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轩在荀府东北角。

荀大奶奶陪着荀卿染穿廊过院,又穿过条窄窄的夹道。夹道口设了一道门,有个婆子打开门锁,让两人过去。夹道并不长,尽头是个小小的院落。院内只有两间正房,一间矮厦,屋前屋后光秃秃地。

“这便是翠竹轩。原来种着竹子,却长不好,后来就都砍了,这个地方就空置下来。”荀大奶奶道,“好在这里僻静,最适合休养。”

两人便往上房来。房内临窗一铺大炕,地上拢着三个炭盆,倒也算暖和。荀卿染用帕子掩了掩鼻子,这屋内似乎是刚烧的炕,还有些烟没有散尽,那炭盆一看也是刚拢起来的。不用问,方才荀大奶奶给彩鸾使眼色,便是让人先来这里收拾。而原本,这屋子,只怕是招待不得人的。荀大奶奶和方氏之间本来就有嫌隙,如今这般落井下石的做法,很符合荀大奶奶的为人。

“奴才给三姑奶奶请安。”常嬷嬷上前来给荀卿染见礼,“太太平时就跟奴才们说,几位姑奶奶中,三姑奶奶最是敦厚热心,太太正等着您那。”

常嬷嬷将荀卿染引到炕前。

方氏躺在炕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只露出头脸,闭着眼睛,眼窝深陷,两颊红红地,却没什么光泽。荀淑兰坐在旁边,一双眼睛肿的桃子一样,还在不停地抽泣,见了荀大奶奶和荀卿染,她也不知道招呼。

“给太太请安。”荀卿染上前福了一福。

方氏睁开眼,那双眼睛本来毫无神采,见了荀卿染,那眼睛突然变成刀子一样。

“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怎么不等我死了再来!”

骂人这么中气十足,看来方氏身体并没有妨碍。

“太太一直盼着姑奶奶来。”常嬷嬷赶紧上前陪笑,“太太是心里烦恼,口气不好,并不是冲着姑奶奶的。”

常嬷嬷说着,便上前扶方氏坐起来,又凑到方氏耳边,不知她说了什么。方氏再次开口,语气就比方才缓和了些。

“你是婆婆让你来看我的?你婆婆可吩咐了你什么?”方氏问道。

“是我担心太太和四妹妹,跟老太太说了才回来的。婆婆让我问老爷和太太好,请太太安心静养。”荀卿染道。

“婆婆再没说别的了?”

“没有。”

方氏闭了闭眼,大口喘着气,“那个贱人,心肠也太黑了。只怪我当初心软,不然大的小的一起送去见阉王,哪里会有今天,害得我们母女好惨,我不会放过你的。”方氏低声咒骂道。

荀卿染皱了皱眉,后退了两步。

常嬷嬷赶忙按住方氏,回头向荀卿染陪笑。

“三姑奶奶别见怪,太太遭了这个变故,有时候犯糊涂。”

“荀淑芳,你这个贱人,我饶不了你。”方氏嘴里咒骂着荀淑芳,眼睛却一直闭着,手脚不停地舞动。

“娘,娘,您清醒清醒,看看我,您可干万不要有事,别扔下我啊。”

荀淑兰看着方氏发疯的样子,大声哭了起来。

许是荀淑兰的哭声起了作用,方氏渐渐安静下来。再次睁开眼晴,这次却是看向荀大奶奶。

“把那个单子给大奶奶。”方氏吩咐常嬷嬷。

常嬷嬷迟疑了一下,从怀里拿出张单子递给荀大奶奶。

“这些东西都是被荀淑芳那小贱人骗去的,你马上拿这个单子去杨家,把东西都要回来,不要白白使宜了那贱人。跟她说,我不会放过她的。”方氏道。

荀大奶奶扫了一眼手中的单子,随即小心收在衣袖内。

“三姑奶奶,咱们回去吧,莫扰了太太静养。”荀大奶奶道。

荀卿染点头,两人迈步出来。

“大奶奶,三姑奶奶,奴才…”常嬷嬷就要上前来说话,却被荀卿染带来的人给拦了回去。

荀卿染走出了翠竹轩,还听得常嬷嬷在说什么看在骨肉的情份上。

等她和荀大奶奶带人出了夹道,那看守的婆子就锁了门。荀卿染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曾几何时,她们三个女孩也是这样被方氏关在颖川老宅的佛堂里。如今,情形是一样的,但是门里门外的人却换了位置。

荀大奶奶又请荀卿染到梧桐院来,小丫头端上来热茶和各色果品。

荀大奶奶踌躇了一会,将袖子里的单子拿出来又放回去,终是开口道:“三姑奶奶,太太让大姑奶奶办事,总共拿出去的东西,少说也值十万两。如今,这事情却是办砸了。按理说,大姑奶奶也该把钱退回来。就算不全退,总也该退个八九成回来。”

荀卿染一口茶含在嘴里,听了荀大奶奶的话,差点没喷出来。

方氏糊涂,荀大奶奶也跟着糊涂,难道是被钱迷花了眼睛吗。也是,当时荀大奶奶换拦住方氏,却拦了一箱子东西下来。

“这里有太太这些年积攒下的,多是荀家的东西…当初给三姑奶奶置办嫁妆,我就觉得薄了些,只是在太太跟前说不上话。如今这些东西要回来,少不了三姑奶奶那一份…”

荀卿染扫了荀大奶奶一眼,荀大奶奶没把握从荀淑芳那里要回东西,要拉着她一起去,看中的,是她身后齐家的势力吧?

“大奶奶,我劝你三思。当初捎信给你,你没有拦住太太,才有了今天的祸事。事到如今,与其在意钱财得失,莫如想想荀家的前程,这一门老小头上的脑袋…这件事,我虽不知就里,却还明白是宫里面将事情压了下来,老爷和大爷才能得以保全。宫里压下这事,是永晴公主求情,也是因为查无实据。大奶奶这个时候上杨家去讨要钱财,别人会怎么想?”荀卿染打断荀大奶奶的话。

“自然不会大张旗鼓的去。咱们只说走亲戚,去和大姑奶奶说了。她难道就不怕事情被揭出来?只要她把钱财吐出来,咱们大家都不声张,别人怎么会知道。”

“大奶奶还是禀告过老爷,和大爷商量再定吧。”荀卿染觉得头很疼。

齐攸和荀卿染并未在荀家吃饭,就回了齐府,到容氏和齐二夫人那里将荀家的事情禀明了。

齐攸说了荀大老爷被申斥,降等留用的事。容氏觉得这已经是十分宽大了。说到方氏和荀淑兰,荀卿染只说两人身体没有大碍,荀大老爷安排了房舍给两人静养。

容氏点点头,就不再多问。倒是齐二夫人,将荀卿染叫到祈年堂,细细询问了一番。

“…可说了是哪里出的岔子?”齐二夫人问道。

荀卿染想了想,方氏显然是把事情都归罪于荀淑芳了。然而荀淑芳真有这个本事吗?

“太太火气很大,一直骂个不停…听着像在骂杨大奶奶办事不力。”荀卿染斟酌着道。

“可还说了别的?”齐二夫人皱了皱眉。

荀卿染摇头。

齐二夫人呆了半晌,就打发荀卿染回了宁远居。

宁远居暖阁内,因烧着地龙,屋内温暖如春。荀卿染就脱了大衣裳,斜倚在引枕上闭目养神。忙碌了多半天,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真正静下心来思考。这一连串的事情,牵涉到内宫,她对贤妃娘娘一无所知,对内宫情形一无所知,不好枉做论断。但是,有些事情让她非常不安。

或者是说,荀淑芳让她非常不安。特意在她回门那一天,杨庭俊带着个管事媳妇向方氏讨要陪嫁丫头的卖身契。荀淑芳后来说,这是见面礼。荀大老爷得官,荀淑芳还说过另外一句话,也是关于礼物的。

荀卿染努力回想,对了,荀淑芳说的是还要送给她一份大礼,保管她怨气全消。对,就是这一句。

难道所谓的大礼就是这件事?那个时候,永晴公主可还没有看中荀淑兰和郑好儿做陪嫁女官。

荀卿染霍地坐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应对(二)

 难道那个时候,这个局就已经布下了。两个女孩被公主看中,并不是偶然,而是人为?荀淑芳和杨庭俊,一个闺阁女子,一个御前侍卫,如何能有这样的本事?

“你怎么了?”

“哦?”荀卿染一惊,才发现齐攸不知什么时候站到她跟前,正低头看着她。

“好好的,发什么呆?今天累到了?”齐攸说着,就坐到荀卿染的对面,看着荀卿染。

“不是累,是…”荀卿染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不些事情也该告诉齐攸。至于那些顾忌,跟眼前的危险相比,是不值一提的。

“到底怎么了,说话吞吞吐吐的?”

“…嗯,四哥哥,咱们是一家人对不对?”

齐攸斜了荀卿染一眼,似乎对荀卿染这话有些不满。

“你说呢?”齐攸反问。

“好儿妹妹和淑兰妹妹这件事,我觉得很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大姐姐原来在家时,和我们太太两个,看着还好。可自打大姐姐出嫁,成了杨大奶奶,我虽只见了她两次,却总觉得,她似乎因为什么事,恨极了我们太太…太太拿着杨大奶奶陪嫁丫头的卖身契,咱们回门那天,杨侍卫也去了。他派了个管事媳妇到后宅和太太请安,实际上是追讨了那几个丫头的身契。太太被气的半死。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杨家还打死了一个叫喜鹊的陪嫁丫头。那丫头有个毛病,爱听墙根,还爱传消息。”荀卿染边说,边打量齐攸的脸色。

齐攸没有计较她的语无伦次,反而很认真在听。

“…那次去给父亲道贺,见到了杨大奶奶。说到见面礼和大礼,她说话很奇怪,竟然说讨要卖身契是见面礼民,不值一提,后面还有大礼…后来,淑兰妹妹被选中跟去和亲,太太不愿意,竟然想到去求杨大奶奶和杨侍卫,婆婆也赞成。我怎么都想不明白,却不得不跟着去了杨家。杨大奶奶答应帮忙,那天就传来四妹妹病了,让家人接她出宫的消息。我当时还想,杨大奶奶真有本事,竟然办成了这件事。再后来,情况却急转直下,连好儿妹妹都被赶出宫来。这么多事,我总觉得里面有些联系,让人看不真切,却十分害怕。”

“你就想跟我说这些?说之前,还得问我咱们是不是一家人?”

当然要先问问,方氏和荀淑兰之间的事,怎么着也算得上是家丑,你要不拿我当一家人,我凭什么说给你听。荀卿染腹诽道,随即眨眨眼,难道齐攸没听出她话中透露的意思,难道是她想多了。

“杨大奶奶人很聪明,好胜心强,不管是什么,都想要姐妹里最好的那份…哦,这次去杨家,她身边的伺候的人我都不认得,陪嫁的几个丫头都不见了。”荀卿染故意装糊涂,答非所问。

齐攸也没深究,反而沉思了半晌,起身穿了大衣裳。

“我出去有事,若回来晚了,你自己先睡。”

宜年居内,容氏认真听完齐攸的话,就叫了丫头进来。那丫头出去一会工夫,就引了齐二夫人进来。

“荀家大姑娘的婚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在其中都做了什么?”

齐二夫人见容氏一脸肃穆,齐攸在旁脸色冷峻,她顿时心虚,难道真的是那面出了岔子?当时方氏说荀淑芳是聪明人,会拿捏丈夫,以后能派上用场。可现在看来,还不如将个笨的嫁过去。

“你要隐瞒到什么时候,难道看不出咱们家要大祸临头了吗?”容氏喝道。

齐二夫人腿一软,扑通跪在炕下,再不敢隐瞒,将事情说了出来。

“…老太太,那本是小事一桩,也是为了还娘娘欠的一个人情。”

“扶你母亲起来。”容氏让齐攸扶齐二夫人到旁边坐下,“原来祸根在这里,这件事,实在是行差了。”

“原想着不过是份人情,还上就罢了。那也是门好亲事,不过男人好色些,不是大毛病。就算她心窄,嫉恨原来在娘家的一些小事,也没有这样大的仇恨。况且,若真是她,娘娘那里,这次就不会这么好开脱。”

“这次如此,那么下次呢?人不是死物,人心最难测!”容氏道。

容氏挥挥手让齐二夫人退下,又将齐攸叫到跟前,祖孙俩计议了半晌。

“…派人给宫里送信,让娘娘有个防备。荀家那边,可再不能闹出什么乱子来。”容氏道。

齐攸答应着起身。

“染丫头是个聪慧的…”容氏道。

“也就老太太您这么说,依我看,她明明笨的很。”

“…”

齐攸出门,直到晚饭还没回来。荀卿染就到宜年居陪着容氏用了晚饭。齐婉丽也在容氏这留了饭。齐家几个女孩子,齐婉丽本就出色,现在更得了容氏的喜欢。就连齐二夫人那里,对周姨娘也多了些照顾。饭后,荀卿染又陪着容氏说了半晌的话,才回到宁远居来。

直到天近三更,齐攸还没回来。荀卿染就先上了床躺着,屋里只留了一只蜡烛燃着。她正支撑不住,朦胧入睡,感觉温热的身子钻进被窝,知道是齐攸回来了,就翻了个身,挨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