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辈子,加上这一辈子,我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跑过如此漫长的路。

这路长得仿佛永远到不了尽头,而我只能咬着牙,沿着路上的马车痕迹和蹄印一直不停向前跑去。

利苍到底如何了?

我已经没有勇气去想象。

夕阳早已西沉,暗蓝的天际,闪烁着隐隐几点星光,我的喉咙干得像要冒火,胸□炸似地疼痛,却是不敢停下,因为一旦停下了,我就真的会倒地不起了。

终于,我看到了那个车夫的尸体,他就俯趴在路边的草丛之中,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我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我喘息着,拖着沉重的脚步,沿着被践踏得倾覆在地的大片草丛,睁大了眼睛,慢慢搜寻着向前走去。

山坳处,那辆马车就停在了拐角的地方,车前的马,正安静地卷食着地上的青草,偶尔甩动尾巴,看起来是那样的安详。

可是就在这个山坳前方不远的斜坡处,此刻却横七竖八地倒着许多身着盔甲的尸首,正随风送来阵阵的血腥。

我用力将交叠着的尸首一一翻开,仔细辨认着每一张脸,却是始终没有看到利苍。

我的目光沿着草坡一直向下,突然停住了。

坡底的杂草从中,隐隐约约似乎躺着个模糊的人影,我连滚带爬地到了近前,拨开了遮住那人面庞的杂草。

是利苍。只不过,现在的他双目紧闭,全身的盔甲竟无一处完好,整个人从头到脚,似在血里染过一遍似的。

我颤抖着,将手指探到了他的鼻端,良久,竟似还感觉到了一丝热气还在微微地透出。

他还没有死!

本来早已全身发软的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我用力地拍打着他的脸颊,叫着他的名字,想要唤醒他,终于,他的喉间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眼睛微睁了下,却又立刻阖上了。

我卸去了他身上的盔甲,将他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上,咬紧了牙慢慢拖到了草坡之上,又牵了马车过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将他整个人拖到了马车之上。

回到那大路的岔口之时,已经是深夜了,鲁元和刘盈也早已醒来,正坐在刘肥的身边,表情呆滞。

刘肥见我回来了,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眼里放出激动的光。

我带着三个孩子一同上了马车,不敢多做停留,驱马便朝着西边的下邑赶去,那里还是由吕雉的长兄吕泽把守着,刘邦自己此刻,想必也是带了残兵败将往吕泽那里去了。

利苍终是捡回了性命。入了下邑城,在他因失血过多昏迷了几个日夜之后,一直守在他身边的我看到他的眼皮先是微微翕动,然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一阵茫然之后,他转动眼珠,看到了我,定定地一动不动。

他显得仍是很虚弱,但却朝我慢慢地露出了笑容。

我握住了他的手,忍不住喜极而泣。

这已经是第四天的黄昏了。

“辛姬,吕将军有请。”

此时,吕泽的一个亲兵恰到了我的身边,低声说道。

我将利苍的手轻轻放回了被褥之中,转身而出。

吕泽居然已经在庭院中等我了,这让我有些惊讶。

“多谢吕将军前几日送来的上好药材,利苍已是转醒了。”

我对他真心地道谢。

他略略点了下头,却是显得心不在焉。

“我与利苍本就相厚,他又舍命护我子侄,救他乃是我分内之事,何足挂齿,只是汉王他……”

他张口提了下刘邦,却又停住了,似有难言之隐。

我知道刘邦在我入城之后的第二日,也在夏侯婴的护卫之下带着他的残兵败将仓皇抵达此处了,只是这几日,我一直都在利苍身边照顾,并未见到他。

“汉王刚刚得到消息,太公和吕雉都已被楚军所掳,他一时激愤,怪罪利苍救护不力,欲要杀他,被我和陈平拦了,只是我见他仍是余怒未消,只怕……”

他叹了口气,终是看着我的眼,这样说道。

我大惊。

人在遭到极度的挫败和巨大的恐慌之后,变得情绪异常,甚而是心理扭曲,我并不觉得奇怪,但是现在的刘邦,他在得知自己父亲妻子被掳的消息之后,竟然会迁怒于利苍,这一点,我之前真的是连做梦也不会想到。

“不要让利苍知道。”

我终于反应了过来,脱口而出。

披头散发,双目尽赤,脸上的肌肉神经质地微微牵动,我闯入刘邦所在的下邑郡府之中时,看到的他,就是这般模样,他已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敦儒和镇定,身边站了陈平。

陈平见我进来,有些惊讶,他平日和张良时有往来,与我也算得上熟了。

我朝他点了下头,他神色略略有些不安,看了一眼正坐在塌上不作一声的刘邦,退了下去。

只剩下我和刘邦两个人了。

他仍是那样坐着,如泥胎木雕般,神情有些呆滞,目光却阴鸷仿佛受伤的兽。

“你来做什么?”他开口了,声音狠厉,“如果你是为了利苍来说情,那就立刻出去,我不杀他,心中愤恨难平!”

“你的愤恨,可以借由利苍来平,那么那些死在彭城和睢水之中的将士亡魂,他们的愤恨又能借谁来平?利苍只身引走楚军追兵,救护了你的二儿一女,如此大义,你不但不感激,反而要恩将仇报,他的愤恨,又能借谁来平?”

我望着他,冷冷说道。

他猛地从塌上站了起来,赤脚踩在地上,几近狂乱地大吼了起来:“我宁用十个儿女的性命来换我老父平安,今日他被项羽所掳,焉能有好结果?你再多说亦是无用,我必定是要杀了他的!”

“子房曾多次去信劝你整饬军务,你却置之罔闻,彭城失陷,本就是你自己的错,而今你竟要再杀利苍,你就不怕旁人齿寒吗?”我迎上了他的目光,一字一字地说道,“你想杀利苍,除非先要杀死我。”

他哼了一声,嘴角的肌肉微微扭曲了起来,露出了一个让我有些毛骨悚然的笑容:“只怕是你与利苍有旧,他才会罔顾我的命令,舍了性命去救你吧?我的孩儿,不过是恰巧与你一起罢了!而今你又在我面前为他百般开脱,既然如此,你何不嫁与他?你若嫁了他,我今日便放过他,从此再不追究他的失责之罪。”

我呆了,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他见我迟迟不语,冷笑了起来:“你不愿意吗?无妨。你是衡山王的女儿,在此一日,便是我的贵客一日,我不会拿你怎样,只是利苍……”

“你不能杀他!”我厉声叫了出来,犹豫了下,我终是咬牙说道,“他……,他是衡山王的弟弟,你若是杀了他,衡山王他日必定寻你复仇!”

他一怔,随即大笑了起来。

“利苍,他怎么可能是衡山王的弟弟?莫不是你急糊涂了,用这样的话来诓我?我且告诉你,他是我军中的护卫将军,他今日失职获罪,我杀他有何不妥?”他看我一眼,目光奇异,“我不妨让你多考虑一晚,要么你嫁他,要么他以死谢罪!”

他丢下了这样一句话,拂袖而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去的,天已经黑得透彻了,我仍是靠墙而坐。

刘邦临去前的奇异眼神,一遍遍地在我脑海中不停闪现。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憎恨?快感?不,除了这些,他的眼神里仿佛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但是我却不明白。

他憎恨我,这自第一次和他相见,我便感觉到了。

可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这样憎恨我,以致于现在要不惜用利苍生命为代价来威胁我嫁他?

我想起了三年之前,彭城城门之外他送别张良时的依依不舍,我想起了栎阳之时他见到劫后余生时的张良那泣不成声的样子,彼时的他,眼里的情感,是何等的真挚,何等的欢喜……,但是一旦转到了张良身边的我,却又变得何等的厌恶和憎恨,还有……

嫉妒。

是的,是嫉妒,那便是嫉妒的眼光。

刹那间,我仿佛有些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了。

我闭上了眼睛,紧紧握着掌心中的那把玉骨梳,紧得深深嵌了进去,一阵疼痛,却辨不清是掌心的痛,还是心里的痛。

“子房……”

我低低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泪无声地滴落到了梳柄之上子房,你现在如果在我身边,那该有多好。

隔壁的利苍房里,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咳嗽之声,怕他出现异状,我终是勉强站了起来,推门而入。

他晚间喝了药,现在仍是在睡,却是不沉,借着窗棂里透进的惨白月光,我看见他的眉峰正微微蹙起。

他的梦境里,也是那样的不快活吗?

我记起了我和他的第一次相见,那时候的他,还是个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扯了我的辫子嘲笑个不停,被我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要是母亲提起让大哥收你为义女的话,你不能答应,记住了吗?”

后来,他对我这样说。

但是我还是成为了辛追,吴家的女儿。

再后来,他跪在了他母亲的面前,辞行而去。

“延本是个无用之人,家中诸事和母亲,幸而已有哥哥担当,故而延今日斗胆再次请求远行,还请母亲原谅儿的不孝。”

他的声音,我至今仍是历历在耳。

吴延,如果当时的你知道,你的远行从此会让这个世界多出一个叫利苍的人,而你的母亲至死也没有原谅你的不孝,那你还会那样决绝而去吗?

我凝望着他俊朗的面容,默默地问道。

没有回答,永远不会有回答了。

延已离去,他只是利苍,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模模糊糊地,记忆仿佛一下子又跳回了我的前世,那遥远得已经只剩下一个依稀梦痕的前世。

“妾辛追……”

那枚前世里出土便随风而化的印章,现在却已是清清楚楚地铭刻出了我的命。

妾辛追。

我确是那个名为辛追的女人,利苍命定的妻,再也无可更改了。

第49章 不幸

天未大亮,刘邦派来的使者便已经到了门前,他的手上捧了一双玉如意,看着我面无表情地说道:“汉王意欲奉上一双玉如意恭贺喜事,你若接了,汉王便择日赐婚你与利苍。”

我接了过来,朝他淡淡点了下头:“多谢汉王有心。烦请使者相告,汉王今日所施之恩,辛姬永生必定不敢相忘。”

他不语,看我一眼,转身而去了。

缀了丝绦的碧玉如意,轻轻巧巧,温温润润,入我掌心,却是冰冷一片。

我回了房中,将脸埋入刚从井中打上的凉水之中,洗净了昨夜留下的一切痕迹,对着镜子,细细地梳理了一番妆容,两颊之上,甚至抹上了淡淡一痕胭脂。

蟠螭纹镜里映照出来的那张女人的脸,有些影影绰绰,模糊不清,我看不清自己。

我恨这样的感觉。

我猛地站了起来,衣袖拖住了蟠螭纹镜的角,镜子摔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撞击之声。

门口的侍女有些惊慌地探头进来,想看个究竟。

我弯腰捡起了镜子,将它重重覆在桌上。

该为利苍换药了。

我进去的时候,他已经在仆使的帮助下坐起了身,正斜斜靠在那里。

他看起来气色不错,精神也很好,完全看不出昨夜昏睡时蹙眉痛苦的样子了,见我进来,甚至对我笑了起来,露出了颊边的一个笑涡。

我坐在他的身边,像前几日一样,细细地为他换药。

他的体质真的很好,肌肤伤处的愈合速度也是惊人,不过短短数日,一些细小的伤口便已结疤了。

他一直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我抬起眼,对他微微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