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穿着一身的甲胄,看起来风尘仆仆,只是此刻却跪在我的榻前,纹丝不动,看着我的一双眼睛,却是透出了一阵沉沉的悲伤之色。

我的心猛地跳了起来,几乎要透不出气了,冷汗又涔涔地渗了出来。

我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双手竟是软得撑不起自己的身子了,定了定神,朝他勉强笑了下。

“利苍……,你……怎么会在这里?”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得想要咬掉自己的舌头了,我急急忙忙拉住了他撑在塌上的一只手,笑道:“你回来了,这很好……”

我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是我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太久,竟然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他,我的丈夫吗?

他笑了起来,伸出另一只手,我感到了他那有些粗糙的手指正轻轻地将我沾在脸上的湿发拨到了一边:“你刚才是做噩梦了吗?不用怕……”

他忽然倏地缩回了手,对我有些尴尬地笑了下:“我刚赶回,手上还有泥,把你脸弄脏了……”

他那宛如孩子般的胆怯和自责,让我忍不住噗地笑了起来,刚才的不安一下子消散了。

他亦是笑了起来,一拉我的手,我便顺势从榻上坐了起来,赤足踩在了他的靴上。

“我很想你……,一直都很想你……,去年何肩告诉我你安然回了栎阳后,我就想着来看你了,可是战事一直很紧,我实在脱不了身……,萧大人要送一批急用军需到成皋,我请命回来押送,这才得了空来瞧你一眼,明日一早便要走了……”

他抱住了我,在我耳边低声说着,紧得仿佛要把我嵌入他的身体。

他的甲胄很硬,我有些痛,却任由他抱着,对他笑。

他惊觉,稍稍松开了我,后退了一步,语气有些仓促:“你……,还是休息吧,我先走了……”

我一下子拉住了他的手,仰头看着他,低声说道:“利苍,我想要个孩子,给我个孩子吧,求求你了……”

他一呆,定定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朝他笑了下,在他渐渐急促的呼吸声中,慢慢褪去了自己身上已是汗湿的单衣。

他起先很是温柔,慢慢地却用力了起来,到了最后,我所发出的声音之中甚至已是分不清到底是痛苦还是快乐了。

当一切都渐渐平息了下来,他躺在我的身边,发出了轻微的低鼾声。

我轻轻抚过他身上的新增的几道伤痕,感觉着他有力而均匀的心跳,长久以来一直漂浮在半空晃荡的那颗心,仿佛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我已想不起那个冬雨漆黑的夜里他留在我鼻端里的气息了,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已经消于无痕,我有时甚至恍恍惚惚地觉得,那其实或许也只是一个梦,就像我这半年来日日夜夜所做的所有的梦一样,只不过旖旎了些。

但是今夜,上苍如果愿意,就请在今夜赐给我一个孩子吧,我和我的夫,利苍的孩子。

我已经成了浮游在那三千弱水之中的一根鹅毛。明天利苍就又要走了。若是再没有属于我自己的可以感觉得到依托,我怕真的要从此沉溺下去,沉到那幽凉黑暗的水底,再无出头之日了。

第二日一早,利苍便匆匆离去了,我随了萧何,一路将他送到了城外,直到他和那批许多士兵押送的看不到尽头的辎重渐渐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入了城,和萧何道了别,我信步慢慢走在栎阳的街头。

许久没有这样出来过了,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竟也是感觉到了一丝刺目,耳边听着大街之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所发出的声音,我突然生出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如同自己仍是在梦中行走一样。

快到自己的宅子了,我微微低了头,加快了脚步,身前的侍女正要开门,突然,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在我耳边响了起来。

“辛夫人……,你可还记得我?”

我一惊,抬眼望去,见我身后的台阶之侧,正颤巍巍立了一个老妪,头发花白,额头几道深深的皱纹,看起来是完全的凄苦之相。

我想不起来自己从前在哪里见过这位老妪了,正迟疑间,突然见到她脸上那一双与她凄苦神情完全不搭调的乌亮的眼眸,心中一动,隐隐似是想起了什么。

那老妪见我神情有变,一下子笑了起来:“辛夫人,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善忘的,我就是魏媪啊,四年之前,我和我女儿搭过你的马车,后来你还派人送我们到了魏地……”

我一下子想了起来。

原来她就是那年项羽入关之后命英布带了我去咸阳的途中遇到的那个快嘴妇人。只是短短不过三四年的时间,她竟然已经苍老如斯了。

她仍是那样的精明,似是看出了我的所想,自嘲道:“四年的时间当真是短啊,不过这天都在一夜之间说变就变呢,何况是人,我是老得不成样子了,不过夫人你倒是和我从前看过的样貌差不多,所以我远远地就认了出来。”

我微微苦笑了下。

四年的时间,不过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当真是短得仿佛一眨眼便过去了,可是就在这一眨眼之间,心和悠死了,利苍成了我的枕边人,而他,却已经与我隔了那永远趟不过去的一道银河,两两相望……

那魏媪见我呆呆不语,面上似是有了凄苦之色,便也站在那里不再作声。

我蓦地回过了神,看向了她,让她跟了我进去。

“嬷嬷找我,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到了里屋坐定,我望着魏媪,问道。

她的面上立刻现出了一丝不安之色,忸怩了半天,才无奈地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还不是为了我那个女儿……”

她的女儿?好像是叫薄羽?

我的眼前,浮现出了当年马车之上那个沉默不语的年轻女子的面容。

“我的女儿,当真是命苦啊!说起来夫人只怕还要笑话我了,想当年我巴巴地将她送到了魏国,给了那魏豹作姬妾,一心想着她能得个一男半女的,也好应了小时那许负对她的相面,我呸!还贵不可言,不过三年,我女儿不但没有生个儿子出来,去岁那魏豹自己倒是被韩信给掳了,连带了我女儿也被俘了,只是听说是和那魏宫里的许多女子一起被送到了栎阳,却是不知下落到底如何。我便拼了这老骨头,又悄悄到了此地,只盼能得个消息,可是几个月过去了,仍是音信全无。说也凑巧,方才我正在那街上,却是远远瞅见了夫人,一下子就认出了你,这不就是当年那个善心的贵人吗?故而悄悄跟了夫人过来,厚了脸皮,还请夫人看在旧日相识的面上,看看能否为我打听下我女儿,便是死了,我也总要得个消息才好死心……”

魏媪说着,眼里已经掉了几颗眼泪出来。

韩信去岁大破魏国的时候,将那魏王魏豹用马车押送到了荥阳献给刘邦,魏王后宫之中的所有佳丽,自然也成了刘邦的所有,我虽未亲眼看到,却也是听说了一车车的女子被送入了栎阳城中的行宫之中。今日听魏媪讲来,那薄羽倒是极有可能在宫中了,只是这么久过去了,她现在到底境况如何,却是难讲了。

魏媪见我沉吟不语,身子一矮,已是跪在了我的面前,涕泪俱下:“还求夫人为我探听一二,我那女儿,性子懦弱无用,也不知如今到底如何了……”

我扶住了她,终是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我倒是可以去宫里为你打听下,只是难保一定会打听得到……”

“夫人愿意帮忙,我已是万分感激了,这次再没有消息,我便只好当那女儿也已经死了,回了姑苏再不打听了。”

我叫了家人带了魏媪下去安排住宿了,自己坐在那里,沉思了起来。

刘邦现在随了大军远在成皋,虽有时为了安抚关中的百姓,也会赶回来住几日,但又总是匆匆离去,加上吕雉两年前被项羽所俘一直软禁于彭城之中,这栎阳行宫,今日虽则有不少后宫女子,但其实便是无主。只是我这样贸然进去,终究还是于礼不合,左思右想,最后还是想到了萧何。

他这几年,大部分时间都是留在关中,为刘邦的前线作战提供源源不断的军需粮草供应,相当于就是个大管家了,在栎阳城里,也就只有他的阶位最高,我要找人,最直接有用的方法就是去找他了。

想妥了,我便站了起来,叫人套了马车,匆匆朝着萧何府第而去。

第57章 固陵

不过两天,我便见到了薄羽。

我站在栎阳行宫后园的一个水榭旁,薄羽跟在一个宫人身后朝我走来的时候,风扬起了她身上长可曳地的裙裾。

她正是薄羽,我印象中的那个女子。

看得出来,她现在的日子并不好过,或者说,她并不快乐。

只是,宫门幽深,门里和门外,又有哪个会是快乐的。

那宫人将她带到我的面前的时候,一直低垂着眼睑的她才略略不安地抬起眼,看向了我。

她一怔,脸上有一阵的茫然,很快,她应该是想起了我,头一下子垂得更低,我几乎看不到她的脸了。

她是想起了她母亲当年在马车之上对我说过的话,所以为自己感到羞愧吗?

但是刚才在看到她向我走来的时候,我便已经知道了,我面前的这个女子,她终有一天,确实会像她母亲所说的那样,成为这个天下最为尊贵的一个女人。

我往那宫人手中递了个玉佩,他便悄悄退了下去,远远地站着纹丝不动。

“你的母亲托了我来打探你的消息,你若是有话,我会代你传递。”

我看着她,慢慢说道。

她一抖,抬头看了我一眼,勉强笑道:“多谢夫人……,烦请夫人相告我母亲,就说我在宫中一切都好。还请夫人照拂下我的母亲,她孤身一人……”

我点了下头,想再说点什么,却又想不出该说什么,她亦是呆呆望着我,一时之间,两人都是无话。

我叹息了下,朝她点了下头,终是转身慢慢地走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薄羽,她也不例外,正在一步步地走向她的命运之路。

上苍终究还是没有听到我的心,利苍走后不久,我的月事还是如期来了。

日子于是这样一天天地滑过,天气不过稍稍变寒了些,我便叫人在房里笼起了暖炉,每日里只是浑浑噩噩,睡睡醒醒,偶尔想下利苍到底什么时候会再回来。

然而这一日,宫中却突然来了个人,就是那个几个月前曾引了薄羽来见我的那个宫人,他十分恭谨地请我入宫。

他说,汉王夫人回来了。

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是一阵茫然,好一阵子才明白了过来。

吕雉……,她被项羽俘虏关押在彭城两年之后,现在终于回来了?

我匆匆梳洗,翻出了许久未动过的庄重的礼服,一一穿戴了整齐,这才随了那宫人的马车,一路无话地到了行宫之中。

这一次,与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一模一样。

旧时的那间宫室里,她仍坐在铜镜之前,就连身上的衣裳,竟也是同样的泛了暗金的绯色!

她应该是很喜欢这种颜色。

如果一定说要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那群束手立在她身侧的刘邦的姬妾们了,这两年的时间,旧日的面孔早去了,已不知道换了多少新的了,其中一个远远在后排角落垂首站着的,便是薄羽,她微微抬眼看见了我,便把头垂得更低了。

吕雉站了起来,转过身,朝我迎了上来。

她并没有老多少,只是眉毛比起从前,上竖了不少,看起来更是威严些而已。

我朝她笑了下,想向她行礼,她已经牵过了我的手,引我坐在了边上的一张软榻之上。

“见了我,你还行这些虚礼做什么。”

她笑着说道,眼角是深深的一片网纹。

我微微笑了下,见她神情看起来倒不像是作假,便默默坐了。

刘邦和项羽在广武已经旷日长久地对峙,英布在梁地兴风作浪,彭越又绕到他的身后断了他的粮道,这一切都让项羽感到万分的疲惫和不安,加上他更担心韩信会南下与刘邦会兵,为了逼刘邦与他来个痛快的决战,就在不久前,他曾将刘太公和吕雉绑到了自己的营门之前,架起了两口大锅烧开了水,威胁刘邦要烹了他们。

这是利苍不久前送到的家书上对我提起的。他对说这个,我想不过是因为他感到今日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当年保护不力所致,所以心中仍是有愧。

利苍最后只是稍微提了下太公和吕雉终是有惊无险地逃过了被下锅的厄运,至于过程,他并未详述,只是说太公到了最后软到了地上,而吕雉,一直是闭目不语,神色丝毫未动。

我想她当时,心中应该还是害怕的。

面对被下锅,只要是人,有谁会不害怕?

但是她却做到了坦然无惧,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

我对面前这个女人,起了深深的敬意。该是怎样的隐忍,才会让她做到这一点?

“妹妹,我听我儿女说,从前我与太公被俘的时候,是你救护了他们,又将他们送到了三郎手中,实在是感激不尽啊。”

吕雉携了我的手,笑盈盈说道。

我笑道:“不过是顺手之便,倒是公子盈,年纪虽小,却是颇有胆识。”

我说的并不是事实,刘盈是个柔顺的男孩,我一眼便看了出来,他的兄长刘肥,才是那个有几分胆识的人,但在吕雉的面前,提刘肥的好,只怕更会给他日后招来厄运。

吕雉听了,果然显出了几分高兴。

这天下的母亲听到别人称赞自己的孩子,总是会很高兴,即使她明知道自己的孩子是怎样的一个人。

但她的笑意很快便退散了,眉间拢上了淡淡一层怨艾。

“只是可惜,我去了不过两年,他便已经又有了儿子,如意,如意,那孩子当真如此如了他的意?”

她说的是戚夫人和她那不过一岁的儿子刘如意。

戚夫人据说是刘邦在彭城惨败逃亡的路上巧遇结识的,她擅跳舞蹈,舞时只见两只彩袖凌空飞旋,娇躯翩转,又长于鼓瑟,精于韵律,这两年一直跟随在刘邦的身边,居于军营之中。

我默然。

吕雉对于她丈夫身边的莺莺燕燕,固然是不喜,但也未见她有过何等凌厉的手段,只有戚夫人,她是个例外。

我后来常常想,吕雉之所以对这个女人有如此刻骨的仇恨,并不见的是因为她有多爱自己的丈夫,而是因为在她身陷囹圄,生死一线的时候,这个女人却一直睡在她丈夫的床上,又恰恰生了个名为如意的儿子,想要取代她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