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北辰电话给他的时候,他倒没想到已是这番境况了,她幼年丧母,如今连父亲最后一面亦不可见,如果…如果她还清醒的话,该是怎样的打击?

如果她醒着,又该怎样面对这一切?她已没有了做母亲的权利,又无法得到父亲的谅解——她平日里虽不说,他也隐隐约约看得出来,她对南京其实是极为惦念的;她的兄长和她的丈夫已成两分之势,迟早必有一争;她的丈夫公然纳妾,全然不将她的脸面放在眼里,红事又变成白事,无法解释,无法辨明,天下人都要指责她因嫉生恨…

初春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却怎样也吹不开这一室的阴霾,她的眉头紧紧的皱着,仿佛梦中有什么极为痛苦的事,他的心一时又揪了起来——便是在梦里,她也无法惬意平安么?

她狠狠的揪着褥子,头也狠狠的往枕头里钻,好像要把自己藏起来一样。梅季急忙俯下身去搂着她,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想掰开她紧攥着褥子的手,不料她转而攥着他的手,指甲狠狠的往他掌心刺去,钻心的痛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却只得咬着牙承受她无知觉地剜刺。

“娘…”,他听见她咬着唇低低的一句…即便在梦里,她也是这般隐忍,不敢有丝毫懈怠么…

一次又一次试图尘封起来的往事,如暗夜潮水般袭来,一浪接一浪,几要将她扑的灭顶。她从一个浪头中挣扎起来,却迎来下一波更汹涌澎湃的浪头,拍岸击石,惊心动魄,待她从这一袭浪头中尚未喘过气来,又是风驰电掣回卷而来的惊涛骇浪…

大娘拉着她的手说:“苦命的孩子,和你娘一样的美人胚子,只是…千万别似你母亲那般薄命…”

一丈白绫从房梁上缓缓的降下来,不止是勒死了她的母亲,也收去了她三魂七魄,只余了一副躯壳,浑浑噩噩的飘荡于世间…

欧阳北辰领着她到金陵女中报名,他嘴角一弯,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你不该老困在家里,那是一个牢笼——迟早夺走你的生气”,可是…她又眼睁睁的看着他,飞身上了一匹马,他回头望了她一眼,那马儿却越跑越远,直到天边,再也不见…

梅季把头埋在她颈间,辗转呢喃:“雨,咱们也生一个,好不好?”转眼间,他又化作青面獠牙的魔鬼,扼住她的喉咙,剖开她的胸膛,将他们的孩子,鲜血淋漓的摔碎在她面前…至死不渝,至死不渝,除非我死了,或是你死了,否则…我是绝不会放过你的…他恶狠狠的撕裂她的血肉,一刀一刀,都剜在她心上,却迟迟不肯落下最后那一刀…

颜如玉的面孔在她眼前骤然放大,只那么一刻的功夫,她为什么要扑上来?只差那么一秒,只差那么一秒,郁廷益的子弹便会穿透她的胸膛——她便无须在这痛苦的世界里,辗转挣扎…

每一条路,都通向悬崖绝壁,从万丈绝仞坠下,落在一条藤萝之上,那藤萝挂着的老树枯枝,又恰在此刻摇摇欲坠了…

涔涔的汗珠从她额上渗出,牙关咬得格格作响,指甲在他掌心里越陷越深,梅季痛苦的低下头去,恨不能接下所有她正承受着的痛苦。他滚烫的身子和冰凉的锦褥从两面狠狠的挤压着她——仿佛要把她所有的痛苦都从身子里剥离出来,她一身的冷汗和着泪水,不知哪一滴汗是他的,不知哪一滴泪是她的。

她惊恐的睁着眼,目光散乱,听着他一声接一声的碎语:“雨,我送你回南京…雨,我送你回南京…”

吐着白气的的蒸汽机车,在阳春三月中向素有六朝都会之称的南京轰隆隆的驶去,间或鸣响的笛声却和这阳春三月显出不协调的哀伤来,伴着经过铁轨接缝时哒哒的声响,将车上众人的心绪也敲得杂乱无章,连列车经过的漫山美景,也无人有兴致去欣赏了。

梅季一手撑着下巴,眼光漫无目的的从窗外掠过,高高低低的村庄里偶尔飘起几丝炊烟,远处看去像是画成格子的稻田里已绿了起来。人坐在包厢里,看外边的景致,便如同一幅幅移动的景观,明明是那样的生机勃勃,他却觉不出一丝一毫的生气来。欧阳雨在对面的沙发上,背对着他睡着了,这包厢宽敞的很,那沙发原本就设计成能睡人的样式。她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羊毛毯子,半截胳膊光在外头,梅季转过头来盯着她,看了半天终于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把羊毛毯子拉开一些,又把她的半截膀子放进去,再把毯子拉上来给她盖严实了。

送她回南京,然后呢?他从未像现在这般不知所措——政途上的事,他脑筋只那么一转,便能拿捏个八九不离十,唯独对她,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陈理事看着他草拟的辞呈,惊讶的半天合不拢嘴:“世侄,如今流言正盛,此时递上辞呈,怕不是遂了代总统的心?”

他也只是笑笑:“我一人退下来,不还有你们顶着么,不过是避一避锋芒——前一阵军部也太扎眼了一些,难保有些别有用心的人,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做些手脚,动不了我,只怕就要动别的地方,反为不妙。”

他只这样简单的一说,诸位叔伯顿时就明了了,如今的政府少了谁都成,唯独不能少了他这个陆军总长。内忧不断,强敌环伺,谁手里有兵,谁才能说得上话——梅季纵然是暂时隐退,直隶一系也是牢牢的抓在手里,反而是郁廷益这些人,若是被人趁着这个机会拉下马来,以后他再要插手别的部门,可也不易了,倒不如让他一人来担起如今的的矛头所向,反正…人的想法总是奇怪的,身居高位的时候,人人睁大了眼睛去瞄你的错处;等你不在的时候,又去思念你的好处——他这棵大树暂且避一避,自然有别的派系忍不住要跳出来,那时他大可稳收渔人之利…

可她呢…唯独只有她,他无计可施,毫无把握,谁知道…明天又是怎样一番境况?

南京方面会怎样“招待”他这位隐退的陆军总长?欧阳北辰如何面对自己的妹妹变成这副模样?出了直隶会不会有人意图不利于他?颜如玉的死讯传到上海去方秉仁会如何?…所有这些问题,随着专列轰隆隆的鸣响,都留在了北平,越来越远,直至不见,他只想着一件事…他们这一世,就这样相对无言了么?

包厢里靠窗的小桌上放着几篮水果,南粤的沙糖桔,闽越的灵山香荔,闽越的石硖龙眼…皆是从南方加急送来的。江北除了山东,别的地方都不宜水果种植的,这些东西自然还是南方的水土养育的好。欧阳雨一连几日水米不进,吃什么呕什么,开了药喂下去也是立时就会翻涌出来的,只有偶尔喂些南方送来的水果,她才能勉强吃下几口。丁医师隐隐约约的说是虚不受补,他当然知道丁医师说的是什么意思…她腹中那块肉是他硬生生的摘下的,而那伤痕永远不会再愈合了…

列车穿过一条幽深黑暗的隧道,原本透过车窗笼罩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春光一瞬间不见了踪影。隧道很短,车行过去不过一分钟的时间,他却似乎被夺去了心魄一般,他从未对黑暗有过这样的恐惧——好象是被欧阳雨传染了一样,隧道不过短短的几百米,可他们的人生…还长得很呢…

专列抵达南京火车站的时候,欧阳北辰已率了江苏督军府的一干人等在站台等候了,一排墨绿色的影子越来越近,只有欧阳北辰穿着白色的西装,左臂上罩着一块黑纱,既全了孝礼,也不至于失礼于各方前来吊唁的大员。

梅季搀着欧阳雨下了专列,她安安静静的随着他走,一句话也不说,异常的乖巧宁静,梅季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若是欧阳雨在这么多人面前显出异样来,他可真不知道要怎样解释了。这事总得和欧阳北辰说明的,不过总是私下说好看些,一路上欧阳雨默默不言,众人也只以为她是因为父丧的缘故,伤心过度。之前梅季和颜如玉的婚礼上出了些乱子,颜如玉命丧华堂,已是举国皆知的事情了,众人即便茶余饭后碎语几句,也绝不敢当面提起。于是他竟一路安静的带着欧阳雨回了督军府,在专设的灵堂里上了香,督军府的下人送来特地为欧阳雨准备的孝服,梅季因为自己心底先亏了三分,也取了一条黑纱绑在左臂上,看在旁人的眼里,倒显得梅四少和夫人鹣鲽情深了。

梅季前脚到了督军府,后脚便有来拜会的人,欧阳北辰帮着他推拒了一些,又给他备下了接风洗尘的酒席,他只好以欧阳雨身体不适为由,让自己带来的人带着欧阳雨下去休息,以免被人看出不妥来,等两顿筵席散了,梅季正琢磨着不知欧阳北辰如何安顿他和随行诸人,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向欧阳北辰解释此事——教他怎样和欧阳北辰说呢?

欧阳北辰给他和欧阳雨在督军府安置的住处是原来欧阳雨在南京时的闺房,空置了许多年,听说是前两天才打扫了的。他被灌了几杯酒之后回去,看到欧阳雨已歪在镶着雕花木边的琉璃榻上先歇了,隔着碧罗纱看不清她的脸,他撩开了碧罗纱帐,卸下全身力气似的也倒在琉璃榻上。这才看清那碧罗纱帐顶,都绘着浅浅的兰蕙花纹,隔着纱帐,外边的书案架格也好,香炉花瓶也好,都隐隐的不再真切,只听到身侧平静的呼吸。他被酒劲冲上来的忧思愁绪一点一点的化开,兰麝的浅香又丝丝沁入他的心中,他翻了个身,只愿这漫漫长夜便是一生一世了。

欧阳北辰亲驾着灰色的别克轿车,绕着蜿蜒的山路缓慢的爬行,遮天蔽日的苍翠松柏中间或投下星点阳光,欧阳北辰的车后跟着十几辆军用车,随行的是江苏督军府的人和跟着梅季来的百余人,欧阳北辰的车里就梅季和欧阳雨两个人,梅季正琢磨着不知如何开口,不料欧阳北辰先开了口:“我看她来了就没说过话,哪儿不舒服么?”

梅季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神色尴尬的笑笑,无奈的摊了摊手:“你也看到了,我真是…千错万错都是…我这才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欧阳北辰这才回过头来望了欧阳雨一眼,她垂着头,一双手还被梅季牵着。欧阳北辰摇摇头,车又在盘山道上转了半个小时才停了下来,梅季只看到远远的丛林深处,似有白色的墙影,远远的传来一两声布谷鸟的叫声,甫一下车,便觉清气扑面而来,让人觉着惬意悠然,先前满心的浮躁又渐渐的平下去。

“这是我的一处别院,我看她的样子,倒是需要静养,督军府人多嘴杂,恐怕不方便,况且…”,他皱了皱眉,低声嘀咕了一句:“她住起来,应该也习惯一些。”

转过两条竹径,梅季便看到一幢和他在北平的雨庐如出一辙的别墅,在紫金山的半腰上悠然独立。潺潺的流水声不知从何处而来,只看到紫色的藤萝爬上灰白的墙垣,梅季怔了老大一阵,才回过头来笑道:“你…”,他原本准备问他是否好事近了,马上又意识到此时这问题并不合宜,于是改了口:“…原来是筑巢引凤啊?”

欧阳北辰的唇角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苦笑:“又不是人人都像复卿你这样好福气的。”

梅季微微一愣,脸上已有些讪讪,再仔细地瞧过去,才发觉这别墅似乎也不像新落成,从大门进来到正门,也未见任何标牌门楣,一时有些疑惑:“这…不像是新落成的呀?难不成…要等将来的嫂子提笔落款?”欧阳北辰努了努嘴角并未答话,梅季的好奇心却上来了——他敲破脑壳也猜不出来,能让欧阳北辰放弃做圣人的女子会是什么样子的:“哪一家的小姐?倒真想拜会拜会…”

欧阳北辰摇摇头,一边引他进去,一边淡淡地答了一句:“只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一场落花流水罢了。”

梅季心中更是惊异,偏过头来盯着欧阳北辰瞧了老半天——他们是同岁的,他好歹也是风月场上摸爬滚打过的,以前也有不少对欧阳北辰恋慕有加的名门淑媛,却从不见他身边有什么莺声燕语。此时听他说落花流水,不免在心底有些笑话他,摇着头不敢苟同欧阳北辰这一贯以来的闷葫芦性子:“我就不信,以你的人才,还会有女人看你不上的。照我看,管你落花流水的,只要是使君无妇,罗敷无夫,便是强扭,也要把这瓜给扭甜了!”

第四十四章 物是人非

此言一出,梅季只觉掌中一动,似乎是被他牵着的欧阳雨的手略微缩了一缩,他讶然的望向欧阳雨,却见她又低着头,神色怆然了。梅季回想起自己方才所说的话,不禁又是悲从中来——他心里便是这样想的,只要是他想要的,管你落花流水,强扭也要扭甜了——他和欧阳雨这桩姻缘的开端,不正是如此么?

欧阳北辰并未接口他这句话,送他二人上了楼。梅季牵着欧阳雨,一步一步的跟着欧阳北辰往上走,这私邸的格局,和他在北平的雨庐如出一辙,他走起来极是熟悉,只是心中隐隐觉出有些不对劲来,又说不出这不对劲在哪里。欧阳北辰在前边引路,一边向梅季道:“小雨以前是大娘养大的,此番回来大娘必要见她。这两日事多,大娘一时分不开身,怕过不了两日,大娘就要遣人来请了,你看…是不是我先和大娘说一声…”

梅季正思索着到底哪里有些说不出的不对来,嗯了一声之后才反应过来是要拜会丈母娘了,可欧阳雨如今这副模样,见了要怎样呢?见的人多了自然会露出破绽了,可不见又说不过去,踌躇之后只好道:“先延两日吧,看她的情形能不能好些…”

安顿好了欧阳雨在楼上歇下,欧阳北辰自挑好了服侍他们的下人,这方面梅季自是放心的,他到了南京的安全问题,还有这些事情的保密问题,欧阳北辰自是不得不帮他安排妥当的,出了事谁的面子上也不好过。有一个侍女进来要服侍欧阳雨歇息,梅季却不愿假手他人,替她掖好被角,又长叹了一口气出来,如今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欧阳北辰送梅季上去,梅季再送他下来——这样来来回回的客套总是少不了的,他心里却放心不下,频频的回头看。这私邸的格局和北平的一模一样,他自然知道哪里能看到二楼那间房的窗,从那间房的窗帘下,又能看到哪里。他这样频频回头,明明知道刚刚已让她睡下了,心底却隐隐的期待能看到窗帘被拉开,然而窗帘晃动了一下,却没有露出那张他所期待的脸来。

花园里的鹅卵石子小路旁植着一株一株的绣球花,此时尚未到花期,只有生长繁盛的绿叶簇簇如累累雪球,梅季一回头,又看到远处墙上爬着的紫色藤萝花——明明是春日明媚,他却看不出一丝喜气。江南土壤肥沃,气候也比江北来的湿润,最是适宜养育这些花草的。在北平的时候他曾与欧阳雨提过,想让人移些兰花到雨庐去培育,欧阳雨却嫌他这样浪费人力物力,是啊…江南不需这样的大费周章,已是花团锦簇,他却在江北,一味强求…远远的看过去,园子里各色花卉应有尽有,却看不到欧阳北辰曾送与他的徽州墨。不止于此,连一株兰草也看不到,他正欲开口相询,头还未转过来,鼻上已挨了一拳,他一时猝不及防,况是大病初愈,竟被欧阳北辰一拳打到了地上。

“欧阳,你——”,他尚未站起身来,欧阳北辰已一把提起他,又是毫无保留的一拳,砸在他腰腹之上,“你要问我为什么揍你吗?”

欧阳北辰向来克制的脸上,此刻隐隐抽动:“复卿,不要这样一副要死不活生无可恋的样子,不要以为你装死我就会手下留情!”

梅季被他掼在一株绣球花上,咳了几声才说出话来:“我现在倒真巴不得你打死我,打死了我,我也解脱了,也胜于现在这般,生不能,死不能…”,欧阳北辰又一把提起他的领口,为他这样的颓郁气急无奈。一顿拳脚下去,梅季只是不还手,欧阳北辰满腔的怒意,竟无处发泄了,又一把把他掼下去:“我不打你,我偏不打你——我打死了你,倒称了你的心,我只是,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复卿,你聪明一世,怎么就做出这样的事来!”

梅季伸手拭了拭嘴角,手上沾上一抹鲜红的血迹,他望着欧阳北辰只是笑,笑得凄怆而无力,聪明一世——是啊,人人都说他聪明,却偏偏在最该聪明的时候,糊涂了一时,造成这让他终生愧悔的过错。他原本该有着锦绣的前程,那是他可以看得到的未来,一切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他却在这种时候,以一种最不可预料的方式,毁掉自己原本所拥有的一切——欧阳北辰戳着他鼻子尖,心中纵是恨到极点,此时亦无可奈何,纵使他此时杀了梅季,也是于事无补了——

“当时我便反对你们的婚事,可你是怎么说的?我去北平的时候,你又是怎么说的?我就这么一个,一个…你竟这样狠得下心——复卿,你,你怎能狠心至斯?”

欧阳北辰咬着牙,恨不能将欧阳雨所受的千般苦楚,尽加诸于梅季身上。然而梅季一脸灰败,让他更无从下手,他倒宁愿梅季不如现在这般的颓丧,那样他便也能心安理得的整治他了,偏偏——偏偏现在两个人,一个如行尸走肉,一个又失魂丧魄,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送梅总长回督军府,找医生看看!”欧阳北辰阴着脸,叫了人进来,非要送梅季去看医生,梅季却不肯,心想这不过是一点皮肉伤,何必这样大费周章,欧阳北辰却十分坚持,一定要人带他回督军府看医生,梅季无法,只得依了他。

江苏督军府的医生给梅季上了药,欧阳北辰仍没有回来,梅季不得不在督军府等候 ——到了江东,他最多不过是督军府的姑爷而已,总不能来去都如自己的意。总得等欧阳北辰回来了,告了辞才能回去紫金山那边的私邸,谁知等了许久仍不见欧阳北辰的影子。督军府里他又不好乱逛,只好在欧阳雨原来的闺房里坐了一阵,谁知这一坐又是悲从中来,书案上的点点墨香,镂玉瓶中斜插的几管湖笔,屏风后的江南烟雨图,碧罗纱间的馥郁…无不让他生出对往昔迤逦闺房趣事的回忆。

焦烦难耐下,只得往花园走走去散心,督军府里的花园较之江北的园林颇有不同,便是和紫金山上欧阳北辰的私邸,亦有些不同的趣味,梅季信步走过去,不得不赞叹江东真是水土丰饶之地,江北一盆徽州墨便耗去了他不少心力,在这南京却是各式的珍奇品种应有尽有,沿着错落有致的一斜蝴蝶兰布开的小道走过去,方有一些春光明媚的心情,却听到远处传来些许争吵之声。

“夫人,这花一向是老爷喜欢的,要是不问过少爷就锄了,少爷回来了,让小的们怎么回复呢?”

“放肆!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花匠来教训我了?少爷——少爷可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你可知道百善孝为先…”,梅季循声看过去,一位中年贵妇正指着一个花匠在发脾气,听她这口气,似乎是欧阳北辰的母亲?

“夫人,不是小的们不听夫人吩咐,实在是上一回有一株徽州墨养坏了,少爷发了老大的脾气,说是再有此等事情,小的们饭碗就要保不住了,小的家里还有四五口人靠小人吃饭…”

那花匠话尚未说完,就听得啪的一声,梅季心中一惊,偏头瞟见那花匠脸上已是红辣辣的五个手指印,正是那中年贵妇身边的另一位中年妇人所掴下的痕迹:“这园子怎么安排,是夫人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夫人不过要锄几株花罢了,你便啰嗦了大半个时辰,别以为咱们不知道,你是找人去搬救兵去了,今天就是少爷回来了,这几株徽州墨,夫人也是锄定了!”

嶙峋山石之后,齐齐的一排徽州墨过去,长长的剑叶簇着紫茎白唇。梅季远远的瞧见,一时间深思恍然,那徽州墨的香气是极淡的,仿若欧阳雨发间的味道,好像那香气便在鼻尖萦绕。他一时便忘却了他这是在江苏督军府做客,忘了那颐指气使的妇人是欧阳北辰的母亲,只觉着那徽州墨不该也不能再被任何人摧残。

梅季抬脚便要转出山石之间,谁知园子的另一边已有人气急败坏的赶回来了,原来这些徽州墨并不止一人看管的,一见二夫人要锄徽州墨,早有人急急的赶出去找欧阳北辰回来。梅季看见远处一阵鸡飞狗跳,这才惊觉这原是自己不该管的事情,只得将迈出去的步子又退了回来。

欧阳北辰匆匆的赶回来,不耐烦的挥手让花匠们退下去,院子里的花匠们这才松了一口气,今日的差事算是有惊无险,欧阳北辰一个眼色,原本跟在二夫人身后的那位中年妇人,连同跟着欧阳北辰的副官秘书等人也下去了,梅季隐约间嗅出一丝不对劲来,此时又不便出来,只好隐在山石之后,进退不得。

“娘,你这又是何必——同几株花过不去,让人看了,也不嫌笑话么?”

“我不怕人笑话?我就是怕人笑话,才要锄掉这些东西——种在这园子里这么多年了,我天天都怕人笑话,已经怕了十几年了,现在我不过要锄几株花,你就心疼了?”

“娘!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你还咽不下这口气吗?”

“你以为我是咽不下这口气吗?”梅季皱着眉,只觉这事似乎已涉及这督军府里的隐秘了,愿是不该他管的,只是…徽州墨…这些花此刻竟似有魔力一般,促着他想弄明白这些事情,眼见着欧阳北辰和他母亲——二夫人的脚步已朝着自己这一边来了,他忙换了一个隐身之处,只听得二夫人怨愤的声音:“我是咽不下这口气吗?我咽了十几年,还有什么咽不下的——我不过是怕你闹出什么事来罢了!”

“你千方百计的让那个孽种回来,安得什么心,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是我生出来的,你肚子里肠子拐个弯儿,我都看得一清二楚!当年要不是老爷发现的早,还不知你要做出什么事情来,如今…如今老爷不在了,你就以为可以自发自为了是不是?你连自己的娘亲都不信,生怕我害了她一根手指头,急急的把那个孽种送出去…”

“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在我面前提那两个字!”欧阳北辰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透着浓浓的不悦:“这徽州墨种在这里,谁也别想给我动一锄头!”

“我怎么养了你这样一个孽障!”梅季听着那声音近了,忙屏气凝神,不敢惊起半点动响,他估量着天下做母亲的大概到此时都要拿自己“含辛茹苦”、“忍辱负重”来教育儿子,果不其然,二夫人接着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拉着欧阳北辰往进内院的方向去:“你也这把年纪了,怎么还这样让娘不放心,那个小蹄子有什么好…”

欧阳北辰步子倏的停下,一脸的疲倦不堪:“娘,这几日我很累了,就不要再提这些事了好不好?”

声音远去,梅季听的莫名其妙,大约知道这事情的起因是二夫人要锄掉院子里的徽州墨,而欧阳北辰抵死不肯——为什么不肯,倒似乎别有隐情,听二夫人的话,倒有些拈酸吃醋的意思。他记得父亲甫一去逝,母亲在家中也有此类的怨言,只是不似二夫人这般刻毒罢了。

他隐隐的觉着有些不大对劲,徽州墨,徽州墨,他记得欧阳雨便是在徽州出生的,他刚认识欧阳雨时便查过。欧阳雨的母亲,是欧阳履冰在徽州为官时所纳,欧阳雨亦是在彼处出生…欧阳雨六岁丧母,原因未详——婚后他特地让方秉仁派人去打听此事,却是一点根源也找不出了…

梅季靠在一块巨大的嶙峋山石之后,一颗心全不受控的狂跳起来,他自己也是这样的家族里长大的,深知姨太太们争风吃醋的狠厉劲儿。照这次序来看,欧阳北辰的母亲最恨的人,莫过于在她之后入门的三姨太了…孽种…孽种…

这两个字不断的在他脑海里盘旋…你千方百计的让那个孽种回来…你连自己的娘亲都不信,生怕我害了她一根手指头,急急的把人送出去…

似乎触到某些极隐秘的东西,他一时竟不敢再往下想去,慌不择路的只想离开这督军府。花园里岔路极多,他东拐西拐了许久,才找到出口,在大门口遇到督军府的门房,问他“姑爷为何不在府上留宿”,他这才稍稍平下心来,让门房去转告欧阳北辰,说是不放心欧阳雨一人在紫金山的私邸里过夜,也不等门房说找少爷帮他叫车,自己便出去叫了人力车,急急的赶回紫金山上欧阳北辰的私邸。

人力车送他到紫金山下便不再往上拉人了,他穿行于暮色下的苍柏之中,几次差点走岔了路,林间间或传出清脆的鸟鸣,此时听在耳里却极不顺耳,每走一步他便似乎又想起些什么——欧阳雨的金刚钻星辰吊坠项链,欧阳北辰钱夹子里的相片,欧阳雨闪烁的眼神,欧阳北辰在他提出联姻时奇异的态度…

爬满紫色藤萝的灰白墙垣远远的在林中显现出来,他此刻的心情却较之早晨刚见到这宅邸时大有不同,摸着巨大的雕花铁门,步履不由自主的沉重起来,他一颗心渐渐的往下沉。不知用了多久,才走完原本并不长的一段鹅卵石子小路,轻轻推开卧房的门,欧阳雨正侧卧在紫檀雕花榻上,梅季站在榻边沉思良久,伸手拂开遮住她面容的一两缕发丝,他冰凉的手指搁在她的脸上,只觉着她似乎也瑟缩了一下,眼角的泪痕隐隐可见,他的心陡然沉了下去,心底存着的最后一丝侥幸也就此消退,他知道她醒着,他也知道——为什么医生们诊断来诊断去,也诊不出她有什么病症,中医说是忧思太甚,西医说是小产后病人情绪压抑,总之就是——她想方设法的,躲着他而已。

今天下午,欧阳北辰迫着他回督军府看医生,也只不过是为了…

前所未有的倦意袭上心头,他无力的倚在榻头,竟然…是这样一个死局么?

兜兜转转,迂回曲折,他在内心深处一直隐隐嫉妒的那个人,竟然…是欧阳北辰吗?

也许,也许…又同他当初误会胡畔一样,只是另一场阴差阳错呢?

他心底的另一个声音却告诉他,这一回,事情千真万确的摆在他眼前了。

第四十五章 明修栈道

那日被胡畔一顿痛斥,他方知自己一直兜错了一个大圈子,以前是千错万错,他偏要一头栽进去,如今事实真的摆在眼前,他却一千个一万个地不愿意相信。在病床上的那几日,他也细细思量过,到底是谁曾存于欧阳雨的心中,他也曾在心中迁怒于那个人,为何与欧阳雨订下终身,最后却要放弃,然而那人若不放弃,他又怎能得到欧阳雨?说来说去真是一个难以打开的结,只是到最后方知原来竟是一个死结。

这是怎样的禁忌,难怪欧阳履冰会赶她出家门,难怪欧阳北辰常年总是那样一个闷性子,难怪他结婚后欧阳北辰看他的眼神总是怪怪的,现在回想起来…他猛地站起身来往外冲去,正碰见程骏飞上楼找他,两个人撞了个满怀,程骏飞看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惊奇问道:“四少,你脸上这是怎么了?”

梅季摸了摸脸,这才觉着早上欧阳北辰下手着实不清,轻轻一触便有些隐痛,他沉着脸看了程骏飞一眼,半晌才答道:“给北平发电报,说夫人身体不适,要在南京养病!”

程骏飞一愣,皱着眉想要劝阻他,又不敢开口,呐呐地问了一句:“那四少呢?”

梅季扶着门,冷冷地哼了一声:“夫人身体不适,我自然是陪着夫人一起养病了!短则三五月,长则一两年,你自己看着办吧!”

程骏飞甚是疑惑,但见梅季一本正经的模样,又不似前几日那般哀恸,不知四少此番又是作何打算,只得点点头。欧阳北辰派到山上来的下人过来问梅季要不要用晚饭,梅季倚在楼梯上,打量着这四壁的装饰,点点滴滴,似是而非,诺大的一座宅邸,下人们来来往往,于他却只觉着空荡荡的,仿佛心被掏空了一般。

等程骏飞找地方发完了电报回来,看梅季还坐在楼梯上,一口一口恨恨的抽着雪茄…程骏飞在心底暗暗一叹,这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早知道放不下少夫人,当初何必把事情闹开来,搞得现在不可收拾,任谁看到了也要忍不住摇头。

“四少?”程骏飞小心翼翼的,寻思四少现在心情不好,只怕不想搭理他,可是数百兄弟如今都囤在这里,往后的日子怎么过,还得请他示下:“咱们真要在这儿住上一年半年么?让弟兄们知道了,还不得闹起来呀?”

梅季倏地一抬头,眸中精光毕现:“谁说要在这里住一年半载了?”

“那——四少不是才…”,程骏飞呐呐的,旋即明白这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梅季固然暂时递了辞呈,政府那边却不敢轻易批复——不说别的,明年开春就要举行正式的总统选举,谁敢在这个时候,轻易地让这唯一能和欧美联军抗衡的陆军总长退隐了去?

梅季眯着眼,半晌才默默道:“对外头作出我们要久居金陵的态度,明天开始给弟兄们放假,好好儿在城里玩些日子。”

程骏飞嗯了一声,估计到梅季此次是绝不能主动回北平的——因一桩桃色事件离开北平,本就是大失脸面的事情。若是自己再轻易回去,只怕更被人看轻了,只是一时也不知道有什么时机能回去,颇为踌躇:“若是北平那边迟迟没有消息,咱们在这里呆久了也不是个法子,今日…今日舅少爷来看少夫人,出来还叮嘱下人们好生伺候少夫人,又说过几日还要搬些少夫人以往的物事来,照这么个情形看,只怕舅少爷那边…对四少意见很大。”

“他没一枪打死我,我已经谢天谢地了”,梅季嘴角泛起一丝讥诮的笑,他现在可知道欧阳北辰有多恨他了——他们过去就是有铁打的交情,遇上这码子事,也是要持剑相向的了。他紧攥着眉,苦心思量着怎样离开南京,这事可是拖不得了。

他原只是要趁着这个机会带欧阳雨回来休养一段,在北平人言汹汹,显然不是疗养的好地方,趁着这时机顺势来一招以退为进,谁知道南京比北平形势更为恶劣,北平不过是外困,南京却是内忧。

不能将欧阳雨留在南京,不能让她和欧阳北辰藕断丝连,这是他清醒过来之后的第一个决断。

他猛地吐出一口烟圈,把雪茄往楼梯上狠狠的一摁,那樱桃木的台阶上立刻烫出一个印子来,他站起身来沉声吩咐道:“从今往后,没有我的看护,任何人不得来探视夫人——舅少爷也一样!夫人情绪不稳,不能受任何刺激,你可明白了?”

程骏飞点点头,梅季转身大踏步地上了楼,推开卧房的门,欧阳雨仍是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的姿势,他关上门,轻轻地走过去,房里黑漆漆的,没有开灯,只有从窗户外头的一点亮光,薄薄地透进来。

“我知道你醒着,我也知道你没疯,你甭想骗得过我——我知道你没疯也没傻”,他伸出手去,掰着她的下巴扭了过来,逼她朝向自己:“我劝你乖乖的留在房里,从今往后,我不会让你有再见…你大哥的机会了。”

他狠狠地咬着“大哥”二字,她这才张开眼来,好像一辈子都没见过他似的,那眼神冷冷的,他心里仿佛有江河湖海在翻涌,不知道是痛还是恨,又或者二者皆有。

“见或不见,与你又有什么相干?梅季”,她头一次这样直呼他的名字,所有的勇气似乎都凝聚起来:“现在可不是在北平,这里不是你的天下,你一日不和我和离,便一日休想出得了南京城!”

乒乒乓乓的一阵响声,梅季抓起床头案上的古董镏金线花瓶往地上砸下去,摔成一地的残片,他一把把她摁在床上,捏着她的下巴厉声喝道:“在我面前你便装死,十余日一言不语的,我当你是忧思过甚,捧在手里都生怕摔了!没想到欧阳北辰才来半日,你就变得这样生龙活虎伶牙俐齿的!以为有人给你撑腰了是不是?”

欧阳雨冷笑着想摔开他,偏偏拧不过他的钢筋铁腕,他狠狠地钳住她,欧阳雨不甘示弱的瞪视着他,他咬牙切齿地问道:“你用心良苦,就是想回到南京来?之前你…你那般痛心欲绝,统统都是假的?”

“我伤不伤心,与你何干?”她仰着头,亦不再挣扎,一副任君鱼肉的模样冷笑道:“你要么就痛痛快快地杀了我,要么…从此我们阳关道独木桥,各不相干!”

梅季眯着眼瞪视她良久,声音忽地沉了下去,喑哑的声音中透着莫名的难受:“若是其他任何人,我都可以放你走,唯独你…唯独北辰不行。”

欧阳雨别开眼去不再看他,他眸中复杂的情绪她一点也看不懂,闭上眼,欧阳北辰的话又在耳边响起:“雨,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他不死不活的,你也不死不活的,你们究竟要闹成什么样子才肯罢休!”

“你以前的那股子拧劲都跑到哪里去了?你这么几年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当年我不让你往外跑的时候,你拼了命地要出去,好,你读书,你留洋,你要做什么我都依着你——可你现在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了?你的书都白读了吗?你的那些大道理都白学了吗?你以前在教会学校演讲的时候口口声声讲的民主自由、妇女解放都跑到哪里去了!”

欧阳北辰一步一步地紧逼,把她逼到床角退无可退的地方,满眼恨铁不成钢的恼恨:“你说你爱他,你爱他——你又爱成了一个什么样子!”

她缩在床角一个劲地摇头,低着头不敢看他,翻来覆去的只会说一句话:“北辰,没有用的,没有用的,北辰…”

欧阳北辰用力地掰起他的头,迫得她看着自己,她的眼中只有惊惶失措:“你说什么?该死的…复卿到底都对你做了些什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刚刚你就在窗帘后面!我真想一拳打死他,可我知道,我要是打重了,你又会心疼的,你会心疼的,是不是?”

欧阳雨只是惨笑:“没有用的…北辰,我也想了办法,想要走出去呀,可结果呢?结果我什么都改变不了,事情越闹越糟;我也想忘了他,可是没有用——我忘不掉…我一闭上眼,就想起我娘的死,我一直以为,我离这个家越远,就越不会走我娘的老路。谁知道…谁知道我怎么躲也躲不过…”

她惶然地望着欧阳北辰,脸上挂着惨白的笑:“我想过死,可是死不了;我也想坚强的活着,可是找不到一个理由…”

“你到底要我怎么办呢?”

她直勾勾地望着他,他十年如一日的关怀让她无地自容,无法报答,却在这最后关头,还要向他伸出求援的手:“我要同他和离,他不肯。”

“和离?然后呢?然后你是不是要我送你出国读书去,离我们都远远的,一辈子也不要见面?”

“我还能怎么办!”她歇斯底里地叫道:“我还能怎么办?你告诉我?我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是折磨…再这样下去,我就不是假疯,是真疯了!”

他望着她不作声,说不出一句要她留在南京的话,许久之后才闷声问道:“复卿的样子很后悔,你既然爱他,何必闹成这样不可收拾?若是为了他在外面还有女人”,他神色复杂地望着她,眼神中流露出无法掩饰的伤痛,他是习惯了这样了——习惯了有苦自己吞落肚,还要帮人料理后事;明明恨梅季恨到发狂,明明有一千个一万个念想想要她留下来,口里却说出全不是自己意愿的话:“经此一事,他总该收敛些的。再不济,我尚有约束他的法子…”

欧阳北辰并不知这其中复杂纠葛,尚以为梅季和欧阳雨之间的纠纷事端,纯是因为梅季要纳小星的缘故。他心中纵有许多怨恨,恨梅季不该如此待欧阳雨,然则欧阳雨一颗心全落在梅季身上,他不得不另替她谋划。

“我的孩子没有了。”

她一句话截断他所有的劝慰,他脑子像被雷击中了一样,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灰败的脸上微微抽搐,半晌又重复了一句:“孩子?”

她惨笑着加了一句:“而且…以后也不会有了,再也没有了”,她的眼神绝望且凄凉,却带着一丝决绝的冷静:“在北平我一个人逃不出去,他不会放过我的,我只好…只好这样子…我知这样为难了你,可是我没有别的法子了。”

哭不出亦笑不出,两个人便这样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他忽地印上她的唇,冰凉冰凉的,泪水混在四瓣唇间,丝丝咸味入口,道不清的苦涩,言不明的难为,化作他痛苦地呢喃:“雨,是我错了…当初便不该送你去北平,都是我的错…我一时优柔寡断,害了你一世!雨…你放心,你要什么,从今往后我都替你争来,你要和离便和离…”

阖上眼不忍再想下去,为什么他总是这样,把所有的过错全往自己身上揽,好像这是一桩传统美德一样。末了有人找到雨庐来有要紧的急事要他回去,临行前他还不忘叮嘱她:“你放心,此事我一定想法子替你做主,粤南最近四处不安稳,我猜复卿在南京呆不长久,北平那边就要催他回去。他此番下野,亦是迫于舆论,等到粤南的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时候,便是他东山再起之时,你稍作几日忍耐,切不可…切不可做什么傻事,凡事…先遣人知会我一声。”

“你听见没有!”梅季怒不可遏却又明显压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斜瞥了梅季一眼冷冷道:“梅四少有何指教,洗耳恭听!”

他满腔的怒意顿时无处可泻,她只给了他一个清冷的侧脸。梅季气急败坏地低咒一声,不知怎地自己的脾气如今竟是越发的暴躁——他原来不是这样的,便是父亲罹难之时,他亦能在晴天霹雳之下,迅速收敛伤痛去拟定殡仪,连母亲都震惊于他的冷静,如今这是怎么了?

“谁都可以,北辰不行,你背不起这举世的毁谤!”他执拗的重复着这句话,眉心的紧蹙泄露了他无法平静的心情。不料欧阳雨侧过身,略带些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你以为天下人都如同你这般。”

梅季微有些发愣,不知她所说的“天下人都如你这般”到底是那般,仔细一琢磨之后才隐约觉着有些欣喜,连忙解释道:“雨,我同如玉清清白白,那孩子是方秉仁的,你莫要误会”,话说到一半不禁又有些凄怆,住了口不再言语。倒是欧阳雨听了这话一惊,仔细地看他的神色,片刻间才明白这其中关窍。

原来他同颜如玉亦是演了一出戏与她看,却枉送了颜如玉的性命——连同她腹中方秉仁的孩子!她亦是刚刚失去了孩子的人,如何能不明白这样的伤痛?

两人默然无言,半晌后她才低声道:“原来我的罪孽已如此深重了。”

他心中似被大锤击中一样猛地一恸,搂着她连声道:“这不是你的罪过,这全是我一时糊涂,我不该怀疑你,亦不该一时任性…”只这电光石火之间他亦明白这事情的前因后果,然而大错早已铸成,便是倾天下之水,亦难洗清这深重罪孽了。

欧阳雨缓缓从梅季怀中挣脱,这一回梅季未再强求,只看到她神色惘然,许久后才低声道:“你迟早是要回北平的,我不会同你回去。南京…这里亦不是我的家了,我不会同北辰一起的,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我会稳妥处理此事,不会影响到你的声名和仕途。”

这是许诺亦是威胁——他若再不肯放手,她便宁可拼个鱼死网破。如梅季这样的人,如何听不懂这话的意思?他缓缓地握住她的双手,已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你预备…一个人留洋去?”

“这一点你亦可以放心,我不会另嫁让你名誉受损,你毋须担心这些。我不会公开发表任何与你不利的言论,只要你…只要你行事有分寸。”

梅季忽地笑起来,靠在床头上漾开一脸灿烂的笑,似乎是因为和她达成了某种协议而轻松起来。那笑容却看得让欧阳雨心底直发毛,她不敢再多勉强,只是戒备地看着他,皱着眉亦不再说话。

第二日军部对外的说辞是,陆军总长夫人因父丧悲恸过度,前往南京拜祭后便一病不起。此样的声明留与人无穷的回味空间,天下皆知陆军总长爱妻之心甚笃,自然是要留在南京陪同养病。南京的记者发出了夫妻二人出席江苏先督军的头七上欧阳雨形容枯槁的照片,而梅季在一旁所显露的忧虑之色,更是化解了之前一些因直隶苏皖不和导致陆军总长家变得种种传闻。

言外之意是,陆军总长一时半会的,不打算回北平了。

第四十六章 粤南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