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凝视着面前微微跳跃的一盏火苗,出神了片刻,缓缓地道:“我既来了,再慢慢探他口风便是。好在荀轸主张联姻,你私下里再去拜会于他,许之以利……”

“倘若真不成,那也是上天使然,奈何!”

妫颐起身,拔出宝剑,手指抚触冰凉剑锋,长叹一声:“晋国本位列诸侯之霸,奈何君父宠信奸佞,对我一味防范,如今国政纷乱,人心不齐,反观他国,西有穆国,东有东齐,汉水以南,皆是楚人之地,其余但凡还有一口血气,无不意图争霸中原。我妫颐一人不得志事小,我只恨国将不国,先祖之雄壮基业,就此不复!”说话之间,眉宇郁结。

詹吉忙宽慰他,忽此时,侍从入内,称齐翚前来拜访。

齐翚巨贾之身,又是齐侯入幕之宾,名满天下,从前他去晋国,妫颐曾与他会面,一怔:“他怎也在丘阳?”收剑入鞘,令随从请入。

随从诺,正要退出,又被妫颐叫住,整了整衣冠,亲自迎了出去,将齐翚请入内。

齐翚道:“我知世子今日抵丘阳,想起从前与世子面于绛都,一见如故,故漏夜前来拜访,望世子恕我冒昧。”

妫颐笑道:“夜邑君亲来见我,荣幸之至,何来冒昧之说?”

二人寒暄过后,各自入座,叙了些旧,齐翚话题渐转:“我听闻,穆国去年曾有意与贵国联姻,后因烈公之薨,耽搁了下来。世子此番亲自入穆,一为烈公之祭,二来,想必也是为了联姻之事吧?”

“联姻非我此行目的,”妫颐笑道,“若事成,为的也是不负烈公两国交好之愿,不成,亦无憾处。”

齐翚道:“怎的我却听闻,世子此行,所图便是要与穆国联姻,奈何不顺?”

妫颐面上笑容渐渐消失:“夜邑君此话怎讲?”

齐翚微微一笑:“晋侯宠爱公子产,与诸多佞臣来往丛密,世子举步维艰,此事天下人皆知。”

妫颐望了齐翚片刻,苦笑了下:“夜邑君见我,便是为嘲我乎?”

齐翚神色转为肃穆,道:“岂敢。我与世子虽不过一面之交,然世子龙章凤姿,礼贤下士,风度令我折服。若世子不弃,我愿为世子出谋划策,聊表寸心。”

妫颐道:“愿闻其详。”

齐翚探手入襟,取出一块包裹了什物的丝帕,解开,露出一面玉珏,摊于案面。

“世子请看,能否认出此为何物?”

妫颐就着烛火看了一眼:“何物?”

“数月之前,周王应也曾向贵国下诏,世子若见过诏书,则当认得此物。”

妫颐目光一动,拿起玉珏,翻看了片刻,蓦地抬眼。

“你从何处得来?”

齐翚将那日西市经过说了一遍。

妫颐目露讶色:“依你之言,那个秭女便是周王王姬?”

“极有可能便是,”齐翚道,“不瞒你说,今日我还曾入宫,以十车鱼胶向庚敖易这秭女,不想被他拒了。”

“莫非他知这秭女身份,这才拒你?”

齐翚出神片刻,忆及当时庚敖神色,缓缓摇头:“我能断定,他还不知。”

“那他为何不肯做你这个人情?”妫颐面露不解之色。

……

何止妫颐,便是齐翚自己,直到此刻,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据他搜集得来的消息,这名为玄的秭女,只是因了通医,才随庚敖被带入丘阳的。庚敖年轻体健,应当不至于要她医治,极有可能是为了那个老寺人的缘故。

退一万步说,即便带她上路是为庚敖治病,应也只是他在路上偶然所染的疾病,如今回到国都,宫内自有医术高明的太医,这秭女并非必不可少——这一点,从她入丘阳后并未被带入宫,而是被安置在传舍偏僻角落一事,就能推断的出来。

这个名为阿玄的少女,对于庚敖来说,是个有用、但并非必不可少的医女。

正是基于这样的判断,所以他去见庚敖,才提出用十车鱼胶交换。

正常情况之下,庚敖应当没有理由不给他这么一个顺手人情的。

但是令他意外的是,他竟然连想都没想,立即就拒绝了他。

也是因为太过意外,且他想要得到这少女的心情太过急迫,这才不假思索地又加了筹码。

如今想来,自己当时有些操之过急了。但细细回忆当时会面时庚敖的细微神色变化,他更加疑惑。

既不知她王姬身份,那么,一个对于庚敖来说并非必不可少的容貌普通的俘隶医女,他何以竟毫不犹豫拒绝自己的条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应当还有他所不知的秘密。

正是他不知道的这个秘密,导致他做了一笔失算的生意,铩羽而归。

而且极有可能会因自己这个疏忽,令他接下来不能再与那少女轻易接触。

但是,这个机会太难得了,即便是赌,他也要继续赌下去。

他便赌在庚敖发现那名为玄的少女的身份秘密之前,自己和晋世子颐达成一致,并付诸行动。

……

“不瞒世子,我尚未查知。”齐翚缓缓道。

妫颐注视着他:“如此,夜邑君夜访于我,又将王姬之事告知于我,不知所图为何?”

齐翚道:“我欲助世子大事。”

“愿闻详情。”妫颐目光微动。

“我于半月之前至丘阳,停留至今,知为何?因我知世子不日便到,我欲在此等待世子,与世子面谈机宜。数日前无意得知那少女身份,更觉上天助力。待我与世子相谈完毕,我便派人动身前往洛邑,以世子之名觐周王,令周王知悉,乃是世子苦寻,终得知王姬下落,请周王遣使一道前来,迎奉王姬回宫。我再倾我财力人脉,全力助世子尽早登晋国国君之位,世子亦向周王求亲,若得周王敕封,则世子名正言顺,晋国再无人可撼世子地位。”

一桩背后血雨腥风之事,从他口中徐徐讲出,平淡如同白水。

“如何?世子可愿与我一道,共图大事?”齐翚说完,含笑望着妫颐。

妫颐盯着齐翚,烛火中身影凝然,良久,问:“你助我,所图为何?”

“待世子成就大事,助我复国。”

妫颐略一迟疑:“倘若那少女并非王姬,该当如何?”

“即便不是,也无损失,何况玉在手中,从那少女口中,总能问出王姬下落。”

妫颐长长呼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目,蓦地起身,再次拔剑,一剑斫下案面一角。

“颐以此案起誓,事成定不食言,如违背,天谴我!”

……

庚敖今夜亦饮了不少的酒,入内脚步微浮,茅公忙上来扶他,被他挡开,开口便问:“可问过秭女的话?”

茅公道:“问过了。据她所言,她与齐翚并无深交。只是数日前去西市卖玉,恰遇到齐翚商队,齐翚相中买下,除此无往来。”

“卖玉?”庚敖眉头皱了皱。

“是。老奴问过了。说是她出秭地时随身所带。”顿了一下,又解释:“前些日,她曾托舍人问话,想给她如今在狄道的故人传信报个平安,舍人报至老奴这里,老奴想着此也为人之常情,何况她亦算是有功,便应许了。她称狄道苦寒,想一并再捎带两件冬衣,故去西市易玉,这才识得齐翚。”

庚敖眯了眯眼:“齐翚亦落脚于传舍。她与齐翚,真没有任何其余私下往来?”

茅公面露迟疑之色:“这……老奴不敢断定。老奴先前只命舍人在她外出时跟随,防范她私自出城,至于传舍之内的行动,确实并未多加留意。”

“是了,”他忽想了起来,“舍人曾言,那日齐翚与她一道归来,亲自送她回的屋。”

庚敖半晌没出声了。

茅公在旁等了片刻,见他脸色醺红,又闻到一身的酒气,便道:“不早了,君上不如更衣,安置了吧?”

庚敖和衣慢慢躺下,闭上了眼睛。

茅公亲手为他脱靴,刚脱掉一只,忽听他问:“她尚在宫里?”

茅公道:“是。若君上再无别事,明日一早便叫她回。”

“将她唤来。”

茅公抬头望了一眼。

庚敖双目依旧闭着,似是睡了过去。

“老奴这就去。”

……

阿玄起先被传入王宫,茅公问了一番她和齐翚交往有关的话后,也没说别的,只让她暂时等在一间偏室里。

阿玄莫名等了大半个晚上,直至此刻深夜,渐觉疲乏,见室内有榻,便和衣卧于榻上,闭目冥想之时,忽寺人来传,便起身,随寺人穿过曲折幽深的走道,最后来到一处看似内寝的宫室,停在檐廊下等待。

稍顷,茅公从内里出来,对阿玄道:“君上传你。”

“好生服侍。若问你话,如实回禀,不可隐瞒。”

老寺人又低声叮嘱了一番,亲自带阿玄入内,停于一幅纁色巨幔之侧。

内室阔大,四角各一落地人高枝形烛架,每架高地错落地燃着数十支明烛,光亮热烘烘地扑面而来。

阿玄悄悄抬眼,见巨幔侧一张阔榻,锦衾绚烂,庚敖和衣仰卧于榻,一脚着履,悬于榻沿之侧,双目闭着,似是睡了过去。

第18章 酒色

茅公退了出去,内室只剩阿玄一人对着榻上庚敖。

方才虽只匆匆一瞥,透过帷幄间隙,阿玄已看见他面庞纁红,鼻息里是蜂蜡充分燃烧散出的兰膏之馨,却又闻到其中混着一丝淡淡酒味,知他宴饮而归。

茅公出后,她起先未再看他,视线只投于地上,等着他发声,如此立了半晌,室内始终无声无息,不禁疑心他是否真的醉酒睡了过去,便悄悄再次看向床上那人,才抬起眼皮,恰撞到两道投向自己的视线。

庚敖依旧仰于榻,保持着阿玄起先所见的那般卧姿,只是双目却不知何时睁开了。

想必方才她垂眸静待之时,他一直便这样看着她了。面庞无任何表情,双目泛出酒意,眸光看似混沌,却又泠泠带着寒意,两道冷隽目光,穿过帷幄,笔直投于她的脸上,也不知这样看她已经多久了。

阿玄丝毫不曾防备,说被他吓了一跳也不为过,心口倏地一跳,略一迟疑,正要开口,却见他身体一动,人便从枕上翻身而起,坐在了榻侧,依旧一脚光赤,另脚整齐着履,瞧着不大相称,尤其在他身上尚未除去的严整的上衣下裳的衬托之下,更显头重脚轻之感。

有点……滑稽。

只是他自己却似乎分毫未觉,坐那里,腰身挺的笔直,冷冷地瞧着她。

阿玄视线不敢再盯他那只光脚看了,再次垂下眼皮,道:“君上召我,不知何事?”

那人起先依旧未发声,片刻,阿玄才听他哼了一声:“你与齐翚,私下到底有何不可告人之处?”

阿玄一愣,实在弄不懂,自己不过卖了块玉给那商人齐翚,怎就惹了不是,被召来这里,先是茅公问了她一通话,没完,又被叫到这里继续接受他的盘问。

她便道:“我实不知君上何出此言。先前我已向太宦一一言明,事无巨细,自问并无任何遗漏之处。”

“当真?”他语气中的那股讥嘲之意,扑面而来。

阿玄纵是泥人,也有几分泥性,何况她本不是泥,从被迫北迁开始,这将近半年的时间里,一路颠沛,一直隐忍,此刻终究还是按捺不下心中积压依旧的懑恨,抬起视线,对上了他的目光,道:“否则呢?君上以为我和齐翚有何不可告人之处?”

庚敖似一怔,盯了她一眼,随即眉峰微耸:“你若和他无私下交通,他何以会以百车鱼胶易你?”语气已是咄咄。

此刻轮到阿玄发怔了,一定,迟疑了下:“我不懂君上之意。”

“在孤面前,竟还狡辩!”

他顿了一顿,“他今日见孤,称你许是他一故人之女弟,愿以十车鱼胶换你,孤未应,他又加至百车!”

他线条分明的下巴微微抬了抬:“你与他若无不可告人之私,他何以出价至此?”

阿玄这下彻底呆住了,一时愣住。

庚敖呵呵一声冷笑:“你还有何话可说?”

阿玄回过了神儿,忙道:“我实在不知他为何要到你面前开口要我!除了那日西市遇到,我当真和他无任何干系,从前更未曾见面。至于他说的故人女弟,绝非是我!”

她覆着假面,怎可能会是齐翚口中所谓的“故人女弟”?或许是他别有用心,或许是他真的误认了人,只有这两种可能。

庚敖狐疑地盯着她:“当真?”

阿玄此刻半点也不想惹上什么别的麻烦。立刻点头:“绝无半句虚言!”

她的语气极其肯定,目光望着庚敖,没有半点的躲闪。

她的双眸漆黑,映照点点烛光,似夜空中的双星,闪耀着碎钻般的光芒。

庚敖注视她片刻,就在某一个短暂的瞬间,他心里闪过一个稍纵即逝的念头,他一定是花了眼,竟觉她双眸晶彩掩了这张脸的不是,入目顺眼了起来。

心中之前所有的怒气和疑虑,如春日积雪,随潺流一寸一寸消融,慢慢退了下去。

她应当没对自己隐瞒了,庚敖的直觉这般告诉他。

他需要怀疑的,只是齐翚和他隐藏起来的动机。

但这不急。

齐翚的目的是要她。她是他的女奴,攥在他的手里,只要他不放,齐翚再长袖善舞,再富甲天下,又能在他的穆国里翻出什么样的浪头?

庚敖心中终感到舒服不少,一放松,胃腹里的酒意便涌了上来,斜斜睨了她一眼,道:“为孤更衣。”随之站起,依旧一脚赤着,一脚着履,似乎未站稳,身躯微微一晃,又定住了。

在王宫的后寝,“更衣”通常绝不仅仅只意味着“更衣”那么简单。

单纯地服侍他更衣安置,此前这一路,在那晚他莫名其妙不准自己近身之前,阿玄一直有在做,驾轻就熟,此刻一时也没想到别的,听他开口,只好到他面前,为他宽衣解带。

应是饮了酒醪的缘故,他整个人热烘烘的,连衣裳和腰间所佩的玉组似也染了他的体温,蔓延到阿玄不可避免碰触着他的指肤之上。

她不喜与他的这种体肤碰触,动作很是仔细,极轻,尽量不去沾碰他的裸肤。

她个头恰到他的下颌,庚敖微微低头,目光便落在了她的秀发之上。

她的发丰厚,灯火中闪着曜黑的光泽,甚美,他看了片刻,鼻息里仿佛又钻进了一缕若有似无混合皂荚气味的少女体香,爽而清冽,甚宜人,如此,他的视线便又自然地顺着她发梢移到了耳垂之上。

庚敖第一次留意到,原来女子耳垂生的也颇是可爱。肌白皙而幼嫩,覆一层细细的汗绒,如初春田野里新发的卷耳,娇嫩极了。

指尖忽微微发痒。

他竟想去捏一捏它,忍住了,视线又落到她那一段从衣领中露出的玉颈之上。

阿玄已替他褪下腰饰和外衣,抬手正继续解他中衣,忽听头顶声音说道:“你要冬衣,和舍人说一声便是,何必去西市易玉?”

声音淡淡,似信口而出,辨不出喜怒。

阿玄尚未应答,听那声音跟着又道:“你若想要回,孤可代你赎。”

阿玄一怔,眼睫微微动了动,抬头,对上了他俯视自己的两道目光。

他目光幽暗,瞳睛处各一点火光跳跃闪烁。

两人距离似乎过近了,阿玄能感觉到他说话时扑来的掺着酒气的炽热鼻息,忽微微紧张。

这种感觉,此前未曾有过。

她并未表露,只借着脱衣,不动声色地转到了他的背后,道:“谢君上,只是不必了,不是什么重要物件。”

庚敖慢吞吞地随她转身,一张泛着酒色的英俊面庞朝她凑了些过来。

“你怕孤?”语气竟带了丝轻薄意味,那酒气也更浓了。

阿玄后颈汗毛顿时倒竖,抬眼望着他,道:“君上何意?我不解。”语气平淡,神色亦是无波。

他似乎有些扫兴,盯了她片刻,越过她,自己咕咚一声仰卧在了榻上,双手交于脑后为枕,闭着眼睛道:“除履,净面。”

阿玄暗松一口气,矮身替他除去另只脚上的袜履,转身要唤候在外的寺人送水入内,身后却窸窣一声,没有丝毫的防备,腰身便被一支坚实臂膀给箍住,那臂膀一收,她身子顺势往后仰,整个人失了重心,顿时倒在了身后那张榻上。

她大惊,下意识地要翻身坐起,被他一把摁了回去。

阿玄又挣扎,胸腹却一重,那男人竟抬起一侧膝盖压了上来,将她牢牢钉在榻上,如鹰踞于她的身侧,脸朝她一寸寸地压了下来。

阿玄睁大眼睛,骇然见他竟又伸出一手,端住了她的下巴,将她脸强行抬高。

“孤尚且不鄙薄汝貌陋,汝何以竟作态至此?”

他的语气不快,酒气更是喷薄而出,直扑她的面门。

阿玄心跳加快,闭了闭目,极力忍住想将他那只手从自己下巴上拂去的冲动,再不敢乱动半分,僵着脖颈,听到自己声音发涩:“不敢。自知卑陋,从无半分他念。”

庚敖泛红双目注视着她,片刻后,神色渐缓,视线转而在她脖颈下被衣襟掩住了的曲隆上停留片刻,眸色渐渐转至深浓,喉结动了一动,唇慢慢附她耳畔,低低地道:“孤尝听闻,秭人于男女之事,颇多恣情。汝从前尚在秭地之时,可曾有过情,事?”

他语气听起来似是漫不经心,一边说着,一只手掌已移至她胸前,慢慢解起了她的衣襟。