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南下

我与他对望了片刻。

“阿离,你为何如此肯定……齐王日后必定会遭不测?”张良犹豫了下,终是出声问道,“汉王虽气度嫌窄,只是这样的事情,也未必一定忍心做得出……”

“子房,汉王要杀人,无需自己开口,自有人知道他心意代替下手。”

张良望着我,半晌不语。

我笑道:“子房,你还记得十六年前,我追你到下邳,那个祓禊夜的第二日一早,我离去的时候给你的留书吗?你后来问过我,说我是不是能未卜先知。现在我若告诉你,我确实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我不知道齐王若是奋起一搏,以后终究会如何,只是我知道齐王今日若是再度退让,他日就必定死于非命,你相信吗?”

他慢慢笑了起来,对我说道:“阿离,你说的话,我自是相信的。”

我知道,他其实还是不信的。

也是,这世上本就没有没有未卜先知的人。

未到栎阳的半道上,我们遇到了利苍和何肩一行。

他是旧伤未愈,所以放缓了行路速度,还是,他只是想等着我再回去?

张良的一道出现,让他显得有些惊诧,但很快,便朝他微笑了下,然后抓住了我的手,诚挚地向他道谢。

他的手,抓握地有些用力。

我在心底里微微叹了口气,利苍,他其实仍是未脱少年时的那种性子,带了丝倔强。

张良的目光从他紧握着我的手上飘过,也是朝他点了下头。

我让何肩随他一道离去,他并未坚持,只是望着我笑了下,没有说话。

我看着他的眼睛,就像从前我与他第一次相见时的那样湛黑如墨。这才突然想起,我到现在还是没有想明白黄石临终前托那老人转达给他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一路过来,我本有无数的机会可以问他的,只是一直没有没有问。

现在当然更不会问了。

两拨人同时各自踏上了自己的路,我没有回头,我想他也是。只是利苍,却是回头看了几次,然后,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你回来了,我很高兴。”他这样说。

我朝他笑了下,点了点头。

我们回到栎阳的时候,吕雉已经启程去了洛阳的南宫,在那里,刘邦将会登基称帝。戚夫人仍是日夜随伺在他的身边,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刻,作为妻子的她,就算再沉得住气,也绝无可能安坐在关中的栎阳,等着皇后的凤冠冕服送到自己的面前吧。

唯一让我有些意外的,是仍住在我府里的魏媪喜孜孜地告诉我说,她得了自己女儿从宫中悄悄递出的消息,她已经生了个儿子,只是暂时还没有名字,还在等着汉王的赐名。

这已是差不多一年多前的事情了。

我确实有些意外。

我想起了我和吕雉上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不过只那一夜,薄姬便真的怀孕了,然后剩下了刘恒。

这个孩子,名字会叫做刘恒。

“相师许负说得没错,你的女儿和她的这个孩子,贵不可言。”

我看着魏媪,微笑着说。她欢喜地朝我点头,眼里闪着快活的光。

让薄姬成为刘邦后宫中的一个,生下一个身上流了他血统的儿子,这应当便是她现在满足的所谓贵不可言吧。

利苍这次与我一道回来后,竟是一步也不愿我离开他身边了。夜间自不用说,便是白日里,有时当着府中侍女下人的面,也是拉着我不愿放手,惹得他们都暗笑不停,被我说了几次,他却是充耳不闻,下次依旧如此,我有些无奈,只得随他去了。

“你重伤刚愈,还是节制些好……”

我被他揽在怀里,感觉到了他勃动的欲望,看着他说道。

这些天来,他几乎夜夜里都要和我纠缠到深夜才肯睡去,就仿佛我和他还只是刚成婚的少年夫妻。

他笑了起来,一个翻身将我压在了他的身下,低头亲吻着,顶开了我的腿,重重地一下子进入。

我闷哼了一声,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想要个孩子,我们的孩子……,有了孩子,我才不用担心你有一日会突然离开我……,给我生个孩子吧,男孩女孩都好……”当他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这样说道。

我侧过身子,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脸。

他抓住我的手,与我手指交握,低头望了我片刻,叹了口气道:“你不是说我应该叫做吴延,从小在瑶里长大的吗?辛追,等汉王回了关中,辞拜过后,我便和你一起回瑶里,再去拜望我的……大哥嫂嫂,还有我母亲的坟茔……”

我笑着点了下头。

就在我与利苍相守在栎阳的时候,这一年二月的一天,洛阳汜水之阳,高坛耸立,坛上赤旗随风飘卷,猎猎作响。

这是刘邦的登基大典。

据说,刘邦自己是万分不愿冠上这帝王的称号的,只是上月,楚王韩信、韩王信、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故衡山王吴芮、赵王张敖、燕王臧荼共同上书,他实在推不过天下诸侯和群臣的拥戴才勉强为之的。

韩信终于还是压下了自己的心魔,由齐王变成了楚王——性格决定命运,这一点在他的身上,再一次得到了印证。就像少年时面对侮辱自己的恶少时一样,现在的他,虽然叱咤天下,却仍少了那种不顾一切,横刀喋血的杀伐血性。

我的义父吴芮,他也终于公开自己吴王后代的身份,拥立刘邦为帝了。刘邦也感谢他的帮助,诏曰:“故衡山王吴芮,从百粤之兵,佐诸侯,诛暴秦,有大功;诸侯立以为王,项羽侵夺之地,谓之番君。其以芮为长沙王。”

长沙王,唯一一个没有遭到横死的西汉初年异姓王。

所以对这消息,我并无太大震动。

我只是盼望着刘邦能早日回来,然后我便可以与利苍一道离开此地了。

萧何一直驻守在栎阳,利苍回来后,有时他也会到我家中坐上片刻。只是这些日子,他瞧起来却是有些愁眉不展的样子,我终是忍不住问了他一声。

他叹了口气,这才说道:“皇上虽是登基,只是国都却仍未定,我听消息,朝中群臣竟都是劝皇上定都洛阳,说洛阳不仅居天下之中,还是周代古都。”

我笑道:“群臣说得有理啊,萧大人为何不高兴?”

萧何摇了摇头道:“洛阳经了这楚汉逐鹿,早已是疮痍满目,民不聊生,那样一片无险可守,荒芜贫瘠的土地,如何能够再建一座坚不可摧的都城?”

我看了下萧何,终是劝道:“萧大人尽管放心,子房不是也在洛阳吗?他想来应是知道该如何的。”

萧何叹了口气道:“我听说子房虽在洛阳,每日里却是只身住在城外洛水之滨一处人烟稀少的松林岗中,只怕他是心生退隐之意,不愿管这许多事情了。”

我沉默了。

半个月后,当我再次见到萧何的时候,他却是满面笑容地说道:“陇西戍卒娄敬上言定都关中,子房以为甚好,皇上已经纳了他二人的建议,不日便要西迁了,我查看了下地形,欲要在骊山之西,渭水之南,潏水与浐水之间营造新的宫殿。”

那里,以后应当便是汉帝国的国度,长安。

长治久安,这么好的一个名字。

刘邦终于率领着他的群臣和百万的士兵,浩浩荡荡地回到了栎阳。

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先是封了自己的父亲为太上皇,然后是刘姓同宗子弟为王,再是几十个战功显赫的侯。

最后的时候,刘邦却是对着自己的群臣说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张良有盖世之功,因此,朕要让他自己在齐选择三万户!”

万户侯已是难得了,还封了三万户,且又是在富庶的齐地自己选择,刘邦这话一出,立时便在群臣中响起了一阵嗡嗡之声。

张良却是对刘邦说道:“臣遥想当年亡命下邳,在留县与沛公相会,这算得上是一种天意,让我得遇陛下。所喜陛下虚怀若谷,能采纳臣的计谋,才取得了天下。臣并不以为自己有何大功,陛下实在要封赏臣,就把臣投奔陛下的留县封给我,臣万万当不起三万户。”

留侯,他便是这样,成了留侯。

我与利苍一起踏上南下的归途之时,利苍对我慢慢地讲述了之前发生在朝堂的这一切。

“子房,他不但是才智过人,便是德行,也是非常人所及。”

利苍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在他眼里看到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意。

我心里一阵感动,不仅是为张良,还是为我的丈夫,笑了起来道:“夫君你的德行也是不差。皇帝要封你做大官留在都城,你却是上书自请退隐。”

利苍怕我路上无聊,自己有时也弃马,上了车厢陪我,此刻见我取笑他,扑了过来便呵痒我,我躲避不过,笑得几乎要透不出气,连连求饶,他又趁机狠狠亲了我一下,这才放过了我。

“只是最后,终还是挂了个长沙国丞相的名……”

他安静下来的时候,终于这样说了一句,然后低低地叹了口气。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里一丝淡淡的阴影。

他必定还有什么事情,却是不愿让我知道。

第65章 回归

我和利苍终于到了临湘,长沙国的藩王之都。

我的义父吴芮自被封为长沙王后,便迁到了此城。

我们到的那一天,义父和萍夫人,我的弟弟吴臣、吴英、吴兴都到了城门之外来迎接。

还有冬子,那个一出生张开眼便见到了我的孩子。

他如今已经三岁了,戴了顶虎皮帽子,模样可爱极了。

我一把抱起了他,小家伙起先还只是盯着我看,只是很快,便朝我露出了笑容。

“姨母……”

我听见他用奶声奶气的声音叫唤着我。

一刹那,我眼眶里竟已是热了起来,紧紧抱着他便不愿放手,直到萍夫人也是眼眶红红地过来拉着我的手。

我突然想起了利苍,转头看去,却是见到了一副有些怪异的景象。

他和义父,两个人相对站着,眼睛彼此对望,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义父的眉头微微皱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他的手,紧紧捏在了一起,微微地抖动着。

利苍却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面上一片交织着迷惘、犹豫,甚至是痛苦的神情。

我和萍夫人对望一眼,朝着他们走了过去。

我到了利苍身边,对他柔声笑道:“延,他是你的兄长,也是我的义父。”

萍夫人也是轻轻握了下义父的手,这才看着利苍笑道:“延,我便是你的嫂嫂。你记不记得过去都没关系,现在一家人终又聚在了一起,这才是最重要的。”

利苍定定地看了眼萍夫人那温柔的笑脸,终于转头朝着我的义父跪了下来,口中叫着大哥,磕头到地。

义父上前扶起了利苍,看得出来,他是勉强才抑制住了自己的激动之色,眼里也已是有了隐约的泪光闪烁。

“明日里我便带你回瑶里,去给母亲的坟茔上一柱香。”

他只是说了这样一句。

结束了家宴,义父带着利苍不知去了哪里,我和萍夫人去了她的宫室之中。我们说话的当,冬子便已是在我们身边的榻上睡着了。

我低声说道:“明日里我也去瑶里看望下悠。”

萍夫人的眼闪过了一丝哀痛之色,只是很快便含笑点了下头。

我看了眼冬子,犹豫了下,终是问道:“英布有来探望过冬子吗?”

萍夫人淡淡笑了下道:“他过去三年音讯全无,只是刚上个月才来了封书信,说要择日带来带走冬子,他的长子。如今他倒是想起了还有这样一个长子。”

我冷哼了一声道:“母亲,冬子万万不能被他带走。”

萍夫人慈爱地抚摸了下冬子的睡颜,叹了口气道:“他是冬子的父亲,就算我再不愿,于情于理,都是无法阻拦的。”

我沉默了。

冬子是万万不能被英布带走的。

就像当年,我知道悠不能嫁给英布一样。

当年,我没能改变悠的命运。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冬子随那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