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见到了燕太子丹,这个历史上最著名的暗杀事件的幕后策划者。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二十五六的样子,身穿华丽的蓝色深服,这是燕国贵族的专属之色,平民不能着身,整个人看起来华贵异常,只是面色苍白,目光游移不定。

父亲没有向他行礼,我也没有。

燕丹站在武士和随从中间,眼睛从我身上轻飘飘扫过,就定在了父亲的身上。

“你……,真的知道传说之中周朝宝藏的覆埋之地?”

他开口了,声音也是游移不定,就像他的眼神。

“然也。”

父亲简短地答道。

一丝诡秘的笑从他苍白的脸上浮现,他的双颧染了红晕,眼里闪着亢奋的光。

“上天果真无绝人之路!”他似是在与身边随从说话,似是自言自语。

“太子,现今情势危急,既是如此,我等即日便由此人引路前去探宝。”他身边的一个随从立刻说道。

一丝愁惧染上了他尖尖的眉梢,他应该是想起了自己刚刚那场惨败的豪赌,因此只是沉吟片刻,便点了点头,立刻,那随从就上前要押走父亲。

“太子,我可以带你们去探寻宝藏,但我女儿阿离,你必须要放她离开。”父亲看着燕丹,语气里带了不容拒绝之意。

“有何不可。”燕丹再次扫了我一眼,立刻应道。

“君子一诺,重比千金,徐夫人相信太子是个守诺之人。”

父亲说完这话,朝他点了点头,便拉着我后退了几步,转过身去,附在我耳边低声急促道:“阿爹没用,只能如此了,阿离今后自己切切保重,逃得越远越好。”

说完,他便直起身来,深深凝望了我最后一眼,跟着燕丹的随从和武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我明白了,父亲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周朝宝藏,他如果不这么说,那么他和我,此刻都应该已经横尸于此了。

现在,他用这样的方法带着燕丹的人上路寻宝,不过是为了给我制造一个活命的机会,而他自己,无疑最后还是必定会死在发现被欺骗了的燕人手上。

我呆呆地望着父亲的背影渐渐消失,心里一下子变成了一片空白。

到此的两年里,父亲是我唯一的亲人,有他在,至少我觉得自己的存活还是有意义的。

但是现在,他走了,而且必定是一去永不复返了,那么我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想哭,眼里却是一片干涸,我想叫,喉咙却像被巨手掐住,我想跑去拉住父亲,双腿却像是灌了铅那样沉重。

最后,我咬紧了牙,冷冷地盯住了还站在院子里的燕丹。

前世今生,我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地憎恨过一个人,但是现在,我憎恨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华服男子。

可能是感觉到了我目光里的毒信,他从自己的神思中回过了神,皱着眉头望了我一眼,和身边的一个随从说了句什么,便转身离去了。

我很快被那随从带出了燕丹府第,也和来时一样,七拐八绕,然后出了一个小偏门,随着身后那扇门的关闭,我便独自一人了。

除了身上的一件衬了丝绵的冬衣和脚上的鞋履,现在的我,真的是身无长物了。

站在蓟的街道上,望着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地路人,我一片茫然。

我知道蓟的大概位置就是现代北京城的西南方,但是,我现在要到哪里去?

太行山麓脚下的家是不能回了,父亲用自己的死,换来了我的生,他让我逃,逃得越远越好,但是天地之大,在这两千两百多年前的战国时代,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第8章 诅咒恶毒

五月的蓟,天气已经没有之前那样的严寒了,我站在路边,想着父亲离去前的背影,想了许久。

前世的我,绝不会在敌对者面前示弱,片刻前的我,也无法在杀人者面前流泪,而现在,我的面前,路人来往不绝,但谁也不识我,我也不识谁,泪水,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滚滚而下了。

我蹲在路边,将头埋在臂弯里,无声地哭了许久。

没有一个人上前问我一声,所有的人都微微埋着头,只顾自己步履匆匆。

这样的乱世,人生也变得风雨飘摇,人命最是轻贱,谁也没有心绪,也没有能力去向一个陌生的路人投去一个关心的眼神,哪怕这个路人还是一个八岁孩子。

我擦干了眼泪,最终还是决定南下,先回我那在太行山山麓脚下的家。

父亲已经做了必死的打算,也让我逃得越远越好了,但是我心里,始终总是隐隐怀了希望,或许父亲在途中可以逃生呢?如果他真的活着逃了,那么我回到那里,总是还有一丝可以再次与他相碰的希望的,只要他活着,他就一定会去那里找我的。回去后,我可以不住在家里,而是隐匿在山中,等候我的父亲归来。

尽管我明白,这个重逢的愿望可以实现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但现在,既然我已经孤身一人了,去哪里不是一样,还不如去这个可以让我怀抱有一丝希望的熟悉的故地。

从燕都返回到赵国邯郸,这趟回去的路,再也没有父亲关爱的笑容,也没有盖聂喋喋不休的追问,甚至,我很有可能会因为各种原因而死在途中,但即使明知这样,我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我沿着有人烟的驰道,踏上了南下的路。

第一天,我用身上的冬服换了一包豆饭干粮,这包干粮,我整整吃了三天,再接下来,我就彻底成了一个沿路乞讨的小乞丐,满面脏污,风尘仆仆,白天沿着驰道行走,夜晚胡乱宿在人家的檐前墙后,我被野狗追赶过,被人白眼呵斥过,但也有善良的人从自己那浅浅的碗头里夹给过我一块馍饼。

在我南下的第十天,路过一个村庄之时,实在受不了身上散发的酸腐之味,我便到了河边的埠头,俯□去,鞠了一捧水,想要洗下自己污垢满面的脸和脖颈。

疲惫的肌肤碰触到清凉透澈的河水,全身的毛孔都为之舒展,我洗了下手,正想捧了水拍在脸上,突然,我的后颈感到了一阵剧痛,接着便失了知觉。

等我醒了过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燕太子丹俯在我面前的那张脸,短短十天不见,他的脸看起来显得更加苍白,唇角微微下坠,唇边的纹路显得更是深了。见我醒来,他面上闪过一丝喜色,但这喜色瞬间便消。

“你醒来了?”他淡淡问了我一句。

他此刻已经站直了身子,双手负在背后,头微微仰起,目光之中带了一丝倨傲之色,看起来,确实高贵如一国之太子。

“你答应过我父亲,要放我走的。”

我从塌上爬了下来,站到了他的面前,抬头看着他,冷冷说道。

“徐夫人若在,我自然不会拘你,但他已不在,我所应的承诺,自当不算。”

“我阿爹走了?”我心中立刻砰砰乱跳。

“他和我的武士一起被秦兵击杀了。”燕丹目光不眨,看着我毫不犹豫地说道,就仿佛这几个人的死,于他不过是蝼蚁之灭。

刹那间,我浑身的血液冰凉,所有的希望,也瞬间破灭了。

我的父亲,他死了?好些,或许被葬入乱坟岗,更有可能,就像我们之前去往中山的途中所见那样,横尸野地,遭遇野狗啃噬。

再也见不到他望我时的温暖目光,再也听不到他呼唤我名字时的醇厚声音了。

我的头低垂,口里已经是渗出了舌尖绽破的血腥。

“岐山宝藏,存在哪里?”耳边,传来了燕丹的阴柔之声。

我仍是垂头,没有理他。

“你父亲的身上,并没有藏宝之图,他必定告诉过你图之所在,现在,你只要告诉我,藏宝之图在何处,我便会放你走,不但会放你走,而且,我还会给你好吃的食物,好看的衣裙,还有很多的金。”

他居然蹲了下来,与我齐平,柔声说道。

我望向他。

我知道我眼里的怨毒,那绝不是一个孩子应该有的。

他微微变了脸色,倏然站立了起来,华贵的蓝袍衣袂掀起了风,送来了一阵熏香之味。

“阿离,你是叫阿离,是吗?告诉我知道的,听见了吗?你还是个孩子,我不欲与一个孩子为难。”

他的声音不复刚才的柔和,而是满了肃杀之意。

我呵呵地笑了起来,抬起了脸。

“姬丹,你想让我告诉你我知道的,是吗?那你仔细听好了。”我直呼他的姓名,望着他美丽的凤目,一字一字地说道,声音宛如浸过了冰。

他微微皱了下眉头,随即舒展开来,紧紧地盯着我。

“姬丹,你这一生,败在了两件错事上,你想听听吗?”我冷冷说道。

他一怔。

没等他开口,我接着说道:“你在七岁的时候,就被你父王送到了秦国作人质,秦国并未善待你,你伺机逃回,心中怀了报仇之念,这并未错,但你既不操练兵马,励志图强,也不联络诸侯共同抗秦,却把一国的命运寄托在刺客身上,此你第一错。”

他的眉头微微锁了起来,看着我的目光多了一丝冷意。

“你找到了荆卿,厚待于他,希冀他能代你剪除秦王,荆卿虽然是一游侠,但受你恩惠太重,甘愿以死相报,他也曾提出帮你联络诸侯,但你并未接受,这些都算不上错。错就错在你目光短浅,不会用人,让你的手下秦舞阳跟他同去,秦舞阳只有匹夫之勇,不堪大用,荆卿也知道这一点,所以约了朋友想换人,但他朋友迟迟未到,你却以为荆卿想反悔,频频催促他启程,荆卿无奈之下才带了秦舞阳出发,姬丹,你可知道,其实整个刺秦的计划还是有操作性的,败就败在你目光短浅,不知用人,心胸狭隘,此你第二错。”

他原本苍白的脸这时泛起了一层淡淡青灰之色,目光凌厉之中,带了一丝慌乱的狼狈。

“你懂什么,小小年纪,竟然也信口胡说!”

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双手再次交于背后,面有不屑之色。

我冷笑了一声,声音愈发冰厉:“姬丹,你可以认为我在信口,但我还是要说,我不但知道这些,我还知道你,燕国太子丹,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的面色倏然大变,后退了一步,死死地盯着我。

“姬丹,你的父亲,他既然可以把你当做质子送往秦国,那么,他也可以用你项上的人头来换取秦国的息兵。”

我看着他,一字一字说道。

“你再胡言乱语,我便杀了你。”

我知道,他此刻的镇定,也只不过是强作出来而已,因为,他指着我的手,指尖已经在微微发颤了。

我冷冰冰地笑了起来:“姬丹,你还在做梦找到那传说中的西岐宝藏来抵御秦王的滔天大怒吗?醒醒吧,明年的十月,你听清了,是十月,王翦麾下的黑衣秦军就会攻破你的都城,你的父王喜会将你的人头斩下献给秦王以求退兵,但这时,你的人头就连狗头也不如了,你的国,最后还是会覆灭在秦军的铁蹄之下……”

“住口!你这个下贱的乱民,竟敢如此诅咒于我!”

下一秒,他已经状似疯狂地几步上前,伸出双手就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

他的手冰凉滑腻,就像一条蛇那样紧紧缠住我的脖子,越收越紧,我已经透不出气了,两个太阳穴突突直跳,面色涨的通红,我没有挣扎,双手下垂,只是仍用一双被掐的暴鼓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气急败坏地面孔。

我快要死了,但是很奇怪,此刻我并不害怕,也不痛苦,反而有了极大的快-感。

“阿爹,”我在心里想,“阿离不能杀死眼前的这个人为你报仇,但是,接下来的在他要倒数的每一个活着的日子里,他会时时想起阿离此刻对他的诅咒,而这个诅咒,就是他即使明知了却也无法更改的宿命,他的宿命,他必定是这么死去的,他只能在心惊胆战中,生不如死地一天天等待这个宿命的到来……”

就在我眼前金星乱冒,意识渐渐迷糊的时候,突然,我感觉到了脖子一松,又可以呼吸了。

我一下子跌坐到了地上,抚着仍然剧痛难忍的脖颈,不停地咳嗽了起来,青砖地上,带出了几缕血迹。

“留你一条贱命,明日就带我的人上路取地图,否则,你知道我会怎么对付你,阿离,我不会让你死,但你活着,远远比死更难受。”

他的目光冰冷,已经恢复了之前的神色,若不是双颧那微带病态的赤红和我自己那如火烧般的胸口和喉咙,我简直怀疑刚才的那一幕就是我的一个幻觉。

听到我的名字被他用阴柔的声音叫出,我不禁微微打了个冷战。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便拂袖而去,随着门关上的声音,偌大的室内,只剩了我一人。

第9章 乱岗收尸

我没有死,燕丹在最后的时候,还是放过了我。

那子虚乌有的岐山宝藏图,于此刻的他而言,不但有着巨大的魔力,,甚至就是他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了,以致于可以让他容忍下我对他发出的那恶毒无比的诅咒。

我在这个装饰华美的方室里,睁眼坐到了第二日的天明。

天明了,燕丹和他的一干随从进了这个方室。

他的发梳得溜光齐整,但是眼睛却有些发红,似是布了血丝。

我在心里冷笑了下,燕丹,现在的他,日子也并不比现在的我要好过多少。

“怎么样,你想好了吗?”

他开口了,声音带了很重的煞气。

我看了他一眼,从塌上站了起来。

“我知道那张藏宝图在哪里,我父亲被你们带走前,他附在我耳边,告诉我的就是关于图的所在,我也可以带你的人去找,但是,你必须要做到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