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有来,我心中一块石头轻轻落地了,暗笑自己愚蠢,我和义父的脚程之快,又岂是他这个异乡之人能够赶上的?

我再也无心于药园了,那氤氲如旧的药香也无法让我凝神静思,每日里,我红妆翠眉,翘首以待。

第一次和他相见,我是秦王随从,男袍加身。

第二次和他相见,我着粗袍荆钗,风尘满面。

第三次和他相见,我从湖中爬起,狼狈万分。

十年之间,不过短短三度擦肩,而年华就此蹉跎,他却从未见到过我最美的样子。

下一次的相见,我绝不会再让自己留有遗憾,我一定要让他看到的,是一个这世间最美丽的女子。

然而,我等到的,不过是一个始皇帝驾崩的消息。

而他,迟迟未来。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子房沂水授书和那半人半神的黄石老人,虽《史记》和《汉书》都有所记载,但其真实性渺不可考,此处作为故事情节,视为真实~~~

第31章 牧羊少年

秦二世元年七月

一个名叫陈胜的年轻人,他在蕲县大泽乡,带领了一群要被发配往渔阳戍守边境的贫农役夫,举起了了反秦的大旗,各地纷纷响应如潮,六国诸侯贵族后代,也趁机招兵买马,四处作乱。

大秦王朝已是风雨飘摇,大厦将倾了。

而此时,我正安静地蹲在我的药圃前,一边拔着里面刚刚长出的草,一边对我身边的一个少年笑着说道:“心,你看,这叫七星剑,揉它就有很浓的香味散发出来,去年你被毒蛇咬伤,就是它救了你的命的。”

那少年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样子,很是瘦弱,眼睛明亮,浓长的睫毛微微下垂的时候,眼神里流露出的,总是一片淡淡哀伤。

他叫熊心,是我义父去年外出到番阳时带回的,当时他在道边放羊,遭蛇咬伤,恰好被我义父路过所救,见他孤苦无依,便带了回来。

瑶里庄中,臣与我的两外两个弟弟早已成年娶妻,悠出嫁了,而张良……,他说他会来瑶里,但是我已等了整整一年,他却至今仍未履约,而现在这样的风云诡谲,乱世再起,我想他更是来不了了。

我一直都是知道的,他的心太大,而和他心里的那个世界相比,我太渺小。

看见心的第一眼,我就深深地喜欢上了他,这个少年,他眼里露出的那如遗世般的悲哀和绝望,我是如此的熟悉,从某种意义来说,尽管我不知道他的来历,他也从来不会提起,但我知道,我和他,其实属于同类。

心对我,似乎也很是依恋,只要我在家,他就一定会跟在我的身边,一直沉默着,问他才会应一声,但是总那样跟着我,偶尔在我看向他的时候,露出一个羞涩的笑,而那时,他的眼睛里有光在闪动,看起来美极了。

就像此刻,我扯了两片七星剑的叶子,放在掌心,慢慢地揉碎了,然后送到了他的鼻端。

他深深地闻了一下那碎叶散发出的幽深香气,抬起乌黑的眼,望向了我。

“辛姬,你说,如果当时我被蛇咬了,没有遇到吴伯相救,那我是不是真的就已经死了?人死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也会悲伤,也会欢喜吗?”

我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心,人都是有生,也有死,死了就是万物俱灭,所以一定要在生的时候,依照自己的心意而活,悲伤的时候只管流泪,欢喜的时候,也不要忘了为自己露出一个笑容。”

“辛姬,我喜欢你,我也喜欢你身上的草药味道,你答应我,以后无论如何,你都不要让我独自上路,好吗?”

看着他那如鹿切慕溪水般的眼睛,我无法拒绝。

“心,我答应你。”

我对他这样说道,郑重万分。

外面的纷乱,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瑶里这个原本平静无波的村落。

事实上,在陈胜和吴广刚揭竿而起没多久,英布也就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他经常找到我的义父,两人关在房间里,一说就是几个时辰,尤其是现在,现在已是秦二世二年的十二月了,陈胜在秦将少府章邯的追迫下,败退至下城父,被其车夫庄贾杀害了,而此时,距离他发难于秦,整整六个月。

这日,英布又至瑶里,与我义父密谈了一个下午,我从边上萍夫人那里出来的时候,正碰到了商谈结束后,欲待离开的英布。

这是自悠出嫁后的近两年时间里,我和他的第一次正面相对,从前每次,无论是我到洞庭探望悠,还是他到瑶里寻我义父,我都刻意避开。

此刻他的眼里,闪烁着光芒,那是嗜血的狂热光芒,仿佛被困许久的斗兽见到了猎物出现后眼里所放出的光。

“阿姊,英布的眼睛里,我看到的是薄凉和野心。”

我突然想起了许久之前的一个黄昏,臣站在菊花丛边,对我说过的这句话,心上不由自主地涌起了一阵厌恶。

真的,我也知道我此刻不应该对他早早就有如此的厌恶,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那是他的命,如此而已。但是,我只要一想到悠,我的妹妹,因为嫁给了他而在我面前铺陈得再无变数的命运,这厌恶之感就愈发不可遏止了。

我望着他,面上带了客气而冷淡的笑。

他盯着我,神色间掠过了一丝迷惘,就如同从前我在药园遇到他,对他说悠姬是我妹妹的时候他露出的迷惘之色。

但很快,他的迷惘便消失了,他继续盯着我,目光炯炯,眼里的嗜血之色,更是浓烈,我几乎已经闻到了那来自于他的淡淡的血腥之气。

这才是面前这个男子骨血里散发出来的真实味道吧,他等的,不就是这样的一个乱世吗?

我垂下眼,绕过了他。

“天下已是大乱,六国诸侯,除了韩以外,其它五国都已各自自立为王,但诸军独有下相项梁叔侄二人势如中天。昨日英布向我借兵五千,我已答应,他不日即将率兵北上。”

第二天,义父吴芮这样跟我说道。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表情很是平静。

但我知道,他此刻其实并非像他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

他是吴王之后,对江山国家的渴慕早已像血液那样深深地融入了他的身体,这渴慕,与生俱来,到死方休。

他只是知道隐忍,懂得等待而已。

谁又不是这样呢?项梁、项羽、刘邦……,这些一个个原本对我来说只是史书上的众多平面人物,此时已经各自粉墨登场了,还有他,这个我心念了十数年却只短短三度相逢的人,他应该也早已与他将来的主上刘邦相识,而此刻,又正在为他图谋多年的复韩大计而四处奔走吧?

英布就要踏上他已经注定的宿命之路了,而他们,还有我,这里的一个一个,我知道的,不知道的,谁又能逃得过自己的宿命之路呢?

消息渐渐地传来了。

英布北上了,他在清波打败了秦军左右校的军队了,他东进了,他渡江了,他归属项梁了,项梁在东阿、濮阳两次击败秦朝最后的大将章邯了,项梁率军入薛城了,项梁隐隐有自立为楚王的意愿了……

这么多的消息里,唯独没有我想听到的那一则。

尽管我知道,他会平安无虞,他会半生追随于刘邦,他最后会成为帝王之师,甚至成为被后世万代景仰的谋神,但是此刻,我还是无法将心放下,我迫切地想知道关于他的消息。

我渐渐地变得有些不安起来,这不安,除了为他,也是为瑶里近日来渐渐出现的陌生面孔,一拨又是一拨,他们看起来和当地百姓并无两样,只是行藏遮遮掩掩,似乎在打探着什么消息,没过几日,我就知道了,这些人的目标,竟然就是庄子里的熊心。

义父早已心知肚明,却是不动声色。

我实在是想不出,像熊心这样一个瘦弱苍白,举目无亲的牧羊少年,他身上到底有什么会吸引这么多的人来刺探他?

我找到了熊心的时候,他正独自坐在我药园里的那条溪流边,看着水面上漂浮而过的几片黄叶。

又是一个深秋了,最近少雨,溪里的水也渐渐地浅了下去,有些地方,已经露出了滑圆雪白的鹅卵石。

“心,告诉我,你是谁?”

我坐在了这个少年的身边,看着他线条精致得让人忍不住自惭形秽的侧脸,慢慢问道。

他微微地垂下了眼睑,长而卷曲的睫毛,微微地抖动了一下。

半晌,他没有说话,亦是没有动,整个人像是凝成了一尊玲珑玉像。

我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辛姬,如果我告诉你,我是楚国怀王的孙,昌平君的子,你还会像从前那样对我吗?”

就在我要走出药园篱门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了这样一个声音。

我的脚步停住了,我转过了头。

心还是那样静静地坐在水边,只是他已经望向了我,眼里是一丝哀淡的笑意。

“我的祖父怀王,被秦骗扣三年,客死他乡,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我的父昌平君,以江为屏,据吴越之地,兵败自尽。他死时,正是我出生,我被一乳母抵死相救,南下隐匿到了番阳。乳母死后,我便孤身一人,无计存活,只得投靠当地一富户,为其牧羊为生,怎料那主人不仁,竟然屡次意图对我不轨……”

他的面上显出了激愤之色,双颧淡淡红晕,我看见他的手捏得紧紧,手背上青筋毕露。

“我楚国虽亡,但先人气骨犹存,我怎堪忍受这种屈辱?只是那家主财势雄厚,我一时无法脱身。终有一天,我打听到番君到了那里,便事先藏伏在他必经之路,然后用我之前捉来的毒蛇咬了自已一口,倒在路旁,我知吴伯向来仁义,必定不会忍心看我就此倒毙,而一旦得到他的庇佑,我不但可以摆脱那无耻家主的纠缠,就连他日重图我楚国复兴之业,也未可知……”

他不疾不徐地说着,目光平静,仿佛现在说的,只是一个和他并无任何关系的旁人之事,片刻之前双颧上的红晕也已渐渐消退,脸色又是一片苍白。

我吃惊了,静静地看着他。

心已在我家中过了两年之久,我原本一直以为,他只是这乱世中的一个流离少年,凑巧被我义父所救。万万也没有想到,这个目光之中总是带了一丝忧郁的瘦弱少年,他竟然就是那个因导致大夫屈原自沉汨罗江而著名于后世的楚怀王的孙,亡烈于江东的昌平君的子,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还是那个数年之后会被项羽谋死于迁都长沙途中的楚国义帝!

第32章 北上盱台

“心,你应该已是知道外面那些人在找你了,”我望着他,略带了一丝急促地说道,“不要去,那不是一条善意的路,你知道的。”

他也望着我,凝视了片刻,终于缓缓地笑了起来。

“是的我知道,他们此时需要的,不过是一个身上流了和楚国先王相同血液的人,将他推到全楚人的面前,先成全楚人的心愿,然后再成全自己的心愿,我说得对吗,辛姬?”

我不语,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他微微地扬起了头,笑容绝美。

“辛姬,如果我能失却对过往的一切记忆,我就想一辈子在这个满是仙草的药园里,每天跟在你的身后,就算什么都不做,我也会很快乐,真的。可是不行,我记着过往的一切,所以我必须要出来,出来承担,这是我的责任。”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

“就算到了最后,我会在权位的祭坛之上被燔化,我也不会后悔,这是我的命,我身为先王子嗣的命。我就是为了楚的他日复立而生的,这是乳母从小对我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了……,辛姬,你曾对我说过,人总是要依着自己的心意而活,才叫没有白来这一趟世界,我的心意就是让亡楚复立,所以你会理解我的,对吗?”

是的我理解,并且我也知道,楚确实会复立,你也会和你的祖父一样,被人尊为“怀王”,但这一切,都不过只是一具从白骨堆里挣扎而起的骷髅,未走几步便会彻底垮塌,而随之埋入地下的祭品,却是你,这颗楚国黑暗夜空之上划过的最后一道流星。

心,你想去,那就依照你的心意而去。

我看着他光芒闪动的眼睛,微笑着这样说,心中却是悲伤一片。

心,这个双肩瘦弱的少年,他终于也要踏上他的宿命之路了么?

三天之后,父亲在瑶里的庄中接待了一个客人。

我只是在庭院的小道上远远看了那来客一眼,他须发花白,年岁应在花甲,腰间悬了一个青黄酒葫芦,但腰背却是挺得笔直。

心,终于还是要走了。只是,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还是他身体里流淌的血液替他做出的选择?

语来找我的时候,我正模模糊糊地这样想着。

“辛姬,吴伯请您有事相议。”

我朝她笑了下,便朝着义父的待客之所走去。

义父坐于他平日惯常的案几之后,他左边的尊位上,踞坐了心,而右边,则是我之前看到的那位老者,他此刻看着跨入门口高槛的我,面带异色。

我也看了他一眼。

这个老者,这样近距离地看,他比我起先印象中的年岁应该还要长些,只是一双眼,并没有这个年龄的人通常会有的浊翳,反而清明一片,看起来炯炯有神。

我朝着坐中的义父行了一礼。

“辛追,此乃居巢范增,楚地项梁之谋士。”

义父这样向我介绍。

我转向右侧的范增,向他施礼。

范增只是看我一眼,淡淡点了个头,神色里有些倨傲。

但我心中,却是非常地惊诧。

范增这个名字,在我原来那个时代,只要上过高中语文的人就绝对不会陌生。

秦末农民起义爆发时,他已七十古稀,但却毅然投奔到当时最有势力的项梁军中,成为他的谋士,项梁死后,他又继续辅佐项羽,被尊为亚父。他为人老谋深算,审时度势,洞察敏锐,可说是当世不可多得的军事谋略奇才,只是可惜项羽刚愎,不听其劝,导致了他的愤而辞官,才有了后来的四面楚歌和乌江自刎。

更令我惊诧的是,以他这样的高龄,他居然会不辞辛苦万里之遥地南下亲自赶到了浮梁瑶里,而其目的就是为了接回楚国亡君流落在外的后嗣。

姑且不论他此种行为的背后图谋,仅是他为了其主大业而如此谨慎、自甘奔波的态度,就足够让人肃然起敬了。

大约他也是注意到了我神色间对他的敬意,看着我的脸色才终于稍稍和善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