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他立刻接口,神色稍稍缓了一些。

“把我父亲尸首找回,我要将他带回。”我声音不高,但一字一字,很是清晰。

他皱了下眉,略有犹疑之色:“他们是在燕赵边境的三集被秦卒击杀的,一时恐怕……”

我淡淡说道:“太子,我曾听说秦国绝不会随意丢弃任何一个为国而亡的士卒尸体,而是设有冰窖,专门贮存于冰窖中,以便俟后国君亲自主持祭祀,彼时君臣一片缟素。太子在秦国多年,不知可否知道此事?我父亲虽不是燕国士卒,但与他同亡的,必定也是太子您的死士吧?为您捐躯,却连尸体也不得归家,亡灵若是有知,又岂能安眠!况且,那张藏宝之图便在我家之后的山中埋藏,我寻了父亲的尸首带回家中,绝不会耽误您取图的时间。”

他的脸略显一阵青白之色,想了下,便说道:“上次尚有崔武孤身逃回,我可以让他带你去三集,但能否找到你父亲的尸身,那就不是我能保证的了,但是无论如何,在去过三集之后,你就要立刻带我的人上路取图!”

“如此便可。”我淡淡道,“现在就可动身了。”

很快,我就和燕丹委派的三个武士一道,再次坐上了四驾马车,我猜想这应该是燕丹自己的车马。这三个武士,其中两个我没见过,但另一个,我是认得的,他应该就是燕丹口中的那个逃回的崔武,几个月前,他曾是那已经死去的狭额武士的手下,到过我的家中。只是此刻,他看起来面无血色,偶尔会因为马车的过度颠簸而微微皱下眉头,应该是牵到了身上的伤处。

我只是扫了他一眼,就闭了眼睛,靠在马车的一角。

这趟路程,比起之前我随父亲和燕丹武士坐马车去中山的那趟,跑得更快,因而颠簸也更加厉害,我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体外,但是车里的人,包括我,全部选择了沉默。

我是恨不得立刻就赶到三集,迟了一刻,我能找回父亲尸身的希望便会流失掉一点。

燕丹武士应该也是怀了和我一样的心思,只不过他们想的是早日拿到地图,好回去向主人复命。

从燕都到与赵边境的三集,本来需要十天左右的路程,但我们不过四五个日夜兼程,便已到了。

快到达三集前,为了避免引人注目,我们已经下了马车,改扮成普通百姓的样子。我头发在顶上胡乱扎了个髻,套了件小厮的衣服,脸上脏污一片,看起来,就和战乱中流离的男童无异。

三集原本归于赵国版图,后被燕国占领,但自从两年前秦攻破邯郸后,三集这个燕赵互通的边境之地,便时常遭秦兵的侵扰,我们赶到的时候,虽然并未见到黑衣秦兵,但往日这个熙熙攘攘的边境市集之地,现在已经是人口凋敝,一片破败之相,燕国早已无力戍兵在此,现在,除了来回奔窜的野狗,就只剩下那些老得走不动,或者实在是无地可去的零星人烟了。

我跟随着默默不语的崔武,走了约莫半日工夫,才到了一处山洼之处。

这里是一野坟乱葬岗,一眼望去,密密麻麻都是浅浅的土坡,靠里的坡前,零星还可以见到几个已经倾覆在地的碑石或木牌,越向外,就越是杂乱,我甚至看见有些浅坑已经被找食的野狗刨开了一个森森黑洞,洞口的黑泥之处,零星还可见到几片褴褛的衣衫,空气里,弥散着微微的恶臭之味。

我强忍住胸中泛起的不适之意,看向了崔武,却见他面色凝重,走向了不远处的一块平地,地面上,压了两块青石。

“就是这里了。”他指着那青石压住的地方,低声说道,“我们那日行到此地附近,恰好遇到一队前来巡逻的秦兵,寡不敌众,他们被斩杀,我负了伤,逃入边上丛林,才侥幸得了一命,被杀之人中,就有我的族弟……,所以我等到天黑,见秦兵业已离开,就又潜回,在此胡乱掘了个浅坑,将他们拖到一处,一起埋了,又在坑上压了青石,作为记号,想着有天,或许我还有命带他回到朝鲜家中……”

他的神色,已经是带了微微的凄凉之色,我转过头去,尽量视而不见。

他们用刚才在荒弃的房屋中找来的镐头,开始铲开泥土了。

尸身埋得很浅,没几下,泥土中就露出了几截交错的肢体,天气已经渐热,随着泥土被掀开,鼻端里的恶臭之味就更浓了。

我看到了被压在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中间露出的灰色麻衣襟角的一块方形补丁,那是我费了很久,才替父亲补上的,针脚细密。

我不敢看向别地,只是盯着这衣角的补丁,盯了许久。

崔武和两外两个武士,已经将尸身分别列好,覆了附近山中拾来的干柴,泼了火油,哔啵作响的大火中,我跪在地上,将头深深抵在了泥里。

烟灰殆尽,我用之前带来的一块密实厚缎,将父亲尚未烧尽的遗骨一根根捡了,放入缎中,又捧了骨灰进去,这才小心地结好,背在了身上。

可能是怕燃烧的火烟会引来附近可能还有的秦兵,崔武和另两个武士捡了遗骨后,就频频催我启程。

他们取了之前的马,将车藏匿了,一人一骑,我坐在崔武身前,沿着驰道转而朝南,赶向邯郸方向。

此时的赵国,虽然大部领地已属秦,但秦国确实也没有足够的兵力可以布防于整个国境,所以除了邯郸和与燕、齐、魏相邻的边境之地,其余地方,并未见到多少秦兵,一路行来,除了遇到的剪径盗贼,其余时间都很顺利。那些盗贼,其实大多也不过是流离失所的百姓,衣衫褴褛,包括崔武在内的三人,燕丹既然派了他们来随我完成这么重要的任务,武艺必定不凡,区区一些流民,哪里会给他们造成麻烦,不过是手起刀落的事情。

当杀戮变成了一种麻木,我也终于可以做到目不斜视了,只是轻轻擦去了不小心溅到了我面颊上的几点血滴。

那血,还是热的,但我已经闻不到腥气了。

不过半月,我和崔武他们就已经到了邯郸的属地。

丢弃了马匹,我们再次步行靠近邯郸城,却在城门不远处,又悄悄退了回来。

城门的边上,赫然已经张贴了一张大大的通缉告示,上面画像里的两个人,一个是我的父亲,徐夫人,而另一个,就是我,徐辛离。

虽然并不是很像,但仔细察看,依稀还是有几分神似。

秦王嬴政,他被刺之后的暴怒的余波,这么快就已经扩展到了邯郸。

“我已被秦王大索,邯郸无法进入,你们看该怎样?”

我看着崔武他们,问道。

崔武紧皱着眉头,和身边的两个武士退到一侧,商议一阵,便对我说道:“我知道绕过邯郸,还有一条野径可通你家所在,前次我们便是走了此路,只是远了不说,地形也甚是险恶,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再次取道那里了。”

“悉听尊便。”

我淡淡说道。

我跟着他们,沿着邯郸城墙的外围之地,行了半日,便进入了荒山之中。

这应该也是太行山麓的延伸脉段了,只是并不如崔武所说的那样,有条“野径”,所谓的野径,其实根本就没有路,只是沿着上次他们走过的痕迹,再次披荆斩棘开路向前而已。

本来经由邯郸只需一天的路程,我跟着他们,竟然走了整整三天还未到达,身边除了时有鸟兽窜过,见不到一个人影。我脚上早已是血泡累累,却一声不吭。

崔武发现了我脚上的伤,犹豫了下,便要背我行走,被我拒绝了。

一路行来,他对我态度其实倒也不差,甚至时有护卫之心,只是……,他终究是燕丹的人,而我,根本就不知他们想要的那宝藏地图,所以……,既然已知最后必是翻脸收场,除了必要,我不愿与他有太多交流,更何况是让他背负我走路?

见我态度坚决,他便也不再坚持了,只是看着我的目光里,多了一分探究之色。

他应该也觉察到了,我这个八岁的孩童与别人的异样之处。

我咬了牙,又跟着他们走了一日,靠着与我手腕粗细相仿的藤蔓攀过了一个险壁,终于,在拐了个大弯之后,靠近了我所熟悉的那一片山脉。

作者有话要说:注:朝鲜在此时是燕国属地,被称为箕子朝鲜,一年后燕王喜就是被秦兵追赶退守此处。

第10章 陷阱

“地图现在何处?”

崔武看向我,此时他目光里已经看不到之前偶尔流出的温情之意了。

这样更好,我更喜欢这样纯粹的敌人。

“就在我家村庄后的山上,我带你们去取。”

我微微一笑,领头朝前走去。

山势越来越高,树木浓蔽,几乎遮日,我沿着村里猎手们经年上下而踩出的小路,继续向上。

“阿离,你确认你没记错地方吗?”

走了很久,崔武看了下山势,这样问我,我在前面,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仅从声音,也可以听出他此刻已经有了疑惑之意。

“我父亲告诉我的藏图之地,就在不远处了,你们若是不信,现在尽可以杀了我。”我回头,看了他和另外两个武士一眼,冷冷说道。

他们相互对望了一眼,又示意我继续带路。

到了一个岔口,朝右拐去,又艰难地行了约一刻钟,我停了脚步,仔细查看了四周方位,才指着前方一块较为平缓,看起来长满了草的地方说道:“我父亲告诉我的埋图之地,就在那草从之下。”说完,我便随意坐在地上,伸直了自己那因为僵硬而几乎失去痛觉的双腿。

崔武盯着我看,面上仿佛有犹豫之色。

我抬起了头,朝他笑了下:“你看这里,边上堆了青石,垒成圆状,分明就是人工所为。我父亲告诉过我,地图贵重,他在和你们一行出发到中山之前,不敢放在家中保存,所以放入盒中,特意埋藏在这里,又怕日后找不到,在旁边堆了一摊青石为号。是与不是,老实说我也并不知晓,你们自己去挖掘下,不就知道了?”

崔武眼里闪过一丝喜色,不再犹豫,三人撇下我,立刻朝着我指的青石堆旁的所在而去。

我嘴角微微抿了起来,眯着眼睛,看着他们的背影。

那里,并没有什么地图,那里,只是一个陷阱。

从前父亲进山,有时也会拗不过我的恳求,带着我一起,所以对这一带的地形,我虽做不到了然于心,但大致,还是清楚的。

我知道这山头的密林里,好几处都有村里猎户集体设下的陷阱,专门用于猎杀虎豹等体重较大的猛兽,每过十天半月的,就会有人上来查看,如果网到了,将猎物猎杀取走后,他们便会重新设好埋伏。这样的陷阱面积一般都是较大,为了防止村民误闯,猎手们往往会在陷阱之上做好一个经全村人共同商议后都知晓的标记。

我现在,将他们带到的就是这样一个陷阱,边上的那些青石,不过是猎手们用来警示的标记。

崔武先踏入了陷阱上方的地,他看了下四周,见没有什么异常,便朝着后面两人招了下手,三人同时站在了那里,蹲□去,欲拨开上面的密密杂草。

他们脚下的地面开始微微地下陷了,我看见孙武猛然抬头看向了我,眼里闪过一丝惊恐和不信之色,但已经晚了,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他们脚下的地面已经伴随着微微的木枝断裂声,塌陷成了一个大坑,我的面前,立时一阵尘土飞扬。

等尘土散尽了,我才吃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走到了陷阱的边缘,探头向下望去。

他们运气不错,至少,村里猎户们为了不让猎物皮毛受损,并未在下面安插竹签之类的利器,所以他们现在还安然无恙,但为了防止猎物逃脱,不但阱壁陡直,而且挖得非常深,他们三人便是叠了罗汉,也无法出去,除非,他们能像我前世看过的武侠小说里那些高手那样,身怀凌空拔地三丈的绝世轻功,但我知道,在这里,就连盖聂也无法做到这一点。

“阿离,你小小年纪,为何心肠如此歹毒?”崔武站在阱底,见我伸出头来,仰头大叫,他和另外两个武士一样,现在已经是尘灰满面了。

“崔武,”我直视他的眼睛,直呼他姓名,“我若不歹毒,只怕等下就会轮到你们歹毒了。”

见他嗔目结舌的样子,我叹了口气:“崔武,你们的太子只怕早已吩咐过你,一旦拿到地图就要杀了我灭口吧?而我实话告诉你,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西岐宝藏,更不用说地图了,就连我的父亲,他对你们太子所说的一切,我想也不过是为了保住我的性命而已。所以你看,我若真的有地图给你,你会杀了我,我若没有地图给你,你也会杀了我,横竖是死,我为何要引颈就戮?”

他边上那两个武士还在不停跳脚指着我谩骂,而崔武则慢慢低下了头。

我盯着那两个不停骂我的武士,阴森森说道:“信不信,你们若是再开口骂我半句,我就搬了石头砸死你们,到时,你们的脑袋会像花开了一样,红白四溅……”

崔武又抬头,定定地看着我,目光里再次升起了不解之意,而那两个武士,则闭口而立了。

我朝着崔武笑了下:“崔武,你一定很是后悔轻看了我吧?谢谢你这一路没将我捆绑,对我也不错,甚至还帮我把我父亲送回了家,要是没有你们,我一个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到此处呢。所以放心,我不会扔石头砸死你们的,但是我也不会引人来救你们。我告诉你们,这是村里猎人所设陷阱,他们每隔半月会来看一次,所以只能希望你们运气够好,能够等到他们再次来此之日。”

说完,我便拾起他们刚才还放在地上的背囊,里面还有些干粮,丢了进去,片刻的寂静之后,身后又传来了那两个武士的叫骂之声。

我摇了摇头,转过了身,径自一瘸一拐离去了。

崔武不是恶人,但我也非善人了。

我下了山,躺在山脚的茅草从中,打算隐匿到天黑,再悄悄回家去看下。

本来只是闭上眼睛假寐的,但连日来辛苦赶路,加上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张之中,现在微微放松了下来,竟然很快就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发现满月悬空,已是深夜了。

睡了一觉,我全身不再疲乏,但双脚却没有因为暂时的休息而得到缓解,反而更是火辣辣地疼痛难忍了,我甚至感觉到了脚底磨破的每一血泡处的神经都在一下一下抽动。

我没有立刻起来,只是双手枕着头,望向头顶的一轮满月。

又是月中了吗?这世界真是奇妙。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今人古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我闭上了眼睛,嘴里喃喃念了下李白的这两句话。

我前世的那个母亲,我从小就知道她会在夜半无人时坐在露台看月,只是,她应该永远也不会想到,她的女儿,现在就在看她也经常见的这一轮满月,只不过,这轮满月是两年多年前的那轮而已。

我苦笑下,从草堆里一跃而起,套上了我那双已经破败不堪的鞋,咬着牙走了几步,便也不觉得痛楚难忍了。

疼痛有时和人一样,就是会犯贱。

月色皎洁,我一个人,悄悄地回到了村里,站在了篱门之外。

我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村里的人都习惯早睡,这时已在梦乡了。

篱门没了,周围的篱笆也已经东倒西歪,一片被践踏过的痕迹。

我踏过篱笆,进了房子,屋里,也是一片狼藉,连床榻也被掀翻。

很明显,我的家中,已经被人扫荡过一遍了,只是不知是燕丹手下还是秦兵所为,或许,他们两方都曾来过,只不过,前者是为了一张地图,而后者,则是为了搜查要犯。

我的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我蹲□子,从门后的地上,捡了起来,这是父亲从前的那把弓。

这是一把铁努的弓,父亲生前打猎时必定会带上,而现在,它的弦已然断裂。

我到了院子外面正对原来篱笆门的那棵老树下,目测了下位置,用镐头刨开了一个深坑,坑里,慢慢露出了一个木盒。

这是离去前,父亲埋在这里的,当时他只是告诉我,为了避人眼目,所以将燕丹送来的那一百金和他平日所藏之物埋在了这里,但他并未详提他的所藏之物到底是什么。

我打开了盒子,月光里,我果然先看到了燕太子丹送来的那一百金,拨开了这些,我看见了一柄带了皮鞘的匕首。

这柄匕首,小巧异常,连鞘也不过成人一掌的长度,两指的宽度。我将匕首从鞘里拔了出来,月光下立刻一片银光耀目,寒气逼人。我拔了根自己的发丝,朝着匕刃轻吹了口气,发丝立刻断为两截。

这必定是父亲从前还为铸匠时所打的利刃了,他自己应该也是十分得意于此,所以才会这样郑重地埋藏起来。

我将匕首连鞘紧紧缚在了大腿之上,正想将金尽数拢回木盒里,突然,在盒子的底部,又看见了一块牛皮一样的东西。

我有些好奇地将它拉了出来,就着月光,发现这竟然是一幅用火在牛皮上烫出痕迹的地图!

我一下子坐在地上,脑袋里有些发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