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隐隐地有些盼望了。

至少,我知道自己的心中,不再是自父亲死后就一直那样的空落了,它已经被填进去了一些东西,尽管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我现在还不是很确定。

“公子姓姬名良,字子房,乃是故韩国国相之子,他先人五代相韩,韩国被灭,公子才十岁稚龄,但他故国难舍,仍是一心希望有朝一日韩国复立,恢复其祖上荣光。我与公子去岁相识于沧海君府中,两人一见如故,得知秦皇再次东巡,遂与沧海君密谋许久,才定下了这个计划……”

盖聂见我望向船头那人,神色似乎有些迷惘,便向我如此解释。

“姬良”,“子房”,我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遍,突然心中一动。

这个人,他会不会就是后来的西汉三杰之一,被后人称为“风神谋士”的张良?

隐隐地,我仿佛记起来了,司马迁在介绍张良的时候,曾经说过,姬姓是周朝王室的姓,分封出去的诸侯王基本都是姬姓,很多贵族也是此姓,张良的家族被韩王封地在张邑,遂后来以张为姓。而且,他也记载过张良和一铁锤猛士曾刺杀过东巡路上的秦始皇,只是最后结果和荆轲一样,未遂罢了,这个地名……

“叔父,您适才刺杀的地名,可是博浪沙?”我忍不住问道。

“确是博浪沙,此处乃是秦皇东巡必经之地,四面平坦,密林丛生,水路亦可逃生,是一个刺杀的绝好场所,只是可惜……”

望着他一脸的遗憾之色,我不禁万分汗颜。

“叔父,若不是我,您与公子,刚才必定已经得偿所愿了……”

盖聂哂然一笑,摇了摇手:“你也是出于救护徐福之意而已,他二人那时如此相缠,我若是一锤下去,秦皇必死,徐福也是难活。我知你一贯重情,遇此险情,居然还能伤我马匹,从我锤下救出人命,胆色非凡,便是一般男子也未必及得上你啊。秦皇从前逃过庆柯匕首,今日又逃过我的铁锤,只能说他是天运未尽,我等又能奈何!”

“叔父,姬公子,所谓尽人事,听天命。秦皇帝国,绝不会像他自称‘始皇帝’所希冀的那样,由他而始,继而万代千秋,你们尽可以拭目以待,数年之后,必有所得。”

我看向盖聂和一直在听我们说话的姬良,如此说道。

盖聂点了下头,面上郁色,看起来消散了不少,而姬良,看了我一眼,眼里闪过了一丝惊异之色,这已经是我和他刚才见面之后,他第二次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我朝他微微一笑,这是我能露出的最美好的笑容了。

他一怔,很快,便也回以我一笑,笑容舒缓。

此刻,两岸苍茫野地,目下碧波涟漪,极目之处的宽阔河面上,几只鸥鹭盘旋在低空之中,偶尔发出几声鸣叫。

我的耳边,一声箫音响了起来,先是柔和甘美,渐渐变至低沉委婉,终于呜咽渐消。

我之前早已看见姬良的腰间,并未悬挂宝剑,只是系了一杆紫色四孔竹篴,所以听到这箫音,不用转头,便也知道是他在吹奏了。

我靠在船舱,缓缓闭上了眼睛,感觉着身下的这叶扁舟畅快地随流东漂而去。

第25章 灯火阑珊

扁舟一路顺水,第二日行经了一个埠头,远远望去,埠头边停靠了十来条大小船只,岸上行人来往不断,看起来,应该是个人烟茂盛的集市之地。

盖聂上了岸去采购一些补给用品,更重要的是要去给我寻些有接骨止痛之效的草药,经过了一夜,我腿上的伤处虽然疼痛并不厉害,但看起来有些发肿,怕日后留下后遗之症,他和姬良二人不顾我的再三阻拦,将船靠岸了。

他去了约莫一个时辰左右便回来了,带回我之前告诉他的艾蒿、续断、乳香、没药等草药和一些补给之物。上了船,他未作停留,立刻点了篙驾船离开了埠头。

“秦皇大怒,已经下令大索天下十日了,这里离阳武县近,街头已经张贴了索榜,不日便会传遍天下了。”

船到了水中央,他才如此说道。

我和姬良,对望了一眼,其实片刻之前,我和他便正在谈及此事。

风风光光的一次出巡,却遇到了这样的事情,搞得秦始皇狼狈不堪,他盛怒之下,绘了人形进行全国通缉搜捕,也在情理之中。

我取了草药,坐在船头,捣烂了敷在腿上伤处,他二人坐在船尾,似是在谈论什么,我已经隐隐知道了,我和他,很快便会要分道而行了。

“阿离,公子尚有要事在身,稍后靠了岸边,便会取小道而走,我待你腿伤痊愈,护送你回浮梁瑶里,如何?”

终于,他们结束了谈话后,盖聂这样对我说道。

我默不作声,只是看了姬良一眼。

三人一起,目标过于明显,不若分开各自行走,这个道理,我自然懂得,只是……

我抑制住心中涌起的淡淡离愁,朝他微微点了下头。

他坐在船尾,面带微笑地看着我,彼时,风猎猎作响,拂动了他的衫袖。

暮色渐暗,当天边的最后一朵云彩也收尽了它的余晖,他从一个看起来已经荒弃了许久的野渡上了岸,我看着他的背影,渐渐地变成了一个白点,最后终于融入了一片荒野之中。

“阿离,可出发了。”

我的耳边,响起了盖聂的声音。

我收回了那原本放得如风筝游丝般的视线。

小船继续在笼罩了暮霭的水面轻巧滑过,身边间或有渔船经过荡起“欸乃”之声,入我耳中,却不再如昨日那般的韵律了。

感觉到盖聂似乎在注视着我,我抬头,对他微微一笑,顺手取了一瓢上河之水,架起炉子,烧起了我和他二人的简单晚餐。

第二天,盖聂便负我上了岸,给了些钱暂借在了一偏僻乡野之处的一户农人家中,不到一个月,伤处便已痊愈,自己走了几步,所幸并无不适。

盖聂明日便要护送我回浮梁瑶里了,此刻我一人,望着身边侧塌之上已酣然入睡的农人稚女,脑中辗转不停。

我此趟外出,主要目的便是寻找吴延,此时小半年时间已经过去,人未寻到,又记挂家中吴母的病情,我此时,本也生了归去之意。只是我的眼前,总是闪现着他最后定格在我视线中的那个逐渐消失在荒野之中的背影,看起来,孤寂而又执着。

我始终无法入眠,心中躁乱一片。

盖聂次日等我,却久久未见我出来,等问过了那农人女儿,才知晓她一早醒来,我便已经不见踪影了,唯余地上我用匕首所刻的一行临别留字。

此刻,我已经雇了船,继续沿着上河之水,向东而去。

我的目的之地,便是下邳,这个地方,在我那年踏上长沙之路,搭乘王姓商人的车队去到淮阴的时候,曾经远远地绕过,只是那时的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多年之后,自己竟然会重新折回这个地方,而目的,只是为了再次见到一个人。

是的,我想要在那里再次见到他,我想要确认,他真的会像太史公记载的那样,在博浪沙行刺失败后,便会隐逃到了下邳这个地方,然后,在那里,他会遇到黄石老人,再然后,他会在隐忍的多年等待后,开始他那段最终成为“帝王之师”的狼烟政治生涯。

我一直以为,上辈子的自己本就是生性薄凉,加上这世的流离,看过了无数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早已应该是心如止水了,只是未曾想到,到了今日,暮色荒野里逐渐消失的那个孤寂而又执着的背影,竟然已经像是火般深深烙进了我的心里,尽管,我和他,相对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短短一个昼夜。

我从淮南经由水路再次进入东海郡的地境,转而行船于泗水之上,终于,在我和他分开整整三个月之后,我一级一级上了下邳的埠头,踏上了这块土地。

下邳,也许是世界上起源最早的城市之一,这是一座河流上的城市,水几乎无处不在。“邳”,字形如此美丽,此时的“邳”字,代表一只飞翔的鸟,慢慢地,又代表了一个膨胀的花萼之意。

下邳的街头显眼处,仍是张贴了对盖聂和姬良的大索告示,那上面,也有我着了男装的图影,大意是此人有功,被刺客所挟,有见到者,必须即刻通报官府,定有重奖云云。帛文张贴,应该已经有些时日了,尽管图影已经褪色颜色暗淡,但为了避免万一,我还是换去了原本的男装,恢复了女儿装扮,只是粗袍素服,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显眼。

我在下邳街头,四处游走,期待着能遇到那个唇边带了温雅笑意的白衣男子,但是大半个月转眼过去了,一无所获。

我渐渐地灰心了,初始促使着我来到这里的心念也开始动摇了起来。

或许他没有我快,现在还在来此的路上?或许他现在已经在这里了,只是为了避免官兵追捕,隐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又或许,想到这,我的心就微微地刺痛起来,太史公本来记载得并没有错,但是现在,由于我这个异界者的到来,和我发生过关联的人,比如他,其命运已经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想到从此下邳可能不再会与他的名字发生联系,沂水圯桥之下也不会有他为褐衣老人纳履,更重要的是,从此天下之大,我再也不可能得知他会安身于何处了,一种深深的绝望便慢慢地弥漫上了我的整个心房。

又胡乱行走了两日,我甚至到了城郊野地沂水之畔的那座石桥之上,痴痴坐了半日,终于惆怅而归。

入了城门,天色已经近晚了,而此时,我才发现满城竟然是灯火照耀,街面上家家户户门口点了火杖,男女老少,熙熙攘攘。繁华之地,处处可见乐舞、投壶、射箭、六博、围弈,甚至还有斗鸡的摊子,热闹非凡。我不知所以,问了路过的一个妇人,才知道今日是下邳的“祓禊”礼俗之日。

“祓禊”,所谓“祓”,就是拔除之意,“禊”通“洁”,自周朝春秋时期,此地就有官民一起至东流水上,洗濯祓除旧日污垢,认为这样阳气布畅,人也会得到好运气,万象更新,发展到此时,趋吉避凶的意味渐淡,而娱乐渐浓,已然成了一个全民参与的盛大民间节日。

此时对女子的礼教压制尚未形成,尤其是在下邳这些属于东海郡的远离关中之地,社会风气还很是开放,我的身边,不时就有三三两两打扮美丽的女子走过,撒下一路欢快的银铃之声,引来周围无数年轻男子的爱慕眼光。

我站在一处青石桥板之上,望着面前映了片片流光的幽暗水面,心中涌上了一丝淡淡的似曾相识之感,这感觉,甚至将我这几日来的惆怅和伤感都冲淡了不少。

这样的夜晚,不但适合有情人相约黄昏后,更让我想起了前世里的嘉年华之夜。

正在我陷入自己那遥不可及的回忆之中时,身侧,有人似是轻轻唤了我一声“辛姬”,声音里,带了一丝不确定,还有微微的欢欣之意。

我回头,身后的一片灯火阑珊中,看到了一双正隐隐映照着跳跃火光的黑眸。

第26章 月华正浓

我怔住了。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的心里,突然闪过了这动人心魄的一句。此刻,我才终于深深明白了一千多年之后的稼轩居士在写出这词句时候的心情到底何如了。

“辛姬,”他望着我,再次叫出了对我的称呼,这次的语气,终是带了肯定,“刚才未到桥边,我远远就已瞧见了你,觉得便是与你相似,却又怕冒昧认错……”

我望着他如天上明月般皎洁的笑容,微微笑道:“姬公子,如若愿意,你可以叫我辛离,或者阿离。”

“阿离。”他微微低下头,轻轻重复了下这两个字。

听到我的名字被他用低沉的声音念过一遍,我的心竟然微微地颤了一下。

“好吧,阿离。”他抬起头,笑望着我,“不过从今往后,你也无需称我姬公子了,叫我张良或者子房都可。”

张良……我在心中,默默念了这个名字。

“姬姓高贵,只是我现已是逃匿之身,白日尚不能现于闹市,至于复国,更是无望,所以无颜再用此姓了……”

他以为我不解,解释给我听,面上虽也是带了笑意,但入我眼中,却知他分明仍是有淡淡怅惘和郁结之色。

“张良……”我亦是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对他粲然一笑:“这个名字很好,我很喜欢。”

他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我这才有些醒悟,此时虽然没有男女大防,但是像我这样,在一个相识不过一天便已匆匆分离的男子面前便这样毫无遮掩地表达自己对他名讳的喜恶,确实是有些孟浪了。

我微微赧然,抬头见他望着我笑的眼神里,没有不以为然,只有欣喜的波光在微微流动,我终于释然了。

“阿离,此间现在很是热闹,你我既然碰到了一起,何不同游一番?”他抬头望着我笑道。

此时,他仍是站在桥下,而我在桥上。

我拾级而下,与他并肩缓缓而行,看过了一个又一个人头攒动的摊子。他的个子颀长,现在的我,站在他的身边,堪堪只与他耳边齐平。身边人来人往,耳旁喧嚣一片,而此刻我的心里,却是满溢了暖暖之意。

“对了阿离,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突然像是想了起来,侧过头来问我,神色里有些不解。

我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我知道,你也会在这里。

我在心中默默这样说了一遍,脸上却是带了笑,随意道:“我和叔父分开后,便顺水游历到了这里,未想你也到了此处,恰好相逢,真的很巧,或者说,是缘分。”

他看了我一眼,笑问道:“何为缘分?”

我这才记起,“缘分”一词本是佛教说法,此时佛教尚未东渡,根本无此说,他自然不解。

我想了下,心中一动,便笑道:“谓由于以往因缘,致有当今之机遇,此为缘分。往西与我中原毗邻,有一国名为迦僻罗卫,此语最早便为该国王子所创。”

“由于以往因缘,致有当今之机遇……缘分……”他慢慢重复了一遍,转而问道,“此词还有深解吗?”

我笑了一下,继续道:“此王子在解释这个说法的时候,又云,世间万物,皆因因缘合和而生,缘聚则物在,缘散则物灭。”

见他眉头微微锁起,似是在凝神细想,我又道:“王子以为人有前生,今生,来生。有人曾问他,何为缘,他说,缘是命,命是缘,此人不解,再问,他又说,缘是前生修炼。此人不解自己前生如何,三问于王子,王子不语,只是用手指了天边的云。这人看去,云起云落,随风东西,于是顿悟:缘是不可求的,缘如风,风不定,云聚是缘,云散也是缘。”

“好个云聚是缘,云散也是缘啊……”

我见他笑着念了一遍,眉头的郁结之色,终于稍稍消减了些。

“阿离,莫非你知晓我心中所念,故而如此开导于我?”他侧头看我一眼,“实不相瞒,这些年来,我日日无不以复国为念,今日听你道来,倒觉旧日种种,确是我过于执念了。”

喟然长叹一声,他又低声说道:“你适才所言极是,聚是缘,散亦是缘,他日韩能否复辟,早有天命,想来也不会因我执念而变,我等今日所为,不过也是如你之前所言,尽人事而知天命而已。”

我不语,只是微微笑着看他。

他是极其聪敏的一个人,哪里还需要我的多言?他需要的,不过是沉淀原本繁杂急切的心,慢慢磨砺自己于漫长的等待当中,等着那一日的到来。

“阿离,你是如何知晓这许多?”

他停下了脚步,转身向我问道,目光中难掩一丝探究之色。

我顿了下,不知如何作答为好。很多年前,在我还是徐辛离的时候,我的父亲,他曾经用相似的眼神看着我,问了这样相同的话,而现在,我却不能用当年回答父亲的话来回答他了。

正在我犹豫之时,路边一个摊子主人模样的老汉朝着他叫道:“少年人,老汉设弈棋于此,一晚下来,仍无敌手,倒是赢来彩头无数。我看你二人在我摊前伫立,若是有胆,陪我一局,如何?”

我和张良,循声望去,见那老汉的摊前,果然已经围了许多人,只是他面前的地上,还空无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