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看起来和平常有些不一样……”

他吃吃地说,脸竟然有些泛红了,眼里却是闪过了一丝快活的光。

我又笑了一下,扶他躺了下来,换好他身上最严重的一处腹部伤口的药。

“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神色变得有些黯然,“陈平刚刚来看过我了,太公和吕夫人都被楚军所掳……,汉王却是没有怪罪于我,我心里万分不安,是我无能……”

我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离,然后,轻轻地握住了他的。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刘季的几十万乱军被项羽杀得如决堤洪水狂澜既倒的时候,你至少还救了那三个孩子,还有我……,没有人比你做得更好了,真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如此说道。

他出神了一会,终是又叹了口气。

“子房不在,可惜他不在,如果他在的话,汉王一定会听他的话,无数将士的性命,也就不用这般枉然送掉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忍着胸口涌上的那阵突然的痛意,站了起来。

“利苍,我有事要先离开此地一段日子,我会交代陈平和吕泽好好照看你的,等你伤好了,我会在栎阳等你回来。”

他一怔,似是有些失落,半晌,才又对我粲然一笑:“你一定要回栎阳,我会早早到那里等你的。”

我点头,朝他笑了一下。

一骑快马,我只身出了下邑的城门,朝西而去。

我在去往巴蜀的路上。

细细思量,与他相识,竟然已是漫漫的十又五载了,与他相处,加起来却也总共不过那么几个数得清的日子,无数的晨昏,不过还是朝露昙花,咫尺天涯,而芳华霎那易谢,红颜弹指老却。

曾经在许久许久之前,我曾由了自己的心意顺着淮南之水漂入了东海郡的下邳。那个和他相遇的夜晚,纵使是全城的灯火,也抵不过泗水桥头之下他凝望我时的一片漆黑眸光。

而今,早已不再的年轻的我,却再次由了自己的心意,朝他而去。

只这一次,最后一次了。

我和他之间,那漫长却又不经意的等待,而今终于有了一个结局,戛然而止的结局。

我想见到他,在他最终知道这个结局之前见到他。

我风尘仆仆,几乎是不眠不休地赶到了靠近南郑的地方。

巴蜀之路,本就崎岖难行,地震过后,很多地方更是无路可通,灾难过去虽是已有数月,满目所见,却仍是那样的触目惊心。

我沿着萧何和张良所带大队先前打通的路,一路索寻,终于抵达了南郑。

南郑曾被刘邦短暂定都过,因为靠近巴蜀,此时也是萧何和张良所带人马的驻扎之地。

我却没有找到张良。

萧何告诉我,他得知了汉王的彭城惨败,几天之前,就已经赶往栎阳,欲与班师西归的刘邦汇合了。

原来这么多天来,我在拼命往西,而他,却是北上了。

我知道,汉王营中的所有人都将很快会知道我和利苍的婚讯,他也终将会知道。

而我现在,只不过是不愿他经由别人的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我宁愿是我自己亲口告诉他的,那样他可能会更好过些。

但现在,便是这样的一个心愿,竟然也成了不可能。

我气血翻涌,眼前一阵泛黑。

“辛姬,你脸色很是难看,可是身体不适?”

萧何上前扶住了我,神色有些担忧。

他此时年已近五旬,到此几个月,想必早已劳心劳力,我不愿徒增他人烦扰,勉强压下了胸口的闷意,摇了摇头。

“如此我叫人带你下去休息。”

他一边说着,已是叫人了。

我默默从了他的安排。

来时的路,仿佛已经耗尽了我的全部精力,到了萧何为我安排的住处,我已是软在了塌上,再也无力多走一步了。

栎阳,这个城市,我现在竟已是没有勇气再朝它进发了。

可是当走的,却是一步也不能少走。

第二日一早,我婉拒了萧何欲要遣人送我同行的好意,再次翻身上马,北上朝着栎阳而去了。

我不再像来时那样急着赶路了,大多数时间,我甚至信马由缰,天黑了,我便投宿,或者在野外过夜,天明了,我再起来,继续朝北而去。

我走得很慢,但是栎阳,还是一天天近了。

我渐渐变得越来越惶恐了。

我害怕见到张良,害怕见到利苍,甚至,我害怕见到刘邦那阴暗而又隐藏了报复快感的眼睛。

我想掉马南下,头也不回地逃回到瑶里,在那里,有我的义父,我的萍夫人,还有我的药园和仙草,在那里,岁月可以静好。

可是我终究是回不去了,就像我回不去那个十六岁的碧玉年华,更回不去那个遥远的前世。

刘邦还在等着我,为我和利苍赐婚。

流霞漫天的这个暮春黄昏,我的面前,远远地出现了一座城邑,青灰色的高大城墙,斜斜映照着几片斜阳,没有风。

我知道这座城,这是距离栎阳最近的一个人烟密集处了,过了这城,再走两日,便是栎阳了。

我慢悠悠地信马到了城门之前时,天色已是昏暗了。

守城的军校不肯开门,他在城头之上探出身子对我大声喊话。

“刚接命令,非常时期,酉时过后城门一律紧闭,不得进出。”

我笑了一下,拍马倒退了几步,掉转马头。

来时的山路之侧,我见到过一座被荒弃的野屋,应是从前猎人或者山民所留,既然无法进城,今晚便去那里过夜,也是无妨。

身下的马抬蹄走了不过两步,我突然听见身后响起了城门被推开时发出的沉闷之声。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我僵住了。

城门里出了一骑,而马上的人,却是张良。

他蓦然抬头,我和他,四目相接。

短暂的停顿之后,他的眼中突然露出了狂喜的光。

和他相识这许多年,第一次,我在他的眼中见到了如此不加掩饰的狂喜。

这是他吗?那个从来只会柔和地看着我,轻轻呼唤我名字的他?

“阿离!”

他大叫一声,驾马朝我而来。

我却是猛地回头,夹紧了马腹,拼命地夺路而逃。

这样的相遇,太仓惶了。

来时的想见他的欲望,已经被回程的日日夜夜给消磨得所剩无几,而最后的仅存一丝勇气,也早在他出声呼唤我的名字之时灰飞烟灭。

我只剩下了惶恐,但愿自己就此消失。

身后的他却是紧追不舍,不停地大声叫着我的名字。

他渐渐地追上了我。

我一咬牙,猛地拉住了马缰,停了下来。

他已是贴到近前,欺身伸出了手臂,我便到了他身前的马上,被他从后紧紧揽在了怀中。

“阿离……,为什么?”

身后的他,唇不停地辗转于我的耳垂,低声而又压抑地一遍遍问我。

他问我为什么,是为什么看见他而逃,还是为什么终要嫁给利苍?

我不答。

他的吻渐渐带了怒意,我开始挣扎起来。

他猛地扳过了我的身子,昏暗的夕照余光中,我看见他的眼中,凛冽的怒气在渐渐生起。

“为什么?”

他盯着我,再次问道。

我不语,只是微微垂下了头。

良久,他终于只是叹了口气,再次紧紧地抱住了我,将我的额头抵在了他的胸口之上。

“阿离,我很后悔,如果我没去巴蜀,如果我让你随我一起去了,又或者,如果我没有让你等待了这么多年,从十六岁一直等到现在,那今天的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他轻笑了下,我却感到了他的微微颤抖,“我回到了栎阳,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却是汉王不日就要赐婚你与利苍……阿离,我知道这绝不是你的本意。栎阳城里找不到你,我想你必定是去巴蜀找我了,所以我又赶了回来,果然遇见了你。阿离,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会保护你,你不用怕……”

他的臂膀,紧紧地抱着我,他轻柔的唇吻,不断落在我的眉眼,我的唇。

子房,你是在诱惑我吗?

可是,我却不能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我和那个人爱上了同一个男人,这就是我的不幸,也是你的不幸,这也是他的不幸。

这是今天所有这一切不幸的源头。

可是我不能让你知道,真的不能。

那个人,他是你奔波至今心念不忘的能让天下黎民得过安稳生活的希望,是这个未来帝国的皇帝。

比起我,这个叫辛追的女人,你的人生舞台不过刚刚上演了一部序曲,接下来,你会成为万古流芳的帝王之师,你会成为后人神往数千年的谋圣,你的光

第50章 合卺

夜渐渐深了,山间枝木,笼在了一片清冷月明中。

我与他宿在了山边的那间荒屋之中。屋里应是时有山民在此暂借过夜,所以地上还留有一个麦秸铺。

我和衣睡在了麦秸之上,闻着它散发出来的干燥的微微带了一丝泥土腥气的味道,默默看着靠坐在我身边不远处门口的他的身影。

光线很黯淡,我只能看到他的一个模糊的轮廓。

“阿离,唱一首歌给我听吧,我突然想了起来,这么多年,我竟是从没听过你唱歌呢。”

黑暗中,他突然这样说道,语调那样的温柔。

我的喉间一阵哽咽,却是从麦秸堆上坐了起来,笑着答了一个好字。

片刻之后,我轻声唱了起来: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失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我唱的是齐秦改编自徐志摩的《偶然》,前世里,它一直是我的最爱,而此刻张口,自然便唱出了它。

他静静听着,不发一声,我便一遍遍唱了下去,直到他叹了一声:“这样的格调,只怕也只有你才能唱出的吧,你从来就是和别人有些不一样……,好是好,可是未免有些过于伤感了……”

我笑了,想了下,便换成了《小毛驴》。

“我有一头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它去赶集,我手里拿着小皮鞭我心里真得意,不知怎么稀哩哗拉摔了一身泥……”

他呵呵地笑了起来,低沉而又舒爽的笑声和了我轻快的歌声,听起来竟是那样的合拍。

我也笑了,然后继续唱道:“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呀,叫姆妈,姆妈不在,咕噜咕噜滚下来,哟哟,咕噜咕噜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