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无双立刻就不去思量了,握住他的手,又去看墙上的墨宝。

她并不精于文墨,但是好画好字还是懂得辨别的。皇甫潇见她有兴趣,便慢条斯理地为她讲解,这幅画是松江派,那幅画是锦南派,这边是金陵画派,那边是安东画派,这幅字颇有二王风骨,那幅字颇似书圣亲笔,这般娓娓道来,让无双听得入了神。

看完字画,正厅处就把菜上齐了,珠兰过来禀报,皇甫潇和无双便起身过去,坐到桌旁。

这里主打淮扬菜系,少油少盐多糖多醋,刀工细致,烹饪用心,色香味形器,全都做到了精益求精,与北方菜的浓烈豪放大相径庭。

无双吃得津津有味,皇甫潇被她感染得也多喝了两杯杏花春。

无双睁着大眼睛看向他的酒杯,脸上满是“我也想喝”的意思。

皇甫潇忍俊不禁,亲手拿过小酒杯,替她倒了一杯,轻声说:“慢慢喝,尝尝味儿就行了。”

无双连连点头,拿起杯子抿了一小口,忍不住赞道:“真是好酒。”

皇甫潇笑着举起杯子,与她轻轻碰了一下,也喝了一口,然后叫了人来,吩咐道:“叫个唱小曲的来,捡那清雅的江南小调唱来听听。”

很快就有一对父女过来,中年男子弹三弦,小姑娘弹琵琶,且弹且唱,全是吴侬软语,十句里有九句听不懂,另外一句也是猜出来的,但是曲调婉转,柔美动听,在初夏的晚风中轻轻传开,配着江南园林风貌,别有一番情趣。

无双更加欢喜,又多喝了两盅酒,精神放松下来,不自觉地倚在皇甫潇身旁,眉飞色舞地夸了这样夸那样。皇甫潇怕她摔下地去,伸出左手揽着她,心里也很愉悦。

他一直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虽有堂弟皇甫澈与他亲近,但也是安王府的世子,从小就有责任,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始终像是大人相处,另一个堂弟皇甫湛是皇帝,更要敬着,稍稍管教一下,就有太后哭天抹泪,大臣们明里暗里指责他是权臣当道,挟制皇上,根本无法当自己兄弟来对待。娶了那么多妻妾,十几年过下来,大家也不过是都按着规矩来,他权势日盛,那些女子要为娘家人谋职谋权,在他面前就越发小心翼翼。现在有了无双,成亲快一个月了,仍然没有亲王妃的意识,倒是跟他母亲一样,开朗活泼,无忧无虑,在他心里,待她不大像妻子,倒像是妹妹,甚至女儿,很疼爱,很体贴,看着她高兴,自己也觉得喜悦。

正开心着,他的随从宋福过来禀报,“王爷,吏部杨大人与户部曲大人在这儿吃饭,看见小人,得知王爷、王妃在这儿用膳,便想来拜见。”

皇甫潇停了筷子,想了片刻,便道:“请他们进来吧。”

无双听到“吏部杨大人”,心里就有了数,这位只怕是杨氏的父亲,现任吏部右侍郎。他是正经科举出身,两榜进士,在吏部任职,因女儿是摄政王侧妃,因而仕途一直颇为顺遂,以后多半会升到吏部尚书,现下女儿却降了位份,杨家肯定颇为担忧,虽然王妃给杨夫人吃了一粒定心丸,但王爷没有发话,总是让他们心里没底,此时得王爷携王妃在此用膳,自然要趁机见一见,得个准话,也表表忠心。

无双叹了口气,“吃个饭都不让人清静。”

皇甫潇轻笑着哄她,“你去那边房里坐着,让他们另整治一桌菜来,也能听到曲子。”

“也不用另整治。”无双颇识大体,“我用得差不多了,在那边喝茶听曲,也是一乐。你这儿既是有客,让他们做些新菜来才好。”

“出来吃饭,总不能只是半饱,我让店家上些点心,都是江南风味,你尝尝。”皇甫潇送她去了旁边房间,然后要了几样点心,又让伙计把吃得差不多的菜撤下去,没怎么动的留下,再做几个菜送来。

外面的动静不小,无双却没去注意。她坐到窗边,看着外面样式精巧的宫灯,慢悠悠地品着香茶。

赵妈妈在她身旁侍候着,见屋里只有无双的三个贴身大丫鬟,便走到无双身边,俯身低语道:“王妃,奴婢刚才在外面看到一个人,听着旁人叫他安公子。”

“哦?”无双好奇地转过头来,“可是安七变公子?”

“不知,奴婢不敢上去探问,毕竟不相识,实在太冒昧了。”赵妈妈的声音很低,“王妃,这位安公子,跟咱们大妃娘娘生得一模一样。”

无双一惊,“当真?”

“嗯,奴婢虽老,眼却没花。珠兰也看见了,跟奴婢一样,吓得不轻。”赵妈妈很是忐忑,“若是安公子真是…那可怎么办才好?”

神鹰汗国的大妃从来闭口不谈自己的娘家,只能从她的口音推断出乃是燕国江南人氏。她一早就给自己起了汗国名字,连汉名也无人知晓,大汗多半知道,却也从来不提,可见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背景。她们已经听说了,安七变公子虽名动天下,出身却是不堪一提,小家族小官吏家的庶子,生母是优伶,其胞妹很可能被嫡母卖了,或为奴婢,或为倡优。若这位安公子与大妃当真是同母同父的亲兄妹,那无双的尊贵身份都有可能被诟病,那些居心叵测的人不知会说出多少难听的话来,若是再鼓动安公子的嫡母前来认亲,那就更为难堪了。

朝廷大事,赵妈妈她们都不懂,因此不敢乱出主意。无双端着薄胎细瓷青花茶碗,慢慢地喝了两口茶,便下定了决心。

她微笑着看向赵妈妈,轻声说:“传话给范大人,让他去见安公子,究竟是不是我舅舅,总得问清楚了才好。咱们现在不必慌乱,等弄清来龙去脉,再做打算也不迟。”

第五十七章 鹣鲽

无双的相貌像她的父汗,而她的哥哥和弟弟却像她的母妃,所以,如果安七变真与大妃相像,那么神鹰汗国的王子也就跟他很像,范文同要是去看了,肯定不会认错,再一交谈,基本上就可以确认。

无双对于安七变的出身其实并没有顾虑,神鹰汗国虽然也讲究嫡庶尊卑,但还有一条不成文的铁律,英雄不问出身,像安七变这样的大才子,到了龙城肯定特别受欢迎。想到这儿,她开始盘算起来,如果安七变真是母妃的亲哥哥,那就让范文同把他哄到龙城去,让母亲见见,以慰思乡之情。

皇甫潇送走客人,就让撤走席面,到这边房间来找无双。一进门,便见她坐在窗边,唇边含着一缕狡黠的笑容,眼里晶光闪烁,就像是从哪个山林里走出的花妖树精,古灵精怪,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他步履轻捷地走到她身边,抬手捏捏她的脸,轻笑着问:“在想什么呢?”

无双抬头看向他,琥珀色的眼眸如猫一般,带着三分温驯三分娇嗲三分狡赖一分懒散,伸手拉住他的手,撒娇道:“还想再逛逛别的地方。”

“好啊。”皇甫潇满口答应,“你想买些什么?咱们去街上瞧瞧。”

帝都有宵禁,但现在是太平盛世,所以宵禁的时间早就推迟了,以便让百姓在晚上出来遛弯、做买卖,这样也可以繁荣经济。皇甫潇带着无双走出来,身后跟着一群丫鬟妈妈随从亲兵,但因身着便衣,所以别人也只当是富贵人家的老爷出行,并不觉得惧怕,只注意着不冲撞也就是了。

无双看了捏面人的摊子,又去看小孩们转糖饼,再买了几个风筝,到茶馆里听了一回书,去书铺找找有没新出的话本杂说游记,在杂货铺里看到九连环、七巧板、十二方鲁班锁、华容道、孔明锁、饮水鸟、竹蜻蜓、走马灯等等好玩的物事,更是一股脑儿全都买了。

那些小商小贩小铺子的掌柜看到她买得痛快,付钱爽快,都高兴得不行,奉承话如流水般倒出来。皇甫潇成熟稳重,无双天真活泼,明明两人岁数只差了一轮,可看上去却相差甚远,无双又没梳妇人发式,瞧着倒像是小姑娘。那些人做生意多年,形形色色的人看了不少,本来眼光挺准,此时却有些瞧不明白他们两人是什么关系,伶俐的便只称呼大爷、小姐,总是不会错,有那憨实的却是想得五花八门,有的以为他们是兄妹,更有人见两人都是长身玉立,眉眼间满是英气,竟将他俩当成了父女。

皇甫潇听了小贩的话,脸上始终淡淡的。他尚未到而立,正是年富力强,自信满满,百姓们不知他们身份,信口乱叫,他自是不会计较。无双被那些胡乱的叫法逗得喜笑颜开,更是丝毫不以为忤。

赵妈妈他们见两位主子都不计较,自然也不会上前去瞎咋呼,只管闷着头帮着拿东西。

一直玩到快二更天,无双才算尽了兴,欢欢喜喜地与皇甫潇走回春江楼去取了马,一起回到王府。

两人宽了衣,一同去汤池沐浴。无双现在看着皇甫潇脱了衣裳,与她一道泡在水里,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羞赧,动辄脸红。在热水里待了一会儿,她的小脸就变得红扑扑的,越发娇艳,又靠在皇甫潇身上,对今天买的那些玩具津津乐道,浑没觉得自己的丝般肌肤贴着丈夫,就像是送上桌的美食,让皇甫潇欲望高涨。

她自幼骑马练武,身段极好,腰细腿长,胸丰臀圆,沾了水的身子在灯下如玉般晶莹,皇甫潇看得口干舌燥,哪里还忍得住?

她正说到日后定要去买江南泥人,就被皇甫潇按到池沿,双唇被火热的唇瓣压住,舌尖有力地挑开她的唇齿,伸进她的口中。两只大手沿着她玲珑浮凸的身段向下滑动,轻挑慢捻,很快就让她全身酥麻酸软,轻哼着向水里滑去。

皇甫潇用一只手托住她,整个人挤进她的两腿之间,与温热的水一道,冲进她的身体。无双只觉得在水里乍沉乍浮,浑身没有着力处,只那一处要紧所在被牢牢钉住,如抽骨剥一般,似乎要将她满身血肉细细打磨,融化成水。她伸出两只修长的胳膊,用力揽住他的脖颈,挂到他身上去,这才觉得有了依托。她的脸贴着他的肩胛,随着他的动作,在他耳边细细地呻吟。皇甫潇只觉得热血上涌,无法控制,于是更加激烈,直欲将她揉进自己的心坎里去。

两人在水里颠倒了一回,上来后意犹未尽,又水淋淋地在榻上云雨一番,再回水里清洗。待得擦干水滴,无双只觉得筋酥骨软,竟是走不动道了。皇甫潇大展雄风,酣畅淋漓,只觉神清气爽,见她娇软无力的模样,不禁惬意地轻笑,上前将她抱起,大步走回寝殿,放到床上。

无双等他躺下,懒懒地挪过去,枕上他的肩。他顺势搂住她,安静地平躺着,闭上眼便沉沉睡去。

他日理万机,思虑甚重,平日里常常睡不安枕,需服用安神汤才能勉强入睡,若长此以往,定会未老先衰,似他父王那般年命不永。自成亲后,他这病症竟不药而愈,不但入睡迅速,而且睡得很沉,第二日便精神饱满,应付朝中日益激烈复杂的争斗也游刃有余。不说别的,仅凭这一点,他都愿意夜夜宿在无双殿,何况无双确实带给他许多快乐。

第二日一早,他便悄悄起身,不让身边服侍的人叫醒无双。

赵妈妈见他体贴,心里很为无双高兴,对他的叮嘱连声应是。

等到无双睡足了起身,已是日上三竿。她见皇甫潇已经上朝去了,便懒洋洋地更了衣,坐在梳妆台前,对赵妈妈说:“怎么不叫我起来?”

“是王爷不让奴婢们吵醒王妃。”赵妈妈满脸是笑,“王爷可是真心疼着王妃呢。”

无双甜甜一笑,想着昨夜在汤池里的景象,不禁红了脸,眼中波光潋滟,尽是春色。

赵妈妈虽为她高兴,却仍惦记着安公子的事,为她梳好了头,便低声问道:“奴婢是不是这就出府,去找范大人?”

“嗯,去吧。”无双想了想,“如有人问起,就说我让范大人买些东西带回去给我父汗、母妃、兄长、弟弟。”

“是。”赵妈妈悄然退下,等她去了萱草堂,便乘车出了王府,直奔迎宾馆。

范文同听了她的话,也是吃了一惊。他了解燕国朝中局势,比她们想得要复杂深远。

公主远嫁中原,无亲无故,若有个亲舅舅走动起来,也是一桩好事。安七变被誉为“布衣王侯”,才名满天下,虽无官职,人脉却广,如今与家族闹翻,孤身一人,四处漂泊,若公主真是他的亲外甥女,他这个娘家人肯定会为他撑腰,即便皇甫潇权倾朝野,也不能不顾忌安七变在士林中的影响。首辅赵昶领袖清流,皇甫潇得军队与皇亲国戚支持,这才势均力敌,若是与安七变有亲,对皇甫潇倒是利大于弊。不过,安七变的出身确实不大妥当,就怕一认了亲,反倒让皇甫潇的对头找到缝隙,先把公主的名声坏了,或许两国就此交恶,却让蒙兀趁机占了便宜。

他翻来覆去想了半晌,这才派人出去,秘密打听安七变是否下榻春江楼,平日里的行踪如何,以便想办法秘密约他见面。

无论如何,都要先确定安七变是否大妃的胞兄,如果是的话,还要请示大妃,才能决定是否认亲,最好的办法还是请安七变去龙城,那就比较从容了。

第五十八章 终于出事了

接下来的日子,无双很快就忘了安七变的事,因为筹备端午宴会,有很多事要做,繁琐杂乱,大大小小的支出也增加了很多,每日里料理家事的时辰也延长了许多。另外,不断有诰命夫人前来拜见,她得酌情处置,或亲热的见,或冷淡的见,或委婉的拒见,或强硬的不见,这也很伤脑筋。

她嫁进王府快要一个月了,后院的女人们除了陈氏闹了一回,杨氏降下来,宋氏升上去,别的都没什么异常。皇甫潇天天歇在无双殿,也没人出什么妖蛾子,都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交情好的聚在一处抹牌、逛园子,不想出来见人的就待在院子里看书、弹琴、养鱼、浇花、做女红,让她很省心。她也隔三差五就赏点东西过去,对她们的安分守己予以褒奖。

皇甫潇自律甚严,初次成亲前并没有收通房,成亲后对王妃王氏敬重,待侧妃与夫人、孺人也都不偏不倚,那些女子为了争宠固宠,曾经将陪嫁的美貌丫鬟开了脸,放在房中,他也很少宠幸。人人都知摄政王不好女色,王府中又美女如云,便是稍稍有头有脸的丫鬟都姿色过人,还有买来的小戏子,也个个如花似玉,王爷却俱不收用。有不信邪的曾经用过几次美人计,却惹得王爷拂袖而去,之后便息了送女人邀宠的心思。因为皇甫潇总是冷着脸,对那种柔媚善巧之女更是不假词色,王府诸女都很懂规矩,不敢借故跑去献媚,那些争宠的手段也尽皆收起,让无双的日子过得很舒心。

临近端午,事情越来越多,无双实在无暇去陪老王妃,只能早晚定省时略说几句话。为怕老王妃那些冷清,她特意派人传话,准许两位侧妃和三位夫人每日去萱草堂请安,陪老王妃说话玩乐。

四个孺人没有王妃的话,却不敢往上凑,只能让人送去自己做的吃食或衣裳鞋袜,以表孝心。她们不敢埋怨王妃,想来想去,就只能怨陈孺人了。王妃不让陈孺人去请安,多半怕她出什么事,不想担那个责,便索性连其他三位孺人都不叫了。

通常官眷们的活动除了偶尔的赏花会和三节两寿之外,就只有去庙里烧香,可无双不信佛,神鹰汗国信的是“天”,而鹰则是离“天”最近的神,所以她从来想不起烧香拜佛这种事。老王妃知道她忙,也从不提起,王府很大,闲时在府中转悠,又有人陪在身边奉承,日子也就过去了。

无双在前头忙着,赵妈妈和文妈妈却在后头嘀咕开了。

“成亲快一个月了,王妃的小日子一直没来,加上成亲前的半个月,委实拖得有些长了。”赵妈妈坐在小凳子上,看着灶上炖的燕窝,脸上又是期待又是犹疑。

文妈妈坐在她身旁,边剖鱼边道:“是啊。王妃才十六岁,身子还没长成,又千里迢迢来了南方,小日子一直乱着,并没对月,但差出这么多天,却是没有过的。”

赵妈妈手里抓着给无双做的鞋底,却没动针,忐忑不安地问:“你说,要不要让府里的大夫给王妃请个脉?”

“不是有太医每旬都来请平安脉吗?上次太医来府,只说王妃底子好,精神健旺,身子康泰,没一处不妥,却没说有喜。”文妈妈停了手,抬头看向她,也有些犹豫不决,“王妃每日里精神奕奕,既不嗜睡,也不呕吐,饮食正常,没出现什么异样,瞧着有点不像。这事可不能张扬出去,若是大夫诊了脉,王妃并没有喜,那就太丢脸了。”

“谁说不是呢?”赵妈妈叹了口气,“我这几日虽说有些疑心,可是半点不敢提起,乌兰、珠兰她们四个还小,也没想到那去,荣妈妈她们是这府里的,并不知王妃之前小日子是哪天来的,所以也没察觉。罢了罢了,还是等太医下回来诊脉,就能见分晓了。”

“嗯,我这些日子在饮食上头都很经心,寒凉之物全都没用,于孕事上头有妨碍的也都剔出去了。”文妈妈笑着宽慰她,“北方的女儿家一向在这上头有福,只要有了喜,都牢靠着,轻易出不了事,你也不用太过忧心了。现在毕竟日子还短,即便请大夫诊脉,也不定能不能诊出来。等过了端午,太医上门,便知道端底。若是王妃没有喜,只是月事不调,就得吃些药调理。”

“对。”赵妈妈梳理清楚心情,精神也振作起来,风风火火地走了出去。

无双在这些事上头一向漫不经心,自有身边的妈妈料理,所以她没有一点心事,这些日子看礼单、看菜单、发对牌、督着从库房里搬大小摆件出来陈设在各处,虽有王府一干官吏帮衬,仍是从早忙到晚。她一进门就接手中馈,虽表现得很镇定沉着,其实还是有些发虚,忙完端午大宴的一系列筹备事务,在各个节关上都清晰明白,这才觉得事事上手,心里有了底,也踏实了。

皇甫潇体贴她,晚上折腾得少,大部分时间都搂着她沉睡。无双也喜欢钻到他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腰。总是一夜好眠,两人都把精神头养得足足的,老王妃瞧着也觉欢喜。

端午前一日,王府里的管事妈妈便带着人在各处挂艾草、菖蒲、榕枝,大门、二门、侧门、后门、角门都贴上钟馗像。大厨房包了很多粽子,几乎堆成小山。雄黄酒、蒲酒以及其他各式果酒、米酒、白酒源源不断地往府里运。戏台搭了两处,男客女客分别招待,小戏班的戏子在内院演,外院则请了燕京有名的戏班上门,戏子们都没有上妆,在戏台上一遍一遍地走台,琴师们坐在台下练习,鼓乐在王府上空飘荡,在阳光下盛放的百花间缠绕,渲染出一派热闹气象。

无双坐在正殿的金漆大椅上,看着管事们进进出出,听着外面传来的丝竹管弦抑扬顿挫,眼里漫上几分笑意。

因人来人往,无双一早就吩咐无双殿的一、二等丫鬟去各个院子打招呼,让侧妃、夫人、孺人们进出时多注意,以免被冲撞。

即便这般千叮咛万嘱咐,仍然还是出了事。

午时,无双料理完家事,便去萱草堂陪老王妃用膳。

两位侧妃、三位夫人都在,穿得花团锦簇,身上的脂粉香气萦绕,年纪大些的端庄稳重,又不失活力,年少些的明媚妖娆,看上去都很动人。她们刚刚抹完牌,正笑着奉承老王妃,一屋子欢声笑语。

无双走进门,笑吟吟地道:“母妃又赢了?我可赶上吃红了。”

老王妃嗔道:“你就知道来分我这几个铜钿。”

无双上前去,拉着她的袖子耍赖,“母妃福气大,难道不肯让儿媳沾一沾?”

“别来哄我。”老王妃假意不理,“一天到晚看不到人影儿,闻到铜板味儿,就钻出来了。”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无双伸手指着老王妃面前堆着的铜钱,笑吟吟地说:“赵妈妈,快去找张包袱皮儿,把这些钱都包上,送我屋里藏好。”

老王妃轻轻拍一下她的手,笑道:“这可越发像强盗了,竟是要搜刮得鸡犬不留。”

所有人都笑出声来。

这时,有个小丫鬟急急奔进来,气喘吁吁地说:“王妃,陈…陈孺人…掉进池塘里去了。”

屋里的人全都大惊失色。

无双反应很快,对韩氏、宋氏说:“你们在这儿陪着母妃,我去看看。”

老王妃却很镇定,对无双摆了摆手,“你去瞧瞧吧,不用太过担心,出不了大事。”

无双没想到一直求孙心切的老王妃竟对陈孺人如此冷淡,不由得一怔,随即也定下心来,笑着点点头,跟着那个小丫鬟往外走去。

满座衣冠胜雪说:

大概是换季吧,最近感觉特别疲惫,精神不好,睡觉的时间比醒着的时间长,汗…

第五十九章 陈孺人的孕事

智者喜水,仁者爱山。皇甫潇的父亲认为自己算不得仁者,却勉强算得上智者,又因八字缺木,因而府中多树木多花草,生下儿子皇甫潇后,八字缺水,幸而起名的排行从水字边,倒能压住,再因水能生木,就多挖了若干池塘,有的几乎像是小型湖泊,夏日里莲叶亭亭,荷花盛开,十分美丽。

孺人住着的四个小院子外不远处就有一个池塘,岸边建有凉亭,坐在里面赏荷品茶,也是一大享受。虽然有王爷吩咐,陈氏只在院里养胎,两位妈妈也不让她出门,但她偶尔到池塘边坐一坐,却也是可以的。

王妃成亲之初,陈氏仗着有孕作了一回耗,却险些酿出祸事,从此就安生下来,不再白天黑夜不消停地生事了。两位妈妈渐渐松了一口气,不再死死盯着,她也乖巧,只在天气晴好时出院子坐坐,在水边的亭子里扔点鱼食喂喂鱼,就算是最剧烈的活动了。

王府要在端午大宴宾朋,陈氏也是知道的,王妃派荣妈妈和赵妈妈过来交代过,让她没事就别出院子,免得被来往做事的奴才们冲撞了。前来照顾她的两位妈妈紧张了两天,见她一直都很安份,也就分出空来去做别的事。最近几日大家都很忙,她们有时也会被管事临时派些差事,但总有一个妈妈会留下来守着陈氏,而且她身边还有大丫鬟跟着,按理说怎么也不会出问题。

今儿风和日丽,陈氏说是胃口不好,吃不下午膳,要出去走走再回来用膳。全妈妈就服侍着她出了院子,到池塘边的凉亭上坐着赏花。汪妈妈本在张罗午膳,陈氏忽然很想吃新鲜水果,当时就想得不行,挖心挠肝一样,立时就要送到嘴边。孕妇性情不定,饮食习惯变化大,这都是正常的,全妈妈见菊香和罗妈妈都陪在旁边,就去前面找负责采买的管事询问,要点刚买来的鲜果子。不过是一来一回的功夫,陈氏就掉进了水里,而菊香跳进池塘中救人,却手脚笨拙,反而沉了下去。罗妈妈却和宋氏新提上来的大丫鬟碧玉扭打在一起,两人只顾着厮打谩骂,浑忘了救人。

全妈妈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大声叫人。从附近经过的几个媳妇子和小丫鬟都赶了来,有几个会水的跳下去,把陈氏和菊香都捞起来。两人呛了水,都晕了过去,侥幸却还有气息。

汪妈妈也赶过来,立刻让人抬来春凳,把两人抬到棠园去,又吩咐人去叫大夫,再随手抓了一个小丫鬟,让她去向王妃禀报。

一阵忙乱间,无双急匆匆地走了进去。

满院子都是人,棠园的、外边的,丫鬟婆子媳妇子,全都大呼小号,如没头苍蝇一般乱撞。无双怒道:“都挤在这儿干嘛?赵妈妈,你和丁香把这里所有人的名字记下来,然后让她们去做自己的事。”

“王妃。”那些人全都跪下来,吓得脸色苍白。

无双不理会她们,径直上了台阶,走进屋里。

陈氏躺在正房的床上,湿透的衣裳已经换过。她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伸出的纤细手腕上盖着一方丝帕,王府的大夫坐在床边,细细为她诊脉,医婆侍立一旁,一声不吭…

无双摆了摆手,阻止屋里的人上前行礼,只低声问迎上来的全妈妈和汪妈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全妈妈叹了口气,眼神微微一转,投向墙边,“今儿午时,陈孺人觉着胃口不好,想吃口新鲜果子。奴婢想着有罗妈妈和菊香侍候着,就去找采买的管事,要了一点刚买来的李子。紧赶慢赶地回来,就看到陈孺人掉进了水里,菊香也在里面扑腾,罗妈妈却和碧玉在岸上打起来了。奴婢忙着救人,到现在还没来得及问人,所以并不清楚其中端倪。是奴婢失职,请王妃责罚。”

无双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墙边跪着罗妈妈和宋氏的大丫鬟碧玉。两人头发和衣裳都很乱,撕扯得很厉害,跪在那儿瑟瑟发抖,看到无双看向她们,便爬着过来,满脸惊慌与哀求。

无双对全妈妈说:“让她们出去跪着,现在没时间发落好冷,等陈孺人救过来了再说。”

“是。”全妈妈和汪妈妈赶紧上去拦着,一人拉一个,将人拖了出去。

乌兰和珠兰一起搬了个雕竹枝高背圈椅来,搀着无双坐下。

屋里很静,都等着大夫的诊断结果。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大夫收回手,低声与那个医婆说了几句。那医婆俯身探手,也为陈孺人诊了一回脉。两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只商量了片刻便达成一致,起身向无双行礼,“草民见过王妃,王妃万安。”

“免礼。”无双的声音平和,“陈孺人的病情如何?”

那个大夫抬眼看了一下周围站着的丫鬟婆子,有点犹豫。那个医婆一直低着头,干脆装聋作哑。

无双见其中似有隐情,便挥了挥手,“乌兰和珠兰留下,其他人都出去,站远点。”

那些丫鬟婆子都低头称“是”,鱼贯退出,脚步声渐渐远去。

屋里更加安静,无双温和地道:“有什么情况尽管直说,王爷与我定不会责怪于你。”

“多谢王妃体恤。”大夫脸上有几分羞愧,“陈孺人其实并未怀孕,而是中了一种少有的药物,看上去像是有了身孕,草民学艺不精,孤陋寡闻,竟一直没看出来。这种药一过了三个月就会自动失效,所以陈孺人并不是小产,而是来了月信。此时经冷水一激,对陈孺人的身子大为有损,须善加调理,否则以后在子嗣上就比较艰难了。”

医婆也跟着躬身道:“老婆子侍候孕产妇多年,这假孕的事也见过几回,却也没看出陈孺人的孕事不真确,实是羞愧无地,没脸见王妃娘娘。”

无双虽对陈氏怀的孩子不理不睬,没放在心上,却也压根没想到要动手脚弄掉他,却没想到,结果竟是这个孩子根本就不存在。假孕这种事,她是闻所未闻,一时间满脸惊愕,不敢相信地问:“你们说的…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那个大夫摇头叹息,“这下草民的牌子可是砸了,王妃若是不信草民所言,可请太医前来,一诊便知。”

无双微微皱眉,但是想起了菊香似乎也掉进了水里,便对他们说:“你们先去诊治菊香那丫头。虽说陈孺人没了孕事,但落进水中,病得不轻,两位只怕还得继续留在王府。回头等王爷回来了,你们将陈孺人的病情据实相告,让王爷定夺吧。”

两人见王妃并未责难,顿时松了口气,一起行礼,“谨遵王妃谕命。”然后便一起出去,到厢房去为昏迷的菊香诊治。

无双看向床上的陈氏,心里微微起了一丝怜悯。

她的假孕多半是被人暗害的,毕竟是否有孕,三个月后就能见分晓,肚子鼓不鼓,一看便知,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如今她莫明其妙地落了水,还把宋氏牵扯其中,却不知是她见到小日子来了后做的一场戏,还是暗害她的人故意趁机揭穿她,顺便把刚晋位份的宋氏拉下来。往远了想,如果宋氏真的被这场阴谋卷进去,那宋家定会对皇甫潇心存怨望,宋大将军手握兵权,镇守东南膏腴之地,是朝中得派争夺的重要势力,若是他因此倒戈,对于皇甫潇来说将是很大的损失。

她想了一会儿,起身走出屋去,不动声色地道:“全妈妈,汪妈妈,你们挑几个信得过的丫头,小心侍候陈孺人。菊香忠心护主,是个好的,你们也要安排好人手照顾着。赵妈妈,你把罗妈妈和碧玉带到无双殿去,好好问问事情的来龙去脉。这院里的丫鬟婆子一个都不能出院子,等着查证,若是没害过你们的主子,自然不会有事,若是做过什么歹事,便主动说出来,可以保全你和你家人的性命。也别想着自尽就可以不连累家人,除非她是孤寡一个,无亲无故,否则,就算她死了,我也定不放过她的家人。”

第六十章 蹊跷

迄今为止,知道陈氏假孕的人并不多。无双思忖着,她和乌兰、珠兰知道,那个大夫和医婆知道,陈氏的心腹人多半也知道,譬如罗妈妈,菊香有嫌疑,可她如今昏迷,却是问不出什么。至于大夫和医婆,两人惯常为高官显爵之家行走,后宅阴私之事见得多了,知道守口如瓶才是保命之道,所以也是不会随便向外人透露的。如今最可疑的人就是罗妈妈,碧玉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与罗妈妈打起来,内里情由也十分蹊跷。

赵妈妈叫来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将罗妈妈和碧玉带回无双殿。无双则去了萱草堂,先要安慰老王妃,再处置余下的事。

两位侧妃和三个夫人仍留在这儿没走,老王妃的脸上并无焦急之色,仍是笑容可掬。无双走后,她就招呼五个人坐下,陪着她用了午膳。无双回来时,她们已经在院子里喝茶,欣赏刚刚开放的萱草花。

萱草又称谖花,谖是“忘”的意思,民间俗称忘忧草,又称黄花菜、金针菜,既可入药,也可做菜,对人有很大益处,能治多种妇人病。萱草花开时瑰丽多姿,形如百合,有浅黄、银朱、粉红、橙红、金色、紫色等等,还有一种特别艳丽,花底为橙红,向上逐渐过渡到大红,花瓣上还有一根根金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萱草不是富贵花,在哪里都能生长,花开时鲜艳迷人,但是只开一天便谢了,所以赏花须及时。

老王妃最喜欢这种花,院子里到处都是,就连院名也叫萱草堂。五、六月间正是花季,她便爱在院子里的敞轩中赏花,有时会叫了王府中的乐班前来助兴,或让艺伎唱曲说书,时间很快就开开心心地过去。

那些侧妃、夫人听说陈氏出了事,本以为老王妃肯定会急火上冲或者忧心如焚,没想到她却全无惦念,仍是逍遥自在地用膳、喝茶、赏花、听曲,不禁都感意外,心中顿时各有思量。她们入府以来,一直以为老王妃慈和软善,并不管事,只惦记着想抱孙子,陈氏有了喜,老王妃也很高兴,但是现在陈氏的孩子多半不保,老王妃却半点也不在意,显然是心里已有成算。多半老王妃跟那些有规矩的名门世家一样,想要长子为嫡出,所以对这个庶出的孩子并不期待。王妃年少,有的是时间生,生孩子的机会也比她们要大得多。五个女子含笑坐在老王妃身旁,心里却都微有涩意。她们进府这么久了也没动静,若是王妃生了嫡长子,她们不知还有没有机会怀孕。

无双走进萱草堂的大门,立刻看到正房旁边的敞轩中坐着不少人。她沿着花径,笑着走过去,愉快地说:“母妃这儿的花越发迷人了,定是托了母妃的福。过两日母妃也去我那儿坐坐,也让我那儿的花沾沾母妃的福气。”

她今日穿着妃色衣裙,戴着金凤衔红宝赤金簪,站在艳丽缤纷的花丛中,却是人比花娇,贵气粲然。老王妃越看越喜欢,就是要这等尊贵美貌又爽俐大方的媳妇才配得上自己的儿子。她抬手招了招,“过来,快坐,还没用膳吧?让她们赶紧送膳食上来。”

“不用麻烦了,我用几块点心就好。”无双坐到老王妃身边,挽着她的胳膊轻轻摇晃,笑盈盈地说,“这儿的点心又多又好,我一直吃不够呢。”

“好好,让她们多做几样,你慢慢吃。”老王妃疼爱地拍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