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这么恨她。

大概是惊觉了自己的失态,吕雉笑了下,瞟向了那站在一侧的刘邦众多姬妾,眼睛从她们的脸上一一游过,最后穿过人群,落在了最后面的薄羽身上。

薄羽感觉到了吕雉注视着自己的目光,脸色有些苍白起来。

“你过来下。”

吕雉朝着薄羽招了招手。

薄羽迅速地看了我一眼,低了头慢慢地从后面走了出来,站在了我和吕雉的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吕雉看着她问道。

“薄羽。”

她低了声答道。

吕雉看了我一眼,又笑吟吟道:“我听说她是妹妹的一个故交,这样乖巧的一个人,却是因了不爱争先,入宫这么久都没见过汉王一面,真是可惜了。只是你的名字不大好,女人家若是薄如羽片,一阵风吹来便站不住脚跟了,又有什么好?不若我给你改个名字,以后都称了你为薄姬,你看如何?”

薄羽呐呐地说不出话来,我笑道:“如此很好,薄姬,你还不谢过汉王夫人。”

薄羽急忙跪了下来,口中称谢。

吕雉受了她的拜谢,这才又道:“我听说你至今还是和别人共用一室,这行宫虽是窄小了些,却也不能委屈了你,我的宫室之侧还有个空的房,你今日便搬了过来。汉王是个孝子,过几日便要回来拜见太公,我身子困顿,待他回来,你便代了我好好伺候汉王,可好?”

薄羽的身子微微发颤,又是深深地拜了下去。

吕雉的目光投向了薄羽身后那一群此刻面上或艳羡或妒忌的女人们,脸上掠过了一丝淡淡的阴沉之色。

直到我告辞离去,吕雉矢口未提她在彭城的那两年囚徒生活和那口铁锅,就仿佛在她身上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没过几日,刘邦果真如吕雉所说的那样,带了大队的人马,浩浩荡荡地开回了栎阳,整个城,都因为他的回来而变得沸腾起来,但是他也不过住了一夜,便如来时那样,又浩浩荡荡地开走了。

利苍没有回来。

天气变暖了,又变得凉了,我再也没有见到他,除了他每月一次的帛书。

他写给我的家书,叠起来已经有我手掌那样高了,每次都是絮絮叨叨,写了很多。

等待他的家书,然后一遍遍地看,直到信上的他的每一笔铁钩银划,闭上眼睛都能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这一切,已经成了我生活的唯一乐趣了。

上一次的信里,他却一反常态,写得非常短,只说自己在固陵,一切平安,叫我勿念。

折起了帛书,我不安了起来,总觉得有什么事必定发生了,而他却不愿让我知晓。

然后在一个夜里,一骑快马,马上是何肩,他带来了一封信。

信是张良写来的。

利苍受了冷箭。伤口并不在致命之处。致命的是,箭簇之上有毒。

这已经是差不多两个月前的事情了。

我变了脸色,几乎站立不稳。

这就是我一直不安的源头,利苍果然出事了。

我随了何肩到达了固陵,一路上,我也终于明白了,吕雉和太公是如何才被项羽放回的。

广武旷日长久的对峙,项羽已经粮尽了,再难以支撑下去,他接受了刘邦以鸿沟为界、休战息兵的议和,放回了太公和吕雉,然而,就在他撤军返回彭城的途中,刘邦的大军却追击到了固陵,愤怒的项羽掉头迎击,将汉军打得节节败退,最后找了个地形险峻的地方安营扎寨,士卒筑堡垒挖堑壕,坚守不战,等待各路诸侯前来会兵之后再与项羽决战。

而利苍,就是刘邦与项羽二人在阵前对骂的时候,项羽口拙骂不过刘邦,一怒之下向他发了冷箭,利苍挡在了刘邦的身前,自己才中的箭。

白日里,利苍的营帐之中也很是暗沉,我掀开毡帘进去的时候,一股浓重的药味便扑鼻而来。

便是两年多前的那次彭城逃亡,我在沟底将浑身是血的他翻出来的时候,他看起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的虚弱。

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不是苍白,而是一片灰败。

我的泪簌簌地落了下来,滴在他的手上。

仿佛感受到了我眼泪的温度,他的手微微动了下,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凝神看到我的时候,他的眼睛一亮,吃力地咧开了嘴,露出雪白而整齐的牙,对我笑了起来。

“辛追……我还没有给你想要的孩子……我不会死的……”

第58章 箭木

刘邦的军队,在固陵这个地方被项羽打得没有还手之力,双方又已经对峙许久了,而此时,他还在等着韩信、彭越和英布三支兵马的汇合。他许诺若是败了项羽,自陈以东直到东海,全部封给韩信,睢阳以北直到谷城,全部封给彭越,而英布也被封为了淮南王。

据说军中最好的军医在随伺了,而他也已经是尽了他最大的努力,甘草、金银草,无数的解毒汤药灌了下去,最好的金疮药敷了上去,但是利苍却一直没有好起来,他肋骨之处的伤口,总是无法愈合,伤处的肌肉已经泛白了,发出了隐隐的恶臭之味。

利苍很痛苦,我知道的,从前那样健壮的一个人,现在却只能躺在那里,感觉着力气一点点从自己的身上流失,毫无办法,但是面对我的时候,他消瘦的面容之上总是带了笑容,说自己一定会好起来的。

就在我渐渐变得绝望的时候,有一天,军医的一句无心之语却突然提醒了我。

他说:“将军中的毒,似乎来自一种名为箭木的树汁,这箭木只在那极南的滇越之地的茂林中有产,我从前也只是听我师父提过,说那土人便是收集了此树汁浸泡箭簇,用来猎杀敌人和猛禽,所中者无不毙命,只是将军体质强于旁人,故而才续命到了现在,若是再无解药,只怕……”

他没有说下去,我却是突然像被醍醐灌顶,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之前我为什么竟会没有想到解药呢,但凡用毒之人,为了防止误伤,一般都是会有解药的!

送走了军医,我伺候了利苍喝下汤药,看着他渐渐沉沉入睡了,焦急地等待着天黑。

天色终于慢慢地黑了下来,我出了营帐,朝着山下悄悄而去。

固陵多是山地,汉军此时占了山势之高搭营安寨,与山下的项羽大营不过半里,白日里甚至遥遥可见对方埋灶造饭时升起的青烟。

快到山脚之时,我却遇到了一队巡逻的士兵,被拦住了去路。

我心中焦躁,正要硬闯了出去,却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阿离!”

是他,只有他一个人会如此的叫我。

到此已是将近半个月了,我几乎没怎么出去过,日日守在利苍的身边,这才是我第一次碰到他。

我迟疑了下,终是松开了抓在那拦我的士兵的长矛上的手,慢慢转过了身。

他站在那里,身后斜斜伸出一株松柏的虬枝,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影影绰绰,他对那一对士兵低声说了几句,很快,那些士兵便消失了,只剩下我和他两个。

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那个漆黑的冬雨夜里的残碎片段。

微微的失神过后,终是朝他点了点头,就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阿离,你是要去楚营吗?”

他目光笔直地看着我,直接问道。

我没有回答。

“你就要这样闯了进去吗?”

我一呆。

我承认,我确实只是凭了一时的冲动才下山的,我只想入了楚营找项伯。但过程该如何,我却是没有细细想过。

“利苍……他怕是没有时间了,我便是拼了,也要去闯一下才会甘心……”

我已经在尽量克制自己了,可是到了最后,我的声音还是微微有些发颤。

“他所中的箭,喂了一种名为箭木的毒汁,我曾遣了人联络到了项伯,只是他回说那毒液和解药因了珍贵,都在项羽后账中私藏,他也无法得手……”

他话未说完,我已是几步上前,一下子紧紧扯住了他的衣袖:“你说项羽营中真的有药?真的吗?”

他滞了下,说道:“确实是有,只是……”

“有便好!”我已经打断了他的话,急切地抬头望着他,“子房,让你的人带我入了楚营,现在!只要入了,我就一定能够取到药!若是再拖延下去,利苍当真便要死了!”

他定定地看着我。

月光有些淡,照得他看着我的目光也有些暗涩起来。

“阿离,那药连项伯都无法取得,你又怎能靠近?这样太过冒险……”

“项伯无法,但是虞姬或许可以!我与她旧日曾有一面之缘,但愿……”我垂下了脸,低低地道,“况且,现在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了吗?便是只有微毫的希望,我也必须要去试下,否则,我这一辈子都会无法安心……”

他沉默了。

“阿离,我这便送了你去。”

他说道。

我抬头,对他微微一笑。

他从来都是知道我的,从来。

楚军的营地,就扎在固陵山脚之下的一片丘野当中。

他带了我,悄悄潜到了靠近楚军营地一侧的一道沟涧之中,从自己怀中取出一个管哨模样的东西,放到了嘴里,我便听到了一阵鸟鸣的清脆之声,长长短短,断断续续。

这样的山野,响起如此的鸟鸣,远远地便能听到,却又是如此的自然。

他吹了几遍,我便隐隐地似是听到了几声回音。

他朝我点了下头,便收了管哨,静静站在那里等待。

不过一刻钟,沟涧中闪来了一个黑影。

人类自从有了战争,间谍这个职业便随之而生了,他应该便是一个被派到楚营中的间谍,当然,我也相信,此刻汉营中的某个角落,必定也正潜伏了对方派来的作探。

不过是看双方谁更魔高一丈罢了。

他附在那人的耳边,说了几句,那人朝我看了一眼,微微点了下头,却是始终不发一声。

他走回到了我的身边,看着我,一字一字地道:“他会带了你入营去见项伯,却也无法保你无虞,你自己定要当心……”

我再不敢多看一眼他凝重的脸。

他的脸色,重得如蒙了这秋夜里降下的霜。

我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便绕过了他,朝着那人而去。

那人带着我,潜入了楚营之中,躲过了几路的巡查士兵,终是将我带到了项伯的营帐之前,便匆匆离去了。

项伯的营帐毡帘之前,还隐隐透出些火光,此时尚未夜半,他应是还没有睡下。

我不再犹豫,按捺住自己有些加快地心跳,猛地掀帘而入。

项伯确是还未入睡,他身边也并无旁人,只是穿了一身常衣,坐在塌上,手上握了一卷简书,眼睛却是定定地望着自己面前的那一团炉火,眉间罩上了一层忧虑之色。

他抬头看见了我,大惊失色,手上的简书竟也掉到了地上,只是呆呆地望着我。

我面上带笑,朝他问道:“左尹大人可好?”

“你……可是为了那箭木之毒而来?”

他毕竟也是老狐狸,很快就向我问道。

我点了点头。

他皱起了眉,叹了口气:“你实在是太胆大了,这样竟敢过来,那药子房也曾托请过我,我却是寻不到,你来又有何用?”

我看着他,正色道:“我到左尹大人之处,却是想要见虞姬一面,还望大人能为我指引下。”

他有些惊奇地看了我:“那虞姬却是子羽的枕边之人,你何以如此笃定她竟会帮你?”

“大人,我的夫君今日已是命垂一线,便是明知无望,我也是要一试的!”

他不再说话,只是低头想了片刻,才犹豫道:“此时她必定是与子羽一起,待明日若是得空了,我再代你传个话吧,只是成与不成,我却是不能保证的。”

我不再说话,只是朝他深深一礼。

他摇了摇手,自己弯腰捡起了地上的简书,微微叹了口气:“子羽鲁直,却是中了旁人的奸计,气走了军师大人,军中再也无人可以向他出策了……这样的两军争战,只怕也是该有一个结果的了,果真都是天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