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苍回来接我的时候,我已经靠在冬子身边的榻上有些晕晕欲睡了,被他整个人抱了起来,这才惊觉了过来。

萍夫人虽是不在屋子里,只是边上还站了两个侍女,瞧见她们眼睛盯着地面强忍着笑的模样,我有些羞赧,挣扎着想自己下地,他却是不管不顾地抱着我出去了。

他一直抱着我,将我放到了马车中,马车朝着临湘城里的丞相府邸一路去了。

我不时看向骑马在外的他,有时两人目光相遇,他便对我笑一下。他应该是在尽力掩饰了,只是,我还是感觉到了他笑容之下的那丝沉重。

到了临湘城中的丞相府里,我并无太多的陌生感。细心的萍夫人将我的卧室布置得与我从前在瑶里的几乎没有两样,只是其中的那些陈设更为华丽精美些罢了。

利苍将我放在了塌上,甚至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就压了上来。比起往日,现在的他就连呼吸里都带了一丝浓重的急促和不安。他不停地亲吻着我,低声叫着我的名字,粗糙的手紧紧握着我的肢体,动作有些粗鲁。我强忍着不适感,直到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他才似是蓦地惊觉了过来,仍是那样紧紧地抱着我,只是把头埋在我的颈间,一动也不动了。

良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睡了过去,我的颈窝之处才突地感觉到了一阵潮湿之意,有些凉凉的。

他竟然在默默流泪。

我侧过身,抱住了他。

“辛追,我心里很难过……”

他闭着眼睛,慢慢地说道。

我用手轻轻抚梳着他因为刚才的纠缠而有些散乱下来的长发,将他抱得更紧了。

他埋首在我的胸口,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大哥今晚和我说了很多的事情。我小时候打破了父亲最喜欢的一方青砚,怕父亲责罚偷偷丢掉,后来还是被发现了,父亲大发雷霆痛打了我一顿,母亲半个月没和父亲说话;我少年时独自上山狩猎,五夜没有回家,害得母亲急得病了一场;他还说我曾自告奋勇地要陪你去长沙,那时候你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女娃,他怕我调皮欺负了你,本是不愿让我去的,只是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求,才答应了下来……,他跟了说了很多。我想记起这一切,可是我却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心里只觉得空落落的,就好像我其实不过是个多余的人……”

我用手抱住了他的头,轻地吻了下他的额头。

“延,我以后还是叫你延吧,我喜欢你这个名字。延,你不是多余的,你本来就是这里的一份子,你的兄长,嫂嫂都是你的亲人,他们非常爱你,还有你的母亲,虽然她现在已经不在了,可是你就是她的一块心头肉,你明天去看她,她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你呢,辛追,那么你呢?”他看着我,轻声问道,“你也爱我吗?”

不待我回答,他又低声说道:“我问我大哥,当年我到底为了什么要离家,他却是闪烁其词,始终不愿告诉我。虽然我不知道,可是我隐隐总有种感觉……”

他没有再说下去了。

我一怔,看着他,终是慢慢笑了起来。

“延,我是你的妻,这一生一世,只会是你的妻。这样还不够吗?”

他猛地将我紧紧抱住了,不断亲吻着我的长发,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再也不会问你这些了。”

“延,你还有心事,对吗?”

等他终于放开了我,我问道。

他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眼睛却是躲避着我的目光。

我伸手将他的脸轻轻扶了过来,朝向自己,笑道:“延,你哪日里想跟我说了,我再听你说。”

吴延注视着我,微微笑了下。

他的脸因了长年的风霜磨砺,皮肤摸起来有些粗糙。只是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好看,就连那唇边几道深深的纹路,也是那样的好看。我仿佛再次看到了那个许多年前,让瑶里所有的少女们都脸红心跳的勇武少年。

第二日一早,我和吴延便随了义父和萍夫人的王驾,臣也跟了来,出了临湘城,往瑶里去。

义父的长沙国,据刘邦的调书所说,包括了长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其实此时,豫章郡早已为淮南王英布所占,他既已是占了,又哪里会因了一纸调书而立刻奉还。而象、桂林、南海3郡还被南越王赵佗所割据,并没有归顺汉朝。长沙国的封疆实际也就是秦朝长沙郡的范围,北濒汗水,南至九嶷。而瑶里恰恰就是在豫章郡,虽因了是义父的本营,英布也并未派兵常驻,但实际已是在他的掌控之下了。

义父的王驾进入豫章郡的第一天,英布便已在驰道上列队等候着了。

悠已死三年,他三年里没有踏入过吴家。只是此刻,与义父早已齐驱并驾,甚至风头早已盖过了他的淮南王,他这个名义上的义父的女婿,却表现得恭谨而多礼。

隔了重重的旌旗和列兵,我与萍夫人坐在队伍中间的马车上,看不清前面的人和物,只是看见了一片盔甲反射出太阳的刺目之光。

我闭上了马车的门帘。

义父终于还是应了英布的邀约,随他到了六安,淮南国的国都。

六安,虽只是个藩国的国都,只是如今城垣高耸,而在当年被项羽一把火烧掉的九江王王府的旧地上,也早已经另起了一座巍峨的宫室,完全找不到当年的半分痕迹了。

英布设了豪华的宴席来招待长沙王一行。这个宴席,奉上的是最精美的珍馐美馔,乐工奏出了最动听悦耳的音乐,而穿行在其中的舞女娇娃,也是城中最最温柔多情的。

英布与义父二人并列坐在了主座之上,其次是吴延,臣,再是淮南国的一些臣属,我与萍夫人也陪坐在席末。

上一次看到英布的时候,还是那年他派人追杀心到穷泉之侧之时,转眼已是数年过去了,正当壮年的他看起来和从前并无大的变化,只不过姿态更豪强了些。

他对着义父和吴延频频敬酒,自己也喝了许多,只是,我仍是感觉到了他似是不经意间不时向我扫来的目光,这让我有些不快,希望能早点起身离开。

吴延平日里酒量很好,只是今晚,他却似乎醉得很快,酒席刚过一半,竟已面红耳赤,软倒在了他面前的酒案之上。

“淮南国酒烈,利苍丞相只怕是当不起了。”

我叫了个侍从,一起扶着吴延退席的时候,听见了身后英布这样说道。

我回头看了他一下,见他面上似笑非笑,正望着我。这表情落入我眼中,是如此的刺目。

我收回目光,和那侍从扶了吴延,回到了被安排好的宫室之中。

吴延躺在了床上,便沉睡了起来。

我脱掉了他的鞋子,又用温水帮他净了下面和手。

屋子里很快便充满了浓烈的酒味。

我望着他红得异常的脸,心中突觉得有些怪异。

第66章 夜请

“夫人,吴夫人请您过去叙下旧。”

我正弯腰帮吴延盖被子时,身后走来个侍女,对我如此说道。

吴夫人?

见我一时未反应过来,那侍女又道:“吴夫人此刻正在夫人宫室门口侯着,说是从前受过您的恩,所以特意过来相邀叙旧,还望夫人勿要推却。”

吴姬。

我终于想了起来。

我看了眼昏睡的吴延,犹豫了下,终是朝着宫室门外去了。

吴姬如今既称作夫人,想来在英布的姬妾之中,地位也应是高的,论起品阶,还在我之上,她亲自到了外面,我又岂能不去迎接。

我见到吴姬的时候,她正坐在几个侍从抬着的步辇之上,见我出来,下了步辇迎了过来。

“姐姐,自从前一别,忽忽竟已是数年了。妹妹感念姐姐当年的救命之恩,日日里都盼着和姐姐再次相见。昨日听王提起姐姐要来,竟是兴奋得一夜都没安睡,好容易才得了个姐姐的空,我在自己那里备了些薄酒,还请姐姐赏脸与我共饮几杯,聊以叙旧。”

我看向了吴姬。

她的容貌仍是那样的美艳,声音也仍是那样的莺莺呖呖,只是她的眼里,却是多了些我如今无法一眼看透的东西。

也是,几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可以将一个人改变了。

更何况,这里还是从前的九江王,现在的淮南王后宫。

我有心拒绝,只是话未出口,吴姬便已经上前牵了我的手,眼里已是隐隐了泪光:“姐姐,你也知道,我当年便是个自己无法做主的人。这些年里,也不过如那藤萝,需得依附了那人过活。我面上虽是日日里带了笑,心中却是苦得很。姐姐你就连陪我喝几杯酒说下话都不愿吗?”

我看着她那张和我相似的脸,想起那年里她在马车上对我说起张良的一幕,心中竟是一阵微微的酸楚。

今夜,我在这淮南王的宫室之中,他却是不知安身何处。

我的身边有家人,还有一个爱我的夫,只是他,却是形单影只,唯清风明月作伴而已。

如果当年,吴姬真的随了他,那么此刻,我的心中应该也会释然些吧。

我有些怔忪的时候,吴姬已经拉了我与她同坐在步辇之上。

我叹了口气,吩咐跟了出来的侍女回去照看着吴延,便随吴姬去了。

吴姬的宫室与我所居的有段路,回廊弯折,亭台楼榭,终是停在了一座高大的殿宇之前。

见我有些犹豫,吴姬已是笑着说道:“王今夜去了另位夫人那里,我这里已是久未见他来过了。姐姐请放心。”

我笑了下,终随她进了宫室,早有侍立在里的宫女掀开了层层的帐幔,待我们行进,又无声无息地放下,只剩幔帷下方的丝绦流苏微微地颤动。

吴姬口中虽说自己已是不得宠,只是屋子里的摆设用具,看起来都是精致异常,连那盛了酒菜的盘具,也是鎏金飞银,映着碗口粗细的宫灯烛火,亮光闪闪。屋角立着一只金色的兽嘴铜炉,往外溢出袅袅的香烟,闻起来有丝淡淡的甜蜜的味道。

我随吴姬坐了下来,听她在那里絮絮地说着往事。

她什么都提到了,唯独没有提到张良,那个她曾经心心念念的人的名字。

如此也好。她若是问起我,我倒真的是说不出来。

吴姬举杯敬我,我浅浅地喝了一口,再敬,再一口,第三次敬的时候,我终于喝完了一杯酒。

我心中有些记挂吴延,一杯酒喝完,便笑着向吴姬道别。

她不语,只是突然那样凝望着我,眼里闪烁着我看不大清楚的光。似是悲哀,似是怜悯,似是愧疚,又似是隐隐的一丝恨意。

我站了起来,正要转身离去,却看见吴姬的面上,慢慢地浮现出了一丝惨淡的笑意。

“姐姐,对不起。我从前是个做不了自己主的人,如今也是。”

我听见她这样说了一句。

我的心跳猛然间加快,一阵滚烫的血液沸腾着涌上了我的头。

我突然间似是明白了过来,盯着我对面的吴姬。

她避开了我的目光,垂下了头,匆匆掀开了帘帐去了,方才还侍立在边上的几个宫女也跟着退了下去。

偌大的宫室里,瞬间只剩了我一人。

我死死地用手抓住桌子的案角,微微地有些颤抖起来。

我已经听见了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那不是宫女们穿了软底丝鞋走路发出的声音。

那是男人的脚步声,沉重,不急不缓。

我猛地转过了身,看见一个男人掀开了帘帐,走了进来。

是英布。

他穿了一身常服,发上挽了只通天冠,走到离我几步远的地,停了下来,巨大的身影仿佛黑兽般地朝我笼罩了过来。

我和他对望着。

他的身后屋角虽燃了两盏宫灯,我仍是看不清他隐藏在光照死角中的面容,只是看到他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这样的眼神,我似曾相识。

许多年前,当他得知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到了当时还是番君的义父那里借兵出战的时候,我曾看到过他眼里露出这样的光。

而现在,他在用这样的眼光看我,肆无忌惮。

我的手紧紧地捏在了一起,垂下眼睛,绕过了他,快步往外走去。

他没有拦我,只是,我的手要沾到那低垂的帘帐的时候,我听见他突然说道:“我的儿子,至今我还没想好给他起个什么名。你说叫什么的好?”

我的手一滞,指尖滑过那带了丝凉意的丝绸,低低地垂了下来。

我回过身,看着他,冷冷道:“那不是你的儿子,那是悠的儿子。”

他也回过了身,站在那里看着我道:“悠的儿子不就是我的儿子吗?我前几年总东西征战,便是将他接了过来也是带不好,索性便劳烦你家。而今我已定了下来,他是我的长子,日后必定是要承我王位,又岂能再劳烦长沙王了?”

我盯着他,一字一字地说道:“他已经有名字了。他叫冬子。我不会让你带走他的。”

他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道:“我如果一定要带走他呢?”

我咬了牙,恨恨道:“英布,你姬妾无数,方才我听吴姬也说,你已有三个儿子。为什么一定还要带走冬子?”

他走近了一步,细细地看着我瞧,摇了摇头道:“我本来也并非一定要带回这个儿子的。只是如今,却是一定要带回这个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