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公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他一眼。

他依旧闭目,方才那一句,似不过信口所问。便道:“老奴将她暂安置于传舍一偏院内。”

庚敖唔了一声:“令舍人监察,亦不得慢待。”

茅公应了,再等片刻,未听他有吩咐,似已入睡,便轻手轻脚退出内寝。

……

阿玄在传舍里暂时落脚下来,转眼便过去了五六日。

这些日,倘她外出,无人阻拦。但阿玄也觉察到了,身后不远之处,必有一舍人跟随。

阿玄知这是为了防范她逃走。

她确实考虑过伺机潜逃,但很快就打消了主意。

就算她逃出了丘阳城,天下之大,唯一能去的地方,也就是回狄道寻隗龙。

即便运气够好,让她能够搭上商队穿越路上的城池和荒野,最后安然抵达目的地,但这边倘若不放过她,又怎可能想不到她的去向?

茅公之前强行带她同行的本意,自然是为了给庚敖治他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作的头疼之症。

此后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倘若没有意外,应该就是这样过下去了。

逃走并不现实,只能退而求其次。

隗龙母子,如今就是她在这世上所剩的最后亲人了。

她知道他们一定在挂念自己,就像自己时常挂念他们一样。

她想让隗龙知道她如今已平安抵达了丘阳,过的很好。

她也想知道他们的近况。

阿玄便寻舍人,说了自己的请求,请他转告茅公。

舍人此前曾得过茅公的吩咐,若这女子有事,便去王宫转告。当日将消息传了过去。

过了几天,舍人笑容满面地来找阿玄,说恰有一批辎重不日发往天水,可为她带信过去。

阿玄大喜。

隗龙从前曾随阿玄习字,陆续也识了不少的字。阿玄便写了一封告平安书,又想着那边冬日严寒,隗嫫若无冬衣御寒,怕熬不过去这个冬天,便想为她捎带一件寒衣。

她在传舍里饭食无忧,却身无分文。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面她曾用以贿赂坐车的玉珏了。

阿玄拿了出来,翻看了片刻。

她想起前几日外出时,在城西曾见到过商队的影子。

商队来自各国,南货北易,说不定能收了这块玉珏。

……

丘阳作穆国国都,至今已逾百年,人口繁衍,如今达数十万之众,街道喧闹,西市因汇聚各国商人,更是熙熙攘攘。

阿玄一路过去,站在角落里观察了片刻,朝一支操齐人口音的商队走去。

齐国商业繁荣,天下丝绸珠贝,十之七八都经由齐人之手流通,商人见多识广,或许有看中的,愿意收了这块玉珏。

阿玄寻到那支商队的头领,取出玉珏,递了上去。

头领接过,就着日头照了几下,道:“我不诓你,你这玉珏,倘若成对,价值贵重。如今只得一只,未免失双,我收了也无大用处……”

这东西,阿玄留着不过只是废物,若换成钱,也算是尽了其用,道:“我知你所言不差。只是你当也是识货之人,这玉质地绝美,也算罕物,何况我不出高价,你收了去,怎就不能盈利?”

那齐人踌躇了下,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一个正与人说话的白衣男子,叫阿玄稍候,走了过去,恭敬地道:“主人,有一女子欲出这枚玉珏,质地上好,可惜不能成对,收不收?”

齐翚视线掠过玉珏,起先并不怎么在意,忽然目光定住,取过玉珏,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了片刻,终于想了起来。

他此次临出齐都之前,齐侯曾传他入宫,向他展示来自周王的一封朝书,因他走南行北,见多天下宝物,询问他从前是否见到过朝书中所绘的那面玉珏,知他未曾入眼过,又叮嘱了一声,说日后若是见到,便来禀告,因那持珏之人,极有可能便是周室王姬。

周王虽威信渐堕,但还是天下共主,九鼎之尊,地位摆在那里,诸侯能从竞求者中娶到王姬,依旧是件脸面贴金的事。

当时齐翚漫口应了,却并未上心,渐渐也忘记了此事,片刻前刚看到那面玉珏,只觉眼熟,接过仔细察看,才终于想了起来,应该就是那日在周王朝书中所见过的那面玉珏。

玉面上的龙凤雕纹精致异常,形状独特,以他眼力,绝不至于看错。

齐翚心里微微波动,立刻问道:“人呢?”

头领指着阿玄:“便是她了。”

齐翚看了眼阿玄,朝她快步走来。

第16章 交易(捉虫)

阿玄在原地望着。

齐人将珏递到那个看似家主的白衣男子手上,男子接过,翻看了片刻,朝她走了过来。

他二十七八的年纪,姿容清俊,双目却炯炯有神,眼锋中透着干练。

“此珏为汝所有?”

他面带微笑地发问,望着阿玄,双目一眨不眨。

阿玄点头:“是。”

男子道:“是块好玉,我有意收下。只是……”

他仿佛迟疑了。

“何事,请讲无妨。”

男子注视着阿玄:“此玉,确为汝所有?”他重复了一遍最初的问话,随即解释:“非我多疑,我既收下,自要清楚来历。”

阿玄道:“放心,确为我所有……”她略一迟疑,又道:“实不相瞒,此珏是我小时随身之物,若非不得已,我本也不愿出手。”

男子双目微微一闪:“有你这话,我便放心了。我收下,价钱几何?”

阿玄道:“我见你是个爽快人,我也实说,我诚意出手,你若也诚心要,照你的估算,出个价便是。”

男子道:“这玉虽失双,但质地绝美,并非俗物。你虽急于脱手,我却不能借机打压,我愿以一千圜钱易之,如何?”

穆国流通圜钱。阿玄本只计划换上几百圜钱,没想到能易至千钱,自然欢喜,忙向他道谢。

一旁的商队头领笑道:“你今日运气好,遇上了我家主人。主人行商,向来讲求诚信仁义,你可知他为何人?”

阿玄看了一眼那男子。

“我家主人,便是人称夜邑君的……”

“某齐翚,一商人罢了。”

男子打断了商队头领的话。

齐国巨贾齐翚之名,天下几无人不知,阿玄也听说过,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到,此人又如此年轻,未免惊讶,轻轻啊了一声,心里方才的那丝疑虑,也彻底打消了。

难怪对方看中这玉,便愿出一千圜钱。

齐翚仗义疏财,与巨贾之名一同被人并称。

齐翚面上却并无半点得色,只笑道:“如此便定了!”命商队头领点出一千圜钱。

穆国里流通圜钱,以青铜铸,质地厚重,这数目的圜钱,重达几十斤。

齐翚看了眼阿玄:“你落脚于何处?我着人送你回去,免得万一路上闪失。”

阿玄正愁自己怎么扛这堆钱回去,十分感激,道:“我暂落脚于传舍。多谢相助。”

齐翚扬了扬眉:“如此巧,我恰也住传舍,正好一道回去。”

……

齐翚回到传舍,收起玉珏,立刻派人出去探听消息。

他的耳目随同他的商队遍布各国,不过数日之后,洛邑李鳅便将消息递了回来。

十七年前,息王后生了一个王姬。在王姬出生前的几个月,西戎进犯瞿国,瞿伯向周天子求助。

周天子那时登位不久,依然怀着要在诸侯面前重树王室威严的雄心,于是一番号令,召集到了数国军队,连同王师一道,由周天子亲自带着联军前去御敌。未料应召而来的各国军队临战相互推诿,战事结果一败涂地,天子颜面扫地,回朝途中,天相日食,接着洛邑一带又发生地震,洛水改道,国于是流言四起,非议不断。

周王惶恐不安,向王宫里的一个巫司占筮。巫司说,卦象所兆,是新生王姬给周室招致了不祥。周王迟疑着是否要以王姬献祭。息王后闻讯,安排亲信带着还在襁褓里的王姬逃出洛邑,去往南方外祖所在的息国请求收容。

亲信带着王姬南下,渡过汉水,方知楚国趁着周王与西戎战时攻下了觊觎已久的息国,息国灭。当时周王派来的人追赶而至,亲信又逃至嘉水之畔,眼见四面荒野,身后追兵又至,走投无路之时,江边恰漂来一段中空浮木,便下跪拜天祝祷,将息后留的一面玉珏贴身藏于小王姬衣内,放她入浮木,随水漂流而下,从此再不知下落。

十七年过去了,但息后始终放不下自己所生的那个王姬,每每提及,哭泣不已,周王也心生悔意,便再命宫中巫司占筮王姬生死。

十七年过去,宫中巫司早已易人,如今的巫司深得周王信任,起卦称,王姬似生又非生,似死又非死,生死难以定断,但当年那一场占筮却有误。

日食地震,并非王姬所致。相反,王姬归,或许能为周室带来中兴之相。

周王如获至宝,当时便向天下诸侯广发朝书,命助力王室,寻找王姬。

……

齐翚问:“除此,周王宫中可探听到另外消息?”

李鳅道:“周王下诏已小半年,陆续有不少称是持珏的女子被送去,然,均被证,并非王姬。”

“何以得证?”

“除玉珏不符,寺人称,王姬身上似有天生胎记,极易辨认。”

“是何胎记?”

李鳅摇头:“详细不得而知,只有王后燕寝女御才知。”

齐翚命李鳅退出,沉吟。

李鳅之前,他已打听到,这持珏少女来自秭国,身份是俘隶,因通医道,被穆侯身边的老寺人茅公相中带至丘阳,只不知何故,尚未入宫为奴,暂被安置在传舍的偏僻院落里。

倘若她在西市的话并无虚假,玉珏确是她小时之物,凭她所持的这玉珏,应该就能断定,她有可能就是周王当年的那个王姬。

这少女不知为何,面容皮肤似是受损以致糙黄貌陋,但衣领掩盖下的脖颈肌肤却隐见玉雪之色,眸光美而灵动,许是因为面容衬托的缘故,令他更是印象深刻。她年龄符合,又来自秭国,地理正位于嘉水下游。

他此刻自然无法验知这少女身上是否带有胎记,但凡此种种,结合起来,这可能性极大。

多年经商的经验告诉他,只要有大利,一旦机会出现,哪怕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只要蚀不伤根基,便可图。

齐翚独自在屋内踱步良久,终于下了决心。

或许,这就是上天给他的一个机会,他绝不可错过。

……

次日,庚敖服皮弁外出,傍晚从丘阳城北的熊耳山归来,王驾远远路过传舍。

庚敖转头望了一眼,纵马疾驰而过,入王宫,留于宫中的茅公来禀,齐翚请求面君。

庚敖略感意外:“孤先拒他复国之求,再拒他进宝,他怎又来。可知何事?”

茅公道:“未曾言,只求见君上。”

庚敖略一沉吟,命传他入偏殿,随后更衣,至芷殿。

……

齐翚家族本是息国贵族,十七年前,息被楚灭,从此他的父亲便为复国而四处奔走。

死了的息侯,本还是周王岳父,周王自然也想为息国主持公义,奈何与西戎一战,大伤颜面,天子发声,楚国置若罔闻,周王根本就组建不出能够痛打楚国一顿的王师,只能忍气吞声无可奈何。齐翚父亲后又联络各国诸侯,希冀能得到诸侯帮助得以复国,奈何楚国国力强大,重贿之下,虽勉强拉到几个支持的国家,却也不过以口头谴责为主,最后不了了之。

齐翚父亲死后,他便继承父亲遗志,为息国复国大业继续奔走。齐侯虽待他如上宾,甚至邀他入朝为官,但齐侯却不肯为了一个和自己八竿子打不到的息国和楚国翻脸,恰穆国渐渐崛起,齐翚便将目光投向与楚国不和的穆国,希冀能借穆国之力得以复国。他先是通过穆国大夫向庚敖进言,许以重利,但庚敖似乎兴趣不大。齐翚并未放弃,这才有了之前于天水城内的献宝一面。

此刻他衣冠整齐,正静静等候于芷殿,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近,转头见庚敖至,以外臣身份向他施礼。

庚敖面带微笑:“孤与你也不算初见。汝夜邑君之名,天下何人不知?不必多礼,请坐。”

齐翚谢坐,庚敖径直问事。

齐翚和面前这年轻君主打过数回交道,知他行事果决,自己亦不绕弯,道:“东夷产鱼胶,我与东夷族有交往,可得上好鱼胶。我愿以十车鱼胶进献君上。”

在冷兵器的时代,弓箭是战场上重要的远距杀伤武器。当世任何诸侯,但凡想要称霸,军备库内必定少不了弓箭。制弓六材,“干、角、筋、胶、丝、漆”,以胶最为关键,它决定了整张弓的韧性和使用寿命。不但如此,上好的胶,也不似其余五种材料随处可得,“胶”的最佳炼制原料便是黄鱼胶,而要获得足够的黄鱼胶,就必须进行大量的捕鱼。

齐国出良弓和神射手,便是借了地利之便,为垄断,更是严格限制鱼胶外流。

换句话说,鱼胶是一种重要的战略物资。

庚敖笑道:“十车鱼胶,可造千把良弓,孤确实心动,然不知你所图为何?若依旧是息国之事,莫说十车,便是百车,孤也只能割爱。”

齐翚亦笑:“既已被君上拒,齐翚再厚颜十倍,也不敢再在君上面前重提旧事了。此次这十车鱼胶,不过是想向君上要一个人罢了。”

庚敖笑道:“何人,竟值你以十车鱼胶换取?”

齐翚道:“便是如今被安置在传舍里的那个名为阿玄的秭女。”

庚敖目光微微一动,面上却依旧漫不经心:“不过一个俘隶罢了,不知你看上她哪一点,愿以十车鱼胶换去?”

齐翚道:“实不相瞒,我有一友人,父母早年路过荆楚之地,不慎走失幼妹,至今念念不忘,其妻更是思女成疾,日日泪面。因我走南行北,友人便托我多加留意,代他寻访幼妹。我既应允,便不敢怠慢,这些年来一直随路寻访,奈何始终没有消息。也是巧了,此次我入丘阳,蒙许可亦落脚于传舍,前日无意间遇见那秭女,见她容貌竟与我那友人之母十分肖似,我震惊莫名,随后打听,方知她来自秭国,正合当年走失之荆楚,如此巧合,我疑心她便是友人当年走失之妹。知这秭女乃太宦茅公带回丘阳,故贸然前来求见,愿以十车鱼胶换这秭女。倘若真是我那友人之女,则我也算不负友人之托,心中大慰!”

庚敖微笑:“莫说一个俘隶,便是十个,百个,你既在孤面前开口,孤原本自当送你,奈何她却不便。”

齐翚一怔:“君上可否告知缘由?”

庚敖道:“亦不便相告。”

齐翚心中惊讶不已。

据他所知,那老寺人茅公因在路上犯病,才将她一路带至丘阳,安置在传舍偏僻角落之后,也不见如何看重她。既如此,十车鱼胶,这穆侯何以竟不肯松口?

他显然应当还不知这名为阿玄的女子的身份秘密。

他立刻道:“再加百车鱼胶,足够君上造万柄良弓,如何?”

“孤说了,不便。”庚敖眼睛都未眨一下。

齐翚迟疑着时,庚敖笑道:“夜邑君可还有事?若无,孤却有事在身。”

齐翚知此刻这场会话再无继续下去的可能,只能再另想办法,压下心中沮丧,起身告退。

齐翚一走,庚敖面上笑意顿时消失。

……

阿玄以玉珏换钱后,当日去集市采购粗布和价格不菲的丝绵,回到传舍,埋头便做起冬衣。

她打算给隗龙和他母亲各做一件,忙碌了一天,次日傍晚,听到门外有人唤,开门,见舍人领了一个面生的寺人来了,说是奉太宦之命,召她入王宫。

第17章 妫颐

王宫燕乐之堂,今夜正举行一场宴礼。丹地朱漆,烛杖四曜,火光照的嵌饰于中央那根巨大都柱之上的金釭闪闪发亮,主客分列东西席位,秩序俨然,豆内鱼肉佳肴,笾中干鲜瓜果,美酒溢满尊爵,旁有乐人击鼓敲钟,吹笙抚箫,钟鸣鼎食,一派华贵热闹的景象。

庚敖宴请的客人,便是白日抵达丘阳的晋公子妫颐。

穆晋上两代国君交好,晋公子远道而来,庚敖自然盛情款待,酒至微醺,命人张起大幅虎皮,射箭取乐,凡射中虎目者,满堂喝彩,陪饮三杯。宾主酬酢间,夜宴尽欢,深夜方散,庚敖亲将妫颐送出王宫。

……

妫颐回到传舍,虽路途劳顿,人此刻也是半醉,却丝毫没有睡意,与同行的大夫詹吉依旧相谈于内室。

詹吉面带失望之色,道:“世子,此前我便打听到消息,穆国伊贯周季等人,心存私念,不欲穆侯与我晋国联姻。方才夜宴之上,我数次试探,穆侯也无接话之意。以婚姻缔好,恐怕不能抱过多希望。”

妫颐由晋侯正夫人所出,天资聪颖,仪表出众,自小就被立世子,只是这些年来,晋侯宠爱宋子夫人,爱屋及乌,渐渐对妫颐不满,有意改立宋子夫人所生的公子产为世子,晋国内部又佞臣当道,妫颐举步维艰,幸有公族之人及大夫詹吉等支持,这才勉力维持现状。

他有一同母之妹,去年詹吉出使穆国,游说烈公,烈公亦有意支持妫颐,恰王弟公子敖适龄未娶,遂商议联姻。

妫颐本想以此借穆国之力巩固自己在国内的地位,没想到烈公意外去世,议婚也被搁置,如今一年之后,穆国内部情况已经发生改变。

不必詹吉开口,他自己心中亦是清楚,穆国的新君庚敖,似乎对继续去年曾议过的那桩婚事,兴趣并不是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