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榜那天,荀卿染早早就起了身,招呼宝珠进来,给了她些钱,让她出去打点探听消息,她想第一时间知道消息。

虽是在宅院里,也听的远近有铜锣声响起,这是报子来报喜了,必是左近有人家考中了。只是,怎么不见自家的喜报,荀卿染走到屋门口。

东屋的门开着,小吴姨娘倚在门框上,手里一包瓜子,磕的瓜子皮满地纷飞。她见了荀卿染,就冷笑起来。

“没那个命,就是急得眼里长出花来,也是中不了的。”

又是一片铜锣声,这次很近,应该就是自家门前。紧接着就听得前面一阵纷杂的脚步声,有人放起鞭炮来,宝珠远远跑来。

“姑娘,大喜了。外面报子来了,说二爷中了,还是第一名,叫…叫解元。”

荀卿染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这时候才放到肚子里,禁不住为弟弟高兴起来。

“二爷现在在哪?”

“和老爷一起,在前面招待来报喜的人。”宝珠喘着气道。

麦芽过去拍了拍宝珠的肩膀,眼睛往小吴姨娘那扫了一扫。

“二爷是文曲星下凡,这是天命注定的,白白气死那起子小人才好。宝珠,你在前面,得了赏钱没有。”

宝珠见麦芽对她眨了眨眼,忙说:“当然有赏钱。几个报子都是封了五十两一封银子。老爷说了,家里上下都有赏钱。去的早的,赏的更多。我去的早,得了一块银子,麦芽姐姐你看,有没有二两。这还不算多,方才大姑娘院里的李嬷嬷,她力气大,挤到我前面,得了一块,足有五两重。”

麦芽和宝珠一唱一和,小吴姨娘有些不淡定了,更不淡定的是那些伺候的人。这些人等不得小吴姨娘发话,草花和月桂带头,一会都呼呼啦啦地出了院子,奔前院去了。

荀家一片喜气洋洋,前面接待一波波族里的族外的贺客,后院方氏得了荀大老爷的吩咐,只得强装笑脸,打发赏钱。

荀大老爷最近因为族学先生并学政的推介,才对小儿子重视起来。在他眼中君晖平时都只是平庸,因此只盼着能考中个举人就不错了。现在他是喜出望外,看着小儿子是越看越顺眼。荀大老爷读书、做官,也是有历练的人,这时为儿子的前途考虑起来,就将身边心腹的管事长随给了荀君晖两个。这两个人都曾跟着荀大老爷在任上经过,官场、人情、世故等都是熟烂于心,荀君晖从此更添了臂助。

荀大老爷年轻时参加乡试,虽也是一次考过,但不曾考得第一名,心中颇有些遗憾。如今小儿子替他圆梦,他很是引以为傲,说着要宴客三天,遍请亲朋好友来喝酒庆贺。方氏在旁边几乎气歪了鼻子,却不好说什么。还是荀君晖开口,说是方氏寿辰要到了,不宜在这个时候再请客。况且他年纪小,这次属于幸进,不宜大肆铺张,以后还要刻苦攻读上进。荀大老爷很是欣慰,觉得儿子又能干又孝顺,便听从了荀君晖的话,只请族学的先生,几位族老并二老爷一家来喝了一日的酒。

看着庶子翅膀渐硬,方氏心中不舒服,又闹起了心口疼的毛病。但是荀君晖的懂事知礼,让她想挑刺也挑不出来。荀大老爷宴客,为了弥补上次丢了的脸面,方氏反而要精心备办,最后倒也皆大欢喜。

荀卿染在内院,外面的细情并不清楚,但也觉察出细微的变化。她身边的笑脸多了,耳边奉承的话也多了。红绡不再动不动就请假回家,春桃更加乖顺的不得了,活计唯恐做的不够让荀卿染满意,对桔梗和麦芽也巴结起来。桔梗、麦芽,连小丫头宝珠都说,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在府里办事,都比过去顺多了。

当然荀卿染遇到的也不都是逢迎,比如小吴姨娘和荀淑芳的酸话,荀淑兰看仇人一样的目光,还有方氏隐蔽的小刁难。荀卿染心内波澜不惊,世情如此,千百年来,不曾变过。

这天,荀君晖跟荀大老爷从城里拜客回来,就来找荀卿染说话。

“和姐姐说件喜事,”荀君晖从袖内取出几张银票来,“姐姐在绣庄寄卖的两幅绣屏,都被一个人买去了。大的那副给了五百两,小的三百两。”

荀卿染接过银票,也很欢喜。“不知是谁家,这样大的手笔。”

“我问过了,掌柜的说是过路的客人,用银票付帐,并没留下姓名。听口音,不是颍川附近的人。”

荀君晖脸色有些黯淡。荀卿染不过随口一问,也没放在心上。她绣的东西,自然知道价值。不过也是遇到了识货的,拿去配幅好框子,送礼或者自用,千两银子也是值得的。

荀卿染想着弟弟在外面,会有很多花销,从方氏那拿,肯定非常不容易,便要把银票给弟弟。

荀君晖并不接,“姐姐,我这次中了解元,老爷那边安排,除了内院的供给,我若有花销,可以从外院管事那直接支取。我已经和桔梗说了,姐姐这边要用钱,尽管和我说。这些银票,姐姐都留起来吧,留着…留着给姐姐自己,嗯,置办嫁妆。”

嫁妆!荀君晖才十三岁,竟想到了这一点。荀卿染不知道该为弟弟的早熟伤心,还是为弟弟的贴心高兴。

“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嫁妆不嫁妆的,倒会操心!”荀卿染嗔了一句,又道:“你现在用不上,我就收起来,以后要进京赶考,还有娶媳妇,也是大开销,总有用的到的时候。”

荀君晖一句嫁妆,引来一句娶媳妇。他毕竟年纪还小,就有些羞了,荀卿染反被逗笑了。

十三岁的解元,就是文曲星辈出的荀家,也是屈指可数。荀君晖这些天听到的夸奖、奉承几乎让他耳朵听出茧子来。荀卿染担心他从此骄傲起来,就告诫他要戒骄戒躁,不可因一时得意,在待人接物中失去平常心。荀君晖都恭敬地听了,只让荀卿染放心,他不是那样轻浮的人。

荀卿染打听得这些天弟弟的行事,别人也都说他谦逊懂礼,便放了心。姐弟俩正说着话,宝珠进来禀报。

“二爷的小厮在二门,急等着要二爷出去。说京城来人了,请二爷出去陪客。”

第三十三章 喜事盈门(二)

送了弟弟出去,荀卿染思量了一下,便将拿了一双裁好的鞋面,又带上花样册子,到方氏房里来。

方氏房中今天比往日都要热闹,金嬷嬷、常嬷嬷带着丫环们在地下伺候,荀淑芳和荀淑兰都榻旁的椅子上坐着,地中央矮凳上坐着三个媳妇子,每个身前都有一个矮几,放着茶水并瓜果点心等物。

方氏坐在榻上,正满面笑容地和这几个媳妇说话。荀卿染认得其中一个,是荀家的家生子,嫁了金嬷嬷一个叫金荣的侄子,大家都叫她金荣家的。这两口子都在京城荀家大爷跟前伺候,颇有体面。另两个媳妇遍身绫罗,装饰打扮颇为不俗,说话也是一口京片子,伸出来的手白皙细嫩。荀卿染心中便猜到,这一定是京城安国公府和方氏娘家定远侯府的人,来给方氏送寿礼拜寿的。

荀卿染给方氏福了一福,“想给太太做双鞋,请太太挑个喜欢的花样。”

方氏看看了看,就让荀卿染将花样子放着,她慢慢选。

荀卿染一进来,三个媳妇都看到了,金荣家的先站起来,那两个媳妇见了荀卿染的打扮说话,也都站了起来。

“这是我家三姑娘。”方氏向三个媳妇子道。

三人都上前给荀卿染屈膝行礼。金荣家的就和荀卿染介绍,“奴才是金荣家的,在京里跟着大爷和大奶奶,姑娘想来还认识奴才的。这两位,这是安国公府二夫人的陪房孙大娘,这是侯府伺候侯爷和夫人的庆大娘。”

看方氏对那两个媳妇的态度,荀卿染知道两人都是有体面的,便给两人还了半礼,笑问两府的长辈们好,对金荣家的则只微微点头。

那两个媳妇将荀卿染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连声赞方氏好福气,荀家的女孩子各个品貌出众。

“日常跟着太太也在京里走动,不是说大话,上至公卿王侯,下至大小命官家的女孩,见了不知多少,没有几个比得上姑太太/姨太太家的。太太实在是会调/教人,让人羡煞…”

方氏自然说了几句谦逊的话,一时高兴起来,就让人去叫了荀淑芝来,又相见了一番。

荀卿染姐妹几个退到里屋,方氏又和几个媳妇聊起了家常。先说起荀家大奶奶,说是产婆奶娘都准备好了,只等着临盆,众人看了都觉得这一胎定是个男孙。又说到齐家,老太君身体还硬朗,大夫人、二夫人都给方氏带好…最后说道方家的当家奶奶。

“上次信中就说,侯爷夫人身体不适,现在可好些了?”方氏关切地问道。

庆大娘叹了口气,“请了无数个大夫,吃了不知多少的药,看着是好了些,不过还是懒懒的,一天中总有大半天是睡着的,饭食也懒得进,御医说,这个夏秋无妨,只看今冬…就能大好了。”

房内顿时无人说话,方氏沉默半晌,“我这个外甥媳妇,是万里挑一,最是要强的。年轻的人,养一养就好了。”

“可不是,侯爷夫人吉人天相,很快就好了也是有的。”

气氛这才好起来,几个人不约而同转了话题,又聊了一会别的事,方氏就安排人带几个人下去歇息。

荀卿染姐妹几个从里屋出来,方氏挑了花样递给荀卿染。荀淑兰坐到方氏跟前,小声询问,“大表嫂是什么病,这么听着,仿佛病了有一年多了。”

方氏摆摆手,给荀淑兰使了个眼色,荀淑兰就不再问。这时有人来回禀。

“齐家四爷和老爷说完了话,要来拜见太太。”

方才在里屋,荀卿染就听几个媳妇说,国公府的上的四爷也来给方氏拜寿。听说本来是没工夫来的,凑巧出来办差,路过颍川,府上的二老爷就差了他来,给荀大老爷请安,给方氏上寿。

方氏赶忙叫人请进来。荀淑芳和荀淑兰都齐齐露出期盼神色,荀卿染想了想,就问方氏,她是不是该回避。

方氏在几个女孩子脸上瞧了一眼,“嗯,那是你大姨母家的四公子,你们该叫表哥的。是自家人,现在见见也好,不用回避了。”

外面传来靴子响,还有金嬷嬷的说话声,一会工夫,金嬷嬷引着一人走了进来。这人身穿玄色暗纹金丝柳叶团花箭袖长袍,青面白底缎子朝靴,腰系同色玉纹腰带。荀卿染只觉得扑面而来一股肃杀之气,忙和姐妹几个都站了起来。

“攸哥儿,快起来。几年没见,如今已经是大人了。”那人进来就拜见方氏,方氏忙上前扶起来。

荀卿染记得人说过,齐家这一辈的年轻人,多为富贵安养,只有一个是武举出身,现做着御前侍卫,叫做齐攸,心里就猜一定是这个人了。

齐攸抬起头来,看样子有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材足比娇小的方氏高了两头。荀卿染先是暗赞好气魄,待瞧清了齐攸的长相,更是暗赞一声好眉眼。

齐攸眉毛不粗不细,却浓黑如墨,斜斜直飞入鬓中。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黑色瞳仁宛如墨玉,一眼望来,端的是英气逼人。荀卿染微微垂下眼帘,又忍不住再次抬起,这次瞧的更清楚了,这男子的眉心竟长了颗朱砂痣,小小的一颗艳若胭脂。这颗朱砂痣,若在寻常男子脸上,必定显得柔媚,但在齐攸脸上,只是将他身上的肃杀之气减弱了几分,直让人觉得这男子虽然危险,却还是难以挪开视线。

方氏又让荀卿染姐妹们一一和齐攸见过,这才两相坐下说话,先问老太君可好,又问他父母,最后又问了一番路上的寒温。荀卿染在旁边冷眼瞧着,方氏待齐攸热情亲切,不亚于对待郑元朔,但是腰却一直挺的直直的,不像与郑元朔那样随意。荀卿染又瞥了一眼齐攸,并不觉得奇怪。如果在路上遇到这样的人,荀卿染会忍不住多看两眼,但也只是多看两眼,对于这样全身上下写满生人勿进四个字的人,荀卿染可不想去亲近。

荀卿染低着头,眼角余光左右一扫。荀淑芳和荀淑兰两个身体都坐的笔直,眼光都在齐攸身上打转。就是最为害羞的荀淑芝,也忍不住在偷瞄齐攸。

颍川地方多出文人,荀淑芝只在内宅,平时没有机会外出,就是荀淑芳和荀淑芸,虽能跟着方氏外出,但是所见的也多是清秀书生,对于齐攸这样气质的男人,只怕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

荀卿染也感叹,荀家几个姑娘中,最守大家闺秀规矩的,只怕不是荀淑兰,而是荀淑芝。

“颍川这里,你没来过,也有几处风景可以看看。多住两天,你郑家两位表弟都在,陪着你一起四处逛逛。”

“这次出京,是奉了圣上的旨意,有要事在身。老太君和家父家母都十分惦念姨丈和姨母,特意吩咐回程时务必来探望,给姨丈请安,给姨妈拜寿。只是还要按期回去复命,并不敢多留。”

齐攸说只能住上一晚,就要回京,方氏知道他有差事在身,也不勉强。

“攸哥哥,我记得上次在京里,攸哥哥曾猎了头小鹿,养在流芳园内,不知现在还在吗?”荀淑兰趁着方氏说话的空档,开口问道。

“自然还在。”齐攸转头看了荀淑兰一眼答道。

方氏笑道,“攸哥儿,别笑话你四妹妹。她被我惯的,还像个小孩子似地,只记得玩耍。”

“我们东庄也有山林,人说里面也有狐狸、鹿,野鸡野兔,只是他们读书的人,拉不动弓。攸哥哥,不如你多留几天,猎几只来给妹妹们看看。”荀淑芳忽闪着大眼睛道。

齐攸眼神一闪,径自喝茶,并不答话。荀淑芳这才意识到话说的鲁莽,脸腾地就红了。

方氏不悦地扫了荀淑芳一眼,就有荀大老爷打发了荀君晖过来。

“二老爷去了城里,抄了官衙的邸报回来。说是圣上隆恩,老爷即日可以起复为官。老爷让我来请四哥过去说话。”

齐攸站起来,“吏部的官文下来有半个月了,本该早到了这里。只怕是前两天直隶暴雨,洪水冲毁了驿路,这才晚了。我出来时,家父交代,请姨丈姨母得了邸报,早些打点进京,家父也好帮忙筹划。”

这一连串的喜讯,让荀大老爷十分高兴,当天晚上就请了二老爷一家过来,一起吃顿家宴庆祝。荀大老爷、荀二老爷、君晖、郑家兄弟并齐攸在外面坐了一桌,方氏和林氏带着两房的姑娘另坐了一桌。

辛姨娘因有身孕,出来走了个过场就回去了。小吴姨娘照例是没有资格上桌的,不过她想着这样的喜事,有正室的恩典,她也能搭个坐,乐呵乐呵。不过,方氏似乎是忙忘了这件事。小吴姨娘跟着伺候了一会,就委委屈屈地出去了。自然也没人会注意她如何,只有荀淑芝心里不好受,脸上露了出来。

二太太林氏和两个女儿荀淑妍、荀淑娟都打扮的金碧辉煌,还提前把方氏的寿礼送来了。

“大嫂,这尊玉佛,是前朝宫里流出来的,我家老太太信佛,花了两千两银子买了来,后来给我做了嫁妆。我平时舍不得拿出来,想着只有大嫂配用这个,早就要送过来…祝大嫂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咱们妯娌几个,只有大嫂最和气大度,不愧是侯府的贵女。我瞧着,大爷是有出息的,四姑娘如今也出落的越发雍容贵气了,以后大嫂的福是享用不尽的,可别忘了拉扯一下你这些侄男侄女们…”

林氏一一指着送来的东西,陪笑奉承着方氏。方氏极为受用,嘴上还谦虚,说自家人,心意到了就行,不敢收这么重的礼。荀淑妍也上前伯娘长伯娘短,总算哄的方氏开怀大笑才罢。二房今年这份寿礼比往年厚了不知多少,为的是什么大家也是心知肚明的,方氏自然是得意非凡。

因为上次宴席的事情,荀淑兰和荀淑妍有些小龌龊。荀淑兰一开始就不怎么搭理荀淑妍,荀淑妍并不恼,只一味陪小心说好话,也多亏她马屁神功颇得家传,总算和荀淑兰言归于好。两人就甩开荀淑芳,自在一旁说悄悄话。荀淑芳不好发作,只在暗地里撇嘴。

“方才那个,就是安国公府,你齐家的表兄?”荀淑妍小声问荀淑兰。

“嗯,是我四表兄,如今做着御前的侍卫,听说很得皇上器重的,单独派他出来办差那。”荀淑兰骄傲地答。

“唉呦,皇家的差事阿,是什么差事,说来听听。”

这个却是荀淑兰也不知道的,“你也知道是皇家的事了,怎么能随便说。”

荀淑妍又打听起安国公家的事,荀淑兰知道的也不详细。只说安国公齐家,现有前安国公夫人老太君容氏在堂,两个儿子,长子降等袭爵受封奉恩将军,次子恩典为户部侍郎。下面共有六位公子,齐攸是二房的,排行第四。

“淑妍妹妹平日清高的很,怎么今天对齐家表哥这样关切?”荀淑芳忍不住含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