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在山中幽居,亦惊闻长沙王之噩耗,嗟叹不已。长沙王宽厚仁爱,良曾有幸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音容笑貌,至今不能相忘……”

我已经不愿再继续停留在这里了。

我从离我所站不远之处的一道可供出入的大帐后门离开,登上马车,吩咐车夫送我回城。

张良会如何调停劝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既然出山,又只身前来,必定是有备的。

我的寝室里,照明的火烛一直燃到天明,而吴延,也一直没有过来。

天已微微亮,我从榻上起身,打开房门正要唤侍女入内,抬头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正立在门口,我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再看,已辨了出来,竟是吴延。

他已不知立在这里多久了。眼眶深陷,脸色憔悴。

我急忙让进了他,埋怨道:“什么时候回的,为什么不进来?”

他朝我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略显勉强的笑容,任我伸手拉进了他。

他的手掌,冰凉一片,不复我从前所熟悉的那种温暖。

“我已下令全军,今日便撤兵南下。”

我在倒茶水的手顿住了,回头看着他。

他仿佛十分疲惫,说完了这一句,连靴子也未脱,仰倒在被褥之上,便闭上了眼睛,再无别话。

我到了榻前,跪了下去将他靴履脱掉,放进暖褥之中,望他仿佛已经入睡的脸庞。片刻之后,正要起身,手忽然被他紧紧抓住。

“阿离,不要走,陪我睡一会。”

他仍闭着眼睛,对我这样说道。

我慢慢爬到了他的外侧,蜷卧在他身边。

片刻之后,我隐隐听到外面传来了阵阵欢呼之声。那应该是刚刚得令的将士所发。

我悄悄看向了他。他仍闭着眼睛,神情平静,面庞之上,却像是蒙上了一层疲倦而灰暗的阴翳。

***

我很快就知道吴延终于同意撤兵的原因。张良带来了长安的交换条件:刘邦的截发和他的太子刘盈。

张良说,将军一纸檄文,雷惊天下。将军兄弟情深,他亦为之动容。只是天下若因将军之举,再度狼烟肆虐,则黎民哀哭生灵涂炭,长沙王之牺牲义举亦成空,他在天英魂想来也不会安宁。陛下如今才知道长沙王的忠义,痛悔自己当初的决定,本欲亲自前来祭奠,怎奈病体缠绵,所以自截体发,如同身首,交由太子盈带来,让太子代替他到长沙王的神位之前祝祷谢罪,以慰长沙王之英灵。

我不知道张良是怎样劝服长安城里的天子做出这样的让步,但是现在面对吴延,这样的一番说辞,于理,冠冕堂皇,于情,又是如此的叫人难以辩驳。

在这个君臣等级壁垒森严的时代,皇帝愿意认错,甚至让他的太子带来截自他头顶的束发来祭奠一个臣子,吴延若是执意继续北犯,那么他当初兴兵所发的檄文无异于欺世盗名。

吴延或许是高傲而自我的,但他与英布、彭越之流,却有着骨子里的区别。大军一路北上,他虽治军严明,尽量不予扰民,但沿途百姓难免仍受战火波及。他虽未言明,我却知道,每当路过沿途十室九空的荒凉村舍,听到士兵偶尔唱响的思乡谣,面对每战阵亡的将士遗体,他并非完全没有愧疚的。

“长沙王英名冠天下,将军同为吴氏王孙,必定亦胸怀家国,良代天下黎民,亦代长沙国万千之子民,谢过将军的大仁大义!”

还能如何?只要长沙国起兵的本意,真的如那檄文所言并非图谋天下,那么现在偃旗息鼓,让太子带着天子如同身首的截发去向亡灵祭奠谢罪,或许就是能收到的最体面的结果了。

***

刘盈已经长成了一个清秀而瘦弱的少年,只是眼神有些漠然,仿佛对他面前的任何人和事都不会上心。

我知道现在,他的父亲正宠爱另一个男孩,甚至日夜想着让那个孩子取代他的地位。

一个不爱他的父亲和一个爱他、却太过强势的母亲,注定了这个少年未来悲剧而短暂的人生。

祭奠之日,天地灰蒙。太庙里外,一片缟素。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刘盈手捧置了天子断发的乌盆,朝着长沙王的灵殿缓步而去。唱礼声中,他双手拈香,向着灵位恭敬行礼。于是大殿里外,顿时哀哭一片,人或面带悲恸,或愤怒,唯独这少年,独自立于那里,神情茫然而淡漠,就仿佛置身事外。

这一刻,我忽然有些同情这个少年。他的父亲为了掩盖自己的丑陋,把他像个小丑般地推出来演戏,让他承受这原本与他毫不相干的一切,尽管,这是他做为太子,这个帝国将来的所有者而应担的义务。

礼官诵念敬词的时候,刘盈的目光终于扫到了我这里。看见我的时候,他起初并没有反应,目光茫然地从我身上掠过。我向他微微笑了下。他一怔,仔细地盯着我看。渐渐地,仿佛认出了我,眼神有些活动起来,嘴唇微微动了下,仿佛想开口。只是很快,又紧紧闭上了,再也没看我一眼。

这场冗长而庄重的祭奠之末,他在他身侧张良的示意下,终于宣布了天子的浩荡皇恩,不但长沙王的王位由吴臣继承,就连利苍,也被封为轪侯。

何等宽宏而大量的天子!

刘邦用这一道恩赏,昭告天下,他不但勇于知过,更是心胸宽广足以容纳天地的帝王。身为他的子民,何等幸甚!

我已经可以预见,南越诸国,会因了长沙国吴氏的再度顺服而向长安伏罪,而刘邦,他也终于可以全心全意地去对付那个比吴氏要危险一百倍的彭越。

这一场君与臣的博弈,长安的天子,终究还是凭借其天生优越的地位,成为了最后的胜者。

***

尘埃落定,已是新王的臣在王宫中设宴为太子和张良辞行,次日,这一行人就要北归了。

这样的场合,我自然远远避开。

经过了这么多年,吴延,他早已经融入了我的骨血,成为我生命肢体的一部分,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一日,就绝无法割舍。

他的身体,现在已经成了我心中最大的牵绊。事实上,我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到了明日,等他们离去,不管吴延愿不愿意,我都必定要押他踏上前往建安的路。那里,有当世的名医董相。

然而,这场饯行的盛宴还没结束,我就接到宫人传来的消息,刘盈失踪了。

第75章 伤离

这个意外让整个临湘城陷入了混乱。

据他的近身侍者说,他是在筵席进行到一半时起身如厕,侍者随伺等在外的时候,久久却不见现身,入内查看,发现空无一人,太子已不知去向,于是立即惊恐奔回报上。

吴延立刻命人在王宫中展开搜索,但是直到天明,连王宫北角最荒凉的草木丛中也看过之后,刘盈还是杳无踪影,于是搜索继续扩展到了全城的范围。

到了第三天,刘盈的下落还是没有消息。

当今太子刘盈,恭谦而顺善,满朝文武无不交口称赞。一开始就算还有人侥幸存了这是太子在使性戏弄旁人的心思,那么到了现在,临湘城已经到了满城皆兵的地步,城门早就被紧紧封住,每一个进出的人,都要接受严格的检查。

就算刘邦已经存了废他的心思,但目前为止,他仍是太子,这个帝国未来的所有者。

自从国丧之后,怕冬子触景生情太过悲痛,我一直居于王宫之中陪伴他。数日前他不慎染了风寒,我干脆便搬到了他那里日夜相陪。现在出了这样的事,这宫中几乎凝滞的空气叫我只觉压抑,且臣既已承了王位,我与吴延再居宫中也是不妥。见冬子已有些恢复,我便打算这几日内搬回我与吴延原来所居的丞相府。

安顿了冬子之后,我朝自己在宫中暂居的侧殿而去。多日未回这里,侍女宫人也不知到了何处去,良久才面带惊慌地匆匆赶来。

自从义父突殁,又发生太多的事,这座王宫里的每一个人都似变得惶惶,再无从前井然秩序。

我挥手命侍女们都退去,自己和衣倒在了榻上。连日的熬夜叫我很是疲倦,此刻只想好好睡一觉。但是一闭上眼,吴延身前斑斑渍血的书简,刘盈几近木然的眼神,还有祭奠那日,那个遥望几乎形销骨立的暗青背影,却像放电影般地在我脑海里轮番闪现。

我辗转良久,终是睡了过去。朦胧之中,耳边仿似听到轻微窸窸窣窣之声,只是太过疲惫,不过略睁了下眼,便又沉入梦乡。一觉醒来,惊觉已是傍晚,夕阳余光透过蒙在门窗之上的绵绫纸漫射了进来,屋子里被染成暗沉的暖金之色。

我怔忪片刻,下地正要开门,脚步迟疑了下。

桌案上侍女先前摆置了一盘糕点,现在盘里东西浅了下去,盘口凌乱几块,像是有人抓时无意散落。

我记得清楚,我并没动过这个。

我环顾四周,四周寂寂,绣了卷枝莲棠的垂地帐幕纹丝不动。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角落的那座鎏金四合柜上,朝着微微启开了一条缝的柜门缓步而去,打开柜门的时候,看见柜子里蜷卧了一个华服少年,他正酣眠,神情怡然,嘴角还沾了些糕点残屑。

已经失踪了三天的刘盈。

就在此刻,吴延张良,还有无数的人,正在外面苦苦查找他的下落,而他竟蜷缩在这个狭仄而幽暗的空间里闭眼酣眠!

我的惊讶不可言表,伸手推醒了他。

他仿佛沉在了一场酣梦之中,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终于还是被发现了……”

他看到了我,丝毫没有惊讶,只是这样咕哝了一句,然后朝我咧嘴一笑,笑容里带了微微的羞涩,还有几分遗憾。

“出来吧,太子。因为你一人,这个城里的所有人到现在为止,还在惶然不可终日!”

我望着他,慢慢说道,语气严厉。

他仍固执地缩在柜子里不动,望着我说道:“我不想这么快就回长安……我宁可待在这个柜子里……”

我尽力忽略掉他说话时眼中的悲伤神情,转身要走。

“夫人!”他忽然在我身后叫我,“我心里很闷,既然遇到了夫人,你能陪我说说话吗?那天你对我笑的时候,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我记得那时候你对我说过的故事,后来我和肥还有我的妹妹跟你一道躲在土坑里,你还抱着我和我妹妹,叫我们不要怕……”见我脚步稍缓,仿佛怕我改变主意,我听见他立刻继续说道:“夫人,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样躲开人藏到这里的吗?”

不等我回答,他自顾用欢乐的音调说道:“那天我进了净房,一直就躲在墙角的垂帘之后,却始终没有人进来查看。我忍着溺臭,等了很久,一直等到外面没有什么响动了,这才出去。我几乎没有遇到什么人,就摸到了这里,发现这个大柜子。我躲了进去,想着外面那些人的焦急模样,心里很是快活……”

我先前的震惊和怒意此刻已经慢慢消退,回头看他,见他一张还带了稚气的少年脸庞上,满是与这欢乐音调不相符合的微微悲伤。

这样的神情,让我想起了许多年之前的心。我的心软了下来。

“若是没人发现,你就打算一直这么躲在这柜子中吗?”

我回身到了他面前,蹲□去,笑着问道。

“我对自己说。我就一直躲在这里,看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发现。”

“躲在这里,你真的很快活吗?”

“是的,就像我小时候跟我母后住在沛县时那样快活。”他很认真地回答我,“谁也不知道我在这里,我想睡就睡,想醒就醒,肚子饿了,我就半夜偷偷溜出去找吃的。我真希望永远都不要有人发现我……”

接着,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跟我讲述他儿时的快活,越来越兴奋。

他并不需要我的回答,只是在跟我讲述。渐渐地我席地而坐,听他说话。

“夫人,我告诉你,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我恨我母亲,更恨一个人。”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那个人就是辟阳侯。我恨他。恨不能立刻杀了他!”

他不停重复他所仇恨的人的名字,咬牙切齿。

我有些惊讶。仔细回想了下,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我与吕雉同在栎阳的时候,她在言谈中隐约提到了一个男人。那个人在她受丈夫所累被投狱的时候曾关照过她——正是此刻这少年口中那个恨意浓重的辟阳侯。

“可是太子,你的父亲后宫三千,你可曾恨过他?”

我的眼前浮现出当年吕雉提及那人时,眼中露出的短暂柔情,信口问道。

刘盈呆愣了片刻。

“我不晓得……”他终于茫然道,“我也不喜欢我的父皇,从小就不喜欢。但我更恨我的母后。她总是逼我,让做我不愿做的事情。就像这次,她逼我一定要过来,还说有留侯陪同,我一定能立功。这样我回去之后,我的父皇就休想再撼动我的位子……”

他盯了我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面上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啊,夫人,我其实知道你和留侯……来的路上,他一直在咳嗽,有一晚咳得像要死掉。我有些怕,就守在他的边上,然后我听见他在睡梦中叫你的名,叫了好几遍。夫人,你名叫阿离,是不是?”

我的心像针无声地刺了一下。

“太子,你已经说了很多。该走了!”

我猝然从地上起身,身后不知何时,暮色已经四合,屋子里昏暗一片。

我不再理会身后刘盈仿佛受伤小兽般的哀号,大步开门而出,却惊见吴延正立于浓重的暮色之中,一动不动。

“啊——太子他找到了。”

仓促间,我最轻松的声音对他说道。

他点了下头,说道:“我去通知张大人。”

***

一场虚惊就此揭过了。刘盈很快就被闻讯而来的他的长安随行带走了。临走前的一刻,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

这将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明天他就要登上来时的车,返回他命定无法逃离的长安。而吴延直到半夜才踏着月光而返,脚步沉重而疲倦。

“延,明天我们就往建安去。”

黑暗中,气氛沉闷,我觉得我应该说些什么,所以用尽量轻松的口气,再次提起这件事。

他必须去就医,这是迫在眉睫的一件事了。痊愈的可能性或许微乎其微,但再小的希望,那也是希望。

他沉默片刻,却是答非所问:“阿离,你就不想送下他吗?”

我睁开眼睛。借了灰白的黯淡月光,看见他正侧身看我,神情平静。

“有你相送便够了。”我想了下,说道,“这里的事终于了了。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早日求得神医,旧伤痊愈。”

“终于了了。”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放下了个重担,“你说得对,都终于了了……谢谢你阿离,陪了我这么长的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