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敖脚步停住了。

“你出来许久了,意欲为何?”

其实方才她从他脚边爬起来蹑手蹑脚地出去时,他便已经醒了。许久不见她回来,又感到帐内闷热,便也出来了。

他环顾四周。

视线的尽头,荒野无垠,黑夜漫漫。

“莫非你想伺机逃走?孤提醒你,你一个人,还是打消这主意为好!”

粼粼水面就在她下巴齐平处轻轻荡漾着,阿玄感到自己整个人仿佛都要随了水波漂浮起来,微微的头晕目眩。知自己方才举止仓皇,恐再惹出他更多疑心,极力镇定道:“君上误会了,只是方才闷热难当,出来透一口气而已,不期扰到君上,恳请移步,好容我一个方便。”

庚敖盯着她那只一动不动的后脑勺。

直觉令他怀疑,她仿佛有事欺瞒于他。

这令他感到不悦,忽想逼她问个清楚,却碍于身份,这念头很快又打消了下去。

他压下心里涌出的怪异之感,哼了一声,转身而去。

脚步声踏草而去,终于彻底消失在了耳畔。

阿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岸边,空空荡荡,已经没有人了。

她涉水上岸,坐在石边,手里捏着那张片刻前从她脸上揭落而下的旧日面皮,止不住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她已数年没见过自己原本的那张脸了,更不愿别人见到,尤其是在此刻这样的状况之下。

她盯着手里的那张旧面。

月光之下,它薄若蝉翼,却柔韧异常,整张完整,没有半点的毁损,如她面容轮廓的第二层肌肤。

阿玄并不知道义父当年是如何为自己造出这样一张假面的。他从没教过她这神秘的巫术。他曾说过,这种能力半为天赐,即便得到巫灵认可,对于人来说,拥有它也不一定是件幸事,因作为代价,被授者须以终身牺牲于巫灵,否则必遭反噬。

阿玄出神了良久,将它展平,试着小心地贴回在面庞之上。

令她欣喜的事情发生了。这层假面碰触到她面庞肌肤,便如有了吸力,竟轻轻附了上去,只要不去揭它,贴合如同从前。

阿玄试了几回,均是如此,又惊又喜。心中对义父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她耽搁的有些久了,再不回去,恐要惹他不快。

……

幕帐门帘的缝隙里,隐隐透出烛火的光。

阿玄停住脚步,再次以双掌轻压两侧面庞,确定它完全服帖了,方长长呼吸了一口气,掀帘而入。

庚敖背对着门帘侧卧,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着了。

阿玄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正要熄灭烛火,看到他身体动了动,睁眼,转过头,看向自己。

虽然能够确定,那层假面贴合自己的脸,犹如再生肌肤,何况此刻烛火昏暗,绝不至于叫他能瞧出什么端倪,但见他两道目光投来,心里依然不可避免地忐忑,却不露痕迹地微微转脸,尽量隐没在烛火里,轻声道:“扰了君上安眠,为我之过。”

庚敖视线从她笼在暗影的面容上往下,停在自她外衣下露出一截的湿透了的裙裾上,单掌按地而起,穿上鞋履,掀帘便去了。

一阵风钻入,掠的烛火摇曳,帐内只剩她一人了。

阿玄一怔,心里并不确定他忽然出去,到底是余怒未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等了片刻,始终没见他回来,掀开帐门往外看了一眼,确定他一时应该不会回来了,忙借机换掉身上湿透了的衣裳。

他很迟才回来,径直灭了烛火便躺了下去。

阿玄依旧蜷在他的脚边,半睡半醒,直至天亮。

……

次日东方微白,一众起身继续上路,一路无话,深夜入了枼城馆。

随着国都愈近,沿途城池的规模也变得大了起来。

枼城人口达十万,是个不小的城池,但因了一贯实行的严格宵禁,整座城内黑漆漆的,街头只有夜巡士兵列队而过的身影。

舍馆的一间屋内,透出昏黄灯火。

茅公正在浴房里为庚敖搓捏着后背,消除白天赶路的疲乏。

庚敖闭目趴在榻上,身未着衣,后腰处只松松覆了一块浴巾,露在外的身躯修长而劲拔。此刻人虽安静俯卧,起伏的躯体线条却充满了呼之欲出般的力量。

路上虽多了阿玄,但君上沐浴这种事,仍由茅公亲自动手,他通穴位揉捏之法,一通下来,疲乏尽消。

平常这种时候,庚敖通常不会想什么,只要放松身体,排空脑袋便是了。

但此刻不知为何,亦或是许久没碰女人了,老寺人那双在他后背推捏挪移着的手,竟也让他慢慢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闭着眼睛,眼前浮现出昨夜宿于野地时无意撞见的惊鸿一瞥。

月光之下,她袒露在外的那片后背,竟好看的到了令他定睛的地步。

他感到有些惊讶、亦是微微的好奇。

没有想到,平日被衣裳裹住的那具身体下竟藏了一副玲珑皮肉。

他微微地走了神。

“君上……”

老寺人轻唤他翻身,未听他应,以为睡着了,便停手看了过去。

庚敖回过神,翻了个身。

老寺人瞥了眼他腰下,仿佛若有所悟,俯身到他耳畔低语:“君上,今夜可要舍人唤个女侍过来?”

庚敖依旧闭着双目。

“不必了。”他嘴唇微翕,淡淡地应了一声。

老寺人略一踌躇,又道:“或者,老奴唤阿玄来伺候?”

……

阿玄一手举着烛台,俯身对着屋里那面打磨的晶亮的铜镜,凑上去察看自己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小的地方。

从昨晚的意外惊吓开始,这个白天,她一直处于紧张之中,唯恐被人看出脸上的异样,更担心它突然滑落,时不时要伸手摸一下,以确定它还好好地附在自己的脸上。

终于等到天黑入城落脚在馆舍了,趁着茅公此刻正在服侍庚敖沐浴,阿玄仔细地检查。

或许因为它曾附在自己脸上一同生长了数年,如今即便剥落下来了,除了贴合的边缘有道非常淡的痕迹之外,整张脸看起来极其自然,和从前并无什么区别。

这点遗憾,问题应该不大。除非如她此刻,用这么近的距离进行仔细观察,否则绝不至于发现。

阿玄对镜,又做了几个表情,也看不出什么大问题。

她终于安心了不少。

往后只要多加注意些,应该不至于出问题。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不疾不徐,不轻也不重。

“太宦!”

阿玄立刻放下烛台,转过身迎了上去。“可是君上沐浴完毕,要我过去服侍了?”

她匆匆要出去。

茅公拦住了她。

“阿玄,”他望着她,语气温和,“君上那里,往后不必你近身服侍了。正好,你白日精神瞧着也有些不济,我吩咐舍人给你拨间空屋,你去歇了吧。”

阿玄一怔,面带疑惑:“太宦是说,往后君上身边,都不需我服侍了吗?”

茅公颔首,神色如常,心中其实也是不解。

……

君上是先文公的次子。

四年前,他还是公子时,年满二十。按照周礼,男子二十岁冠而列丈夫,可议婚姻,恰此时,先文公薨,他为君父守制三年。

去年守制满,先烈公再提公子敖的婚事,本已拟定联姻女方,正是晋国国君之女,对方亦有意嫁女入穆,不想还没议完亲,烈公在去往朝觐周王的途中,不幸竟遇刺身亡,临死传位于公子敖。

公子敖成为穆国新君,但婚事也再次被耽搁了,守制一年,算时日,至今也差不多了。

贵族于丧制,尤其禁止“作乐”这一条上,少不了阳奉阴违,但君上对先烈公却十分敬重。

茅公对他的这些近身之事,再清楚不过。知他久未亲近女色,方才既起了异动,想着守制也差不多了,便提了那么一句。

也是他老糊涂了,被拒,想到这秭女就近在眼前,更便宜些,顺口又提了她。

只是他实在不知,如何这就惹恼君上至此地步。

方才那句话一出口,见他立时睁眼翻身而起,面露不快,吩咐往后不必让这秭女服侍他了。

茅公目光掠过阿玄的一张脸。

这么一个通医术,又能干细心的女子,生了如此一张难入人眼的脸,未免遗憾了。

若她容貌稍微再好些,至少能入君上的眼,日后不定能做个侍妾,想必她也会加倍尽心服侍君上,如此,万一君上再有个急症病发,也不至于像前回那样险些出了大事。

……

“太宦可是说,能放我回去了?”阿玄依然不敢这么好的事会掉到自己的头上。

果然,茅公摇头:“并非让你回去,只是君上那里,往后暂时无须你再近身服侍罢了,你还得随我同行。”

阿玄感到淡淡失望。转念一想,虽然依旧没法回去找隗龙,但不必再伺候那位穆国国君,于她正是求之不得,尤其是在发生了昨夜一幕之后。

她微笑道:“我明白了,多谢太宦传话。”

第13章 朱砂桃花

茅公在阿玄这边传话完毕,回了庚敖的居屋,见他换了白色中衣,却手执一卷,依旧坐于灯火之前,目光落于简牍之上,神色凝然,也不敢再贸然提那秭女了,只走过去,将烛火挑了挑。

庚敖抬眼道:“我稍息便就寝,你去歇了吧。”

这时,舍人领了一隶人亲送夜间小食而至,正候于门外。

茅公道:“老奴先服侍君上用餐。”过去开了门,接入食物。

出行在外不比王宫,饮食更是不敢松懈。按照惯例,茅公先取小份各吃一口,再转呈到了庚敖的面前。

庚敖似乎胃口不佳,吃几口便放下了。

茅公便命隶人将食托收了去。

那隶人低头躬身,来到庚敖面前,收了置于案上的食托,再次躬身要退出时,一只手忽然伸到托盘底部,摸出一柄预先藏在托盘凹底下的利刃,寒光一闪,人便朝对面距离不过数尺的庚敖扑了过去。

这变故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没有半分的征兆,利刃划破了庚敖领口衣襟,与此同时,他的右手已抓起案头一卷简牍,以牍为盾,生生地抵住了欺来的匕尖。

此刻距离他的咽喉,不过数寸之距。

“哗啦”一声,竹片碎裂,四下飞散。

那隶人见攻势被阻,一怔,随即再次扑上,庚敖却不再给他第二次机会了,仰面往后倒去,同时抬起一腿,一脚重重踹了出去,正中隶人胸口,随了骨裂的轻微“喀拉”一声,隶人身躯如断线风筝般地飞了出去,“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茅公高呼“刺客”,很快,布在外的护卫涌入,立刻将那隶人控住。

庚敖从地上一跃而起,拔出佩剑,面带怒容,大步来到刺客面前,以剑尖指他咽喉,咬牙一字一字道:“汝为何人所派?竟敢刺孤?”

他方才踹出去的那一脚,力道惊人,这刺客此刻蜷在地上,呼吸急促,嘴角不断地往外溢出血泡,身体抽搐,显然极是痛苦。

……

阿玄本已经睡了下去,忽然听到那边出了事传唤自己,急忙穿了衣裳匆匆赶去,入内,被看到的一幕吓了一跳。

庚敖神色阴森无比,指着地上一个脸色发青,身着隶人服色的男子,冷冷道:“你且救他性命,我有话要问。”

阿玄不敢多问,到了地上那隶人的面前,让人将他身体展平,探摸他胸骨。

胸骨断了五根,其中两根应该倒插入肺,致命伤。

她摇了摇头:“活不了了。”

庚敖眯了眯眼:“他还没死!孤让你救,你就救!”语气不容辩驳。

阿玄盯了他一眼,想了下,命人压住这刺客的手脚,取银针入穴,片刻后,那人渐渐停了抽搐,面上的痛苦之色也缓了些。

阿玄又叫人将刺客牙关撬开,将他口中淤血清除,随后站起身,道:“我救不了,能做的只是替他暂时止痛。趁还有最后一口气在,你问便是。”

她转身要走,地上那刺客却仿佛缓过了神,睁开眼睛,伸手竟一把抓住了阿玄的脚。

阿玄猝不及防,惊叫一声,人便摔在了地上。那刺客抱住她,在地上滚了两圈,伸手一把够到方才脱手飞了出去的那把匕首,抵在了阿玄的脖颈上,嘶哑着声道:“放我走!否则我便和她一道死,死的也不屈,算是有人作陪!”

庚敖肩膀微微一动,似要上前,又没动,目光盯着被制住了的阿玄。

刺客见他不应,一旁的护卫已提刀而上,手往下一沉,匕尖便刺入了阿玄的皮肤下,殷红的血冒了出来,染了一片衣襟。

阿玄痛的差点晕厥过去,脸色发白,双目紧闭,死死咬着牙关。

庚敖双眸寒光微微一动,抬手阻止了护卫,盯着地上那刺客,迈步朝他缓缓走了过来。

“她不过一个俘隶而已,死活于孤何干?”他冷冷地道,“你若想活,不如说出是受何人指使,孤便饶你一死。”

刺客望着庚敖,神色间夹杂着犹疑和绝望,呼吸越发急促,眼见他越走越近,嘶声道:“你站住!”

“好,孤站住了,你说便是。”

庚敖微微一笑,话音未落,飞起一脚踢了过来,正中刺客手腕,他手中匕首被踢了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叮的一声,掉落在地。

庚敖上前一步,便将阿玄从那刺客手中抱起,早有护卫一拥而上,将刺客牢牢地摁在了地上。

刺客张嘴,急促地呼吸,如同一条失了水的鱼。

血又从他口中鼻腔中迅速地涌了出来。

茅公急忙逼问,那刺客却说说不出话了,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睛慢慢翻白,一动不动了。

茅公伸手探他鼻息,抬头道:“刺客已死。”

庚敖阴沉着脸,冷冷地道:“拖出去吧。”抱着阿玄将她放在了自己的榻上,伸手解开了她的一片衣襟。

方才那一刀,就割在她锁骨下方数寸的胸口之上,划了道寸许长的伤口,血珠子还在不停地往外冒,染在一片玉白无暇的肌肤之上,触目惊心。

庚敖迅速取了块干净的帕子,压在伤口上止血,视线无意往下,不自觉地一停。

就在她这侧的胸乳之上,衣襟半遮半掩下,他隐隐仿佛瞥到生了一朵形状宛若桃花的小小的朱砂痣。

位置,似乎恰好就在……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阿玄一双睫毛微微抖了一下,忽地睁开眼睛,推开了他的手,自己压住伤口,随即掩上了衣襟。

“只是一点皮肉伤,不重,我自己能处置。”

她的唇色惨白,声音也微微发抖,但语气很是坚定。

庚敖一怔,见她始终垂着双眸没看自己,唇微微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终还是没有说,只皱了皱眉,转身快步而去。

……

庚敖去了后,阿玄忍着痛,自己处置好伤口,便扶着墙慢慢回了屋。

她因了疼痛,这夜没睡好,整个馆舍里,也是一夜无人能眠。

去年烈公遇刺身亡,如今新继任国君的庚敖竟再次遇刺,而且,还是在穆国的过境之内!

当夜,枼城令去而复返,将连同舍人在内的全部馆人都拘押了,连夜审讯。

阿玄自然不知道审讯结果,只是想来,应当也没审出什么名堂,次日早上路,庚敖神色冷漠,目光只在掠过阿玄时,在她身上停了一停,随即转身,登车而去。

显然,因为这场刺杀,庚敖一行人加快了赶路的速度,但对阿玄并无什么影响。

甚至称的上是因祸得福,挨这飞来横祸般的一刀,倒换来了接下来数日路上的舒坦。

她独占一车,身下垫了软软的茵褥,因天气热,车舆内竟还有冰盒供她纳凉。茅公给了她金疮药,叮嘱她好生养伤,若有任何需要,知照他一声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