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便独自一人留在项城,等他归来。但她心中太多的不安。此次战争,凶多吉少。

二十天过后,士兵报捷,大王攻陷了豫州。她听见了,更不安了,他成功了,就意味着谢玄失败了。

他们之中谁输谁赢,都是她不忍看到的。即使现在的她,没资格插足谢玄的事。早在三年前,她便与他没什么瓜葛。

她此次怀的,感觉与第一胎很不一样。只有六个多月,却很大很大,比第一次起码将近大一倍。行动很不方便,偶尔散步回来,都累得气喘吁吁。青儿看着她的肚子,忍不住调侃,“大王的孩子就是与众不同。”

敏敏听后哭笑不得,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了,确实是太大了点,对她这个病弱的人来说,还真是…不适合。

事情总有峰回路转的时候,那便是,防到了东边,防不到西边。苻坚把兵力都集中在东边,而西边却漏出了个大空子,于是东晋方面偷袭西边,一个个攻陷…

而项城,正是西边淮河岸上。

还好苻坚给她留了很多士兵保护。她被安全派送出去,朝着豫州的方向前进。她实在太吃力了,加上路上的颠簸,真的想死的心都有。她坐在马车上,紧紧抱住自己的肚子,胸口突然产生了窒息感。

她要坚强。坚强。

青儿紧张看着敏敏,“夫人,难受吗?”

她点了点头,说话都有些不清,“真的很难受。”

青儿有些着急,却又无措。

这时马车却骤然停了。

两人对眼相看,有些怔了怔。青儿撩起帘子一看,“啊!”赶紧缩回马车,嗫嚅道:“不…不好了,正好迎上了东晋军。”

她颤抖着嘴唇,紧紧握住青儿的双手,“谁…谁带领的?”

青儿摇头,“不知道啊。”

敏敏深呼吸,亲自撩起帘子,此时的秦军各个举起兵器与东晋大军对峙着,东晋大军的最前方,一匹黑色的骏马上,坐着一个人,此时的他风姿卓越,睥睨看着前方的秦军,似乎很是不屑的样子。

敏敏咬了咬唇,是他?

马上的男子似乎也看向了她,见到她,怔了怔,原本明媚的眼突然暗淡下来,盯着她的肚子很久很久。

她感到他的目光,紧紧捂住肚子,眼神却很坚定。

那么倔强,那么富有母性的保护欲,让马上的男子当场愣住了。

开战前端

刘牢之目光深邃,他的眼神没有放过她一丝一毫,就那样一直盯着她看,目光如炬,似要证实眼前所见虚实。

良久,刘牢之轻轻叹了口气,对她露出个不是笑容的笑容,而后挥一挥手。

东晋大军见此,纷纷放下兵器,等待他的指挥。

只见刘牢之对秦军道:“我们战场上见吧。”

秦军面面相觑。

敏敏感激的目光注视着他,笑了笑:“继续上路。”

秦军这才也跟着放下兵器。晋军让出道来,让秦军走过。

马上的刘牢之两手牵着缰绳,目光一直跟随马车。马车渐渐与他背道而行。他默默注视直到远去,还是他的参军召唤他,他才回得了神。

“我说,拼命美男,你怎么一直盯着那孕妇看?”他的参军调侃道。

刘牢之牵着马,坐在马上,踱步不去搭理他的参军。

参军不依不牢,“拼命美男,你都快而立之年了,也不见你娶个娇妻,该不是看到孕妇就产生我见犹怜之情了吧?”

刘牢之瞄了一眼,面无表情道:“多事。”

参军缩缩脑袋,“可是我看拼命美男你看那孕妇的眼神,很是…依依不舍,还是第一次呢。那孕妇也没什么突出的,不过看打扮,好似是大秦宫中的。”

刘牢之不再说话,咬了咬唇,似乎在思考怎么回答,终究还是叹气作罢,策马飞奔,飞尘溅起,呛得参军阵阵咳嗽。

今天的拼命美男,很反常啊。

坐在马车上,敏敏咳嗽两声,青儿赶紧递给她一片薄荷叶。她含在嘴里,苦涩一笑:“这下可好,身体好像又糟了。”

青儿叹息,“夫人您还算命大,刚才那位将军放过我们了。要是开战,那就糟了。”

敏敏点了点头。心想,可不是?当时自己的心都快到嗓子眼上了。要是一开战,就算赢了,以她这么弱的身子,孩子是指定保不住,自己也可以一命呜呼了。

欠了他一个人情。可是世间上最难还清的,也是这人情债啊!她自我感慨一番,以后的路,她真的是怕要很难走得完了。

她又阵阵咳嗽,这该死的病。

路程行至五日,终于到了豫州。这是她第几次来豫州了?她算了算,第二次了。

想起第一次来豫州,她以为她能改变一生。结果确实是改变了她一生,让她备受困苦,备受思虑,备受痴缠。

她望了望豫州城门的大字,这第二次来,可否让她再次改变,免她哀愁,免她清苦,免她思忧?

深吸一口气,再次踏进了这故土。

从前豫州是东晋的,此刻,搁主成了前秦的了。

苻坚没来接她,只是派了人来。她便跟着使者去了寿阳。寿阳是军事重地,记得当初,她就是在这遇见了谢朗,然后踏上了不平之路。

她没有直接去苻坚那,而是去了她的“义薄云天”。将近十多年没来了,此时的酒店已经翻新了好多遍,她一踏进去,只见一个素未蒙面的人接待她。她有些兴趣黯然。

“请问,你这家店的老板呢?”她忍不住在坐下那刻问了问。

接待她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那人听她这么一说,着实愣了会,有些不自在道:“你找我们飞掌柜啊。”

“恩。”她点点头。

“飞掌柜去进货了,大概等会儿就回来吧。”

“那我等等。”

年轻小伙点头就离开了。

她看着自己坐的雅室,有些无聊坐着等。在一旁一直不说话的青儿问了问:“夫人这是来干嘛?”

“嘻嘻,就是见见故人。”她难得露出欢快的表情倒把青儿给吓到了。

他们也不过等了半个时辰不到,就有人敲门而入。是阿飞。此时的阿飞见到里面的女子,瞪着双眼,看了老半天才热泪盈眶走了过来,激动喊了句,“老板娘。”

他这么一喊,倒把青儿给吓到了。

敏敏嘴角带着微笑看向阿飞,“别来无恙。”

阿飞噙着泪点头,注意到她隆起的肚子,不觉得一愣,随后笑了起来,“恭喜老板娘了。”

敏敏望了下自己的肚子,笑而不答。随后站了起来,道:“阿飞,这次前来,是想把这酒店完全交给你。”

阿飞怔了怔,连忙跪下道:“老板娘,阿飞说过,这个酒店永远是你的,你什么时候回来,就归还。”

“那我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所以就收下这个酒店吧。而且我都十年没打理,酒店的壮大,都是你的功劳。与我无关。”

“可是老板娘…”

“好了,你就放心收下吧。”敏敏也不多说什么,小心翼翼站了起来。青儿连忙扶住她。

敏敏突然凑过脸,附上青儿的耳朵,“青儿觉得阿飞怎样?”

青儿一听,窘迫撇过头,“夫人您说些什么。”

敏敏呵呵大笑,“阿飞,要是哪天我身边这丫头不能再照顾我了,我把她赐给你,让她好好照顾你。”

“夫人。”青儿窘红的脸已经完全变成了青色。然而敏敏脸上的不正经,又让她看不出所以然。

阿飞脸也煞白,“老板娘,看你说的…”

敏敏耸肩,对着青儿说道,“走吧。”

“是。”青儿小步跟了上去。

敏敏回到苻坚那时,已经是傍晚时刻。苻坚老早在房间等她,她一到来,苻坚就凑过来,把她抱了起来。

她根本就没想到如此“隆重”的接风礼。吓得“啊啊”叫。

苻坚紧紧抱着她,聆听她的肚子,“乖乖,想死我了。”

“你就想肚子的孩子啊,哎!”她叹息,一阵委屈。然而苻坚却哈哈大笑,把她又抱了抱,“如果不是你的,就不想了。”

敏敏推了推他,示意把她放下来,苻坚会意放了她。

着地后,敏敏道:“大王,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她想在豫州她也是呆不了多长时间吧。

苻坚道:“派梁成去攻打东晋的洛涧,现在正等着消息。”

敏敏点头,略有些失望,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漫漫无边的等待吗?东晋,想到这个词,心中就隐隐作痛,想要去忘记的事,想要忘记的人,仅仅只要一词,心就溃不成军了。望向苻坚,他正凝视着她,眼神中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一直在凝视她。

她咬了咬唇,轻叹。事已成定局,何必庸人自扰?眼前这个男人…她再去凝望起他,此时的苻坚,不再给她机会,紧紧抱住她,“女人,我允许你心里有别人。”

她讶然怔忪在他的怀抱里,只听见头顶响起,“当年爱你时,却爱不对时间,如今爱你时,却不再计较是对不对时间。”

她为之一振,抬手抚上他的脸。苻坚却微笑,“在我之前,你总是会遇到心尖上的人,我终于明白,我总会在错误的时候无可自拔。何必要在一起?”

苻坚顿了顿,独自嗤笑起来:“何必在一起,让我因为害怕失去你,没了勇气独自一人过活?”

她轻轻闭上眼,不想去感受他的痛楚。她害怕自己会哭泣,无法承受的痛苦。

“何必在一起,明明知道你爱的不是我。”苻坚更加紧紧抱住了她,“女人,可是我放不下你,原谅我的自私吧。”

早在三年前,她就没想过,再能回到谢玄的身边。她安慰抱住苻坚,这个男人啊!她该拿他怎么办啊?!

一个月后,快报传来,攻陷洛涧失败,大将梁成被北府军当场杀死,秦军损失五万,而北府军却只派了五千人。这一消息让苻坚郁结不已。有时嘴里碎念,“那该死的刘牢之!”

率领五千北府军的就是刘牢之。

敏敏只能安静听着苻坚的唠叨,就那样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听,而后递给他一杯茶,再坐回一直安静着。

她很想告诉他,不要再打了。可是无济于事,苻坚眼神那样坚定。要是她阻挠,他肯定会多想的。也罢,他们男人的世界,有些是女人无法跨越的。

正如她曾经问过谢玄的。倘若有一天,她与国家,让他选择,他会选什么?谢玄给她的答案是:你是懂我的。

她是懂他,所以很自觉放弃了他。与其让他告诉她,他要的是国家,还不如自觉离开,让彼此留下美好的回忆。

也许是太有自知之明,也不是一件好事,反而让自己作茧自缚了。

节节失败的消息传来。让苻坚烦躁不安,本来“压制东西,直取中州”的战略算是完美,如今全打乱了。连续被东晋斩杀十名大将。连一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梁成也被斩杀了。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直到一天半夜跑到水边泡上一个半时辰去消火。狼狈地回来,一脸的阴霾。敏敏从来都是挺着大肚子,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毛巾等着他,安安静静地。

苻坚发丝低垂,上面滴着水滴忧郁地站在她面前。有些自嘲地抬起头,“见笑了。”

敏敏一句话也不说,有些心疼为这男人擦去头上的水,有一下没一下揉着他的发。苻坚一直低着头,任凭她去。

“大王,我们回去,好好过日子吧。您不犯大晋,大晋也不会犯大秦的,和睦相处可好?”她实在有些不忍起来,终于把积压多日的心思说出来。

然而苻坚并没回答,只是有些颓废地把头抵在她的肩上,疲惫道:“我是个要强的人。”

因为要强所以绝对不服输。敏敏明白他言外的意思,拍了拍苻坚的头,“有时要强也不是一件好事。”她望向那夜月色当空,煞是明朗。苻坚一直是个骄傲却脆弱的人,也许输了,反而是对他的解脱吧。

那么,请一切悲剧,蜂拥而至吧。

洛涧攻陷失败,秦军都退回了豫州。晋军乘胜追击,步步逼近眼看到了淝水,要是晋军渡河过来,那么就不堪设想了。苻坚派张蚝强度淝水,绝对不允许晋军再逼近。张蚝领着重兵与谢石的大军打了起来。由于人力多,胜利了。本想乘胜追击,可是谢玄也跟着赶来,带领一大批晋军反击。张蚝见此,又退回了淝水右岸。

结果,谢玄带领的晋军开始隔着淝水与秦军大军对峙着。

在燃眉之急,苻坚反而平静了很多,邀着敏敏去了寿阳城头,向淝水对岸眺望。对岸是八公山,谢玄就在那布阵扎营。

敏敏望去,笑了。谢玄“远在天边”。与她有着一条河的距离,然而那是一条无法逾越的沟壑。

“想他吗?”苻坚风轻云淡道。

她愣了一愣,“有些吧。”

苻坚眺望而去,“以前我一直无视那个男人。这是我第一次正眼去看他所带的兵,就是他带的兵,屡屡让我大秦强军失败,丧失了志气;就是他带的兵,让我明白,好多事情我都想错了。”

“大王…”她竟然无言。

“敏敏。”

“嗯?”

“要是我失败了,怎么办?”

“失败乃成功之母。大王。”她淡定回答。

苻坚望了望对岸,再望回她的肚子,“敏敏,这世界有着太多这样那样的限制与隐秘的禁忌,又有太多难以预测的变故和身不由己的离离合合。我们之间,也许也抵不过命运变数吧。”

她一怔,低垂着眼,她来到这个地方,也许是命运给她的一个变数吧。让她参透所有的争取和努力,都抵不过命运开的一个玩笑。老天在云端只眨了一眨眼,所有的结局,就都已经完全改变。

他们的结局,一直跟着历史轨道走,而她的插足,会不会有些变化?

当初不该

与晋军僵持一直维持到将近半个来月。苻坚有些不耐烦了。一来自己的京师无主,再拖延对自己大大不宜;二来,他们是主攻,这样消耗的话,不仅磨灭了自家的斗气,粮食殆尽也是个问题。三来,要是主动渡河,那么在水上的防御力大大降落,晋军几个箭都是致命的。不得不说,这谢玄真是头脑灵光,懂得消磨秦军时机,等待晋军机遇。

在他开始烦躁不已之时,朱序有事禀报。说起这朱序,就是当年秦军攻打襄阳,坚守襄阳城近一年的襄阳太守。苻坚见他为人忠厚,就纳贤重用,当了个官。任职就在豫州不远。此次前来,也不知卖了什么药。苻坚不想应付,直接唤人赶走。

偏偏那时敏敏路过回房,见到了那人。朱序一见到敏敏就吃惊指着她叫她谢夫人。

一时,她心中五味俱全,怏怏然笑着招呼,“你认错人了。”

朱序肯定摇头,“当年轰动一时的唯一女官下嫁给还未有官爵的谢将军人人得知,就是化成灰也认得。”

敏敏沉默,当年?那一年,都将近十年了。十年之后,很多事情都改变了,早已物是人非事事休。她无奈叹口气,随意笑笑应付。

朱序似乎也明白其中的缘由,“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敏敏应承,跟着他去了个隐蔽的地方。

一到,朱序轻叹,“夫人,不管现在你的处境是什么,你得明白一件事,你是大晋人啊。我们得帮助大晋啊。”

追根到底,她还不算是大晋吧。她该算是前燕之人。不过怎么算来,苻坚都是她的敌人。

“你有何用意?”

“夫人,我们只要渡过淝水就能见到谢将军了。我们该里应外合,把前秦这些野人赶出我们大晋。”

她有些好奇地问:“你不是在大秦为官吗?怎么身在曹营心在汉?”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朱序垂头叹息,而后又振作起来,“可是现在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得把握。”

她轻笑了,她可没他那么爱国。她不过是随波逐流的漂流瓶,漂到哪算哪,管那么多?以前她肯定会为了谢玄做的,如今即使她欠谢玄的,也做不到去背叛苻坚而成全谢玄。

“夫人。”见敏敏那般心不在焉,朱序有些着急了。

“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爱怎么弄就怎么弄,只是…我不会参合的。”

朱序听这么一说,更着急了,“夫人,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您怎么不为谢将军考虑下?”

一日夫妻百日恩?想到此话,她心狠狠痛了一下,自嘲笑道:“我还有何百日恩?”她抚摸起自己的肚子。

朱序沉默,低沉道:“秦王是抢了夫人您,这根本就不是恩情,是侮辱。”

“他没有强我,而是我作践自己酿成的结果。”

她总喜欢自作聪明,结果让自己牵绊一生。

“夫人,您这样,谢将军情何以堪?”

“他现在定是找到一个很爱很爱他的女子,过着幸福的生活吧。”想起西域宴会他身边的梅儿,她轻叹。当初要是她能成全,谢玄也不会痛苦。曾经她就被人奉为“最不值得爱”的妖精。不懂得关心人,只想让男人关心。那时她很想反驳,她美丽动人,爱她的男人自动给她好处是自愿的,无关她也要同样付出。如今看来,她没有了绝世容貌,也依旧不肯去付出。男人给她十分,她才愿意挤出一分。怪她太自私?不然,她也想做个明媚的女人,全心全意去爱一个人。

朱序听敏敏如此说谢将军。不禁摇头叹息,“夫人您太小看谢将军的情谊了。谢将军丧偶后,皇上有意赐婚,但倔强的谢将军抗旨不从。您可知,抗旨罪名多大?您可知谢将军的理由是何?”

她木讷不语。

“谢将军在大殿高亢抗旨道:曾经在娶亡妻那刻,对天发誓,一生一世,只娶一个。一生一世,只爱一人。恕不从命。”

她怔了怔,不再说话,不再言语,甚至连呼吸也不再有。她又自作聪明一回了。她又一次辜负了情深意重的那个男人。

果然是人人皆知的“最不值得爱”的妖精。无可厚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