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霜影不是随意找的借口,说了要去巴厘岛的孟胜祎,真的是昨天晚上,突然约她今天一起出来,喝咖啡。

但是,坐在购物中心外广场的咖啡店里,梁霜影点了杯柠檬茶,而约她的人似乎是迷路了。半个小时前,孟胜祎就说着,只差一个手扶梯的距离,这会儿又打电话来,非常生气的说,这么难找,什么狗屎咖啡店!

梁霜影冷静的回了句,“只有猫屎咖啡,没有狗屎咖啡。”

孟胜祎找到这间「狗屎」咖啡店的时候,她已经快用餐盘里的纸,折出一个动物园了。

天寒地冻,孟胜祎穿着包臀呢短裙,和高筒靴之间隔着白花花的皮肤,进来就说要到室外坐着。看了一眼她颓废的神情,那眼线都是歪的,梁霜影默默穿上了外套。

她的鞋跟不高,敲着地又特别响,拖来两张干净的椅子,坐下,翘起腿,从近似皮草的外套里掏出一盒烟,对梁霜影说,“我会抽烟。”

没回应,孟胜祎又问,“所以你介意吗?”

原来是出来抽烟的,还很有公德心。可梁霜影想问的是,“你怎么了?”

她没回答,低头点了烟,一口接一口,没有什么美感,发泄似的,吸气的时候脸颊凹陷很多,吐出来的烟很少,都进了肺里。

直到,环绕着购物中心跑的观光小火车,嚣张地唱着童谣,从眼前开过两轮了。

终于,孟胜祎说,“我爸妈要离婚了。”

梁霜影以为自己听见了她的哽咽,她又忽然笑了声,“现在他们连架都不吵了……”

好一会儿,孟胜祎都拧着头不看她,一根烟抽完,掐了,又点一根,说着,“不要相信男人的话,都是屁话。”

“他们说爱你的时候,是真的爱你,但是不爱了,也是真的不爱了。”可是,大部分男人会因为愧疚,而不告诉你。

这一番看破红尘的话,从她嘴里听到,有点别扭,就像她超龄的成熟打扮,又不那么矫情。

这个时候,收到了他的信息:「发个地址。」

梁霜影愣了下,回道:「什么地址?」

他问:「你在哪儿。」

孟胜祎狡黠地挑了挑眉,“就是他吧?”

她接着识破,“上次让我跟你妈那儿打掩护的……”

梁霜影默认了。

“谈吧谈吧,多好啊,我也想找个人谈……”孟胜祎好奇的问道,“你们怎么认识的?”

梁霜影扯开说,“刚才不是还说男人不靠谱?我以为你一辈子都不想谈恋爱结婚了。”

她俩眼睛睁圆,正经的说,“谈恋爱和结婚是两码事儿。”

“减肥,今晚吃沙拉。”孟胜祎这么说着,屏息收腹,摸了摸自己的腰围,不满而困惑的盯着她,你怎么这么瘦?每天不吃饭?

梁霜影实话说,“你思维跳得太快,我没跟上。”

“我认真的,过年胖十斤,我新买一条裙子还没穿呢!”

梁霜影回想了下,说她的三餐基本都有,不怎么按时吃,晚上不太冷的话,会绑负重出门跑步,回家压腿拉筋,每周起码两节舞蹈课,课下自己复习,算是运动了。

孟胜祎有些怔愣,指间的烟灰都掉了一大截,听着就腰酸背痛,“晚上我去Hupop蹦迪消耗能量,哦,凌晨两点之前,要是我没有给你发信息,你一定要给我打个电话,让我回家。”

那么长的一句话,好像可以理解成——我就剩你了。

梁霜影知道,她们熟识的时间并不长,不可能有那么深的羁绊,大概是无人可托付了。她越来越觉得,过日子,就是所有人都在努力的粉饰太平。

-

冬逝之后,七月盛夏,好像刚刚听见蝉鸣,就被落下的树叶带走。四季每年都是相似的,一岁一荣枯,唯有人事变化万千,比如,孟胜祎的爸爸,给她找了位‘新阿姨’,初次交锋,电光火石,段位太低,斗不过人,放弃抵抗。

再比如,去年里,温冬逸每隔一两周,就会来这儿一趟,梁霜影以各种理由出门,有时候撞上舞蹈课,得向老师请假,一次两次还行,三次四次她自己都觉得过分,因此,舞团老师心里对她的评价是一落千丈。

今年他们第一次见面,也是正月初九。

那辆车就停在小区正门外,大摇大摆。梁霜影一上车就让他快点开走,怕被熟人撞见,可不能小瞧社区大妈的八卦嗅觉。

温冬逸扶着方向盘,不着急踩油门,侧过身看着她,“来,先说两句好听的。”

“为什么?”

“拜年啊。”他一脸理所当然。

她很不耐烦,“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小姑娘朝他伸出两只手,玩笑着敷衍,没曾想,他真就拿出一份红包,放在她手掌上。

梁霜影怔怔地收下,再用手托着红包掂了掂,随之开怀笑起来。

温冬逸既不解,又笑着,“有这么高兴吗小财迷?”

她笑的是,“别人都是红包,你这是砖头吧……”

“砖头还不好?”

他们一路聊到了综合体商场,距离晚饭,时间尚早,直接坐电梯上了影城,选了一部快下档的《一代宗师》,要应景,买了一桶爆米花。

不是都说,黑灯瞎火,碰碰小手。

电影是好的,很抓人,诗意写武侠,孤独感更甚。但是因为温冬逸半道出了影厅接电话,间接影响了她的兴致,结果看完了,只记住了那一句——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

梁霜影随着散场的人群,走出昏暗的影厅,找到那个背对着她讲电话的男人,高挑的身形,宽平的肩,驼色的长大衣,遮到了膝盖下。

“……你们现在真是糟糕到我已经没火气了,报不上来具体数字就不要报了,费这劲干什么,明儿一人一封红包,年后都不用来了。”

他挂了电话,转过身来,就看见了她,抱着一只空的爆米花桶,特别单调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就特别合适,像杯捂不热的冰水。

温冬逸表情来不及转换的顿了下,然后恢复平常,“火锅?”

她淡笑着点点头。

火锅店门前挂着两只大灯笼,木头和红纸的搭配,格外喜庆。他们眼前一张四方方的桌子,旁边有个戏台子,台上木雕的藻井经不起细瞧,大概就是个装饰。

桌上摆满了菜,荤素搭配,围着一口大锅,鸳鸯色,很快就滚了汤,蒸汽从锅里一股股地腾起。

温冬逸对她招招手,示意她转移到他身边的位置,她坐下,才说,“烟都往那儿跑。”

开涮之前,梁霜影三两下扎起头发,又把袖子一掳,露出两截雪白纤细的小臂,夹起一筷子血色的肉片。

可能是灯光的原因,温冬逸的那张脸,苍白而俊朗,眼底一层淡淡的青色。梁霜影装作不经意的瞄了几眼,“怎么你放假玩得很开心?”看着就是没睡好的样子。

“当老板的哪里谈得上放假。”他更快的烫熟了一勺羊肉,用胳膊挡开她的手,都倒进了她的碗里。

“下周三、五、六,还有下下周的三五六,你都别来找我,我要练舞的,开学就要统考了。”

这么着,温冬逸显然不太理解,她又说,“我是舞蹈类艺术生,要经过省里的统考,省考过了有合格证,然后才能参加院校的考试。”

他了然的扬了扬下巴,“好好考,实在考不上跟我说一声。”

“然后呢?”

“然后我可以安慰你几句。”

她假笑着比了个大拇指,“给你点赞。”

梁霜影喜欢辣的,几乎不怎么碰白汤,嘴唇吃得艳红,她皮肤又白,怪好看的。他抬手,将她脸颊的发丝别到耳后,这般亲密的举动,她该吃吃着,习惯了似的。

她吹着一根青菜,眼睛瞅着他问,“你晚上几点走?”

温冬逸作势的皱眉,“终于跟我呆腻了?”

梁霜影抿了抿嘴,“我是想说,如果你时间没那么赶,陪我逛逛商场,我朋友后天生日,想给她买个礼物。”

她低下眼睛,不想瞧他的嘀咕着,还呆腻呢,一年见了几次面?也就比牛郎织女强点儿。

温冬逸苦笑,“又叫我别来,又嫌我跑得不够勤快,你倒是给个准话?”

梁霜影将这根青菜咽下,还要沉思了一会儿,才说,“等我考完你再来。”

“好。”他拖着长音说,语气那么纵容,仿佛把她捧着,疼着,她说什么都可以。

她不记得在哪儿读过一句话,你永远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一个会先来。

所以,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她只想活在当下。

☆、C14

年味正浓,不是繁华地段,晚上仍然人潮如织。温冬逸折身坐进车内,即刻关了电台,将一杯咖啡放在排挡旁边。

刚刚电台主持人说的评书,声调跌宕起伏,骇人得很,反观那个一直坐在车里的小姑娘,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把吃火锅的账单,长长的一条,撕成了好几张,折纸玩儿。温冬逸问她,“怎么没事儿就折这些?”

“喜欢。”她头也不抬的回答。

梁霜影每折完一件小东西,就扔在仪表台上,从来没带走。纸没了,又瞄上咖啡杯的隔热杯套里,夹着的一张单据。她把单据抽出来,温冬逸余光瞥见此景,欲言又止。

她稍稍一愣,背面有一串电话号码,或许扇一扇,还能扇出一阵香水味。

这招蜂引蝶的本事儿,不容小觑。

梁霜影把纸对折,用劲的一压,“你今年命犯烂桃花。”

温冬逸说,“不许这么埋汰自己。”

她要气死了,论耍嘴皮子没他厉害。

温冬逸从容不迫的把车开进单行小道,七拐八绕,导航都不用开,像个老医生摸清了病人的经脉。梁霜影怀疑他早就知道有这条路,今晚陪她逛了那么久,恐怕真要赶时间了。

车在离小区大门几步路的距离停稳,前灯打出了一片白绒绒的飞尘。

梁霜影解了安全带,突然说,我送你去机场吧,然后我打车回来。她想和他多呆一会儿。

“先谢谢您,好意我心领了。”他这么说着的时候,已经身子一侧,从后座把她的外套抓来,递到她面前。

梁霜影接过来,穿上,也没下车,坐了会儿说,“要不然,下周你还是来吧。”

他一下笑了出来。让别来是她,要来亦是,六月的天说变就变,真是可爱。

她神情漠然,语气不善,“很好笑?”

温冬逸这就忍住了笑,从眉梢眼角还是找得出笑意,那表情,看着想和他谈恋爱。

“你以后肯定是妻管严。”她说。

他的眼神沉了下去,目光缓缓垂下,再投向前方,脸色比她的名字还冷些。

梁霜影不是故意要将道别的气氛弄得这么僵,只是觉得……

真好。

她屏了息往前倾去,热的、软的嘴唇,碰了碰他的脸庞。稍纵即逝的声音不能再轻,但是离耳朵太近,烟酒茶糖,不及她的引诱。

梁霜影想逃下车,门没开,就被他生生拽住。

攥在手里一把细骨头,稍稍用力就能捏碎似的,温冬逸再将人往回一带,迫使她面对自己,看到她的眼睛红了。

他心头一凛的微愣,放开了她,她低头下了车,背影越离越远。温冬逸的视线停在仪表台上,又有她的‘喜欢’遗落在那儿。他懂得,刚刚那一瞬间她的感情,可是,说不出个具体。

梁霜影却能简简单单的概括,因为太嫉妒了。

不是养尊处优的公主,没有要跟父母拼个你死我活的叛逆期,对任何人都不曾存有怨言,这样的自己,只因想到未来会有个女人,占据他的生活之中,得到他所有的关心,就变得狭隘起来。

感谢温冬逸,让她生平第一次尝到这样的滋味。

-

夜里十点半,京川落地,驶上高架桥,一整片的灯光,仿佛金色的流沙。他的手机屏幕亮起来,这个时间,出现这个名字,肯定不是嘘寒问暖来的。

温冬逸犹豫了片刻,还是接了。

声音那头是他的母亲万靖桐女士,连招呼都省去,直接问着他,“你在哪儿?”

“公司。”他面不红心不跳的回答。

“回家一趟。”她说完这句就挂了。

温冬逸轻叹一声,从会下蛊的小巫女那里走一遭,居然连万女士都变得和蔼可亲了。

离开璀璨的车流,高架下来,调了个头,开往西三环的内城别墅区。虽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他只有逢年过节回到父母的家中,说是井水不犯河水,有点太绝情,却想不到更贴切的形容。

刘妈给他开的门,问他晚饭吃过了没,拍了拍他肩上的落尘,想起炖了汤硬要给他盛一碗,这是家里的保姆,从他记事儿起就在,对他是无微不至。温冬逸少不更事那会儿,一度怀疑自己会不会,是他父亲壮年气盛的时候,造下的孽。

后来想想,若他不是万靖桐的儿子,按她的性子,早该将他摁到咽气。

称得上富丽堂皇的客厅,与温大老板平日面对媒体的儒商形象,大相径庭,而万靖桐翘着腿坐在那儿端着,却相得益彰。

瞥见高俊的男人走近,万靖桐将平板电脑往玻璃茶几上一丢,哐的一声,他都替那平板疼,跟不是花钱买的一样。

“自己看!”她眉宇间的戾气倒是少见。

温冬逸不慌不忙的扔下车钥匙,在她对面坐下。

一份文件照得歪歪扭扭,仓促感不言而喻,显然渠道不怎么光明,内容是温省嘉的私人信托基金,受益人写着两个他不认识的名字。温冬逸皱着眉说,“你查这个……没有被他知道?”

万靖桐冷笑道,“他既然做得出,还怕我知道?”

温冬逸放下平板,并不是很在意,却装腔作势的附和,“真是可恨呢。”

“别跟这儿看戏,我要是被人踩倒了,你这个温少爷面上有光吗?”

他没吭声,自顾着摸了盒烟出来,找着打火机,对面飘来一张支票,正正好降落在他眼前。温冬逸唇上粘着烟,声音模糊,“压岁钱?”

万靖桐挑眉说,您钱多的用得着我给?

她是想用这笔钱,叫那个女人带着她的儿子,一起滚蛋。「那个女人」是温省嘉的外室,「她的儿子」自然是没法落户姓温的私生子。

“这里头……”温冬逸点了点平板,又捏起那张支票,遗憾的说,“可不止这个数。”

“她要是答应,这张支票随时兑现。她要是不答应,一个子都别想拿走!”

万靖桐既然这么胸有成竹,稳操胜券的,何必知会他,除非是……

“……现在我谁都不相信了。”果然,她这般说着。

他立刻摆出诚恳且无奈的态度,“饶了我吧,最近公司正忙呢。”

万靖桐听笑了,“京城南边儿两头跑,倒真是挺忙的,也不晓得是哪位红粉佳人,能替你分担?”

温冬逸神情一顿,分外认真起来,“您要这样可就没意思了。”

“我托人查温省嘉的时候,顺道儿给带回来的消息,我是没空搭理你那档子事儿,想怎么玩是你的自由,反正……”万靖桐正说着,他就全然不顾的起身,作势要走。这样的举动,惹到了她,“给我等一下,你什么意思!”

温冬逸眼神至寒,耸肩,“话都让你说完了。”

她诧异,发脾气了?

要说这之前,万靖桐确实不好奇,他身边的女人两天一换,跟摆件似的,她都懒得一一摸底,然而,“我是不是低估了你的那个小相好?”听说还是个正在念书的学生,简直出了奇。

话里带着浓厚的疑惑,也有威胁之意。温冬逸身形一顿,回头过来,弯腰抹走了支票,假模假样的恭顺,“过几天我就帮您把事儿办了。”

他微笑着说话,眼里没一点儿温度,说完人就走了。

那关门声儿,重得万靖桐眼一闭。

不愧是父子俩,一天到晚的,往一个窑子里钻!她越想越来气,一下就将茶几上的杯杯盘盘挥到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祝,新年快乐!

☆、C15

之前,梁霜影想象过,宁愿每天被纪委扣分,也不要卸掉美甲,钻改制度的空子死活不剪短发的女生,房间里会是怎样的一番风景。

进来之后,一张无华的床,海军色的床单,地毯上结成团的耳机,乱七八糟的梳妆台,只穿过一次舍不得洗的衣服,垒成的小山丘。

孟胜祎歪头瞧着她说,怎么你好像一脸失望?

高三的学生,谈何人权,好不容易熬到寒假,作业题册比红包还要厚,牙签撑着眼皮刷完了题,正准备出去撒欢,开门就被学校这个歹毒的小人,一蒙棍敲倒——要提前开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