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松开了手。

新郎和新妇的车,在副车之上火炬的前导下,终于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之中。

此去关山万里,长风也难度。

我黯然回身,却看见萍夫人正倚了门,靠在那里,目光仍是穷极不舍。

“母亲放心,悠会很好的。”

我面上露出了笑,上前挽住了她的臂。

六月,此时距离悠出嫁已过整整三月。

义父要到洞庭一带巡视水域,我借机跟了过去,悠出嫁之后,便随了英布住在湖中的洞庭山中,我想去探望下她。

我特意挑了个英布随义父出巡的时刻,叫人摆渡送我到了湖中的山,见到了悠。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她便似乎已经从原来那个稍带了稚气的柔弱少女一下子成熟了许多,面颊红润,目光似水,言笑盈盈。

英布待她,看来还是可以的。

我松了口气,陪她消磨了差不多一个下午,终于起身离去了。

悠一直送我到了门口,依依不舍。

她应该也是有些寂寞的。

渡船还在等我,我坐上了船头,艄公双桨咿呀作响,小船破开两道碧浪,慢慢朝岸游去。

仲夏时节,此时骤雨刚过,湖面快与堤岸齐平了,碧绿湖水涵容着黛青之色的天空,水天浑然一体,远远望去,湖面深处雾气蒸腾,几叶扁舟穿梭其间,如在梦中行走。

我心情大好,胸中郁闷之气,刹那全无,只是可惜自己到此空有十余载,当时已有的笛、筝、笙、琴、阮咸琵琶、箜篌瑟等乐器,竟是一件也未学会,否则在这样的湖光山色中,配上飘飘仙乐,那才真的不算辜负了一片美景。

那艄公年约四十,面皮黝黑,能言善道,几句攀谈下来,便笑道:“少年人,看你也是初来乍到,此湖景色甚是不错,何不荡到湖心游玩一番?”

“如此多谢了。”

我对他行了个男子的揖礼。

已经是多年的习惯了,只要跟着义父出来,我必定会着了男装,多年装扮下来,旁人若不仔细看,我此时便是一个少年男子。

那艄公露齿一笑,掉转船头,慢慢朝着湖心而去,边上时有扁舟驶过,坐了与我相同前来泛舟的三三两两游人。

正心旷神怡间,我的耳边,断断续续随风飘来了几声清越曲折之音,侧耳听去,却又消失在水面之上,惟余波光一片。

我略感失望,见湖心风势有些大了,便想叫艄公划桨而回。

那片刻之前消失的清音此刻又响了起来,这次,我终于听清楚了,这是箫音的《柏舟》,《诗。风》中的一篇。

一瞬间,我有些恍惚了。

依稀记得,这仿佛便是十年之前,我随始皇帝出巡至博浪沙,随了盖聂顺上河之水东流之时,船尾的那白衣少年临风所吹之曲,这曲名,还是他后来告诉我的。

十年当中,我只在上河水上听过那一次,至今无法相忘,而今,洞庭碧水之上,我竟再次听到了这仿佛来自天籁的甘美之音。

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下自己怀中的那柄玉骨梳,脱口而出:“艄公,快,划向刚才那箫音之地。”

第30章 青衫磊落

艄公一怔,随即加快了摇橹的速率。

箫音还在继续,飘荡在这淼茫的水面之上,我站在船头,朝着箫音飘来的方向眺望而去,面前一片水雾之中,一叶孤舟渐行渐远,而箫音渐寂,终于彻底消失在了我的耳边。

我胸中一片空荡,灵魂仿佛也已随那箫声,弃我而去。

脚下小船突然左右剧烈摇晃起来,我尚未反应过来,便已站立不住,一头栽进了那柔软的湖水之中。

水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幸而在水乡瑶里居了十余载,我识得水性,一阵手忙脚乱之后,终于伸手,攀住了小船的边缘,却很意外地看见了船头艄公那满面憎恶之色。

“少年人,前趟我送你到了湖中孤岛,心中便已起疑,方才与你攀谈几句,得知你果然竟是黥布家中亲戚,你可知道,那黥布自数年前横行洞庭大江,四方乡邻,无不背地里诅咒哀怨,我的一个儿子,便是被他手下强行拉去做了水盗,不得善终,我日夜恨不能生啖其肉。今日你误上我的船,也是你运道不佳,我亦不忍结果了你的性命,只是将你抛入这洞庭水中,是生是死,看你自己造化了。”

说完,他便伸出手中船桨,用力击打我攀在船沿的手,我吃痛不过,撒开了去。

突然遭此变故,我惊怒交加,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摇橹扬长而去。

船头迎风而立和现在这样整个人只剩一个头露在水面,完全是天堂与地狱之别,我努力保持着自己的身体不要下沉,拼命划水,朝着面前看似最近的岸游去,但是没多久,我就知道了,凭我自己的力量,绝对是无法支撑到那岸了。

我的双臂越来越酸,划水的频率也慢了下来,而那岸,看起来却是更加遥远了。

我的身体,在耗尽了最后一丝体力后,被迎面的一个浪头,打进了水里。

耳边一阵奇异的空谷之音,我知道那是水流压上了我的耳鼓产生的错觉。

八百里洞庭,今日成了我的葬身之所。

我已无力再挣扎了,闭上眼睛的前一秒,却模模糊糊看见头顶的水面之上,靠来一团黑影。

一支木浆伸到了我的手边,我下意识地牢牢抓住,接着,头就已经露出了水面,然后,我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拖到了船舱之中。

俯伏在船底,脸庞接触到了舱底的一刹那,我有了想流泪的冲动。我不愿意死,因为我还要等到再次与他重逢的那一天,即使那一天,已经十年之遥了,仍是遥遥无期,但我还是要等下去,终老不悔。

胸口之处,感觉到了一块硬物,那是我的玉骨梳。

我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了下来,抬起了头,想看看今天救了我的这个人,到底是谁。他想要的,只要我能给,我就一定会给他的。

我看到了一双湛黑的眼,柔和、舒缓。

这正是那双我曾在梦里无数次看到过而转醒却消失的眼。

而现在,不是做梦,真的不是梦。

我埋首在了船底。

十年里,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我和他的下一次相逢。那时,我一定会在自己梳了一百遍的青丝中插上饰有珠宝和玳瑁的华簪步摇,脂泽粉黛,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环佩叮咚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我一定要让他惊艳于我从前从未在他面前显过的美丽和无双。

但是现在,我却是这样披头散发,面色苍白,满身是水地被他拉上了船,然后如同死狗一样地瘫在舱底,大口大口地喘气。

如果这样,我宁愿我永生永世也不要和他再见。

但是他已经认出了我。

十年的时间,不是沧海,不是桑田,却足以让人愈合旧伤,忘记旧颜。

但是他依旧认出了我。

“辛离……,阿离……”

我听见他用迟疑的声音轻轻呼唤了一声我的名字。

刹那间,我的心头开了一朵怒放的花。

他还记得我,他并没有忘记我。

我从舱底坐了起来,将散乱在面庞之上的发拢到了身后,抹去了脸上的水珠,然后,强压住了自己心头生起的自卑之感。

真的是自卑。

面前的这个男子,他青衫磊落,面带笑颜,十年的风霜,即使不再少年白衣,但世俗并未在他身上刻下印痕,反而多了几分从容。他对我笑,一如当年上河水畔碧竹林边那迎风而立的入画少年,一如当年下邳城里月光之下为我簪上玉骨梳的弈棋公子。

我想流泪,但是却朝他微微地笑了:“是我,子房。”

他的面上迅速闪过欣喜,然后便是担忧。

“阿离,你怎会如此落入湖中而四面无人?幸而我随了风势,想朝此泛舟而返,看见有人挣扎于水面之上,才赶了过来将你拉上,否则你岂不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解了自己的外衫,罩在我的身上。

残存了他体温的淡淡温暖很快便笼罩了我,我的心里泛过了一丝甜蜜。

如果这就是爱情的感觉,我情愿醉生梦死于其间,永世也不要醒来。

“你……,和从前看起来,并无两样。”

他端详了我片刻,这样说道。

我笑了。

他其实说错了,这十年间,从头到尾并无两样的,只是我的心。

“当日下邳祓禊夜后,我送你至居所,第二日再去寻你,却被告知你已清早离去,只留下了一片信帛。阿离,那时你为何如此匆忙?”

他的神色里,仍是带了一丝不解。

没有告别,只是因为在你注视的目光中,我怕自己会迈不动南归的脚步,而长相厮守,在那时却不过一个梦而已。

我没有回答,只是笑而不言。

他注视我片刻,从自己怀中拿出了一方边角残旧,颜色褪败,但却仍被折得整整齐齐的黄色布帛,摊开在了手上。

那上面,是一行蘸了墨写成的小篆,字体稍稍有些歪扭:沂水圯桥,切切。

这是我的字迹,十年之前,在我离开下邳这个城市的那个清晨,我亲笔写下的。

“阿离,自你离去,我便时常在那黄昏时刻到沂水之畔步游,那时我虽不知你留书何意,却是相信你必有深意。三个月后,我在圯桥偶遇一衣褐老者,他命我下桥为其取来之前掉下的鞋履,我虽当时心中有些不愿,但见他年迈体衰,便下去捡拾了过来,又替他穿好,他竟与我相约五日之后再次到此碰面,说是有物嘱托于我。五日之后,我大早赶去,谁知竟是迟了,那老者已经候在桥边多时,见我此时方到,沉下脸来斥责了我一通,又命我下个五日之后再去。第二次,我听到鸡鸣之声便匆匆过去,但仍是迟了,那老者复又责备于我,再次定了五日之约……”

说到这里,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然后呢?”

我津津有味地催促他继续讲下去,尽管,我是早已经知道了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但是听到从他口里讲出的话,总是千万倍胜过我在史书上看到的那毫无生命的四方黑字。

他复又笑道:“然后到了第三个五日约定的前夜,我整夜未睡,不到半夜便到了桥头,早早等候。果然没有多久,那老者便出现了,口里自称黄石,他说声‘理当如此’之后,便授了我一部简书,名曰‘太公兵法’。这十年当中,我不敢懈怠,时时研读这兵法,直到此时,才敢说自己终是稍稍领略到了这其中的纵横捭阖之计,行军用兵之道。”

他看着我,眼眸里不再有了笑意,而是深深的凝视。

“阿离,这十年里,我常常想,你当日留此帛书于我,难道竟是已经知晓了这之后所有的事?”

“子良,世间的人能够知晓的,只是过往,我也一样。”

我看着他,淡淡笑道。

他亦是笑着摇了摇头。

“或许真的是我想多了。那么就是你此前已是知道了黄石公便在附近,知他乃是当世高人,有心助我,所以才会如此留书?”

我笑而不答,只是朝他伸出了手。

他微微一笑,将那黄帛复又折起,收入自己怀中。

“你既留书于我,这便归我所有了,又怎有索回之理?”

未曾料想他也有如此狡赖的一面,我一时无语,只是凝望着他,他亦是。

湖心一阵凉风袭来,我虽裹了他的外衫,仍是微微一颤,他觉察了,起身到了船尾,摇橹归岸。

他一直将我送到了义父与我暂歇之地的门口。

“子房,我在瑶里,不日即归,你可愿意到我家中拜访我的义父?”

我知道他不会拒绝我的,即使他原本没有存了这样的心,现在我提出来了,他也一定会去做的。

“如此正合我的心意,其实……,我此趟前来洞庭,正是意欲前去浮梁拜访番君。”

他这样说道,对我微微一笑,目光中似是有所深意。

我看着他渐渐消失在暮色里的青衫背影,心中欢喜一片。

回了住所,对于落水一事,我并没有在义父面前多提,只说是自己泛舟湖上不小心坠下,然后恰巧被张良所救。

两日之后,义父便结束了对洞庭的巡视,策马踏上了归途,他对当年散尽家财,谋秦于博浪沙的张良,亦是十分钦佩,有心结交。

在义父面前,我并无任何异常神态,但心中,却是恨不能插了双翅立刻飞回瑶里。我在担心,会不会等他已到瑶里,而我却仍在路上迟迟未归?

半个月后,我终于回到了瑶里,前来迎接的萍夫人和臣,并未提起义父不在的时候家中有客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