮,梅季一个“涉及军事机密”的理由,就推搪了过去,司法部也不敢在这种时候触怒军部,事情就这样搁置下来,欧阳雨暂时关在军部的监牢里,郁廷益自然被他保了下来,当时场面上一团乱,除了近处的几个人谁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还不是由得军部自己人一张嘴说了算。

军部内里却跟煮开了锅一样。郁廷益、陈理事、史部长一干人等天天在司令部周旋,谁也不敢去跟梅季开那个口,江苏方面已经提出了抗议——那天晚上的情形外界并不知道,梅季邀请了无数的名流显贵,却偏偏没有请任何一家报馆到场——这不知道是不幸中之万幸,还是梅季故意为之。

“复卿,你若真下不了手…索性送回南京算了…”,这数月来发生的事情,已让郁廷益对梅季无可奈何到了极点,万事他都自有主张,尤其是——在他夫人的事情上。

梅季一言不发,施施然踱到窗边,架起了望远镜,隔着司令部前面的空地,对面那间闲置的办公室里,跟他第二回见到欧阳雨时一样——一样,又不一样,原来秋水为神玉为骨一样的人儿,现在却是漠然清冷,神思游离,梅季估算着日子,约莫…也快有一年了,她竟变成了这样,这样的…仿若不曾活在这世上一样。

他的视线一动也不能再动,郁廷益在他身后长叹了一声:“真是孽障!”梅季听在耳里也仿若未知,自语了一句“她到底想作甚么?”放下望远镜,梅季从方长的紫檀书案下面摸出一把柯尔特手枪,卸下弹匣,数了数里头的子弹,装上,想了想又取下来,把子弹卸空了,才又装上弹匣,他背对着郁廷益,郁廷益只看到他拿着手枪装弹匣,不由得一惊:“复卿,何必自己动手…”

梅季偏过身子来,抿了抿唇,挤出一丝笑容:“世叔,这些日子劳你费心了,这一回,总该做个决断。”

欧阳雨身上还是那天晚上的装扮,对于军部监狱她如今也算是二进宫了,若不是看冰冷冷的四壁,只怕要以为她仍在华堂之上,清冷中透着几分孤傲,今时不同往日,军部上下谁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生怕触了四少的霉头,梅季走到那间办公室的门边儿上,往里偷觑了一眼,看到欧阳雨仍是神思恍然的,突然就悲从中来,扶着门连进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这样又是何苦呢?他心里再对她挂念一百回,她也不过当他是路人罢了;他也是而立之年的人了,为了一个女子,这样的疯魔不堪,不止是家里母亲伤心,军部上下跟着受罪,甚至于欧阳雨本人,只怕都要看轻他…

倏然之间,半边心都灰了,提在手上的那支柯尔特手枪,他连装上子弹的勇气都没有,不由在心中暗暗鄙弃自己:枉你自诩潇洒十数载,最后…他不怕欧阳雨真拿着枪要他的命,反而是怕…

明明只是隔着一道门,离得这样近,那一步却是怎样也跨不出去了。

他无端的想起幼时父亲抱着他看戏,伶人唱着软腻腻的咫尺天涯,如今方知,有时候,咫尺比天涯,来的更远。

第四十一章 莫问白头

心念这样一转,梅季靠在那间办公室的门外,颓然阖上眼,一旁的程骏飞低声问道:“四少,还进去么…”

梅季闭着眼想了一阵——她是要杀他也好,还是要自绝也好,如今和他已是不相干了。他再去见她,不过徒增自己的伤心,或许还要让她看轻,七尺男儿,何必为这样的事,枉送一生?她要和离也好,要回南京也好,要和胡畔重修旧好也好,尽由得她,又和他有什么相干?

他一路上这样暗暗的说服自己,只是不敢回头去看那间办公室,怕一回头,这些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决心顿时又要烟消云散。

“把前几天关起来的那个学生给我叫来”,他说着便解开了袖口上的一粒黑铜纽扣,又把那一件蓝青的卡其布军服脱下来扔在椅背上,显出意气风发的样子,他想着,最后一回交代欧阳雨的事情,他纵是输了,也不能失了气度。

胡畔被扔到军部的监狱,十余日也没有人理会,饭菜酒食是照足了给的,只是全然闹不懂到底为什么事关了进来。头两天在里头叫哑了嗓子,也没有人来理他。他倒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安分了一个礼拜,居然有人前来,说是四少要见他,他也是满心摸不着头脑,想着等见了梅季,自然一切分明,说不得只是一场误会而已。

不过半天的工夫,梅季已把胡畔和欧阳雨出国的证明都重新办好了——这于他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他们二人原本一个多礼拜之前就开好了证明去法兰西的,现在不过有些手续上要重办罢了。他一手拿着薄薄的卷宗袋子,一手提着一管竹青湖笔,提了许久,笔尖的一点徽墨点在纸上,也没能写出一个字来。

明明已做了决断,临到头来还是下不了笔,且又生出许多别样的思绪来——去年那时候,胡畔能放了手让欧阳雨跟他,这心意上究竟有几分真意,实在值得考量;欧阳雨怀着孩子去天津上船,到了威海和胡畔下船,竟然舍得让她回了北平来,这其中打着什么心思,他又难以猜透;再者如今欧阳雨腹中胎儿已是没了,大抵男人总是要介怀这些事情的;又则欧阳雨和自己做了这大半年的夫妻…

这思绪起了个头,竟像从沸水地下起来的水泡,一点一点的沸开,愈积愈多,又仿若窗户外头才飘起来的杨柳风絮,搅得人心里头纷纷扰扰的,定不下来。等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不过在纸上画了许多个圈而已,大大小小的,恍恍惚惚的,一个套着一个,一个连着一个,跟结成一张网一样,把自己裹得无法脱身。

等胡畔被送了进来,一脸的诧异迷惑,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开口问梅季。这连日来的事情透着的诡秘劲儿,再者往梅季面前一搁,他不自觉的便觉着他和自己之间简直是云泥之别。他尚未想到如何开口,梅季已把手上的卷宗推了过来:“这是你和…小雨出国所需要的文书证明,我替你们备好了,我和她的离婚证明,过几日也会办好的。”

一句话说的胡畔目瞪口呆:“离婚?”

梅季淡淡的,不愿让心中熊熊的妒火蔓延开来:“你们不早就盼着这一天么?”

胡畔被他说得懵懵然,不知怎地就想起几个月前和欧阳雨出去订西装的时候碰到的那两个电影明星,顿时怒火攻心:“梅总长,你怎可作出这等事情——欧阳还怀着孩子,你竟然就始乱终弃——枉我当时还替你辩驳,我真是,真是…真是看错了梅总长!”

梅季一声冷哼:“当年看错了,现在看清也还来得及,当年你若是看清了,是不是还要效法范少伯?不过如今——你也不用费心,我自放你们泛舟五湖”,他喉咙里哽住,想要叮嘱他欧阳雨畏寒,他们到了欧洲也尽量往南方去;又想叮嘱他欧阳雨夜里不喜关灯,总要有点亮堂劲儿才能安眠。只是话到了嘴边,不免显得气短,这种种纠缠在舌根打了个转,终究还是压了下去,只化作一句:“她…孩子没了,你要好生照顾。”

胡畔依旧是云里雾里的,只听到他说了一句“孩子没了”,更是气愤难平:“梅总长你怎可如此,难道就为了孩子没了,你便要同欧阳离婚,这也太——太——也欺人太甚了吧!”

梅季再忍无可忍,猛地一拍桌子,伸手扼住胡畔的喉咙:“一个孩子而已,一个孩子——你们做的事情,我杀你一百次都不为过,让你的孩子替你抵罪,已是便宜你了!”

胡畔咳了半天,一张脸被他扼的通红,老半天才明白他在说什么。这下子真是莫名其妙了,旋即想到欧阳雨没了孩子——天!她当时满心欢喜的从威海下了船,就是要回来告诉梅季这个喜讯的,竟然…他惊骇的看着梅季,不敢相信他的话——竟是他自己杀死了他的孩子么?

“你…你…你竟然连自己的孩子,都能下得了手?我——我和欧阳清清白白,你莫要这样离谱…”

梅季哼了一声:“你莫要得寸进尺在这里惺惺作态!清白?哼…”

胡畔气急无话可说,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一句怒骂:“我真是从未见过人像你这样——怎会有人哭着喊着要当王八!”

梅季这才有些怔然,被胡畔一句话骂得哑口无言——胡畔的神情不似作伪,他愣愣的看着他,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变故:“你…你不是对小雨…”,胡畔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我承认我是对欧阳仰慕有加,可那也得人家看得上我才成啊!”

“那——”,他倏的住了口,他知道她原先心里头是有别人的,在他之前,是有另一个男人存在的。她刚认识他时,每见他便目光闪躲,况且…他识得她时,她身边只有一个胡畔,于是他便认定了那人是胡畔,难道…竟不是么?

他还在茫茫然的想着,胡畔已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了:“世上怎有你这样多疑的人,我不过和欧阳多喝了几回茶,你就疑心成这样,连自己的孩子都能下手!你可知道欧阳在船上的时候有多伤心——她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你,后来船上的大夫诊出是喜脉,你不知道她多高兴,可你,你…你竟然…”

梅季的手倏的垂下来,半天也转不过这个弯来——她不是和胡畔,那是和谁?如果…如果胡畔所言为真,那,那他到底做出了什么样的事情?他断断不肯相信这事竟是自己做错了,拔起电话话筒便去接当日他安排陪同欧阳雨上传的马医师,接通之后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支支吾吾的。马医师在威海也一道下了船耽搁了几日才回到北平,听到一些从雨庐传出的风言风语,却不知详情,正懵懵然之间接到梅季的电话,迂回劝告道:“胎儿在前四个月都是极不稳的,是以这五六个礼拜最最紧要…”

脑子里轰的一声,梅季猛地跌在椅子里,一手摸着紫檀书案的边角,愣愣的说不出话来——那日子,那日子算起来,不正是…他喝醉了酒的那日么…再回想起来,她若真是要逃开他,又何必这样大费周章的往法兰西去——欧阳北辰有的是方法可以帮他们!这样简单明白的道理,他当时只是昏了头…

胡畔见他还一脸惊疑的样子,心中更是愤恨交加,只是他到底读了几年书,气到极点仍骂不出太过恶劣的字眼,气鼓鼓的坐下来,翻来覆去的嘀咕。梅季兀自沉浸在方才马医师的话所带来的震惊中,他…真的…那是自己的孩子?他捏着紫檀书案的边角,汗涔涔的下来了,浑身如坠冰窟一般,后来胡畔说了些什么,他也全然没听进去,满脑子都在打转——他杀了自己的孩子?

朦胧中记起她回来那日,在楼梯口垫着脚尖,蜻蜓点水的吻了他一下,他记得她欢快的同他说:“复卿,还有一个好消息我要告诉你——你要当爸爸了!”

他全当她是虚情假意,谁知道…原来竟是真的…

她说“我们是夫妻,不管有什么事情,我们都应该一起面对”,他又全当是假意…他搧了她一耳光,斥责她不知羞耻,骂她不配给他生孩子,他把她掼在地上…暗红的血色在她身下蜿蜒,他却冷冷视之,直到确定那孩子是保不住了才叫丁医师来,他杀了他们的孩子,还跟她说一辈子也不放过她…

他攥着紫檀书案的边角,努力的想撑住自己,胡畔还在他面前,他不可如此失态,却忍不住哽咽起来,想起她那天夜里绝望的眼神——他这时才明白,她是真的想要自绝于世的,他亲手杀了他们的孩子,还将她禁锢起来。任她那样刚强的女子,竟被他逼到这般境地,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只觉得上面血红的刺眼,那上面沾满了鲜血…

我都做了些什么?梅季拼了命的想止住自己手上的颤抖,却连整个身子都颤了起来,最后竟趴在书案上,肩头耸动,却是一声也哭不出来。胡畔在一旁气愤难平,想骂他一顿又找不出合适的字眼,许久之后才发现梅季已悲恸的难以自抑,慌忙打开门叫守在外面的副官进来。程骏飞一进门,就看到梅季伏在书案上,肩头耸的厉害,他知道四少必是又遇上了什么事,想法子在压制自己,只是…这连日来的变故,铺天盖地而来,莫说四少这样亲身其中的人承受不住,便是他这样一个站在一旁看的人,也要受不住了。

程骏飞伸手去扶梅季起来,谁知他浑身软绵绵的,若不是程骏飞扶的及时,恐怕他就要滑倒在地上了,程骏飞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起来,喊了两声“四少”,梅季也只是抚着头没回应,嘟哝了一句大约是说头痛,程骏飞连忙拖着他出去,想把他弄回雨庐稍事休息——今天已是礼拜一了,前几天各界的议论简直要沸腾起来,梅季几乎是不眠不休了几日,才把事情压制下去。

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这样的折腾呀,程骏飞叹着气,想要腹诽欧阳雨几句,再看看梅季头痛欲裂的痛苦神情,想着要是连我都埋怨夫人,四少知道了只怕更要难过,于是打消了心底那小小的不忿之情。

病来如山倒,梅季这样十几年连个小病小灾也没遇过的身子,一倒下去,竟是谁也拦不住,到第二日才稍稍清醒过来。梅母、仲贞、叔卉和梁郁两家的人走马灯的来探视,丁医师只说并无大碍,梅季一脸苍白的还要劝慰母亲:“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总要养一阵的。丁医师都说没事了,妈也别这么担心了,想来是最近…事情太多了,我好好休息几日就是了。”

梅母看着儿子脸上一点儿血色也没有,心疼自不待言,叔卉在一旁拿着调羹调药,梅季闻到那股子味道便皱起了眉,梅母这才劝道:“好歹吃一点,西药你不肯吃,中药你又嫌苦,这都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梅季无奈接过药碗端着,正准备往嘴边送的时候,看到绿槐怯生生的立在门边,似乎想进来又怕打搅了屋里的人,“绿槐,出了什么事?”

绿槐望了一眼梅母,眼里有一丁点儿惶恐:“是南京的电话。”

梅母一皱眉,梅季低叹了一声,揭开被子便要去接电话,梅母本想拦着他,看他那副模样,想着只怕是拉也拉不住了。该来的总要来,她又看了看叔卉,养女儿不省心,养儿子更不省心…

“复卿,是我。”欧阳北辰的声音依然如无波的湖面一般澄澈,他以为欧阳北辰看到了报上各式各样离奇的说法,一定要来问罪的,谁知道竟没有。

“欧阳,是我对不起你。”梅季一身都使不上劲,却用全身仅存的力气握住话筒:“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是百年身。我总算明白,你以前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复卿,我听说,小雨现在被关在军部的监狱里?”

“欧阳,你听我说”,梅季深吸一口气,预备向欧阳北辰简略的把事情说明白,不料欧阳北辰有些不耐烦的一口回绝,口气硬邦邦的:“我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想知道,你准备把小雨怎么办?”

梅季一时怅然:“怎么办?”他又轻声的问了一句自己:“我准备怎么办?”

“你放心,我就是舍弃身家性命,也决不会再让她出事了。”

“是吗…我…我父亲病危了,父亲说…想见小雨最后一面。”

欧阳北辰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丝消沉,似乎有些话想同他说,最后又没有开口,梅季说了几句劝慰的话,颓然的挂上电话——欧阳履冰病危?

“备车,去军部。”梅季站起身来,步子微微摇晃了一下,梅母和仲贞、叔卉等人早出来坐在客厅了,一看他这副模样,登时都站起身来,生怕他稍有差池。

梅母拉住梅季,气得浑身发抖,厉声训斥道:“老四,这时候了,你还发什么昏?”

梅季艰难的转过身,给了母亲一个惨淡的笑容:“我不是发昏,我前儿个才是真正的发昏…”他忽地想起一句老话,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偏偏那一时的糊涂,简直要了他的命!

军部司令部的办公室里,那一盆徽州墨,长长的剑叶带着白边,对着格窗透进来的阳光轻摆摇曳。偏原来开了的那一朵花,自茎部被梅季一枪打断,竟再也开不出花来,好好的一盆徽州墨,因着无花的缘故,显得一丝生机也无。欧阳雨被带到梅季的办公室来时,梅季正蹲在地上,失神的看着被他一枪打断的花茎,心底难过的几乎要滴出血来。

几日不见,欧阳雨面上苍白如纸,唇上龟裂,眼眶深深的陷了下去,双目呆呆的望着那盆徽州墨,竟无一丝神采。

不知她心底,现在有多恨我…梅季思及此处,刚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满脑子里都是她那天晚上绝望的眼神。她说要和他和离时不愿多看他一眼的憎恶,复卿,如果还有来生,我希望…一定不要再遇见你…

他这样看了欧阳雨许久,也未听见她说一句话,只是呆呆的看着那盆徽州墨,像一个木头人一般。梅季把那一盆徽州墨抱到她跟前,却发现她仍是定定的望着先前的方向,一动也不动。

“雨,去年…你大哥把这盆花送与我,说是这徽州墨最是难养,江北尤其不易成活…可是我想,只要养兰人有心,来年必有花开的时候。”

第四十二章 金陵哀歌

他握住她的手,她竟没有拒绝,他心底不知有些什么东西,噼噼剥剥的跳着,如春水缓缓的流过,融化了经年的冰雪,原本强自压抑下去的种种渴望顿时萌动起来。他惊喜的抬眼望着她,只是一眼,所有燃起的希望又转眼间化成了飞灰,好像有一个沉重的铁锤猛烈的敲打他的心,让他一瞬间窒住呼吸——欧阳雨依然望着原来格窗下的地方,一动也不动,她的一双手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她的人怔忡的仿若一根木头。

“雨…”

“你哥哥来了电话,说泰山大人身体不适,想见上你一面,你…你想不想回去看看?”

他盼着她缩一缩手,或是动一动眉睫,哪怕她恨他,也强于现在这样痴痴木木,她只是不动,眼不动心不动…

“雨?”

他在病中无数次的回想着那一晚的情景,他端着茶碗失神的一刻,颜如玉便香消玉殒,这又怪不得郁廷益——郁廷益会开枪,颜如玉会抢上去挡在欧阳雨面前,无非都是以为欧阳雨要杀他罢了…

她一动也不动,任凭他自说自话,他忍无可忍,从书案的抽屉里掏出她那一把柯尔特M1911A1,塞在她手里,掰开她的手握住扳机,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心口:“你不是该恨我的吗?我杀了你的孩子…我们的孩子…你不是要杀我吗?为什么不动手?反正你也不想活了是不是?在哪里动手又有什么分别?这里面有两颗子弹,你杀了我还可以自杀的——这里再没有人阻拦你——你为什么不动手?”

欧阳雨被他捏着下巴,被迫转过头来,她终于看着他,却仍是没有一丝表情,双目如死水一般,不起一丝波澜。

“你何苦要这样折磨我——你这样子,还真不如一枪打死我来得干净!”梅季从她死水般的双眸里,看到自己绝望的脸,不管他说什么,她都打算视他如陌路了么…他气急败坏的握着她的手,她冰凉的手握着那把左轮手枪,哆哆嗦嗦的,只是握不住枪柄。他逼着她将那手枪对准自己的心窝,甚至压下她的手试图让她扣动扳机,她也丝毫不反抗,任由他在一旁无可奈何,他一向自以为智计过人的,几曾想到自己也会有这样一天?

“雨,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是自己不想活了,我逼你逼到这个地步…我是气极了,才会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他拉着她走到格窗下,春日融融的阳光穿过格窗透进来,照在她苍白而略显透明的脸上,梅季伸出手去抚着她的脸颊,依然是毫无一丝生气,他怔然良久,才发现她的视线又落在了那一盆徽州墨上。

梅季一脸颓败的窝在柏木椅中。

他想过欧阳雨如何对他的种种可能——她或许会狠狠的嘲笑他,或许会歇斯底里的怨恨他…唯独没想到,她心如死灰,已不愿和他说上一句话。

他牵着她的手,想带她到阳光下去走走,这明媚的三月天,本该是莺飞草长的季节,军部的大院里,却因为梅季阴沉得可怖的脸色,整个气氛都变得低沉凝重起来。梅季拖着欧阳雨的手,她仍是一脸的木然,他牵她到哪里,她就走到哪里,不挣扎也不反抗,一点儿往日的神采和活力都没有了,每往前走一步,他便觉得自己的心又往下沉了一分——仿佛他陪她再多走几步,她便要飞化不见了一样,明明拽着她的手,却好像她已离他越来越远,再也抓不住了。

路过军部大院一个岔路口的时候,他看见刚才从军部的监狱将欧阳雨带来的典狱长,忽地就来了气,住了脚问道:“夫人从那夜晚上进来,可曾说过什么话?”

典狱长回想了半天才答道:“送来的时候夫人还稍有挣扎,到…到第二天早上,就跟如今一样了”,他原本还想说夫人从一进来就将送进去的饭食都藏起来,不吃不喝的似有求死之意,谁知道梅季又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晚上可有电灯?”

典狱长一时哑然——军部的监狱又不是给人享福的,哪里会装什么电灯?

他才说了个没字,话音尚未落,脸上已挨了火辣辣的一耳光,梅季目光狰狞的咆哮着:“混帐东西!没电灯怎么让人睡觉!”

典狱长被他打的莫名其妙,更不敢向他解释这装了电灯犯人还怎么个睡觉法,这一愣之间又挨了梅季一脚,厚重的军用皮靴敲在腿上,也不敢闪避。跟在后边的程骏飞忙冲上来拦住梅季,一边使眼色让典狱长快走,梅季的拳打脚踢全部用在了程骏飞身上:“别拦我,我打死这个混帐东西!”

“四少,保重自个儿身子——”,程骏飞咬着牙挨着梅季的军用皮靴踢到腿骨上钻心的痛,拼命的箍着他生怕他气愤难平下又做出什么事来。不料梅季挣扎了一阵后,因是大病未愈,身子登时软了下去,程骏飞忙扶住了他,梅季伸出手去扶住灰砖砌的墙垣,挥挥手让程骏飞走开,程骏飞不敢走远,只得退开三五步,在后边候着。

欧阳雨一个站着,也不看他,梅季就这样扶着墙,扶着墙垣惨笑,他只在笑话自己——他打人有什么用?别人又不曾做错什么…旁人怎会知道欧阳雨怕黑,怎会知道没有亮光她睡不着觉…欧阳雨为什么变成这样,全是拜他一人所赐,和夜里有没有亮光又有什么相干?

他迁怒于旁人,又有什么用?

他不过是恨自己罢了…

回到雨庐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了,雨庐里昏昏黄黄的灯又都亮了,梅季窝在他的银色幽灵里,欧阳雨坐在他旁边,一动也不动——她竟连雨庐也不记得分毫了么?他拉过她一只手放到唇边,想用她的温度告诉自己她还在身边,欧阳雨的手缩了一缩,他还来不及惊喜,就意识到不过是因为自己的胡茬扎到她罢了。他枕在方向盘上,偏过头来瞧着她,暮霭沉沉,月亮也露出了半个脸,远处的丘比特雕像前的喷泉还在哗啦啦的喷着水——

即便是要到夜间,这春天里的一切,仍是充满着勃勃生机,唯有他身边的人,和他此刻的心,是这样的死气沉沉,他完全分辨不清,她是忘记了一切,还是…只是不想和他说话罢了,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他才发觉她一直都注视着那个挥舞着金色小弓的丘比特,赤身裸体的小爱神,笑得如婴儿般纯洁可爱…婴儿…

他的心又是一沉,眼睛不自觉的就往她小腹上瞄过去,那里…半个月前还孕育着他和她的孩子。他和她的孩子,这念头想起来便让人觉得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又硬生生的被他自己一盆凉水给浇了下来…世上竟有这样的父亲,亲生扼杀了自己的孩子…她明明有解释给他听,他却一点儿机会也没给她,就一口咬定是她背叛了自己,眼睁睁的看着那暗红的血从她身体里流了出来…

可笑之极的是,那时他还在心底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没直接扼断她的喉咙,恨自己对她还有些许心软,杀死她的孩子,不过是便宜了她——现在想起来,他真恨不得一头去撞死。

“雨,我们回家了”,他喃喃自语,明明知道她不会有只言片语的回应,仍是轻轻的朝着她唤了一声,幻想着她也许会应自己一声,而之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拉着她的手走进去,一楼的正厅冷冷清清的。几天前这里还是一阵阵的丝弦鼓乐,那一天耀眼的红也都撤了下去,昏黄的光里也显出几分清冷了。欧阳雨仿佛一个失去了心魄的人,任由他拉着,而他的心魄也不知随着她到了哪里,只是不在自己的身上了。

绿槐正从樱桃木旋转楼梯上下来,乍一看到梅季和欧阳雨的样子,吓了一大跳,两个人都失魂落魄的,她也不由得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的走下来,老半天才鼓起勇气走上前去:“少爷,方才有南京的电话,打了好几通过来,说少爷到军部去了,那边又说电话挂到军部去没有人接…”

梅季怔怔的望着绿槐好久,才反应过来许是欧阳北辰有急事找他。他转过头来又瞧瞧欧阳雨,这一路上他转头也不止转了百八十遍了。她不是呆呆的望着前面,便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半句话也不说,多瞧一回,他的心就又沉下去一分,他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拉着她走到电话旁边:“接江苏督军府。”

才听了两句话,他便有些犹豫的转过头来,欧阳雨坐在他身侧的沙发上,一动也不动,望着自己的脚尖在发呆,他握着话筒,半天才挤出一个好字,话筒被他沉沉的掼了下去,在电话机座上砸出一声响亮的声音,他望着她老半天,似是自问自答的说了一句:“你大哥说,泰山大人病危,想见你最后一面…你…要不要回南京?”

她低垂着的长长的睫毛竟然闪动了一下,梅季登时坐起身子来,她却又像之前那样木然了。刚才那一瞬仿佛是他的错觉,他的呼吸几乎都要窒住了,惊喜之余又不免伤感——她…是真的不会说话了,还是装给他看的?

如果是真的,为什么说起欧阳履冰病危,她眼神为什么有一丝的闪动?

如果是假的,为什么…他怎样逼她迫她,她都不肯给他半分的回应?

她方才在军部监狱的时候,也只呆呆的望着那一盆徽州墨。他记得的,那盆徽州墨是欧阳北辰去年到北平来开会时送给他的,照理说他该把这盆花带回雨庐的,可是…那一天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把它留在军部,每天能看着,似乎更好些…徽州墨…欧阳雨便是在徽州生的,他常常分不清徽州墨的香味和她身上的味道,那样的相似,若有似无的萦绕在他的鼻间心上…

他猛地倒吸了一口气——那徽州墨的花茎已被他一枪打断了,他自己也不敢真的确信——来年当真有再开的时候么?在江北养那徽州墨已是不易了,这一回…真能熬的过去么?

当真要送她回南京么?血浓于水…欧阳履冰到底是她的父亲,以前她再怎样的忤逆,也是父母的心头肉吧?于情于理,他都没有理由不让她回去,可是…她回去了,他该怎么办?

卧房的灯依然是昏昏黄黄的,朦朦胧胧的,让人瞧什么都瞧不太真切,他转过头,看到欧阳雨正背对着他,蜷做一团,她…睡着了么?

仿佛陷入了这一生中,从未遇到过的困局。

他明明知道,什么事是该做的,什么事是不该做的——从父亲遇刺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以后的一切,都要他自己一刀一枪的去争去抢;他明明知道,早在郁廷益他们怀疑她的时候,他远远的把她送到国外去,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她无须像今日这样痛苦,他继续在他的战场上纵横捭阖;他明明知道,在她从威海回来的时候,他就不该再任性那一次——颜如玉不会死,郁廷益不会惹上现在这样天大的麻烦,军部不会因为拒不公布细节而屡受诘难;他明明知道…

如果,如果他在东四十条就没有撞上她…

他清楚的记得,他和颜如玉结婚的前一天晚上,他目光狰狞的扼住她的脖子,告诉她:至死不渝,这一辈子,下一辈子,你都别妄想能摆脱我。

他清楚的记得,她彼时的目光,如现在一般死灰,声音里没有一丝生气:如果还有来生,我希望…一定不要再遇见你。

他拉开锦褥,缓缓的把她搂到自己的怀里,她身上淡淡的兰麝香气,又一点一点的沁入他鼻间心上,如果可以,他情愿一生一世,都沉醉在这淡淡的兰麝香气里,永远也不要醒过来。

第二天一早,收到江苏督军府向全国发出的加急电报:先考欧阳公讳履冰恸于乙亥年辛酉月丁丑日,年五十二…

第四十三章 烟花三月

来年,还有花开的时候么?

如果花已没有了心,还能活下去么…

梅季端着报纸,白纸黑字的讣告占据了头版头条,他的目光在讣告和昨天从军部搬回来的徽州墨之间犹豫徘徊,真的…要送她回南京么?

无论如何,欧阳履冰到底是她父亲,即便她名义上与他断绝了父女关系,可是…若是父亲死了,做女儿的不回去奔丧,于情于理都是说不通的。欧阳北辰几次三番的电话过来,如果不是连日来这些变故,他早该送她回去探视的,现在…竟连欧阳履冰最后一面,也没让她见上…

去年这个时候,父亲在南下的时候遇刺——于他无异是晴天霹雳,他只看到送回北平的冷冰冰的尸体,他还记得父亲临走之前叮嘱他:老四,这个天下迟早都是你的,趁着我没老,还能帮你多张罗两年…谁知数日不见,便是天人永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