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宫殿,正值夏至,炎热的太阳烤焦了大地,聒噪的知了一时没一时的叫个不停。青儿摇摆着蒲葵扇,对着床上安逸的人道:“夫人,今年的夏天真热。”

床上的人轻轻“嗯”了一声,轻微闭起的双眼,显得有些不安。这时一名小男孩跑了进来,二话不说,直接跑到她的床上,蹭到她怀里撒娇道:“母妃,我想吃鸭梨汤。”

敏敏坐了起来,忍不住咳嗽起来,把怀里的男孩抱正,“吃多了不好。明天再吃吧。”

男孩不开心的嘟嘴,可怜巴巴看向青儿,“青儿姐姐…”

青儿扑哧笑了笑,“明天哦。”

男孩嘟嘴变扁嘴,不再说话。

敏敏笑了笑,宠溺地把手在他发间揉揉,“就知道吃,瞧瞧,肚子都长出来了,圆鼓鼓的。”

男孩吐吐舌头,蹦跶下床,做个鬼脸又跑了出去。

“呵呵,夫人,小皇子还真活泼。”青儿捂嘴笑了笑。敏敏仅仅莞尔一笑,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凝重起来。

两年了…她真不知该拖到什么时候,也许他是该发现的时候了。

在她神往之时,苻坚大步走来,怀里抱着刚逃跑的男孩,如慈父般逗弄:宝儿。想吃什么?”

“鸭梨汤。”叫映儿的男孩大声诉求。

苻坚笑道:“可以。”

敏敏赶紧接住话,“大王,前几天,他就是喝鸭梨汤喝了拉肚子呢。”

苻坚一副了然的样子,重新对怀里的映儿说,“原来都生病了,那就先喝药了再喝鸭梨汤吧。”

宝儿大叫:“不喝,好苦。我不喝鸭梨汤了。”

苻坚哈哈大笑,把 他放了下来,一着地,宝儿又飞奔了跑了出去。

敏敏走了过来,帮他把衣裳退去,道:“也就只有大王能治得了他。”

苻坚干燥喝了杯水:“我不在这几日,瞧你把他惯得。”

“大王一来不就得了?”

苻坚不语,看着为他扇风的敏敏,偶尔不自觉咳嗽。眼中噙着一股雾气,“敏敏…”

“嗯?”现在的苻坚很少叫她锦诺了,几乎都是“敏敏”称呼。两年来,大秦宫殿谁都知,捧到天上的张夫人,独占后宫之宠。苻坚大多时间只进她的华清殿。

他笑了笑,“你这肚子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身体越来越差,难道是这原因?”

她一怔,淡漠道:“这也是着急不来的啊。”

苻坚不答,眼中参杂着莫测的情绪,“是吗?”

她依旧淡淡微笑。

苻坚也不多加说话,只是深深看着她,问她:“要是有一天,我要亲自去伐晋,你会怎样?”

“与君相随。”

“呵呵…”苻坚朗朗一笑:“很好。”

说罢,就拿起衣裳,准备出去,走至门槛,转身告诉她,他计划十月伐晋。拭目以待吧。

她眼中毫无情绪,只是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

这一天,她等了很久了。

她仰望熠熠发光的太阳,刺目得睁不开眼,但她却固执地去看,滚滚泪水,浸没了眼中参杂的不明悲伤。针无双头锋利,人无两副身心。倘若一分心,那么注定只能期期艾艾,苦度一生。

她一直愿意做个明媚的女人,一直…一直都是,不曾改变。

不受控制得,她又咳嗽起来,哎,这身子,越来越不行了。

苻坚为这一战,计划了很久。为此耗费的精力也是不言而喻。可是当他召集大臣在太极殿,商讨伐晋,却遭到朝臣的劝阻。无非是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再者毫无理由去伐晋,不是上策。还是积聚粮食,等到东晋灾难降临、自己失德的时候,才是好时机。

可是苻坚决心已定。听不进去。

朝臣无他法,只能求苻融去劝诫。他是苻坚的弟弟,也是征西南大将军,最得苻坚的倚重。

太极殿上,只剩下他二人。

苻坚等着他说一堆的措辞。

苻融开门见山道:“如今伐晋有三个难点,第一,天道不顺;第二,东晋自身并无失德。第三,我们频繁作战,士兵士气低落,经过上次的教训,有些畏敌倾向。大王还是听听群臣的意见吧。”

苻坚变了脸色,有些不悦:“连你也这样,我还能寄托给谁?”

苻融跪下,脸上有板有眼,“大王难道不记得王猛宰相临终前的话吗?大王偏爱的鲜卑、羌人、羯人都布满京师,这些人都对我们有深仇大恨,要是大王离京,他们趁机作乱,倒是可是危在旦夕却无能为力啊。”

苻坚却依然觉定,“事情我已决定,我将联合西域一起去攻打东晋。”

苻融沉默了,很久之后,他凄凄问了一句:“大王,你心里的不安,到底是什么?”

被苻融这么一问,苻坚明显愣住了。苻融却继续道,“几年来,大王甚少出入其他嫔妃宫殿,这本是大王的私事,可是…那个女人真的好到您这么较真吗?”

苻坚不答,等着他继续说。

“那女的是东晋第一将神谢玄的妻子吧。”苻融无奈耸肩,“三年独宠也无所出,确实是件很无奈的事。”

“闭嘴。”苻坚明显不悦道。只见苻融跪下:“大王,何必为一个女人如此?”

苻坚冷笑:“你真会自作聪明。我苻坚是这样的人吗?前秦大多数百姓都是汉族,他们一门心思想归顺东晋,上次淮南之战大败,民心更是动摇。我到要打个胜仗警告他们,我们氐族不比南方的东晋差。”

苻融蠕动下嘴唇,不再说些什么。

而苻坚却眼神忽然昏暗起来,他到底哪点比不上那个男人?

自十月开始,他不断去讨论南侵的事,可是天下总有透风的墙,东晋方面也有所察觉。

在苻坚还在规划之时,刺史来报,西域上次向东晋借的两座城池被东晋强制用兵力讨回,不仅如此,上游还直逼长江,攻占了多个城池。

好啊,先发制人?上游是由桓冲治理的。看来“上下齐心”来抵抗他的南侵了。

苻坚玩味一笑,似乎这场战,会很有意思了。

连本带息

大秦宫殿内。

青儿为她细心地束发,“夫人的发,真滑顺呢。”

敏敏看着铜镜上的自己,依旧平平的脸,好无特色,虽然还看起来年轻,但是眼角不露痕迹的鱼尾纹在慢慢滋生。

“青儿,我可有白发?”她随意问了问。

青儿手上一哆嗦,不自然道:“怎么会呢?”

她见她这般,就知道真相。她嘴角笑起:“有白发是正常的事,人总是会老的。”

她已经不年轻了,虽然这几年在大秦宫保养了,但是长期服用那种药,身体已经被摧毁得差不多了。

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青儿一见,连忙拍拍她的后背,“夫人,要不要吃药?”

她摆手,“不用了,你帮我把白发拔了吧。”

青儿吸吸鼻子,“夫人才三十多…就…”看着有些憔悴的敏敏,青儿鼻音越来越重了。

“没事,那药副作用太大了而已。”

青儿不语,认真为她拔发,嘴里念叨,“这样不仅伤害您,还伤害大王的。”

是啊,伤了自个身子,却也伤害那个把她宠爱至极的男人。可是心里那道坎,是怎么也过不去。她曾经也不愿为谢玄生孩子,孩子是两人修成的爱情结晶,她一直认为是那么神圣。直到自己心里真真切切明白自己爱上了谢玄,她才愿意给自己一个机会。她知道这太自私,也许是太被宠的关系,造成她的侍娇而宠。

如果她再为苻坚生育,之于她来讲,她做不到。因为在他之前,已经有人了,如果真要代替,除非…是那人对不起她。而如今,是她对不起那人。

青儿为她拔了白发,数了数,道,“又多了。”然后为她一一放在匣子里。她说过,她想留住她的白发。看看匣子里的白发,快有一绺了。

她呵呵笑了,“正常。”而后起身,做起平常事。她平时就绣绣东西,难的不会,向青儿学了些简单刺绣。想起当年秀的那只限量版的“泰迪熊”心中就油然一股悲伤,那方帕,是否他还留着?

她摇了头,又多想了。

“咦?夫人是在绣字吗?”青儿瞄了一眼,甚是好奇起来。

“嗯。”她笑道:“明黄的线确实很夺目啊。一看就知在绣字了。“

青儿捂住一笑,“夫人,您这一看就知是绣给大王的。”

她脸上笑得妖娆起来,“是啊,明黄色只有帝王才有呢。”她盯着手中的荷包,赤红色的绸缎,明黄色的线。确实很扎眼啊。

在她忙活这时,门外太监传呼,“大王驾到。”

她慢条斯理放下手中活,站了起来,等待他的到来。

苻坚大步走来,看见含笑的她,一把把她抱在怀里,“今天看起来气色很好。”

他们之间都不再有宫中礼仪了。如平常夫妻一样自然。

敏敏一笑,靠在她怀里,“今天天气气爽,人也就跟着气爽了。”

苻坚朗朗笑之,瞅到桌子上的女红,拿起来看了看,脸上喜色更浓,“给我做的?”

“嗯,无聊之作。”

“喜欢。”他直接了当,在她额头落下一吻,“夫人可是要绣什么字?”

她盈盈一笑,“可否绣个名?”

苻坚一愣,随即缓神,点了点她鼻子,“有何不可,求之不得。”

两人相视而笑。

“大王,最近甚忙吧。”她端了杯茶,递给他。

苻坚接住,点了点头,嘴角勾勒出一股微笑,“我可要出去几个月,一人呆在宫中可否?”

她微怔,抱住他的腰,“那么这几日,你都得是我的。”

苻坚怔了怔,无奈苦笑,“可不行,这几日忙得很。”

“那我去你殿上住,不打扰你。”她恳求的目光注视着他,让苻坚又怔了半天,他是真的读不到她,有时那么淡漠,让他绝望;有时却那么粘腻,让他受宠若惊。这个女人,比他想象的难懂,比他想象的还要有爱。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还能去原谅这个女人,他曾经要报复的女人,结果还是不忍心,还是陷了进去。

她住进了苻坚寝殿,又是首例。后宫之人早就习以为常了。大王那么宠她,还有什么好说呢?他们早就漠不关心,也许是哀莫大于心死。

一连圣宠五日,在第六日之时,苻坚就出发了。她独自留在苻坚宫内,看着满室的装潢,心中不禁叹了口气。

他那么信任她,她这样做,到底应不应该?她叫唤了青儿。

青儿小步走来,“夫人。”

“计划行事吧。”

青儿咬咬唇,有些隐忍,“夫人,您这样对得起大王吗?”

敏敏一怔,不想青儿眼中竟有了那么多的不舍和抗拒?

“这是我的事,你就照着做吧。”她撇头不想去理会,心中开始躁动不安了。

不想,青儿扑通跪了下来,大哭,“夫人,您不能这样,大王爱您如斯,您怎能忍心?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您与大王与有近三年的恩情,您就真的要这样吗?”

敏敏咬了咬嘴唇,犀利注视着梨花带雨的青儿,抬起她的下颔,有些阴森地问,“你为何哭?你在为我,还是在为大王?”

青儿不语,牙咬得很紧,最后仅仅吐出:“没有一个人比大王更情深意重的对夫人您。您这样,太伤害他了。”

她一直注视着青儿的眼看,她想去看清楚,一直跟在她身旁的婢女,到底是怎么了?可是却被眼底那抹不平震撼了。

也许她说得对吧。她随意笑了笑,还真是难办的事啊…

“你下去吧。”她疲惫摆了摆手。

青儿看了她几眼,无奈地退去了。

人人都知苻坚爱她爱得很深,当初也是人人都知谢玄爱她爱得很深,而她爱谁爱得很深?这份爱将何以为报?

爱之类的云云,真的是难理出头绪的东西。想多了,还真是难以自拔困扰。

她走到案旁,拟了份手谕,盖上玉玺,笑了笑。苻坚太信任她了…连玉玺都告诉她在哪。

多年之前,她行走于这条黑漆漆的走廊,眼前那么黑暗,但心中有着信念,是想回到谢玄的身边。

而如今,当她再次行走于这条黑暗的走廊,眼前却甚是光明,看着前面为她撑灯的太监,她嘴角挂起微笑。世事无常,只是多年以后。

再次来到尽头,看着牢里坐着的人,心中酸酸的。狱卒为她开了门,把钥匙交给她,就走了出去。她缓步走了进去,低声道:“别来无恙。”

坐在地上的人,闻声抬起头来,对她微微一笑,“等你好久了。”

她一怔,随即笑笑,跟着坐了下来,“怎讲?”

“敏敏,我们虽算不上青梅竹马,却也是两小无猜。”谢朗嘴上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当初你反应那么激烈,让苻坚失措抱住你时,你阴沉的眼眸就告诉我,我定当会回来的。只是想不到,这么快。”

她看着谢朗的苦笑,沉默了。

“你在宫中独宠,算是家喻户晓了,连这里的狱卒都谈论张夫人以后必定做皇后呢。”

她轻扯微笑,为他把链锁解开,不想,谢朗却狠狠抓住她的手臂,那样用力:“早知你会这样,我真不该救你。”

“是呀,你要是不救我,我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她撇下他的手,似乎生了气,帮他把链子解开后,想站起来。

可是谢朗却一个猛扑,把她抵在墙上,双手按住她暴动的手,眼睛死死盯着她。

“你想怎样?”她暴动一会就安静了,眼色也淡漠了许多。谢朗沉默了许久才道,“你答应了他什么?才让他放过我?”

“没什么,他难得不在宫中而已。”

谢朗再次沉默,随即哈哈大笑,“你认为我们可以安全出宫吗?”

“不,你走,我不走。”

谢朗一怔,皱着眉,“别告诉我是为了我安全出去,你才不走。”

她摇了摇头,凄凄然的样子。眼神却坚定看着他,“你可以很安全的走,而我不走,与你无关。”

谢朗沉默了,半响,低下的头缓缓抬起,面无表情道:“堂弟怎么办?你这样让堂弟情何以堪?”

“相公他应该身边有个好女子了,他们可以相亲相爱,不会像我一样,只要他一味的付出,而我却不肯付出半分。”

谢朗看着她眼中闪出的哀怨,隐忍着不再说话,终究还是唉声叹息,“你明明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好了,这样的姿势很不舒服呢,你速速跟我走吧。”

谢朗松开她两只手。

她一解放就站了起来,准备出牢房,刚走到门槛时,后面的谢朗却道:“我走了,他会把你怎样?”

她顿了顿,“不会怎么样,只多是难过一阵子,我已不是第一次让他难过了。”扯出个无奈的笑容,“你之于他,无关痛痒。”说罢,出了牢房。

谢朗看着她的倩影,默默跟着她出去。

她把谢朗护送出宫后,便独自呆在苻坚的寝殿,无关痛痒地绣着那个荷包。当把一个“文玉”字刚刚绣完最后一横时,心中也划了一道横。人呐,就是这样,不得不去做很多事,只要一横心罢了。

她把青儿为她多次拔下的白发捆成一团,塞到荷包里,算得上是白首结发吧。

按照原计划,苻坚大概要去一个多月,可是时间到了还是迟迟未归。这是了不得的事,国不可一日无君,要是其他外族心有异数,可能就危险了。

高层都开始担心起来,怕这样前朝的事再次发生,现今太子还太小,京师只有些弱兵,要是外族揭竿而起那可怎么办?

本来朝中之事不该由女子过问,但如今苻坚只有一子,又尚幼,宫中无皇后,唯一得宠的就是她了。

她虽有些哭笑不得,为何总是临难之时都找她呢?高层猜疑的无疑是对的,但要避免此时发生缓冲之际,只得有人顶着。朝廷上下,谁能顶?当初有王猛,如今王猛去世,还有谁?

蓦然发现,苻坚的朝臣中没有一个可信任的。不禁的,她同情起苻坚来,一个国,当没了信任的人,全要靠自己,确实太累了。难怪打仗也要亲自出马。

她叹了口气,她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还在想怎么避免外族揭竿而起。事情却已经发生了。鲜卑族首领从北方而下,派三万大兵想一举攻下京师。

这下朝廷上下,都无措了。这可怎么办?京师留守的不过才六千人,根本无法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